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蜿蜒于大地。
——罗素
很多时候,我常常站在窗前,久久地张望我脚下的这条母亲河—黑潓江。
在久远的年代里,大理一直是云南重要的物资商品集散地。古老的南方丝绸之路“蜀身毒道”和滇藏之间的“茶马古道”就在大理交汇。“茶马古道”从大理往北,上丽江,过迪庆,进西藏,马帮源源不断将茶叶、布匹等商品运往藏区。从大理往西,另一条古道经由漾濞通永昌,古老的西南丝绸之路进入了国境内最末的一段——永昌道,因为永昌道经过大理州永平县的博南山,当地人又把这段路称为“博南古道”。
无论是“茶马古道”还是“博南古道”,从历史和地理地形上看,黑潓江峡谷是必经之路。炼铁,作为滇西经济发达带黑潓江河谷上的一个古老的小镇,是茶马古道上一个闪光的连接点, 一个重要的马帮商贸集散地。无数年间,无数的马帮商队经由炼铁而过,足迹遍及黑潓江的两岸,并在境内阻下众多的驿站、铺头。如今,那些店铺、客栈只能在乡村地名中寻到些许痕迹。这些从前马锅头歇脚的地方,它们的历史在各种传说中已变得支离破碎。茶马古道,这条中国最早通往境外的古老商道,它在炼铁在大理在云南的踪迹渐随着马帮铃声,随同它的往昔消逝在时间流程中。很可惜,现在除马匹零星走在通往山区的古道外,很少有人在这条路上走。而欲按图索骥寻找它原始的遗存,便会困难重重。因为无数路段早已隐没在丛林、河滩、山野,更多的路段则已消失无形。在炼铁一个叫石明月的地方,有一段已经废弃的不足8尺宽的古道,路上的大石板像打磨过一样光滑。在几块石头上,马踏足印有15厘米上下。深深的马蹄印积满尘沙,如果不加掏出,几乎什么都看不出来。
炼铁小镇原先只是一个自然村,毗邻黑潓江。据传,杜文秀起义占领大理,从军库拿出二万斤生铁,运往该地冶炼,改建清初叶建成的神户铁索桥,故名。岁月更迭,神户铁索桥早被雨打风吹去,当初冶炼之地却繁衍出一户又一户的人家,朝观罗坪山顶云起云落,夕望黑潓江水潮起潮落。后来,修了街衢,通了自来水,就成了一个洱海之源西部的重要集镇。
炼铁很安静,只要你静下心来,慢慢体味,就能触摸到当地平民百姓的生活,就能找到令你久久回味的感动。游炼铁最好的方式是在小镇上住下来,愿怕只一夜,哪怕只是一个人在小镇的冷僻的街道上走一圈儿。
街如一字长蛇形,与黑潓江水并行,柏油铺就的路面掩不住青山绿水的明媚。小镇每逢星期天赶集,彼时车马喧闹人声如潮,远远近近的农民背着箩筐背篼牵着骡马或乘农用车蜂拥而来。临街的店面都不大,亦素朴,多销售日用百货。农民将收获的粮食或栽种的蔬菜拿到市场上卖掉后,就来换取日常所需的油盐酱醋布帛绳索之类。间或几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簇拥着一台电话机,其中一人正给外出打工或求学的儿子和女儿通话。
集市历时短暂,太阳刚偏西就散。外来人定要惊叹此种快刀斩乱麻的贸易方式。店铺却也不关,生意自然转为冷清,却一直要待到街灯熠熠生辉时方打烊。这段闲暇里,毗邻的店铺主人就当街搁上一张桌子,四个人围在一起搓麻将。也来钱,但不尚豪赌,意思而已。也有稳坐在店中看电视连续剧的,频道走马灯似地换。电视或大或小,却都装了闭路线。故小镇的上空见不着天线架子。
人的生活,犹如街上的房屋建筑,平平淡淡随心所欲。本是一溜整饬的钢混房,突然斜刺里窜出一幢白族庭院,将原有的整饬扫荡殆尽。主人不以为不协调,他人亦不以为有碍观瞻。小镇人不穷不富,衣食无忧,虽不做豪墅宝车的美梦,却不乏城里人的享受。逢了假,也常关了店门、携老婆孩子到城里四处转悠,甚而不惜多年积蓄举家外出旅游观光。
小镇人皆喜“吹牛”——两个人碰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能闲扯上大天。有时带了小孩在身边,小孩就抗议了,说你们大人怎么这么多话,张家媳妇能干不能干关你们什么事。大人就呵呵地笑,说你们小孩子懂什么。故小镇实是透明如水,即使枕边被窝里的私房话,不出三五日,暗里明里传得风风火火的。往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经过辗转添油加醋,最后衍化为传奇似的故事。
小镇人不乏进取心,于是将希望寄予儿女,就有了一些有造化的人家出金凤凰的。因此,漫步小镇,若碰上三五个架着眼镜谈吐不俗的青年,可不必怀疑自己的眼睛。
小镇委实小,抽支烟能反复来回几趟,但它却是古道社会风俗长卷真实存在的一角。当夜幕降临,小镇亦如一枚七彩的贝壳,映着点点灯火悄然做着温馨斑斓的梦。
小镇的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每天除了日出日落,人来人往,并不见得有多少新意,而我总是在平平静静的日子里自己寻找乐趣,我会面对大山里弯曲的黑潓江水放声高歌,或者写些断断续续的诗歌,让感情的流水泻在那些白净的纸上;或者约上几个学生,沿江而上,在大山之间寻找失落千年的梦,让学生和我一起感受大山的灵气,感受日子中平平常常的真实。这样,我的思想深深地扎进了这条江畔的土地,扎进了那一双双明净而清的眸子,扎进了那一颗颗善良而纯真的心灵。我很清楚,我走的每一步路
都无法割断与这块土地牵连的情丝,那里有我曾经快乐发亮的思想。
只要在夏季,炼铁上空到处飘浮着一股潮湿而黏稠的气息。这种气息来自我脚下的这条黑潓江上,江面上时常是一片片迷蒙的烟雨,江边的建筑和山峦亦如写意水彩中的涂抹,夏季的江水过早地混浊了,而两岸的菜地、草滩却嚣张地洇漫汪汪深绿。
没有“长河落日圆”的黄昏,没有“潮涌一江平”的星夜,也没有“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早晨,可我还是常常站在窗前久久地张望脚下的这条江,这种张望除了季节传递的色彩变异和时光折射的世象斑斓以外,更多的是种对精神家园的守望。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曾孜孜不倦地在这土地上传道、授业和解惑的动力,便是源于这条江对我的滋养,而无怨无悔则来自我对这条江虔诚和探寻。
这条江是颇有名的。黑潓江属澜沧江水系,是澜沧江一级支流,发源于剑川老君山及丽江罗凤山,流经丽江、剑川、洱源、漾濞、巍山、昌宁七个县、于南涧注入澜沧江。它与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并称为滇西高原的四条“姊妹江”。唐代宗大历十四年,曾被南诏王异牟寻封为“四渎”。
干冬季节黑潓江虽不像另外“三渎”深沉狂暴,而每逢七、八月,亦不逊高原大江之色。它时而满川洪涛,时而一江雪浪;时而如霹雳轰鸣,时而若万马奔腾,以摧枯拉朽之姿,移山填海之姿,奔流在莽莽的横断山脉中。沿江两岸,或乱石嵯峨,云飞雾腾,江风啸啸;或苍翠青山,松游阵阵,秀色宜人。
这条江所孕育的传说让人不胜唏嘘。黑潓江东面有一座山,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有载:“叶榆县西北八十里有鸟吊山。众鸟千百,为群其会。呼鸣啁哳。每岁七、八月至,十六、七日则止。 一岁六至。雉鸟来吊。夜燃火伺取之。其无嗉不食,似特悲者,以为义,则不取也。俗言凤凰死于此山,故众鸟来吊,因名吊鸟。”而当地口耳相传的却是在很古的时候。鸟吊山上繁花似锦,风景极美,是鸟儿的乐园。每年中秋前后,百鸟来这里朝拜鸟王——凤凰。有一次,正当百鸟与凤凰歌舞欢宴之时,天气突然变冷,山上卷起漫天大雪,众鸟冻坏了,凤凰便拔下自己的羽毛,分给众鸟御寒,并让它们迅速飞走。当百鸟全部安全飞走时,凤凰的羽毛已被拔光,再也无力抵抗风雪的侵袭,最后冻死在鸟吊山上了。从此,每年中秋前后,众鸟便从四面八方飞来哀悼。每当在夜雾弥漫而又没有月光的夜里,空中时时传来急促凄厉的鸟鸣声。据说那是众鸟在哭凤凰。当众鸟看见鸟吊山上的火光、便误认为是凤凰的羽毛,于是争先恐后地飞向山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鸟是有灵性的,一条奔流的江必定是有灵魂的、被这条江浸润的人们更是爱憎分明。
清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农历二月二十九日晚,黑潓江畔的沙风村,忍无可忍心怀不平的两百多憨厚老实的乡民在吴大发、傅小八带领下,群起而烧毁天主教堂,将勾结恶霸、霸占土地、强迫村民入教、强奸妇女的法国传教士和华人司铎张若望等人杀死。此事震动朝野、法国副主教罗尼设亲自过问,清廷责成云贵总督岑毓英查办……无数乡民血淋淋的头颅谱写了一曲不畏强暴、惊天动地的壮歌。
刚烈和悲壮只是一个侧面,远远不能概括这条江的秉性。我曾经在这条黑潓江边,遭遇了这样一个有着不平凡经历的老人。瘦小精干的身材,咂巴着一个旱烟锅,深邃的眼神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他曾参加过在这条江畔诞生的滇桂黔“边纵”第七支队,屡立战功,一条腿伤残。解放后他解甲归田,在那人妖颠倒的年代,造反派为了整倒他为其当过贴身警卫的一个“边纵”老领导,从遥远的省城昆明气势汹汹来到黑潓江畔,对他使尽伎俩威逼利诱刑讯逼供,受尽百般凌辱的他愣是没在“黑材料”上签半个字。后来,老领导复出,专程来看他,问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说,我没什么要求,我只认定你是个好人,他们再怎么整我,打我,我都是这句话。换了其他这儿任何人也都会这样,你信吗?老领导激动得声音发颤:我信!我信!……老人拒绝了老领导的美意,继续在这条江边放牧着相依为命的几十只山羊直到去世。
据说,老领导回去省城前,曾在黑潓江边长跪不起……
老人这一种坚毅和忍耐的牺牲,恰恰是这条江性灵的挥洒和沉积,一条与众不同的江,必定会留下一个个神奇的惊叹号,她的神奇里,自有嫉恶如仇的刚烈、见惯生死变化后波澜不惊的淡定从容和历经沧桑后的平和,让人们始终不敢对它有丝毫的小觑。
滔滔的黑潓江自北向南,滚滚奔流。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类的历史在不断地融入这条流淌不息的江,而她也就承载起越来越多的人文重量。这是一种真切绵长、深沉而和谐的生命音韵的话,那么,这种音韵,自然是需要用心去聆听,用生命去感受的。
一年又一年, 一代又一代,人们祖祖辈辈在黑潓江两岸肥沃的土地上勤地耕耘,愉快地收获。清澈的江水,浇灌了果林,果实累累,压弯了枝头;浇灌了禾苗,农民丰收了;滋润了两岸大地、草绿了、花红了……
确实一条江其实就是一部流动的史书,注定了要拥有与时代渗入、融合的命运和权利。在今天,当农耕文明时代迈向市场经济时代的时刻,关注和张望一条江,关注她曾经有过的璀璨和辉煌,并展望她的未来、理应成为一种理性意识的必然。
走近黑潓江,在这个日渐喧嚣的时代,让人还能感觉到纯真的 之美。较之于那些钢筋水泥构筑的丛林,比之于霓虹闪烁的街市,能给人以一份独特的宁静。站在堤岸上,看眼底的江流一圈圈地回旋,在阳光映照下那粼粼波光幻化出一个想象中的世界,直抵内心、哪怕是片刻,也是一份醉心的惬意。
在炼铁境内一个叫翠屏的村口,我陪着大理州的知名作家李智红、赵敏、铁栗等人注视那条江。潮湿的河谷热风,江边的小草、柳枝依然漫不经心地梳理着青裳,或者很滋润地在风中扬起柔美的身姿。凝神中,我似乎还听到了校头小鸟的欢叫,它们大概在沐浴着和煦阳光滩上,找寻到贪嘴的小虫子吧?目光滑过江面,镶满江边的青草,绿油油的稻田,披红戴绿的矮树丛,身后是抖擞笔直的松林,再远处,红褚色的山体点缀着片片青葱,浮云从山顶顿泻而下,层层堆叠着,流淌着,浸润着眼前这条江。
“这是最富生命铿锵的一条江,这是诗意泛滥的一条江。”“江水的命运是流淌,永远不会在哪里停留下来,它有某种让人惊叹的力量。”毕竟是作家,出语就与众不同。
而我则想说,生命诚然是一条江,但她应该发源于心底,蜿蜒于天地。只有心泉不枯竭,生命才可延续。
我以守望的姿势站在高原,守望我的母亲河——黑潓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