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一年又要过去了,元亮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这一年平常的很,工作生活一切按部就班,既无大的纰漏,也无大的收获,所以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失落。日子像一片淡淡的云,风一过,了无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桌几上别人新送的鼠年台历,又分明地告诉他旧年的确远去了。这样看来,他还是有点空落。
有时候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否真实,世界是否真实。如果是真实存在的,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又是什么样的角色。是单纯的隐形人,旁观这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世界?还是个体与世界融为一体的虚无?他脑袋里蹦出一个词:Nihilism!字母慢慢放大,越拉越长,倏忽不见。像摇曳的火烛,骤然熄灭。
如此他总是陷于困顿,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因此有点晕。他试图读几篇陶渊明稳稳心神,挣扎了半日,终于还是败下阵来。恍惚间,他乘着一叶舟,漂入一条小溪,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溪流尽头,连着一架拱桥,初极狭,才通人。穿桥而过,豁然开朗,茫茫一片湖面。水天相接处,雾霭腾腾,宛若仙境。又行了约莫二里,远远地有一条栈道,连接水云间。元亮便在栈道边登了岸,被人迎到一栋古色古香的阁楼去。
元亮很奇怪,这个地方他没有到过,却似曾相识。问来迎接他的人,只说受上天差遣,消弭世间祸乱,暂避此处。说着给了元亮一枚樱花徽章,嘱他别在胸前,会有别样的灵验。元亮觉得好笑,但还是依言别上,真的好像生出一种庄严的仪式感。他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又发现这儿的人都很奇怪:明明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但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既不想亲近他人,也不想亲近自然。到了门口,每个人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张手帕纸,垂首无言,射灯照耀下的手帕纸越发显得惨白诡异。
山语间在武汉远郊,是一间园林别墅式酒店。整个院子掩映在丛林里,各种各样的树,红枫、香樟、山茶、桂花,恣意生长,生机盎然。一丛一丛的竹子,从紧凑的根部向上渐渐地舒展开去,散作碧青的竹篮。还有挂满果子的香橼、密密的灌木、遍地的闲草野花,高低错落,馨香整园。漫步在林下的小径上,鸟鸣啾啾,清新自然,充满山林野趣,颇有些桃花源的韵味。
山语间并没有山,几个略略突起的坡,围作谷,四处都是樱花湖的水面,弥漫着氤氲之气。栈道把伸进湖面的犄角连在一起,像串起两岸仙境的飘飘衣袂。
不知道这儿叫作山语间的缘故,大概是主人喜欢山间的清幽,或者喜欢山间轻语的恬淡。据说重庆有座小区也叫山语间的,想必也是一样的出处。可惜这么美丽的境地,因为距离城镇有些远,竟很少有人光顾,因此显得愈发幽静。
援鄂工作组驻在山语间,元亮随即投入抗疫一线。
清晨的山语间,阳光洒在樱花湖面,被轻风揉碎在浮藻间,化作涟漪,一圈圈荡开,好似一池的红宝玉。湖畔的垂柳,刚刚吐出嫩芽,柔柔地随风招摇。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扑通又落入水中去。偶尔下了细雨,雾蒙蒙的,更是平添了山语间的世外之气。
一个人都没有,万物自然,如此平静。你很难想象,这么平静之下,正历经着一场异常艰难的鏖战。更可怕的是,你拼尽全力冲上去,却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儿。没有硝烟、没有战火,但医院里一排排的病床,人们或惊慌或悲伤的眼神,白衣和迷彩往来紧张的穿梭,无不提醒着这场战役的真实存在。
元亮完全不懂得治病救人,然而在他的潜意识里,如墨子行义般,这场战役必定有他的使命和责任。回望自己的三十多岁,命运仿佛总能将他和盛事或灾难连接在一起,但又若即若离。
那一年闹非典,元亮读高二。他老家离北京远的很,但大家还是很惊慌,超市药店早早一扫而空。听说中药管用,黄芪、藿香瞬间卖到断货。学校也很谨慎,要求学生不管家远近,统统都加床住到宿舍去,大门落锁,全封闭管理。元亮每天清早、傍晚都去学校领一壶药水,把教室角角落落都喷得湿淋淋的。没人交代,也没人抢着做,大家习以为常,仿佛这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元亮一直坚持下去,直到疫情解除。班主任以为他这么卖力,是想当班干部,许诺他可以做生活委员,元亮红着脸拒绝,不不不,我就当普通同学就好。其实元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主动做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拒绝。
零八年汶川大地震,元亮正在校园里走着,突然一阵眩晕,后来就听说西南大地震了。对于地震,元亮没有多少概念,更谈不上主动请缨奔赴灾区参与抢险救灾的奋勇争先,更多的只是随大流捐款的茫然。第二年的五月,学院一位老师找到他,问他有没有意愿到汶川采访。元亮便随着几个老师同学一起到都江堰、到北川、到映秀去,他看到震中被压垮的水电站,看到时针停滞的北川中学,又看到漫山遍野的墓碑,那一刻才懂得存在与失去的意义。采访的故事都很感人,但一想到废墟下伸出的苍白无力的手臂,元亮心里就一阵堵。生命是不可以用来消费的东西,采访出版的那本书,元亮后来再也没有打开过。
地震后的一个月,元亮就要大学毕业了。他仍然留在学校,只是完成了从学生到老师的角色转换。元亮连着申请几次奥运会志愿者,但都没有成功,眼见着别人都穿着志愿者的服装去训练、去服务,他终于主动一回,得到的却只有失落。非典时那种想参与就可以默默做的时候再也回不去了。老师和同学们同他打招呼,送他发放给志愿者观赛的冷场票,元亮觉得羞到耳根,一张都没有要。第二年暑假,他召唤了几个同学,穿着奥运会志愿者剩下的服装,在学校门口废弃的奥运会志愿岗亭,开起了学生党员暑期志愿服务岗,美其名曰延续奥运志愿精神,开了十多天,还招来了学校领导助阵。几位同学得到了志愿服务证书,元亮不过是满足了虚荣,弥补了想参与其中却无人理会的无力。
所以人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兜兜转转,不免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去。疫情一来,元亮原本平静的生活,再次与灾难连接在一起,同样的,作为配角,又一次停留在若即若离的边缘。
不过好在有林秋云作为搭档,她是呼吸科科班出身,北京协和医学院优等生毕业的,而且又做过好几年临床,深谙肺炎防控救治之道。于是元亮可以在心里稍微舒口气。
秋云是个大咧的女孩,见谁都带着笑,声音脆得很。相比元亮内向的抑郁凝重,她显然是十足的乐天派。用她的话说,病床上各种生死都见过,哪顾上太多的烦恼忧愁,不开心的事儿一阵风就过去了,无影无踪。第一次见面,秋云就穿着宽大的休闲睡裤,美其名曰大魔都的新时尚。元亮有点儿看不懂,又瞅了瞅自己的衣服,比起人家来好像确实有些垮。元亮的生活压根跟时尚带不上任何边,更无从评论把像“睡裤”的裤子穿到办公室和餐厅是否合适。
他刚想换个话题聊聊最新疫情,秋云接过话道,据我细致观察和严密运算,庚子年有很大猫腻,“火迫金行,大利西方”。西方在庚子年往往有新成就,比如1600年达到文艺复兴顶峰,人性得到充分解放,内心情感得到充分表达;再比如吉尔伯特用地球磁场开启了现代地磁学之门。我们在庚子年运气就稍微差了些,1840年鸦片战争,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后来逼迫清政府签订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1960年遭遇自然灾害,今年又遇上这场疫情。不过说起来,我跟庚子年还有些瓜葛,清华学堂不是庚子赔款建的嘛,我的母校协和医学院现在也算作清华的医学部了。
元亮试图驳斥她牵强附会的歪理邪说,又不想第一次见面就跟她起争执,而且历史也确实不好辩驳,终于也没有找出话来。
秋云看出他的囧,笑道,别太紧张了,跟你开玩笑的,我就是心直口快些,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不过绝对没有恶意的,好歹我也算是白衣天使,没点儿情怀没点儿素质能这么飞奔到前线嘛!以后还需要你多多指教呢!
元亮点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初次见面的尴尬,在紧张的工作节奏中渐渐消逝了。用元亮的话说,他必须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才能跑赢时间,才能从病毒手里抢回更多生命来。于是他们每日多半沉浸于繁重的工作,偶尔哪天境况好些,也沿着山语间的栈道走一走。
山语间种着很多香樟树,茂盛极了。
你看那栈道旁边,到处都是香樟树。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真的香樟树。从前读青春伤痕文学,讲校园里纯洁青涩的情感,总提起栀子花、香樟树之类,好奇的很,觉得这些树和花天然带着特别的文艺气息。我在农村长大,村子里最多的是杨树,其他的就是柳树、榆树、洋槐。到了春天,摘槐花、捋榆钱,随手就是美味佳肴。柳絮一飘,“大雪”纷飞,又见银装素裹的世界。美是美,但是这些树吧,多少土气了一些,像山里娃,那栀子花就是城里好看的小姑娘,感觉终归不一样。
秋云说,男人是女人的大槐树,安稳;女人是男人的香樟树,美好。如果让你选,你下辈子想当男人还是女人呢?元亮想了半天道,还是做一棵普通的树吧,长在山林间,静静矗立着,什么也不用想,等到秋天来的时候,天高气爽,就看白云在蓝天上走来走去,多好。秋云噗嗤一下笑了,当树就当树呗,你瞅我干啥啊?再说,当一棵树有什么意思啊,风吹日晒的,说不定,还有小狗小猫来树下拉个尿。对了,当只猫多好啊!
秋云一边说着,一边又认真想了一下,不过当猫也不大好,在黑暗的中世纪,猫咪们的命运曾经相当悲惨。欧洲人把虐猫当作一种时髦游戏:德国人喜欢拔掉猫毛听它们惨叫,叫什么“猫之乐章”,法国人喜欢把猫点着火满街追逐,比利时人甚至把猫咪从高塔上扔下来活活摔死作为庆祝活动的保留项目。
元亮觉得欧洲人这些癖好很不可思议。秋云顿了顿说,那些小游戏对猫咪来说,不过是咬牙挺过的事儿,更让猫咪们恐惧的是罗马教皇格里高利九世发布的教谕《罗马之声》。教皇在教谕里谴责德国的“路西弗派”,讲黑猫是恶魔的化身,它竖着尾巴走过人群,人们匍匐在地,亲吻它,向它宣誓效忠。紧接着,密室中的灯火忽然熄灭,又再次点燃,角落里出现一只半人半猫的怪物,在它的煽动下,人们都成了恶魔的奴仆。你这么想吧,这个教谕一发,黑猫几乎彻底绝迹。
当然,人类所有疯狂的举动,都会得到惨重报应。14世纪,一场瘟疫横扫欧洲,灭绝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口。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这场黑死病很可能是鼠疫杆菌导致的,猫咪没有了,大量的老鼠引发了瘟疫。可是,人们觉得这场瘟疫是魔鬼的猖狂进攻,所以更加起劲地铲除魔鬼的化身,结果导致黑死病传播更加迅速猛烈。
因此依我看,我们今天经历的这场疫祸,少不了也跟野生动物有关。一切无知无畏的冒犯,都要付出加倍的代价。
元亮深以为然。人的贪念是永无止境的,欲壑难填,因此也永难安分。似乎有的人活着的意义就是忙着争抢,不顾颜面、不顾形象、不顾气节,乐此不疲。元亮打心底抗拒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只是向往简单纯净的生活,希望可以少些欲望和贪念,多些恬淡自然。耕读诗书,一杯淡茶,与世无争,无羁无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可是纯净的桃花源哪里有呢?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捉摸,却容易逝去。“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你道这是一首情诗吧?我觉得并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它只是描述一种状态,夹杂在虚幻和现实之中的,才是这世间最真实的所在。也许你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才子也有照搬照抄的,晏殊化用白居易诗词,写《木兰花》“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又是另一重境界,大概你的名字就来源于此?
秋云从没有探究过自己名字出处,只依稀记得爸爸提起过,自己出生时全家人拿着诗经楚辞逐字逐句琢磨很久,直到过了登记出生证明的日期,又宽限了几日,才想出这个自认为很有中国韵味的名字来。秋云私下里觉得这个名字很普通,但又觉得无所谓,因为名字无非是个代号而已,相较于对西方哲学科学的热爱,她对中国一个个深奥的玄学问题弄不懂,也并不热衷。尽管如此,听了元亮的解读,果真自己名字还有一番说法,心里暗暗敬佩。春梦无痕,秋云易散,照这么说,莎翁讲“人生不过是过路影子,生命是傻瓜故事”,跟“秋云”所表达的虚无与幻灭也有相通之处。元亮的名字呢?元亮、元亮,莫非是原谅吗?这大概跟宽恕的意思差不多。
可是,走过这么多的日子,亲眼看过一个个家庭的悲惨故事,他们积蓄的心理压抑,早已不能宽恕这个社会,也不能宽恕自己面对人间惨剧时的苍白无力。
很多时候惟有沉默无言。
元亮一天闷闷不乐,秋云不知究竟,过来劝说。原来十堰一个小区志愿者上门查体温,一五六岁小男孩打开门,问家里几个人,男孩答,他跟他爷爷。志愿者问他爷爷呢,男孩说,已经死了几天了。报警后警察、医院、领导都来了。后来问男孩为什么不出去,回答道,爷爷说外面有病毒,不能出去,在家里吃了几天饼干。
秋云听说,也感叹起来,这孩子听话的让人心疼,而且他也真是命大,要不是社区查体温,他不得活活饿死了?可是这么个特殊时期,能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凭一个人的善念去阻挡滔滔疫祸。
元亮不敢想象爷爷去世前最后一秒的念想是什么,不敢想象那种不舍里会带着怎样的绝望:我死了,我的小孙子该怎么办?孩子,你要跑出去,跑出去,不要听我的话!
然而小男孩只认真听爷爷的话。他怕倒在厕所的爷爷冷,给爷爷盖上了被子。
所以世间情感多悲怆,一杯浊酒怒问天!人呐,何以为人!奈何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前读玛蒂尔达与里昂的对话,讲到“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总是如此。”的时候,一直觉得有些懵懂,直到今天,才能深刻懂得个中滋味。还是做一棵树更好些,没有思考、没有情感,便不会有如此多痛苦。
窗外的雪密密落下来,触在湖面,迅即消失在水里。枝枝桠桠都冻住了,凝结了时间,沉默无言。
元亮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工作到深夜,凌晨又早起,日夜颠倒,时空错乱。过了月余,还分不清阁楼的方向,往往早起出门,觉得门朝西,夜半归来又觉得朝东。楼梯也是如此,每次出来都要斟酌半天到底该向左还是右。
日复一日,元亮变得越来越神经质。有一次睡到半夜,他猛地惊醒,拿起手机一看:3:17。他一下子搞不清到底是早上3点17还是下午3点17,头脑空白了好几秒,才回过味儿接着睡。过了一天,同样的事儿又上演一回。于是元亮开始对自己的生物钟有点儿质疑,怕误了事儿,再睡觉前,就强迫自己定上闹钟。闹钟一响,他迅速坐起,披上衣服就飞奔出去,结果楼下空无一人,原来会议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开,纵然如此,他还是吓得一下子瘫坐地上。
他常常做梦。有一回梦到秋云说起的庚子年清华学堂,眼见着日历一页一页地向前翻,直翻到百二年前,大刀长矛与长枪短炮搅和在一起,洋人与辫子军对峙着不可开交,硝烟四起,火光冲天。忽然琵琶声起,所有的混沌消失不见,“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寒裳顺兰止,水木湛清华。”身着蓝色长袖竹布衫袄子黑色长裙的姑娘,端坐在亭前,手捧竹简,左右书,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他也梦到过燕园,梦到未名湖畔的烟柳依依,梦到水里游来游去的鱼,梦到在湖心岛的青石上,刻下属于自己流连的印记。
醒来不过都是梦罢了。山语间动人的风景,在元亮忙碌的生活里,除却常常走过的栈道,好像都只是纯粹的远景,真的存在,却如此模糊。因此,梦里的一切,不过只是幻想。他有点儿想念一种生活,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自由畅快,简单自然。
元亮偶尔还梦到生活中的一些人一些事。有一回他梦到自己晕倒,被同事们强迫着要送到北大医院去。他特别抗拒,因为他梦到医院里都是发烧的病人,“咔咔咔”咳嗽不停,梦到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张胸片,上面肺部布满了白色阴影,像磨砂的玻璃。医生和护士们都穿着防护服,全副武装,挨个为病人量体温。元亮用力拉着门把手不愿走,他们说,你别拧了,都晕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不停,赶紧到医院检查去。元亮说,医院不能去,全住满发烧的病人了,没有位置。他们说,哪有什么发烧病人,医院都要放假了,谁往医院跑,大家都在喜气洋洋准备过年呢,你这是烧糊涂了吧?!然后不容分说把元亮塞到车里面。
穿过长长的栈道,是每夜里难得属于元亮的珍贵时光。木格栅上沾着细雨,踩上去有一点粘糯,虫儿们也都睡着了,四周静悄悄的,只留下远处一整行的灯火,充满着对明日期望的光。
疫情渐渐向好了,治愈出院的病例逐日增多,大家悬着的心终于可以稍微舒缓些。回溯这场疫情,有人认为是湿疫,按照中医的说法,这里面根据地域的差异又分为湿、热、干好几种,好比虽然同是肺炎,武汉、北京、广州就不完全一样,要根据不同的个体表现,在基础方剂上增减,对症下药。但不管如何增减,基础方总还是不变的,古代但凡发生大瘟疫,都是靠这个消灾解难。
元亮对老祖宗的智慧深信不疑。他一直执拗地认为,应该恢复春节期间燃放鞭炮的习俗。以前鞭炮里都包着硫磺、硝石,噼里啪啦炸开,空气里便到处弥漫着消毒粉。与其被病毒堵在家里,不如追着它跑,让它无处藏身,“火药”当然是一种“药”。只是古人不懂得原理,便编出一套鞭炮驱赶怪兽的故事来。这么想,大概雄黄酒、香囊对驱邪气解疫毒也是有用的。秋云觉得虽然中药的确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机理并不明确,还是西药作用更为直接些。聊来聊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两人一致觉得中西医结合才好。
秋云望着远处的水天,樱花正灿烂绽放,像一团团粉粉的云,繁盛却不妖娆。春风轻抚,一片片花飘落在樱花湖面,微微荡漾,妆成了别样的落花流水。春天来了,水逆就要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眼见着元亮一脸懵,秋云赶紧做起“科普”。水逆呢,简单说就是水星逆行。水星和地球都是绕太阳转的,但当水星运行轨道方向与地球不同时,我们在地球上看水星,就会看到水星在倒退行进。这么跟你说吧,据科学研究,水逆会影响通讯、磁场,会影响人的记忆、思绪,总之是对“波”的扰动和混乱。这一次水逆,逆于双鱼、复于水瓶,大概是2月18日到3月10日之间吧,所以我猜也许3月10日之后境况可能会好些。
秋云滔滔不绝,元亮的思绪却还停留在对“波”的扰动和混乱里。他目光有点呆滞,眼见着群星绕着太阳飞快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终于交织在一起,融化在一起,又哗地爆开。
他像是灵魂出窍,仿佛重回一片混沌的世间。
灵境胡同那座古色古香的阁楼被装点一新,红灯高悬。每间办公室的门上,都贴着大大的福字,带着浓浓的节日味道。桌几上,别人送来的鼠年台历,印着精美的图片,期待迎来新年新气象。元亮在桌上趴着,旁边放着一册半散着的《陶渊明集》,翻开的书页,前一面是桃花源记,后一面是归去来兮。
几个同事看元亮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嘴里不停呓语,知道不妙,赶忙七手八脚拉他起来。
元亮身子软软的,恍惚间听说要去医院,突然凝聚了精神,特别抗拒。他害怕去医院,因为他脑子里总浮现一个场景:医院里密密麻麻都是发烧的病人,“咔咔咔”咳嗽不停,他们每个人都抱着一张胸片,上面肺部布满了白色阴影,像磨砂的玻璃。医生和护士们都穿着防护服,全副武装,挨个为病人测体温、喂药。
这个场景,他总依稀觉得在哪儿见到过。
元亮用尽全力拉着门把手不愿走。同事们说,你别拧了,都晕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不停,赶紧到医院检查去。元亮说,医院不能去,全住满发烧的病人了,没有位置。他们说,哪有什么发烧的病人,医院都要放假了,谁往医院跑,大家都在喜气洋洋准备过年呢,你这是烧糊涂了吧,然后不容分说吧元亮塞到车里面。
北大医院果然很清静。元亮想,看来自己真是烧糊涂了,以至出了幻觉。医生随口问了几句症状,听说元亮有脑积水的病根,于是开了一张加强核磁,就把元亮支到北大妇产儿童医院去。妇产儿童医院是北大医院第二院区,这儿本是迎接天使下凡的地方,但医生护士对待病人似乎也并没有呵护婴儿般的耐心。眼见着快影响了他们下班,把元亮好一通埋怨,有点不耐烦地说,换了拖鞋,把身上的金属都摘掉,躺到床上去。元亮拖着昏沉的身子,赶紧乖乖地躺到核磁仪上。
医生走过来,扫了一眼说,哎!不是让你把身上金属都摘掉吗,这是咋回事儿?
元亮低首一看,胸前赫然别着一枚樱花徽章。
结尾之尾
一切都是一场梦,梦由心生。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灵台也好,方寸也好,斜月三星也好,说到底,都不过是个“心”字。惟有内心纯净超然,才能七十二变、腾天潜渊,才能随其心达其欲,得其意忘其形。
然而世间最难的便是修心,即使九窍的孙悟空,也不免幻化出心魔六耳猕猴来。一棒打死的,不过是内心中另一个贪婪的自己。
一个真实的元亮,总幻想梦里的桃花源;一个虚幻的秋云,却总在探求科学与哲理。这彼此的矛盾,也许只是一个人不同映射的合体。而每个人都活在梦里,又都活在现实里,属于世界,又与世界不相干。很多时候,你很难分辨真与假、虚与实,夹杂在虚幻和现实之中的,才是这世间最真实的所在。
春梦无痕,秋云易逝。元亮和秋云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再也不会见。挥一挥手,就真的散似秋云无觅处了。
举国动员、全民参与的抗疫斗争功劳不可抹杀,但我更宁愿这场灾难只是一场梦,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愿世界安宁美好,阳光照耀大地,处处笑语欢歌。这样子,我们的元亮就可以安心地过他自己平淡如水、与世无争的日子,秋云也随风散去了。
2020.3记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