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哲学家
我想去见你。
坐一辆动车,穿越半个中国。当我前行在你未见的远方,这里目睹的,经历的,发生的,你会知道吗?
想来应是不知吧。你属于宅居界的专心人士,深宅之中,必然无暇顾及窗外的世界。说不定,你那会儿关注点还跟着网络上的热搜。我试想,你已追完今天新出的剧,剩下自由支配的时间,让短视频随性牵引,指尖滑屏中,捕会流行风,捉个网红影,看看人间热闹。
最近天已渐冷,清早寒风,冷得入骨也入髓,我心忧你冷,实则我独自一人孤身在外,更冷得多。透过点赞,我看到你开始关心东北日渐寻常的冰雪天气,你在看许多东北有关的视频,看那些包裹严实的北方汉子们,他们开着取冰车,将松花江上一块块厚冰切割下来,再通过卡车运往冰雪大世界去搭建施工,他们只用不长的时间,就已经搭建出冰雕、冰滑道和冰城堡的雏形。你因此成为今年冰雪大世界落成的首批见证者,比未来第一批去耍的游客还早。你不会关心现在已经进入秋冬气温临界点的华北平原,和平原上动车里一位正在向你而来的热情旅人,平原在地图上是成片美丽的绿色,然而动车经过的一整片平原始终阴着天,草木枯黄,连根一起融入土壤,那份荒古般的辽阔让人慌乱。
是,面对它们,我的心莫名难以抑制地慌乱。我一路看过华北大地,它太辽阔,茫茫无边,我像是一只舢板浮在这片无穷无尽的海里,被浪推着,被水泡着,在途径的某些局部,被绕过云层重新露头的炽热日光烤着,我的身前,仿佛有一根线在拉着,带着我以三百多码的时速向前狂奔。于是我的目光里只留下稍纵即逝的树木残影,它们弥漫远处,融入那些错落成块的割完庄稼好久的田,田里残留的根茎在快速留影里也一样模糊,我猜,密集一些的种过小麦,疏朗一些的种过高粱或玉米。华北久旱的土地,总有些植被会潜移默化适应缺水的规则,日头烤干的田垄和野地硬得像石头,仍年复一年冒出杂草,它们将裂开的缝隙撑大,很快就有带刺灌木野蛮生长。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的高大乔木也立着,它们显然来得更早,占据着更有利的地形,如此才能捱过一年又一年的寒霜、冰雪和干旱,长得这般高大。现在,叶片都已经掉光,光秃秃只剩满身古铜黝黑的枝条,我看它们时,仿佛看到了几千年前同样站立在这片土地上打着赤膊的勇士,身上铠甲碎成了布条,布条随风飘扬,飘着扬着就不见了,就剩下浑身古铜黝黑的肌肉。这时如果被西方来的唐吉坷德骑士见着,一定会将它们看作列队冲锋的巨人,英勇执拗的骑士定会用手中的长剑发起挑战,最终打个胜负难分。华北的田野看不到头,尽头没有山,零星散着些房子和村庄,平原恁地就拐进了地平线下,天空和云构成目光最后一道落点。我乘坐的动车开了三个小时,中间转了另一趟,接下去还要开五个小时。动车经过的路边,总会时不时闪过成排叶片掉光的树,几棵树中总有个把鸟窝,像松毛球般突兀的卡在枝杈上,里边的鸟们早已飞走,紧赶慢赶的,都在上个月之前去了南方。你说鸟们到了秋冬时节为什么都要去南方呢,既然南方温暖,来年春天为什么又要回来呢?你没能回答我,驻立地上赤膊的勇士们也不会回答我。直到某一段路,某一群树,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几株树上还站着一群歇脚的鸟。那是真的鸟,它们翅膀会动,双脚会跳,站累了就扑扇几下翅膀,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摇头晃脑的,也不知在看什么。好像冥冥中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可以接受这个答案,或许它们本就是这一带的原住民,厚实的绒羽越冬绰绰有余,它们因此可以不用南飞。守在故土,入冬时节食物虽然少见,但不是没有,难免有人类秋收时遗落的果实和种子,以及那些同样眷恋故土躲入泥层的昆虫,大致足够它们一整个冬天享用。饱暖无忧下,它们大多数时间可以站在枝头,等着迎接偶尔经过的太阳,在这处铁轨旁边的观察点,还能看见火车,这是生活给予它们执著守望的附赠。它们在这里站了多久?看过多少火车抵达又离开,迎来送往本不是鸟群职责,半个秋天和一整个冬天的无所事事,倒成了它们打发时间的手段。不然呢,北方驱来的冷空气已经填满这片世界,去哪都冷,还不如树上站着,就眼睛看看,不用说话。你呢,你住的西安,那里冷不?关中平原并不是川中天府,秦岭位于平原的南方,古往今来守护着长安的同时,也隔绝了南方而来的许多水汽,南方的暖湿气流受阻,去不了北方,一岭之隔的西安便只有干冷。结果便是,秦岭的南边总云雾弥漫,秦岭的北边忍尘霾侵扰,南边不时有雨,空气湿润温暖,生机茂盛,北边总是多晴,干旱少雨,仿佛被阻隔成另一个封闭世界。我能想到古往今来,这一地有多少的相逢送别,也会想到“不与秦塞通人烟”,那种饱受天堑阻隔的寂苦。所以我在临行前一天,终于下定决心,穿过大半个中国,不辞艰辛来看你。那场期待的相遇,我会更多的表现开心,淡化这一路的疲乏和波折,只让你看到,一个精神奕奕的家伙,坐了九个小时动车依旧毫无疲惫,还给你捎来了蔚蓝东海的一封口信。听,我用包里的海螺鼓起涛声,由它当面向你问好。你还没到过海边吧,自小生活在秦地,也难怪。这一带的黄河改道去了渤海,那一边的长江又山高路远,从西安出发,西出阳关经河西走廊去丝绸之路,都比东出潼关问鼎中原容易得多。古时的帝王诸侯都很聪明,在冷兵器时代以一块富庶发达,易守难攻的八百里秦川做根基,便可将华夏九州牢牢掌控。如今帝王将相都不在,西安只是西安,金戈铁马都藏进了博物馆和纪录片,你不关心这些,我却在关心你。我将我家乡的东海说给你时,你在视频那头笑了,笑容很美,眼里满是向往的星星。我一次次跟你说东海,你听得格外认真。东海,我的家乡往东一百多里的海域,它在这里几千万年总有了吧,我不知晓它真正的岁月,它却用海浪拍打着岩石自我声明,它可是从更久远的年代,就一直存在。我和它的第一次见面是沉默的,我看向它的辽阔,它身上满是翻涌的浪花,却不知道其中哪一朵扬起的浪,是它看向我的眼,又或者,所有的浪都是它的眼睛。甚至,我也有一种猜测,整个海面就是一只巨大的眼,它从海的里面向我看来,也可能并不是看我,而是看向我身后的人间,于我,只不过是惯性之下一丝余光带到。往后,我又多次站到东海之滨,或坐于礁石,或行走海岸,或赤足踏进沙滩,踩着半湿的砂砾漫无目的前行,潮涨潮落,隐约听见了海的脉搏,后又不知走向何处。岁月更迭,寒来暑往,我去过很多次海边,于海,我像个新朋友,于我,海像个老先生。每每我来,海总是在,我不来,海也在,我离开,海还在,我看或不看,海仍然在。广袤东海,它这漫长到近乎无穷的一生啊,可在这海边见过太多人,他们抵达又离开,他们重聚又分别。我想到那时,伤感是有,孤独也有,和伤感孤独的海一样,两个孤独的灵魂,在相遇后反而并成更大一片孤独。谁会明白海的孤独,那种贯穿岁月的寂寞之声,空蒙之影,它覆盖天空,遥指宇宙,却最终颓然落下,孤掌难鸣。你听着我不知所云,反而更添向往,你说我说得好深奥,像个海边的哲学家。你说你迟早有一天要过来,去我坐过的礁石上坐一坐,去我听过的海潮边听一听,顺便问一问大海,如何教诲出我这么天才的思想者。我笑,你也笑,我们都把一切不切实际荒诞不经当作玩笑,这样挺好,认真反而输了。想着你时,动车依然在平原上极快地飞驰。在一些中途站点,它会短暂停留,一些人下去,一些人上来,我看他们一眼,大概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其中很多人和我一样,去另一个地方,见另一个人,差别或许是,我将是第一次见你,他们却已经见过很多次。但是无妨,我们早已熟悉得不能更熟悉,文字、声音和画面,都让我们彼此的形象性格构建得十分具体,你知我的善良,我懂你的纯真,我们只差了解最后一项身体的温度,也许等见面后的第一次握手,就可以补全。那时我们在彼此心里,就会彻底住下。瞧吧,你总让人忍不住期待。我疑惑道,姓杨,我知道啊,在西安算特别吗?难道,我脑子里灵光闪过,可别说你是隋朝皇室后人?你无奈,只好将问题改为开卷,直接说出了答案,兵马俑发现者叫杨志发,人称老杨。我恍然如悟,他是你家长辈?还是同村人?感觉离奇迹发现人这么近,我不得不有些激动。那叫一个让人羡慕,那村子现在可是更名秦俑村,享受着兵马俑博物馆建立带来的红利,全村人日子过得别提多舒坦了。你知道村里人过年贴的春联都写的什么吗?算了,问你肯定不知道。上联:翻身不忘***;下联:致富全靠秦始皇;横批,感谢老杨。你说完还不忘吐槽自家上两代的老杨几句,咱村离兵马俑那地儿也不远,都不知道扛上锄头去挥个几橛子,指不定现在发现者就是咱家老杨了。这个故事我沿途想起三遍,每一遍都欣然有味,一位会自黑,说话化身段子手的姑娘,总会由内而外散发魅力。有几回想得入神,我就忍不住对着车窗方向笑了出来。玻璃倒影里有几个眼神看了看我,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怪人,眼中善意又怜悯。但我没有理会,我将目光投向窗外,避开和他们的镜像对视。窗外又过了一座小城,它孤零零地种在一片旷野中间,房子从近向远绵延,延伸到天边,与云霞略有几分接壤。我这一路上见过太多的城市,大城市,小城市,或是乡镇,或是村庄,它们无一例外,都由房子构成。我好像说了一句等同于没说的废话,然而确实都是房子,钢筋混凝土的房子,砖头水泥的房子,钢结构玻璃墙的写字楼大房子,宽的窄的道路穿插其间。如今的城市啊,它们成分如此相似,若是把我随便丢在一座城里,我想我是无法辨别,更说不出它的名字,我只有凭肉眼去看,若没有手机查询,心中便只能给它一个基础定义,这是大城市,那是小城市。具备城市辨识度的那些元素呢?我没有找到,极少看到,它们如同被城市的钢筋水泥海里淹没,像一块块被波浪遮住的舢板。好在漫长的路途中,我也见到了少许。它们是经过修缮的历史,复原后坐落在原址附近的一块地上,地面被精准地规划,远远看去,仿佛固定着一座盆景,一座凝聚着城市旧时光与身份辨识的微缩景观。它们本是城市底蕴的真正体现,是一座城区别于另一座城的身份标识,然而现在,无从选择,坚固的,可以露天展示在外,脆弱的,则装裱一番进入了博物馆。除这些盆景以外,城市其余的部分都是一模一样的,模样相似的高楼、小区、医院、商场和学校,城郊的乡镇和村庄也是一模一样的,房子是一模一样的装修,装修用一模一样的审美,路上行进着一模一样的车和路人。我看到城市在肉眼可见的生长壮大,却在更深的视角里肉眼可见地消失,城市里的人,也在往返和消耗中,逐渐失去过往的一切。人们渐渐只能活在现在,以及活向未来,但是过去已经消失了,在无人留意的身后失去了踪影,像动车驶过后我瞬间忘了前一秒经过的地方一样。西边的天空已经越来越暗,路边的城市灯光亮起,无数金黄汇聚出成片耀眼。在日落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抵达西安。此前,我给你发了消息,之后便默默等待回复,直到动车抵达,我出了站台,进入地铁,又从地铁口里随着人群涌出。在某个充满期冀的地方,我仰头张望,你却没有出现。你在我拨了九个电话后终于回了一个,你声音犹豫,好没底气的样子,你说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来得突然你都没有做好准备。你又说海边离你家太远,也太温热潮湿,你很幸运有个住在海边的朋友,但你害怕,朋友若更进一步,或许会让你的未来背井离乡,或者害我离开故土。你想过的未来还是留在家乡,父母和亲朋都住在三秦大地各处,这里的肉夹馍、羊肉泡馍和臊子面,是你口味永远适应的乡愁。有时候,如果结局注定存在无法中和的差异,何不在开始前就将它结束,这样,对谁都好。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可你懂什么是乡愁吗,才几岁的人啊!我开过玩笑,继续笑着说,行吧,你这位关中平原的哲学家,我们是否连见个面都不能实现?你这回肯定了许多,对,不见面对彼此更好,我们就当青春末梢做了个童话一样的梦吧,童话让人始终相信美好,而我们都是值得收获美好的人。你把末梢这个词用得很好,让我警醒我们的青春确实都在逝去,像是神经元最后那一小段环节,它会捕捉感受并传递青春最后一份悸动,让人知道欢喜,知道疼痛,青春散去后,它也就失去作用了。我们互相道了再见,语气恢复了平静与开朗,一如从前。我用了几天时间,看完了西安城里城外一座座期待已久的盆景。兵马俑和秦皇陵确实震撼,千古一帝名不虚传,听导游滔滔不绝说着段子,第二遍听到“致富全靠秦始皇”,我没有因听过而沉默,也和其他第一次来的游客一样会心大笑。大唐不夜城入夜就是长安,在夜里,它把一整座盛唐盆景全整活了,金碧辉煌又灯火通明。路上行人如织,不时有三两宫装丽人经过,一身朱红大氅,清眸浅笑,却并没有五陵年少上去叨扰。这是一个太平盛世,华灯初上夜未央,房玄龄和杜如晦两位大人也来了,他们风姿俊朗,口若悬河,意图在这一片熙熙攘攘中寻一位栋梁之材。大雁塔前的玄奘依旧拄杖前行,踽踽探求人世间的真理。另一些山景,华山险峻,终南仙幽,骊山神秘,碍于时间,我没有前去,远远一瞥,将其中的悬念留到下一次入秦,这次,我得先行离开。回到家乡小城不久,日子恢复了缓慢悠长,我依旧认真工作,努力生活,心境上似乎还增长了几分,仿佛有部分接纳了华北平原的辽阔。此时,北方的冰雪大世界已经成了最热的网红景点,连带着让哈尔滨也住在热搜上,无数人从中华大地的南方,东方和西方过去,她们的目的地都是一路向北,去往那个最北的北方城市。北方平均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很冷,因为人心有爱,在这冬天让所有人莫名温暖,仿佛在这个巨大国度的东北大炕下,燃起一炉旺盛不熄的篝火。篝火足以抵御寒冬,并让热烈美好的春天提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