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在某一天,思考起流水般的过往,从今日所见同一小区里的人开始,那些人虽住在附近,却面目不清,这让她不由思考起人与人的关系,继而想到城市与乡村,子女与母亲,生存与死亡。
老生常谈的话题并不容易写,而写作者却要从这话题中引申出新的内容,能给人启发,从中提炼人性的相通之处,借以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尤为不易。好在通读下来,草白的创作是成功的,对于同为80后的我,她写出了不少让我同感的东西,那些原本存在于我的世界深处,如今也被一同挖掘出来。
80后一代,完整经历了一场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变革,变革之中,每一个个体都是其中亲历者,因而,在许多地方,大家存在共情。甚至往前70后,往后90后,也多有同感。在大家的童年少年阶段,正是变革初期,国内还是以农村人口居多,孩童不上学时,多住在农村,村子小,交通不便,便困在这狭小范围内,因而对村里一切了如指掌。村里人天天见到,脸和名字自然都很熟悉。到了成年阶段,变革已基本收尾,城市化也覆盖绝大多数地区,童年生活在村里的,如今多常住城里,城里太大,人口拥挤,便不容易认识彼此,如此造成了这一代人对城乡差异的疑惑与思考。
这也是少年到成年的过程中,背后时代发展的缩影。以往一个人可以在一座村里生活一辈子,现在,极少人停留原地,大家都在动,像无数的水,流去不同的地方,去那里又重新组成河流,湖泊。人们不断地流动,时空中重新错配,每个地方,都不断有人进来,有人离开,一直保持动态地变化。这个年代,人们都已经不可能回去曾经。然而,曾经的日子真的好吗?未必,祖母一直住在村里,目光深邃,好像一生比别人看到了更多的东西,但祖母只停留一地,只看一个地方,更大的世界,她却没有机会了解,本就是一件遗憾的事情。
继而想到了母亲,在自身有了子女以后,好像突然就进入了母亲的状态,和曾经的母亲一样,习惯了为子女服务。服务型的母亲,带来的后果并不是彻底的感恩,因为所提供的服务并非子女真正需要,子女多是从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过程中更加感受到来自母亲这种极致的服务,带来体验并不好,甚至大多数时候,阻碍了自我的成长,而这关系又无法逃脱,更让人沮丧。
独生子女这一代,所有的独生子女几乎都面临着这种突围的困难,它仿佛一个善的牢笼,把人养在笼子里。有一天,都养得快跟笼子一样大了,笼子的主人还一无所知,仍在细心喂食,呵护周到,一边还很满意自己养育的成果。所以,最终要打破笼子,总会面临极为艰深的矛盾,到最后常常支离破碎,相互不喜。多数情况下,这是一种长期持续的阵痛,如同漫长的分娩过程,让一个备受照顾的个体自行挣脱,重新来到世界。过程中,笼子里和笼子外的人都不开心,一个感觉苦心不被理解,付出还受埋怨,一个渴望自由天空,恨不得立即挣脱身上一切束缚。这是一代人典型的亲情关系,谁都是善的,却矛盾重重。
如今这一代人成家,有了新的下一代,然而对待下一代,童年的影响依然在,依然在延续曾经父母一辈的做法。若是持续下去,孩子长大,是否也会受困于那样一个用善搭建的笼子,他也将在打破冲出笼子的阶段,与自己的父母产生冲突,往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仍一代代如复制般循环下去。
未来存在不确定,但现在,如草白说的,她已经跟曾经的母亲一样——
“完全复制成功,处于一种永恒的母性状态——无条件的爱,近乎完全接纳,不离不弃。”
“童年对一个人的影响,成年后如何补救都是徒劳。可当另一名儿童在这个家庭出生,成长,却不得不延续相似的教养方式,这才是让人唏嘘的地方。”
再去回想,挣脱笼子出去后,母亲有为自己活过吗?好像没有,又有一点,母亲租了一块地,开始了种地。这块地成了慰藉,情绪的出口,这块地也是心灵的自留地,某种意义上的树洞。可以想象,母亲在脱下母亲这个外壳,摆脱某人女儿和某人妻子等一系列身份,回归到一个普通的个体,那就是她真正为自己活着的时刻。不属于谁也不服务谁,她就是这块地的主人,她可以一边浇水一边在心里说话,无论说什么,瓜果蔬菜都懂,这也是她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刻。
可惜,文中的母亲没能彻底做到这一点,她种下的蔬菜,最终像贡品一般,八百里加急送去了女儿的冰箱,只有少部分化作供给女儿一家的营养,另外一些在里面走完一个生命周期,沉默中腐烂。
死亡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然而人间的死亡,多有一种怪诞,生者与死者分处两端,其他的情绪可以共情,死亡却不可以,因为生者不知死者情绪,死者却已然没有情绪,两者天人永隔,所以,这个话题,谈着没有意义,本身也没有意义,略过也罢。
这是一篇流水般的讲诉,流畅,又深层。我喜欢草白的文字,她的散文有小说般的读感,又带着极为深入的哲思,抓住一些细节,一刀劈下,就剖到了让人惊叹的深处。时光长河漫漫,日子流水般奔流不息,逝水年华让人追忆,让人反思,让人遗憾,又让人满足。
我也时常会驻足江边,看着真实的流水。江面的流水,遥远,辽阔,上下游均绵延不绝,看不见尽头,人的目光所视,便只有眼前这一片段。在这个片段之中,一片水流缓缓而下,再滔滔远去。经过时,带来的上游泥土,不知不觉,在江中一些区域囤积起来,成了沙洲。随风飞来草的种子,于是沙洲上渐渐盖满杂草,而后出现了一株株抽身很快的小树,它们不到一年就能长到两米多高。树冠浓密如伞,将四下荫蔽出一方方安全天地,陆续,便有鸟类到来,筑巢繁衍……
不久后,这里将变成一个热闹的世界!
注:草白作品《流水今日》,发表于《十月》2023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