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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盈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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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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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乱翻书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流淌着两种液体:一种是泪,伴随着李煜的闲愁“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另一种则是酒,诗酒风流,从远古流到现在,并续继流向将来,流向永恒。

酒是一种饮品,但它不仅仅是一种饮品,更是一种情感,一种文化,一种悠悠的韵味。

酒是宴请的欢愉,推杯换盏,幸福的生活荡漾在杯边,祝福和快乐浓缩成一次次的碰杯。酒是朋友欢聚时的畅饮,酒是爱人间交杯时心的碰撞;酒是全家团聚欢享天伦之乐的陶醉;酒是亲友离别时饮不尽的嘱托和思念;酒是诗人画家创作活动中的灵感源泉…

人世间有了酒,我们的生活便丰富多彩了,茫茫世间便增添了许多悠长的风味。

一股酒香扑面而来。

在我国,约在六千年前,人工酿酒就开始了。晋人江统在《酒浩》里载:“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说明煮熟了的谷物,丢在野外,在一定自然条件下,可自行发酵成酒。人们受这种自然发酵成酒的启示,逐渐发明了人工酿酒。

《孔丛子》有言:“尧舜千钟。”这说明在尧时,酒已流行于社会。“千钟”二字,则标志着这是初级的果酒,与水相近。《战国策·魏二》记截;“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仪狄造酒以献大禹,这是以粮酿酒的发端。从禹时算起,酒在中华已有五六千余年的历史,与中华文明的发展同步。

自夏之后,经商周,历秦汉,以至于唐宋,皆是以果粮蒸煮,加曲发酵,压榨而后酒出。所以,无论是吴姬压酒劝客尝,还是景阳岗武松大碗饮酒,喝的应是果酒或米酒。酿酒工艺的进一步突破,是金元时期。1975年,在河北青龙县出土了铜制蒸馏器,经科学检测,其下限不晚于金大定(1161~1190)年间。

禹的预言一次又一次地得到了印证:先是夏桀,再是商纣,还有陈后主、南唐后主、宋徽宗……

酒似通俗文艺,爱之者甚众,而“酒有别肠,唯文者近”,要论酒的真正知音,还应首推文人。

喝酒最具规模且形成风气的当推魏晋时代。“竹林七贤”可能是所有好酒的诗人学士中最为疏狂放荡的代表,开创了一代文风,也开创了一代酒风。文人喝酒的风度恰好与自由潇洒的时风相得益形。这无疑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绝唱。所以论及魏晋诗文,就不能忽略酒。

畅饮、豪饮、狂饮,酒后裸奔,以至把性命也肯搭上,嵇康因“广陵散”一曲名垂千古,自不必多说。

刘伶是个嗜酒如命的超级酒鬼,常常乘鹿车,携壶酒,带铁锹,吩附手下人“死即埋我”。《世说新语·任诞》记载:“刘怜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机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以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喝醉了,天地就成了自己的房子,房子就成了自己的裤子,如果你走进了我的房子就等于进了我的裤子——多么滑稽可爱的醉态啊!又云:“刘伶病酒,渴基,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令视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饮酒进肉,颓然已醉矣”。在当时人们对于神鬼是非常敬畏的,所谓“天命不可违”,而刘伶居然以祭神鬼为由来骗取酒肉,可谓放诞之至,也是大胆之至。

阮籍因为经常架着车马一顿乱奔,走到没有路的时候再大哭而回,这在历史上也算比较有名的了,司马昭曾经想把他的女儿招到门下做儿媳妇,结果阮籍沉醉两个月,硬是没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竹林名士认为,世上的道理不必争,神仙也不足信,于是便沉湎于酒,因为他们名声大,讲话极易惹祸,只好少说话,多喝酒。另外,酒能使人兴奋,使人麻木,使人直言,乃至使人“胆大包天”。敢爱,敢根!敢笑,敢哭!敢骂!敢揭!敢将喜怒溢于言表,敢将爱恨秉笔直书,敢将黑暗暴露后世!懦弱的文人酒后狂言,兴许借醉能得到原谅。酒喝到这个份上,也算是至高境界了。

酒坏君子水坏路,所以,曾写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曹操要禁酒,说酒可亡国。岂料孔融说,女人也亡国,何以不禁婚姻?

“清泠可爱,湛然甘美”,酒是许多文人的生活伴侣。且听:“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酒伴随着诗仙李白一生,酒兴至浓处可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而一番畅饮后,又便是“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了。仙酒结伴,留得“李白斗酒诗百篇”“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杜甫借酒宽心,既有“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也有“宽心应是酒,遗兴莫过诗”。他的一生忧国忧民,酒气伴随着感慨与悲愤化而为诗,便自然地“醉里从为客”了。

酒融汇了文人的心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醉翁欧阳修道出爱酒之心实在酒外。苏轼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为引子,表达了对人生的思索。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实实在在展露孤独惆怅。陆游更用“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来向人抒发其壮心不已。

酒更是文人艺术的激发品。草圣张旭生性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怀素和尚的自言“饮酒以养性”。盛唐画圣吴道子“每挥一毫,必然酣饮”,独得“吴带当风”的潇洒。亡明后裔自号“八大山人”的朱耷,酒后露真情,自品其画“横涂竖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似醉非醉,使文人对艺术的激情,冲破了现实的理性,传颂千古。

酒可助兴。正是在这种与酒的交融之中,许多文人留下众多流芳百世的名篇佳作。

东晋时期的陶潜任彭泽令时,不为五斗米折腰挂职离去,后赋《归去来兮辞》以遂其志,朝廷多次征召不再为官。又有诗文《饮酒诗》,寄托他远离尔虞我诈黑暗官场后种花植草终日饮酒作文的惬意。

三国时代的曹操青梅煮酒,放眼天下论英雄,早已运筹帷幄笑傲天下了。把酒临江横槊赋诗更是英雄的一种豪迈了。

诗仙李白饮酒放荡不羁醉卧如龙,才有了贵妃磨墨、力士脱靴的历史趣话。杜子美诗《饮中八仙歌》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正因为有了这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豪气,才有了“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丝,明月为钩,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的诗句。这种人生境界已非语言可以表达阐释了。

宋代李清照也甚爱酒,作为女人更值得一提。酒与她的诗词一样,随着她人生经历的跌宕起伏而变化,显得多姿多彩。早期,李清照的词主要是写少女情怀的浪漫,以及与丈夫赵明诚的相亲相爱。此时,清照词中的酒,也是一种浪漫、潇洒与祥和的美丽。她写“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鸡鹭”“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被人吟唱最多的就是那首《声声慢》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靖康之乱,诗人仓皇南渡,国破家亡,丈夫病逝,李清照流离失所,老来无依。在饱经人生的炎凉风霜后,李清照已不是当年闺中抒情的少女,此时的酒已满是凄凉之意。另一首同样有名的是《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另外,李清照还有一些写离别之情的,如《蝶恋花》中:“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菜不似蓬菜远。”也有写思乡之情的,如《鹧鸪天》“酒闹更喜团茶苦,梦斯偏宜瑞旺香。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有写相思之愁的如《浣溪沙》:“莫抒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浓”等等。这些词中,女词人的诗才与酒香一起流光溢彩。

酒给了文人们快乐,给了文人灵感。而文人付酒于生命,付酒于文化,付酒于情思,他们饮的酒早已随体内升腾的血液,溶化成了他们生命中瑰丽的诗篇。

把盏畅饮至酣是一种境界,是情感的归处。黄昏,面对滚滚东逝水,四周青山相对,几位友人相邀渚上,烫一壶酒,吟风弄月,抒怀言志,谈古论今……无怪乎明代杨慎的《临江仙》词“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已失去了为喝酒而喝酒的意义了。

我妄加揣测,文人喜欢酒的原因:

其一,受圣人的影响。《十国春秋》记载:“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圣人尚且豪饮,深受“易儒”浸淫的文人,难免有趋鹜之心。

其二,反叛的性格与现实无法调和,便假酒浇愁,求得暂时的麻木与忘却。“自古文人多叛逆”,文人似乎总有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矛盾,于是便有了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无奈,刘伶“无息无虑,其乐陶陶”的逃避,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愤懑。

其三,以为酒如同烟草香茗,有助于灵感与创造力。林语堂先生在《谈饮酒与酒令》一文中说:“酒在文学上比别样的东西更有重要的贡献,它与香烟一样大有助于人类的创造力。醉的人似乎是很自得的,在这个时候,人类介于事实与幻想间的创造力,便比平常更高了。”他这种观点在文人中很有代表性。

其四,争相效仿。各行各业都有偶像,崇拜追随偶像的风度嗜好似乎是人类的通病,文人也不例外。李白效仿曹操,苏轼效仿李白,互为影响,代代相传,蔚然成风。我也曾仿效过刘伶的喝酒,终因呕吐狼藉、丑态百出而作罢。

其五,文人酒性。曹雪芹先生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不妨套用,那么文人应是“酒做的骨肉”了。酒性外冷而内烈,文人则大多是外儒而内刚,相济相通,自然是相见恨晚,悱恻难离了。

文人好酒,是因为他们深解酒之趣,懂得酒之乐,因为酒能给他们多姿多彩的人生,因为酒能给他们在坎坷的旅途上带来动力。得意时,那是“诗酒风流”;失意时,聊以“石酒自娱”。实乃“顺也酒,逆也酒,乐也酒,愁也酒,兴也酒,悲也酒”。文人相别,那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也人”;文人相聚,那是“醉眼秋共被,携手日同游”;文人高兴,那是“白日放歌须纵酒”“莫使金樽空对月”;文人愁绪,那是“东门沾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文人豪迈,那是“一樽还酹江月”“对酒卷帘邀明月”;文人谈爱,那是“隔座送钩春酒暖”;文人劝慰,那是“闲愁如飞雪,入酒即消融”。总之,文人岂可无酒?!

文人雅士爱喝酒,多出自天性,三杯入口,万虑皆消,海鸟长鸣,天风振衣,酒酣胆张,觉得心旷神怡,仿佛身在仙境,在飘飘然、醺醺然之间,咂辨人生的况味,生活的真谛。或在薄寒夜晚,微雨窗前,携两三朋友,徐徐共酌,“对面只有知心友,两旁俱无碍目人”,凭芳洌的味儿,清言娓娓,诙谐杂出,谈文字,谈友谊,口讲指画,兴会淋漓,那种情味,到了亲自尝到时,才能体会到。

“酒似文人骨”,我的脑海中忽然闪出这样一个比喻。大多中国文人始终与潦倒、失意、贫困纠缠不清,但骨子里却有充当芸芸众生精神导师的欲望,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导致他们最需要酒的安慰、鼓励、麻醉,情感的烈焰一次次熊熊燃烧,诗文随之如岩浆般喷突而出……

文人离不开酒,酒也离不开文人。少了酒,就少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看不出那种洒脱和雅兴;少了文人的依托,酒也失去了飘逸和热闹。中国酒文化绵延二三千年而不坠,文人实在是支中坚力量。

难以想象,中国的文化,如果没有酒的支撑,那该会是多么的无聊!

文人喝酒是为了求得一种精神的自由,一种摆脱俗累的轻松。因为他们和传统总是存在着矛盾和摩擦。这是他们的性格和追求的目标所决定的。

他们向往着美好、善良和真城。更习惯用理想的眼光去看世界,这本来就没什么不对。但是,既然是传统的东西,也必然有它存在的土壤,而且这土壤有时是相当坚实和深厚的。对传统中存在的落后甚至黑暗的东西,他们就看不惯,总想说一说。

在权力和阴谋面前,他们永远都是脆弱的。他们只用一颗单纯、美好和善良的心,去面对着这个世界,却不知道提防隐蔽的暗箭,所以这世界上才出现了那么多的悲剧。但是,他们还是那样地一往无前,在酒中将久抑的心灵和羁绊的个性舒展狂放让酒点燃起一些生命的火焰迸发才情,继续用他们的文字为生活增添情趣,减少枯燥。

在纷杂的尘世中,一个人很容易泯灭了斗志,变成了毫无灵气全无棱角之辈。对于一个用文字来表达心灵感受的文人,那分纯真质朴的灵性是十分珍贵的,许多人为寻得这份感觉煞费苦心。酒可以令一个生活刻板的人血液沸腾,心潮激荡。酒会令其冲破理性的羁绊挣脱理智的束缚,进入感性世界,揭下虚荣的面纱,祖露赤子的纯真,笔下不再是理性笼罩的顾虑重重,再不是无病呻吟的冗文,取而代之的是独具匠心情真意切灵感闪烁的心曲。

酒使迷惘的人返朴归真,使惯于循规蹈矩的人无视陈规,情亦真,字亦真,风格独特,独树一帜,不落窠臼。

也许是想附庸一点风雅,我亦爱酒。“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试想,几位知音团聚好友相逢,或置身良宵美景,你就会有一种山也有感水也多情的感觉,就会看见雨流泪、花含笑、云起舞、月有情,大自然的万物在你面前生动鲜活起来。

郑板桥有诗云:“看月不妨人去尽,对花只恨酒来迟。”面对佳景美物,若不把樽畅饮,便是率负了大自然的造化,更会觉得情不至真不至透,也达不到痛快淋漓的程度。

“人生如酒,久之愈醇。少年如新酿,极尽辛辣、豪烈;老年如陈坛,甘醇绵厚。”这是哪个文人说的,记不大清楚了,但却把人生的真味融人酒中了。

诗人朱湘说:“我知道酒的个性,我知道酒由上游流经下游的清洌悦耳的过程。”除了文人,谁还能说出这种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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