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坐在院子里使劲地搓洗被单,腿下水盆里满是洗衣粉的泡泡,和着搓洗的节奏,顺着搓板咕嘟咕嘟地冒上来,在阳光下透出七彩的晶莹。她腿边还有几个小盆,每个盆里按照颜色分门别类放着搓好的被单衣服,红一盆、蓝一盆、绿一盆的,虽然洗得有些微微褪色了,但依旧是浓墨重彩。
这是老莫曾经喜欢的颜色,他觉得生活本来就不是单调的,应该多姿多彩,体现在吃穿用度上,也不能搞得缟素寡淡,死气沉沉没有生气。所以老莫要求全家穿的盖的都要鲜艳浓郁,粗布素色一概不用;吃的喝的必须是大鱼大肉,不能清汤寡水;就连院子里的绿植,也栽种的全是海棠芭蕉之类,红是红绿是绿的。
老莫那时还有一个喜好,就是伺弄八哥,养了一笼又一笼。恐怕屈了这些鸟儿们,他还专门在家里二楼上面加修了一座小木阁楼。阁楼建好之后,把鸟笼子在栏杆上挂上一排,花花绿绿的,从楼下往上看,却也赏心悦目。他自己也总窝在里面,整天整天地逗鸟,把一众八哥都教的拿腔拿调,学起老莫说话活灵活现,“你们来整天都是干吗么,给我站到黑板上去!”“就你管是吧?给我站起来!”“下午叫家长,下午叫家长”。看来八哥说话确是有行业特色的,后来若干年后我在航天系统的一个家属院里租住,一楼窗户上也总挂着一个八哥,每天嘴里嘟囔的都是“东方红”,当然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脏话来,有时还学吐痰。我怕女儿跟八哥学会了坏习惯,总避着这个八哥,但是又无力换房,只好每每拣着鸟儿开心的时候迅速走过去。有一次女儿生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推着婴儿车无意间路过那只八哥。八哥一张口,她就勉强着露出笑;再一张口,她又笑……所以有时候我又有些感谢这只八哥。但是女儿的一个问题我却始终回答不了,为什么这只鸟儿总站在笼子里面呢?它不想出去吗?
秋云也想过这个问题,也悄悄问过父亲老莫。老莫迟疑了一阵子,缓缓道,身体和精神的放飞并不是一个样。然后又摇摇头说,算了,你还小,你不懂。秋云若有所思,又觉得莫名其妙。父亲的话总是让人感觉高深莫测,尤其是阁楼失火焚毁后的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了。加上后来他又搬出去住,父女俩交流越来越少,只不过家里的床单被罩没有换掉罢了,所以还留了一些父亲在家时的印迹。
秋云取过棒槌,把那些搓过的被单放在石头上使劲地砸,被单渐渐地就变得舒展松弛。然后取过来晾在院里的长绳子上,一绳的被单在阳光下愈发显得鲜艳,风一吹,微微地飘荡起来,却也真的像脱去了束缚,自由自在地放飞了。
老莫是我们寨子的老师,教过我的父亲,也教过我,或者说他是寨子里几辈人的老师。我们寨子的小学建在寨西边山半坡一块凸出的平地上,西边北边都是崖壁,崖边筑起了一人多高的石头护墙,但是年久失修,早已残缺不全,有好几段护墙坠到崖下,成了危险的豁口,一个石头踢下去,半天才能听到“咚”的一声回音。迎着校门的是一根旗杆,木头做的,风吹日晒之下早已变成黑色。旗杆后面就地势呈之字形排着四座房子,三座砖石,一座土木,据说鼎盛时都是教室,但到我上学的时候,几间砖石的教室塌了只剩半间,木头房子倒还完好,就是有点漏雨,老莫几次爬到房顶上倒泥巴铺稻草,木房顶硬生生变成了稻草房,远看还有一些草庐的味道。
老莫是学校唯一的老师,这也跟他的身份很相称。他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进士的,据说深得朝廷赏识,在外省做过大官。寨里人跟外人讲起老莫先祖的辉煌,像说书一样,说莫老祖中了进士,披红挂绿,帽插宫花,手持如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游走御街,又说皇上点兵二十万,命莫老祖前去云南攻打叛逆,莫老祖只用一个时辰便从京师直飞奔到两军阵前,一杆枪打得贼逆流水落花哭爹喊娘。我高度怀疑寨里人把文戏和武戏看串了,才会演绎出如此文武双全人物。他们压根就没有出过寨子,从未见识过外面的广阔天地,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但莫老祖曾风光过确凿无疑,而且据我观察应当是文官,因为我在老莫家亲眼见过一块刻着“进士第”的牌子,屋里的书橱上还码着不少据说是家传的古籍,虽然书册早已泛黄,但是一点儿尘土都没有,显见得老莫经常翻来看看;而且每年春节他家中堂挂起的一幅身着不知哪个朝代服装的画像多少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不过我不是个学习的料儿,主要是精神不能聚集到书上来,总走神,用我们那儿的土话就是心野了,收不回来。老莫在台上讲数学,我看着黑板上的“2”一会儿变成了一只板凳,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只大鹅,想象着后面跟着的“+”号是大鹅留下的脚掌印,但是大鹅究竟有几个脚趾,这几个脚趾是不是十字形的,我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只是有点担心“+”号后面的“4”会变成一支箭,射中了前面晃晃悠悠走着的鹅。老莫看我两眼发滞,气得够呛,一个粉笔头射过来道,又发啥癔症呢?给我站到黑板上去!但我也并不是什么课都拒绝,虽然老师依然是老莫。我喜欢毛笔课,一滴墨汁滴在本子上,用嘴吹开,一会儿吹成一棵大松树,一会吹成一棵柿子树,大家都觉得像。我说,你们看柿子树上满满的都是红彤彤的柿子,一只鸟儿在啄柿子,还在嘴里含了一口,准备回家喂给它的孩子们。它的窝在半山腰的大树杈上,窝里有三只幼鸟,黄色的嘴,争相在窝口唧唧地叫着,嗷嗷待哺。大家突然就不做声了。
有时候,我想象语文课本中的插图活了过来,而我就在画中那山脚下的溪水岸边,乘上了小舟,沿着溪水漂流,登上岸,又走过石板桥,坐在盛开的桃树下听鸟儿啾鸣,看白云在天上走来走去。然而一闪念之间,那插图又回到了课本上,课本就在我的手上。我还常常坐在那塌了一半的教室废墟前的石阶上,看阳光透过残垣断壁落到斑驳的黑板上,想象阳光中漂浮的尘埃是一颗一颗星星,那一束阳光就是银河,蕴藏着星辰大海。我坚信自己能听懂青草长大的声音,能看透它们每一个叶片向天际的肆意舒展;我坚信自己联通了与自然之间的某种神秘力量,冲破了关于意念藩篱的种种束缚,因此既能够理解万事万物的秩序,又能超越俗世间的往来杂念而遗世独立。
老莫对我的种种“特异功能”无可奈何,最拿手的不过是叫家长。开头的几次,我父亲不以为意,认为这不过是少年天性,小孩子想象力丰富一点儿,并没有什么不好,每次被老莫训斥之后,反而摸摸我的头,给我眼神的赞许。渐渐地,随着我拿回零分试卷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眼见着试卷上的画风越来越清奇古怪,父亲从疑到急,从急到怒,直到有一天拿出大铁钳子使劲夹我的耳朵。一阵钻心剧痛传来,我咬紧牙关,不出一声,脑子里净是金蝉挣脱锢壳、凤凰烈火焚身的画面,接着又看见一轮红日冲破黑暗喷薄而出,金光四射,五彩的凤凰在朝霞中翩翩飞舞。看到我脸上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父亲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
从此我彻底自由地成长。十六岁那年,当我在想象中把中国最顶尖大学的学习、论文、游戏、恋爱等等统统都经历过一遍后,终于从初中毕业,进入了社会。我先后做过三份工作,但前两份都没有太长久。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叫做贝贝回家的网站,那儿做有偿帮助寻找丢失儿童的生意。家长带着一张幼儿的照片来,看上一阵子,我便能滔滔不绝讲出这孩子丢失之后全部的生活轨迹,听完关于孩子过于凄惨的经历或者十分完美的现状,不少家长出于不想给孩子增添负担或者不想给自己增添负担的考虑,纷纷放弃了继续寻找的想法。眼见着送上门的生意一个个黄掉,老板愤怒地炒了我的鱿鱼。第二份工作是景点规划师,业务内容主要是受邀到各地新开发的景区发现景点,并为它们配上一段历史悠久的玄妙故事。站在一座山坡前,说这儿是“一柱香”,那儿是“仙女洞”,远处是“老虎牙”,还有“睡美人”,投资人一看果然像极了,然后又问每个地方都有什么动人的传说,我凭想象演绎几句,他便命人一一记下,回头刻了牌子,再做做旧栽入石头。景区一开便人潮涌动,众人争着寻找最佳拍照位置,继而又被那牌子上的故事感动得一塌糊涂。如此反复几次,看到精于算计的世人皆落入我的设计,我有些于心不忍,终于悄悄逃离景区而去。
然后我就到画廊去看画,先是西方抽象派,又是人物花鸟,又是山水田园,总的任务是看完之后赋予它们精神内涵。艺术这东西,原本虚无缥缈,但艺术商人们搞金融创新,发明了一种叫做艺术品份额化的东西,就是把一件件昂贵的艺术品像股票一样分为一股一股的,在文化产权交易所一上市,份额飞涨,于是都赚了大钱,早已没有人在乎原来作价的那件艺术品归谁所有,到底是真是假。但是在作价之前则不然,若想估出好价钱,就必须讲出这件作品的奇特故事来。我从梵高看起,光《星空》看了不下数十遍,尽管我能清楚地看到双星系统的诞生和唤醒,看到它们从遥远的深空迅即靠近,缠绕飞旋,以及即将到来的轰然消逝,但总觉得画面还是太单调了些,像斗兽场里被看台观众操纵的两个角斗士,仅有蛮力的缠斗,而没有彼此理解和包容的谦谦温情,大概估不了什么大钱。后来又转而看国画,我们有一幅《清明上河图》,写实的市井风俗画,场面极大,各色人等、马牛羊、房桥轿船等等不一而足,先是请了几位专家看,有说画中有五百多人的,有说八百多人的,还有说一千多人的,我一眼看出那画中有三千多人,因为很多人的头上还映射出了他所想着的人,这一切在画面上都展露无遗。
因为成功找到了卖点,这幅画估出了惊人的天价,艺术商人们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直到二零一九年,我在故宫博物院看到了《清明上河图》真迹展览,才知道我们画廊收藏的那幅其实是赝品,但都无所谓了,并没有人真的关心。我也明白,在艺术商人们的眼里,我不过是个能够延展绘画时空以便于他们赚钱的工具而已,除了金钱,其它都当不得真。
然而我仍然愿意留下来,因为我很喜欢这儿许多的山水画。我看过《拓溪草堂图》的浓淡分明、朴拙安宁,看过《江城秋访图》的意境深远、畅快淋漓,也看过《溪山行旅图》的动静相融、生气十足。每一幅山水摆在我的面前,都是一个纷繁而又单纯的世界,我想象山间每一条路径的蜿蜒延伸,每一条飞瀑的源泉和归宿,每个行人或凝重或悠适或欢快的面容,草屋里每一盏茗茶冒起的雾气,每一盘棋局的酣畅或残破。虽然身在画廊方寸之地,但我已跋涉过许多的山高水远,看过岁月倏忽绵长;会过许多时代的知己故旧,看过世间寂静熙攘。我深刻地懂得,每一次笔尖与纸绢相接的瞬间,都似花落闲庭、雪融暖阳,都渲染着一片恬淡通透的心境,又都带着对豁达自然的无尽追寻。
但我始终参悟不透《桃源图》。这幅画乃明时陆水台先生所作,题材取自晋代诗人陶元亮先生的《桃花源记》,讲武陵捕鱼人迷失路径,误入桃花源的故事。作者循着捕鱼人的见闻,用写意的笔法依次描绘了桃花夹岸、林尽水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等种种景象,画石千笔皴擦,画树细笔勾皴,不过寥寥数笔,黄发垂髫、耕牛黄犬便生动跃然纸间,又于水秀山青、桃红柳绿之处藏了几间草屋,若隐若现。末了在卷尾还用行楷写着一首诗:春漫桃源烂似霞,仙舟放棹访秦华;云封翠壁飞岚暖,终在天台另有家。更是平添了一场诗意性栖居的隽永旨趣。画作整体静中取动,浓淡相宜,错落有致,真乃世外桃源之仙境。
我常常被这幅画所定住不可自拔。当看到它,仿佛有一种神秘力量让我陶醉其间而忘却了归路。我痴迷于它的每一座山,想象自己在山脚下举首仰望,看群峰劲峭险峻,没入云间;想象自己沿着陡峭的崖壁向上攀爬,直累到筋疲力尽。我痴迷于它的每一条溪流,想象每一滴水从石缝里凝结渗溢,汇成细流,在山石间的俯冲中四射飞溅;想象自己划着小船在溪水上慢慢漂流,穿过小桥,又看鱼儿跃出水面,两不惊扰。我痴迷于每一方田,人们在田地里一边扶犁劳作一边尽情歌唱。我痴迷于夹岸的每一株桃树,想象它每根枝条的自在生长,虬曲自如;又想象自己漫步在水岸的林下,看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张开双臂,迎来一场花瓣纷纷的飘落。一切都是那么平淡自然,却又让人流连忘返。每每从画中惊醒的时候,我都发现目光一整天还在原地而已,这张不过尺许的画卷,好似毫无边界的禁锢,无限蔓延。
然而这幅画最大的怪异之处在于我很难真正融入其间,尽管我曾在《桃源图》里跋山涉川、日夜流连,但与画中的那群人却始终无从交流,我们像行走在两个平行世界里,即使迎面而过,他们却好似从来不曾看见,我仿佛也只是一片烟云,曾经来过又悄悄飘散。而与画中人诗书琴茶、把酒言欢的怡然自乐,通常是我在看其它画卷时极易做到的事情。为了解开这个疑团,我对照《桃花源记》细细梳理每一个场景,又一根一根地分辨线条,没有发现丝毫破绽。我甚至尝试换上魏晋衣着,蓄了发须,依然不了了之。还有一次,我在画中故意从船上跳到溪水里,挣扎了半日也无人相救,醒来不过是在澡盆里淋浴而已。
因为这个困惑,那两年,我常常对着天空发呆,对着一棵树发呆,对着一张纸发呆,画廊的艺术商人们以为我疯了,几番要送我到精神病院去,好除去一个无谓的负担。我逃回家乡,栖身在那个残破不堪的校园里。寨子的学校已空了很多年,老莫也早已退休,我一个人伴着草屋,看草木疯长,看四季变换。我还常常坐在那塌了一半的教室废墟前的石阶上,看阳光透过残垣断壁落到斑驳的黑板上,想象阳光中漂浮的尘埃是一颗一颗星星,那一束阳光就是银河,蕴藏着星辰大海。夕阳西下,那一束阳光在摇曳中熄灭,阳光中的星河都散去了,继而又重生在黑夜更为广阔的天际,无边无垠。在昼与夜的交替里,在日月与星辰的明灭里,我看见万物由七彩褪色为黑白,又在黑白中绽放出七彩。我仿佛懂得了。
我赶忙回到画廊去,在承诺一周内为他们估出《桃源图》的高价后,艺术商人们终于又喜笑颜开地让我留在那里。但这次我没有直接再看《桃源图》,而是搜罗出了堆在画廊角落里的关于《桃花源记》的全部作品,先从南宋朝陈居中先生的《桃源仙居图卷》看起,只见群山青翠、白云缭绕,又看文征明先生《桃源问津图》,着实是传统文人不食人间烟火的情趣,看来清新秀雅、墨淡意浓,黄恭懋先生的《桃花源图》也是意趣古淡、疏朗清新,而蓝蝶叟先生的《桃花源》则是另一番景象,虽也古朴自然,但是用色渐浓,仇十洲先生的《桃花源图卷》更是浓墨重彩、劲丽艳爽,到了张大千先生,一幅《桃源图》全是纵情恣意的泼墨泼彩。
可见在文人的意象里,世外桃源也是或肆意宣泄或朴实自然的不同所在,从而有了色彩浓艳和素雅恬淡的不同表达。陆水台先生师从文征明,画风必然深受吴门影响,当是以素淡为主,然而他又吸取宋元青绿山水之长,自创一格,因此素淡中带上一些重彩,自然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我以前过于看重陆先生《桃源图》的浓淡相宜、错落有致,但却忽略了青山古树和素土溪流之间色彩的衔接变换,自从看过了七彩与黑白昼夜不息的轮转,这才发现,在这幅画浓与淡之间的几间草屋隐藏之处,竟然还留着一片白。
从此我便发现了打开这幅画的正确方式,那一片毫不起眼的留白,原来才是进入画卷的不二法门,正如陶元亮先生所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沿着光走下去,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终于豁然开朗,蓦地发现,我已然身处草屋前的小院。极目远眺间,碧空若洗,青山环绕,前有良田美池桑竹,左右有清流激湍映带,半山处袅袅炊烟升起,缓缓飘散,与天上漫淡的云连在一起,又闻鸡犬之声在遥远处回荡。那一刻的耳目身心,真是舒畅极了。
忽听身后“吱呀”一声,我回过头,只见一位约摸二十来岁穿着不失时尚又略显素净的男孩,一只手扶在门侧,上半身微微探出,正欲迈出门槛来。他一见我,也很诧异,彼此愣住。顿了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连连道,兄弟,到山上逛来啦,进来进来歇歇脚喝点水。我随他进了草屋,里面的陈设简朴至极,几条长凳,加上一张宽大的木桌,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书架,格子里摆着几卷书,兼作屏风;一侧的山墙上还架着一块像黑板一样的东西——确切来说应该是白板,因为整块板浓浓淡淡全用粉笔涂成了白色,不漏一点黑。仅此而已,别无他物,因为家什不多,所以显得很宽阔,一点儿光从窗格照进来,光束里尘埃泛起,算是静中取动,为小屋增添了一些活跃气息。我确定自己没有来过这里,只是那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因为在我遥远而模糊的意识里,这个场景依稀出现过,十分的似曾相识。
攀谈中得知男孩叫涤尘,父母本来也是桃源人,后来辗转到香港做艺术投资的生意,在那儿开着不小的拍卖行,每天忙得很,绅士名媛都应付不及,根本顾不得他,又怕他沾染太多商海坏习气,便送回老家来,跟着山里得道的师父修习秉性。
你且在这里宽住几日吧,反正师父也不在,他最近到各处云游去了,短则十天八天,长则三月半载可能都不会回来,我也忙着建精舍的事儿,闲下来我们可以一起喝酒品茶,多少是个伴儿,平时我自己在这儿也无聊的很。而且你看这儿山秀水美,光阴舒缓,比你平时的人潮汹涌好多了吧。于是我便在小屋住了下来,涤尘每天在外跑东跑西,我只在小屋发呆,让轻风把头脑吹成一片空白,纤尘不染。当然,我也常常坐在小院的石头上,看阳光透过窗格落到草屋里,那光影在桌上、凳上、墙上缓缓挪动,直至夕阳西下,消失不见。
涤尘说,师父是个奇怪的人,他这个人有三怪,身体奇怪、想法奇怪、行为奇怪,总也让人捉摸不透。他身材很高大,但是却有些残疾,右手几个手指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像被扎着一根无形的绳子,你要是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是在练一种拳法,而且他右腿也有点跛,走起路来两条腿一高一低。涤尘照着师父的样子学了一回,又自言自语道,估计是以前得过血栓吧,现在得这病的可真不少,很多人没日没夜,结果还年纪轻轻就脑梗了,重的一下子就过去了,轻一点儿的也少不了落个残疾,师父现在还能走路四方云游,真是够幸运的了。我点点头,涤尘接着说道,师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你看我现在不是忙着联系建房子的事儿吗,师父希望把这一片的房子全都用连廊连起来,下雨下雪也不怕了,另外再精心设计一些园子、书房之类,建得像以前的书院一样,他打算把这个叫作桃源精舍,建好以后再招一些弟子,大家远离凡尘名利,在山间的安宁里修身养性。师父还有一怪就是行为奇怪,我经常看他拿着粉笔在黑板上涂抹,你看山墙上那块黑板,涂了一层又一层,已经完全是白的了,但是也不明白到底画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敢问他。
涤尘说着,我莫名就想起老莫来,想起他站在教室黑板前认真写字,一笔一划地写,一丝不苟,但又突然转身朝一眼呆滞的我扔来粉笔头。可惜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那时纯粹的师生早已烟消云霁,我和老莫也早已散落天涯。
那次聊天之后,我对师父充满好奇来,而且从此我又多了一个发呆的好地方,那就是师父的黑板。我常常盯着黑板的那片白,想象它是一片云,笼罩着山川大海,在风里飘浮翻滚,幻想世间万物都能风轻云淡;又想象它是数不清的星星点点,似熙熙攘攘的众人,被围困在黑板四面的线条框笼里走不出来。
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光影从地上移到黑板上。突然的炫亮之间,我惊奇地发现,那一片白在灰尘的间隔里竟然变得好通透,显出了好多好多的层次,仿佛许多透明的膜,层层叠加在一起,而每一层,分明都写着许多字!最外侧的一层,清晰地写着一首诗: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看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诗的下面,又写着几个大字,“不足为外人道也!”。我的心悬起来,不敢肆意揭开这无意间发现的秘密。原来涤尘的百思不得其解,答案就藏在黑板之中,不过就在他每天最稀松平常的日子里。
踌躇了两日,直到找到了安慰自己的理由,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看一看底下的文字。我们生命中的每一次遇见,大概都是上天作好安排的因缘际会,不可强求,但也不可漠然不见,顺其自然而已。后面没有任何悬念,黑板上是师父的日记,只是每日阳光照射到黑板上的时间有限,只够匆匆读上一篇,我便逐篇记了下来。
……这几天雨有点大,连木头教室也有点漏了,外面淋大雨,屋里淋小雨,孩子们上学极是不便,照此下去恐怕这座教室也要塌了,如何是好?可否请上面拨款支持将教室全部整修一下,如果能修上连廊,那就更好不过了,孩子们就不用风吹雨淋了,他们是心灵最为纯洁的人,必然不能让他们遭受苦难。另外学校的护墙也坏了不少,很是危险,万一有人失足掉下山崖就麻烦了,也该找机会修补修补。
第一篇就是这样,不知何故,前面有些许文字的缺失。尽管如此,我一边看着,眼泪“扑”的就落下来。我高度怀疑师父就是老莫,可又不敢十分确认,因为那时老莫还未退休,日记何以能记到此处?但不管师父是不是老莫,他心底的至善都令人动容。至于后面教室有无翻新,日记中并没有记载。如果真的是老莫,那么他必然遭受失落了,因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老莫爬到房顶上倒泥巴铺稻草的画面。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在万分的期盼和好奇中,终于看到师父的第二篇日记:山有小口,到底是哪座山呢?竟然如此深奥,画中所有山均已从山脚到山峰走遍,还是毫无头绪。莫不是水台先生出了错讹,漏作了此口?底下隔了一行,又写着:不然不然,祖公既然说此画大有文章,定是还有未看破之处,还需继续参悟,可是小口究竟在哪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第二篇就此结束,我没有理出丝毫的头绪,反而疑窦丛生。至于内容,如果我没有猜错,师父说的正是陆先生的《桃源图》,因为我曾被这幅画困住许久,也曾对何是山有小口而怅然不已。莫非师父也有一幅《桃源图》?奇哉怪哉!不过那可能就不是老莫了,没听说他有收藏画作的喜好呢!
第三篇继续写道:深山,必定是深山!此画凡山必作为浓青,其它作为恬淡,是否与颜色有关?若于青山中寻小口,少不得从颜色中参悟。而今之后,吃穿用度当尝试多姿多彩,以避寡淡。常于七彩间厮磨,许能有些眉目。是了,就这么定罢。哎呀,差点忘了一事,此乃由表及里之想法,可否同时由内而外思之?避世人深藏世外,大抵同鸟儿居于樊笼,鸟儿作何感?愿寻小口出而放飞于笼外花花世界否?还是沉迷于那一方天地里无忧无虑?亦当养上几笼,近观之。我已经几乎肯定师父就是老莫了!
涤尘说,你在画廊研习画作,不知有没有听说过一幅叫《桃源图》的画,明时陆水台先生作的。看我迟疑了一下,他估计我没见过这幅画,又不好直说,赶忙打圆场道,关于桃花源记的画作有很多啊,重名的也不少,大家比较关注的就是韩昌黎啊、文征明啊那些,其实还有的比较小众一些,不一定都公开,未及鉴赏那也正常。其实不瞒兄弟说,我到这里还有一个小秘密,我父亲不是搞拍卖嘛,他说师父这里藏有一幅陆水台先生的《桃源图》,值大钱的,要我务必好好侍奉师父,等哪天师父心情畅快了,央他把这幅画传给我。
他怎么知道师父这里有这幅画呢?我问道。
我问了父亲,他说也只是猜测而已,因为师父当年曾给他当过老师,在课堂上讲《桃花源记》,顺便教了一首诗,内容是“春漫桃源烂似霞,仙舟放棹访秦华;云封翠壁飞岚暖,终在天台另有家。”开始听得也是一知半解,并不知道这诗到底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父亲干了拍卖,他偶然在行市上见过一幅《桃源图》,上面竟然写着这首诗,不过可惜画是赝品,那时他就猜测师父一定藏着真迹,因为师父从未离开寨里,不可能见过另外的赝品。父亲听说这幅画极是神秘,让我先打听清楚,可惜这么几年过去了,一点信息都没有。问过师父,他坚决说不知道此画,我自己悄悄把几间小屋翻遍了,也毫无所获。
听他一说,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在画廊看的《桃源图》大抵也是赝品,原来真迹竟然在师父这里。但是这话绝不能告诉涤尘,我从世间入画来,若然错乱了时空,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于是和涤尘打哈哈应付过去,彼此不提。
错了,完全错了。素把目光集于青山之间,却忽略了水之恬淡,岂不知万物怎能皆是浓墨重彩?如四季变换,冷暖不爽;日月轮转,昼夜交替,人生也必然是浓淡相宜才对。夜持灯近视青山古树和素土溪流之间色彩浓淡变化,突然悟到中间留白处的奥妙,悸动之下,身心不能自已,灯烟竟然燎黑了留白,一画的生机瞬间苍白无力。人生顿挫如此!!跌坐于地,久不能起。想是天不予我,叹之若何!近日胸口隐隐作痛,右侧腿脚麻不可当,手亦完全不听使唤,想是大肉摄入过多所致。果然是人世匆匆,流年似水。唉,奔波半生,碌碌而已,到头来两手空空。心如焦灰,流涕不知所为!!一把火尘归尘、土归土便了,从此世间无我矣。
看来这便是老莫搬出家住的缘由了,那《桃源图》也早在火光中化作灰烬,我沉默许久。日光每日留在黑板上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而且随着层次的增多,后面的字也漫漶不清,越来越难以辨认。只依稀分辨出有一篇写着:涤尘不知何故到来,几番询问画作事,皆成过往矣,悟到自知。入画未必入境,入境未必入心,争名夺利莫若过眼烟云,荡涤尘垢、恬淡安宁、顺其自然方为正道,有梦何处不是桃源。
辞别了涤尘,心仍戚戚然,步履踉跄间,忽然跌落人间,醒来不过是南柯一梦。浮生半日梦,方外已数夕。回头看墙上,《桃源图》依旧在,而画中那一片留白竟然变成了灰黑。可惜老莫所说的三个层次,我曾入画、入境,却不曾入心,因为我始终也没有弄清楚,我所见过的世外桃源,究竟是想象,是梦境,抑或就是真实的存在过。
艺术商人们坚决不相信画廊所藏的《桃源图》是赝品,我不过一笑嫣然。再次回到我熟悉的故乡,远远望去,寨子小学那几座教室,竟然如《桃源图》里的小屋一般无二,老莫正坐在草屋前的石头上,安静地读书品茶。而山下,溪水环绕、桃花夹岸,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恍若一幅巨大的画卷,将小寨的安宁展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