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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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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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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南浔的组章

夜与白天

曾在南浔坐了一夜摇橹船。

夜幕低垂之下,船行慢慢,水声潺潺。黯黑无边的夜,本是从天空直接与河水接壤,却在这船行时,被船上的灯光生生豁开一道口子,灯光散发,于一摇一晃间,消去了一条河上的冷意。

留在我记忆中的画面,清晰无比,像是一张墨色画纸上缀着些许星光点点,那星光是灯,是暗黄闪烁如星的远端射灯,是大红悬挂于连廊之下的灯笼,摇橹船扶摇在南浔入夜的河里,漆黑一片便是河道与同样暗不可见的岸边与楼房。船行黑暗之中,船首之下也是黑的,黑色让河水显得更深,然而我心知它本身是浅的,平和的,因此自然不会滋生黑暗中的畏惧。我的心境,在那黯黑的夜里,在那潺潺的水声里,在慢慢前行的船中,在船娘均匀而有力的呼吸声里,在四周被明黄氛围灯勾勒出的河道轮廓里,早已经淡泊无比,仿佛沉醉,仿佛酒酣之际的满足。

天空如墨一般漆黑,月亮不知被高起的檐角挡在了哪个方位,船中的人,如我,早辨不出方向,四方都陷入在夜色包裹,唯有船身,左摇右晃着,一路无畏闯向前方。

这片区域的白天,我抵达过。那时两边是条石铺成的河岸,岸上是路,水中也是路。水中路是一条,不时路过的船,浮沉着踏过平整无波的水面,岸上路有两条,分隔水的两边,靠中间横跨的拱桥牵线,有多少座拱桥便有多少个网格,数不清的人们走在上面,熙熙攘攘。恍惚间,似乎目见古镇商贾云集的昨天。

白天,这里还能看见充满古意的层楼,江南一带水乡独有的骑楼民居,主体木结构,分上下层,楼与楼间以高耸的白色马头墙隔开,目光所至,错落起伏,连绵成片。这种场景极为经典,与水的结合使它从任意角度,都充分展露出水乡风采,它的神韵,也被人自然捕捉,去到照片,邮票,海报与纪录视频中,展露给向往水乡的世人。

我在其中一个白天过后又到了夜里,这个夜晚有一程船,载着我和我后方两人。坐我后方的两人均是女子,年纪不大,她们在船娘的桨摇起来后,便开始了聊天,聊过往,聊近况,她们已经很久没见,这是久违之后的再一次重逢,有数不清的话题要交流。我听着她们的声音从我身边路过,朝向前方渐渐远去,于黑暗中消失,我看不清它们是被黑暗吞噬,还是湮没于水中。感觉有股清冷,却不萧瑟,它飘摇于途中,渐渐像是在疗愈我的过往。

夜渐渐更深,远处民居里的人相继进入睡眠,便只剩下虫声,划桨的水声,甚至连水上的风声也少了。好像这风声也在被黑暗吞没,留下空荡的,无边的,漫长的寂寥。坐我前方的两人仍在交谈,话语间依然兴奋,只有偶尔不适时忽然停顿,像是听曲正酣时戛然而止,那股源自灵魂的渴望,让我整个人莫名的坐立不安。

我因而有些冷了,稍一抬头,一股寂寥之意蓦地升腾而起。仿佛一瞬间。

它已凝聚成挂在远角天边的一轮月。

水乡

水乡南浔。

已记不清第几次,抵达这记忆里,始终像是存在于照片和画中的地方。照片与画,本是挂在网络,电视,海报以及国家地理介绍南浔的书中,我在阅读,观看,进而神游,不觉便多次来到水乡。实地实景,我也多次来过,看过也住过。虚与实之间,走访与神游交互,偶尔还有入梦,不断加深着我对水乡的记忆,直至深刻成一幅画。

画里,是典型的江南水乡,画着岁月宁静的水面与岸边民居,河道流淌,远处有拱桥,将两边的岸紧密相连。似乎水乡古镇都有这种相似的韵味,逐水而建,排屋相连,此后便将一切都交付天光与岁月,在时间的发酵中产生风味,散发清芳。千百年来,它们驻步这里,与饱含水分的土地融为一体,屋子长在水上,也长在地上,水游在河里,也游在岸上,蜿蜒去了远方。古朴的房子,除了修缮,扩建,以及翻新,便不再动作,像是要维护传统,以此保持千百年苦心营造的形象。但偶尔也会产生变化。水乡静默,偏偏有多变的天光与岁月,它们时常操控着自然伟力,变换季节、天候与时光,像是用无数的工具在水乡的脸上调试妆容,使之出现无数的风景。

于是,在这水乡,好似上演了一场换脸大戏,随春夏秋冬四季更迭,阴晴雨雪雾风六候变化,逐一奇妙登场。

春日,广济桥边晴朗的清晨,我见过。那时旭日初起,霞光已越过桥上栏杆,薄雾浮于水面,水几乎静止,仿佛久睡未醒,一位春困的美人,便是水乡此刻的模样。

夏日,一番暴雨喧嚣于午后,惊扰起刚入梦的人。天空到屋檐,颗颗豆大的雨滴斜着落下,拍在岸上,打在水中,落在高傲挺立的莲叶上,小莲庄的莲叶和花怎会放下它们的骄傲,只是抖了抖,便将身上的水倒落下来,依旧骄傲。

秋日,需沉浸在如水的夜晚。那一弯凉月挂在墨色天边,有时远,有时近,若是有一艘船让我停泊水中央,是否便能做上一个“满船清梦压星河”的千古好梦。

冬日,雪后晴天,昨晚落了一夜的雪,正巧白满整个世界。雪将水乡房子的黑瓦都盖上了白玉琉璃,岸边的栏杆,拱桥的扶手,水上系着绳子的竹排也都成了白色,却见竹排上昨日立着那三只鸬鹚,已不见踪迹,或许早被它们的主人带回屋里避寒,暖日升起老高,路廊的长椅上,坐满了晒太阳的人们,彼此聊着信口开河的话题。

时光定格一个个水乡画面,它们像照片般清晰呈现,又像无比真实的场景,我正坐看其中,在一个个画面中一次次沉醉,恍惚多时,渐至步入梦境一般不可自拔。我真实地感受着自己,已然去到水乡深处,成为画面的一部分,成为故事的一个插曲,成为南浔漫长时光中,一名真诚的住客而非浪迹的旅人。旅人,终归迟早要走的,住客,会住到地久天长。南浔收留了我这个住客,留我住了多久呢?还要留我住多久呢?

我想我若真的在里面住那么久,或者在里面沉醉那么久,到那时可真要彻底记不清了。漫长的时间,让许多经历快了起来,也让许多感受变得缓慢,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逐渐趋于静止。我住到那时,应该已是很漫长的时间之后了吧,应该也已习惯了水乡的一切。

那时我自己就会成为水乡,往后迎来我的住客。

拱桥

从小莲庄码头到广惠宫码头,船走了一个正直的折角,先是自西向东而去,与寻常河流的走势一样,随后穿过几道拱桥,从拱桥那边折而北上,去往广惠宫那边的码头。这里所谓的码头,和水乡一带浣纱洗衣的石板踏台差不多,几平方大小的一块石板近水铺着,像是刚好浮在水面。它比岸低出许多,从岸边沿台阶下来便可,船靠岸在这边,人上船也在这边。更高处的岸边还矗立着高耸的桅杆,上面是绣旗印着的大字,广惠宫码头,目光越过拱桥,遥遥见着便知道这是一处登船的所在,只需穿过这一程最后一座极为高大的拱桥,便到了。

在水乡,像这样的拱桥不计其数,它们每隔一段不长的距离就会出现,以一道彩虹般的身姿横跨两岸。累累青砖砌成的桥,侧面还有经年累月的青苔附着,它在日照与水的作用下呈现下深上浅的渐变状态。巨大的条石块铺成了台阶,沉重的压在了桥的脊梁之上,为了抗拒,它把它的脊梁更高的拱起,如此就顶起了半边的天空。我每一次走在这桥的台阶上,脚底踩着纹丝不动的长条石块,便感觉踏上了一道伟岸又谦卑的脊梁,它有地球上最硬的骨头,它用这些骨头组成了自己的脊梁,它用这脊梁承载着人世间想要去到彼岸的过客,它的坚硬与隐忍,让过客在过去之后依然为他回望。

有时我会看见一些孩童从它上面跑过,消失在桥另一端的台阶下面,有时又会看见从桥对面冒出一撮头发,很快是整个脑袋,整个上身,直至全部身体,那顽皮的孩童又从对面回来了。他们大笑着,朝我所在的方位奔跑过来,经过我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刹那吹起我的衣角,他们冲我一笑,很快穿过岸边的连廊消失在街边某一处。看着他们也会让我想起以往的少年时光,那时的天真活泼,那时的无忧无虑,那时也不会体会到,在我脚下,也是一道那么粗那么隐忍的一条坚硬脊梁,在为我背负着所有的重量。拱桥不会说话,不会诉苦,它只默默,做着内心认为值得的事。

比如它认为它应该将岸的两边连接起来,这样便极大缩短了从岸的一边到另一边的行程,它认为水与水的连接也不该阻止,因此将原本可能阻碍水道的低矮桥面,生生地拔高好几米,让水道上的行船可以不受桥的影响,自由畅行。纵向与横向的路在同一个空间交错,桥上行人和水中船只可以同时前行,相遇时也无需一方去等待另一方,原来这就是古人智慧中的立体交通。它在千年以前出现,竟和如今的立交概念完美一致。

桥的圆拱之下,更像是一个门,供船只进出的门,这门是虚幻不存在的,却存在于经过者的心理里,让人可以感知——原来这有一道拱门,它存在水上,将这横竖相连的长长河流,切割成一片片如同房间的水域。从门中穿过,它就可以进入下一片房间,去看下一处风景。前方是什么样的景象,在桥洞里看得并不清晰,后续的河道也同样未知,也许是向北,也许是向南,也许继续直走,水乡的水道错综复杂,到处相连,拱门之后是任何一处地方都有可能。

我曾在坐船经过一处桥洞后,回头看见桥上中央的栏杆,倚靠着一位身穿汉服的美丽姑娘,明眸楚楚。

那一刻的她,仿佛桥上盛开出一朵世间绝美的花,从此再忘不了。

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

在南浔,可以不知道南浔与乌镇、西塘、周庄的区别,却一定要知道“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的说法,无它,南浔如今形成的一切,多与这些豪绅有关。

南浔坊间的说法,财产达千万两白银以上者称之曰“象”,五百万两以上不过千万者,称之曰“牛”,其在一百万两白银以上不达五百万者则譬之曰“狗”,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便是南浔繁盛时期,当地富户豪绅的一种说词。四象八牛都有具体代指,四象为刘镛、张颂贤、庞云鏳、顾福昌四位,八牛为邢庚星、周昌大、邱仙槎、陈煦元、金桐、张佩绅、梅鸿吉、邵易森八位,至于七十二金狗,坊间传说较多,并无定论,实际是一种覆盖范围极广的虚指。他们有起身贫寒,也有出自世家,在南浔发迹,成为两江申城一带名声赫赫的富豪,他们的生意遍布华东,几乎垄断湖州辑里丝生意。而后他们无一例外,富贵之后大兴土木造房子,进而造就了南浔一带,那一座座气势恢宏的高墙大宅。

漫步南浔,几乎所有看见的大宅,都是属于他们的产业。宅邸融入了江南园林的设计风格,也蕴含着主人独有的个人喜好,最终融汇而成经久依然经典的建筑杰作。

这里边,有种满一大片池塘的荷花的小莲庄,规模堪比西湖边上的曲院风荷,它的主人是刘镛,南浔四象之首,穷人家出身的一代南浔首富。小莲庄始建于清光绪十一年,占地二十七亩,因刘镛仰慕元末湖州籍大书画家赵孟頫所建莲花庄之名,故称小莲庄。小莲庄四季皆景,如今已成为南浔必游的一处景致,游人如织。

有以一面白墙醒目呈现的张石铭旧宅,白墙临河边数米而建,高近两层,旁边留有小门,从中可进入以砖石建筑为主的大型宅邸,它占地极广,达到了七千平米,足有五落四进,以及中西式楼房一百五十间,是一座中西合璧式楼群的经典建筑。张石铭便是四象之一张颂贤之孙,在一般富不过三代的规律下,南浔的富豪似乎都摆脱了魔咒,第三代依然家业兴旺,甚至更久之后的后代,如今依然是各行业翘楚,令人钦佩南浔儒商们的门风家教。

此外还有嘉业堂藏书楼与刘氏梯号,这两地也是刘镛家族的产业,是刘家后代子孙所建。其中嘉业堂藏书楼位于南浔镇鹧鸪溪畔,东面紧邻刘家的私人园林小莲庄,为中西合璧园林式布局,口字型回廊式厅堂建筑,所有木窗都镂空雕刻着篆字“嘉业堂藏书楼”字样,楼外是大片花园、池塘、假山,楼内藏书极多,在国内极负盛名。刘氏梯号则有另一个名字,红房子,为一处非常前卫的欧式建筑,因建造时用了很多的红色砖块,以致整体风格通红,极为洋气。很难想象这样的建筑竟是出现在民国早期,在那个普遍都还住着木头房屋的年代,它用一种现代新潮的方式展现了与众不同。

经历了百年之后,如今,它们依然存在,依然不同。不同成了它们的独有象征,它们吸引游客的秘密武器。每一天都有无数游人进入这些独特的房子里,观看内在装饰,抚摸并感触着一个时代里那些豪绅家族的历史,心中生起各种感慨。

他们在感触里,遗忘了现实,并很快赶往下一个地方观看。

水墨江南百间楼

船行到某一处,目光触碰,忽然有种奇异的熟悉感。我确信以往没来过这里,然而这熟悉感却突然产生,好像和它曾经有过无数次见面一样。这里,比以往我看到的水乡照片和画还要熟悉的多。随着靠近,景象越发清晰,仿佛它早已存在于记忆,临近真实的场景后,自然就开始重合。

这里是百间楼,时常出现在某一幅水墨画中的经典江南,它是那个画里江南最出名的一张肖像,代表着水乡至纯的身份,也是种辨识。

百间楼因两岸傍河建楼百间而得名,实际却不止百间。傍河而筑的百间楼,有的充分利用空间筑骑楼;有的楼前连着披檐,形成一条窄窄的街道,可供行人经过,又可遮阳避雨。在百间楼上方,那些高高跃起的白墙便是封火山墙,有三叠式马头墙,也有琵琶式山墙,高低错落,极富情趣。楼之间有券门相隔,把视线引向纵深。沿河石砌护岸整齐,且有河埠,既方便百姓、船家、商人上岸、下船,搬运货物和出行,又便于百姓汲水和洗涤。

和记忆中一样,此刻见到的它们,密密列在两侧岸边,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又仿佛层峦叠嶂般恢弘,如站在高处远望,便能看到一整片都是岱瓦白墙,于日光铺垫之下散发出明媚的光,楼间有树,树间有楼,一条宁静致远的河流从中穿过,蜿蜒去了远方。如果将绿树以中国画中的青绿颜料缀上,那便是一副极美的人文图卷,墨笔涂上瓦片,线条勾勒出白墙,中间一大片的留白便是水了。江南的水映照着蓝天,天光之下总是白的耀眼,古往今来的画师均难以描摹这种自然诞生的美境,索性留白不画,让那一湾碧水与空白处静默流淌,没曾想,竟别有一番韵味。

这便是百间楼,在南浔四象八牛之外属于普通人的江南。

普通小户人家不奢求太多,生活富足,居有其屋,屋有粮米,饱暖自知,便是小康富庶。百间楼里的人家,却要超出小康不少,屋虽有大小,多是两层,得益于南浔商贾贸易,以及享誉全国的辑里丝生意,类似这样的富庶之家极多。他们就住在南浔,住在临近河边的百间楼里。百间楼走过了他们的人生,也收藏了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悲欢离合,许多人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都在这里。我从船上下来,站在码头看去,空间和时间仿佛都能看去很远,直面它们,心中凛然升起一股来自历史的,墩庄厚重之感。

它们就是站在这里并一直守护这里的历史。

它们也是从这里走出,最终又回到这里的历史。

它们曾参与创造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如今依然值得自豪的历史。

水中的历史

南浔的水,和南浔的历史都在向前流着,最终都流向东方,阳光升起的地方。

水是无形的,因为水中的物质,因为岸的包裹,因为光的透射,才有了形状,有了被人感知的风光。历史也是无形的,因为历史里的人,因为人所创造的故事,因为故事散发出的紧张和精彩,才有了固定的结果,有了被后人推崇并羡慕的美好。

从这向前行进的水中截取一段,可以看到许多,然而有更多游在水中不被记录的,它们不被记录,却依然曾经发生。只要发生,便注定会在世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就有可能被看到的人们记录下来,从中截取,就是一段历史。我走过南浔,看过南浔,坐船一路慢摇漂过南浔,更伸手放入水中感知南浔。

我的手从南浔的水里搂起来时,仿佛也带出一汪南浔过往的片段,我清晰看见它蜷在我的掌心,仿佛睡梦中苏醒,随后微微悸动,摇晃着,分裂开,从我的指缝滑落,回到它们所有水都融汇一起的大河里。我伸手,又握住了另一个片段,它是另一个异曲同工的故事。

要离开这里了,我把两个故事都记在心里,我把故事里曾经的历史都记在心里,我把这一夜和无数个白天看过听过感受过的南浔也记在心里,藏在随时可以开启的梦里。

天边的月又不见了,它在夜深的时候也会躲着入眠吗?

只剩下满天的星河,孤寂的小船,一粒粒在天,一小艘在水。船只慢慢摇动,也不知摇去何方,也不知摇到何时,摇得整片天空与星河都跟着动了,摇啊摇啊,让人醉去,又让人浑浑欲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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