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彪先生善画。
一支笔,一册纸,寻得闲暇功夫,找一僻静之地,驻步,提笔,笔走游龙间,一幅画作即成。
其韵味天然,白描勾勒,景方在眼前,片刻后已入画纸,此等新鲜,便如海上捕得鱼鲜后,当即以海水烹烧,入口朵颐,那滋味可鲜得不得了!新鲜之中,更藏不少妙处,为抽离表象之后直触本质的思考,让人见之忖之,忽恍然如悟,心中有所得,不由抚掌击节,怒赞之——
妙矣,赵先生真是与丰子恺同样的妙人!
此语并非谬赞,确属两人共通,赵丰均擅长简笔画,寥寥数笔便能勾勒出一个人,一片景,或一桩事,这是功力,没有足够阅历、积累和训练,显然是无法做到的。
后来宗彪先生画作多了,即配上文,编成书,书名《山河故人》。书页篇幅中,画占了一小半,文占了一大半。不知无心还是有意,全书图文松络,字符间距舒朗,内容之外颇多留白,似给人笔记,又像供人于空白处遐思,回味先前的阅读,甚至可以像宗彪先生那样,拽出灵感,在上方即兴摹画个人独有创意。
说过画风,再说文风。
宗彪先生的文,也是妙。单文篇幅极短,字数均不满千,少则五六百字,多则七八百字,通常两页讲完。一篇文,便是一故事。宗彪先生的故事源于江南的一个村庄,曾经的赵宅村,如今的叶宅村。当然,它也可以是井塘村,或上卢村,或水南村,什么村都行,因为宗彪先生写的是江南浓缩进一个村子的故事,从一个村子的视角看江南地区一个时代下的变迁。江南地域虽大,广义上几乎囊括了长江中下游的广袤地带,狭义上也涵盖了杭绍台宁这片山水平原上的江南水乡,这些江南乡村,曾经的历史行径都差不多,一路的改革变迁也差不多,所以从这片江南土地走出去的人们,很容易能从书中看到自己乡村的影子,进而在阅读中产生共鸣。
书中的江南分五个篇章,始于地理志,接人物志、风土志、田野志,最后以少年志收尾。仔细品读,这一段阅读之旅,是否恰好便是我们自出生起对故土的逐步认知过程?
故土最先让我们熟悉的便是那一个以家为中心的世界。从家里出发,到村里,村外的池塘,田野,沿着村道省道去到更远的外部世界,这便是地理上的家乡。旧时农村,大户人家自己打井,小户人家几户共用一口井,井在漫长的时间里属于等同于家的代名词,我们常说的背井离乡,便是带着对家的眷恋离开家乡。
家乡的第二块认知便是人物。阅读这本书中的人物,我们总能看到身边故人的影子,好像那些人他们有着无数个分身一样,在每个村庄都安排了一个。他们中有专司剃头的剃头老司,有个子高高的长人,有游手好闲的懒汉,有神神叨叨却让年少时的我们害怕不已的算命先生,有总是藏在佛堂里只在做法事时现身的和尚或尼姑,还有被父母祖辈吹嘘的极为可怕吓人的赌徒,这些形象活灵活现,无论美好或不美好,都已成为乡土记忆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
第三块风土,便是江南一带风俗的汇总,或者说,是事的部分。江南人家的事,大体上差不多,正月少不了五味粥和落灯扁食,婚丧嫁娶各有各的仪式和规矩,人与人之间论辈分而不论年龄,吃桌菜酒席要讲座次,走亲戚送月里也有相应的讲究。生活在村里,各项从古代便流传下来的风俗,一直陪伴着人的一生大小事,如一位温厚长辈,慈蔼守护我们每个人的漫长岁月。
第四块内容以田野冠名,讲的多是宗彪先生青年时期的乡间见闻。素材多取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整个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初期这一历史时刻,乡村的平静表象下正酝酿着变革,书中所描画的种种风物,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多数已经消失,或进入民俗博物馆中,宗彪先生以图文记录,丰富详实,让我们在博物馆外又多了个了解当年历史的去处。
书到最后,回归少年时期的故事,颇有归来仍是少年的意味。宗彪先生个子高挑,爱笑,笑起来咧嘴眯眼,让人忍不住也跟着笑,想来少年时期也是位乐天的顽童。江南一带,有山坡树林,池塘田野,孩童玩物颇多,抲鱼钓黄鳝自不用说,做弹弓,放牛,游泳,灰堆煨黄豆,少年的趣事一件接一件,让人捧腹,也让人怀念。
江南的乡村时光旅行到此就结束了,如今的江南,在史无前例的山乡巨变后已完全不同于往日。城市是现代化高楼大厦,农村是干净整齐的新农村,宽阔的大路四通八达,动车的铁轨连接了山地与平原,旧时包干到户的耕田也被整合成大规模农场,一年四季只需要几台机器就能搞定,少人居住的乡村,仅剩为数不多的老人寓居,上一个时代还留下多少?还能找到曾遥遥牵挂的乡愁吗?
扪心自问间,我望着面前这本《山河故人》——蓝色的封皮上,是四个白色的毛笔大字,一位简笔勾勒的孤独身影站立其旁,双手捂着袖子,仰头望向天边一轮圆月,一股萧瑟之意顺着书中的晚风袭来,稍许清冷,这时念头里忽然闪过一句话:世上只有一条最快回乡的路,是从心出发,直接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