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者
老人
初见一位老人,那时,他正抬头仰望,而我,则凝视着他。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天光,看见浮云,看见云间留下轨迹的晓风,风中曾驻足过的鸫鸟。目光落下,看见正站着,仰头遥看这一切的老人。
老人呢,一副干瘦身躯,微弓的脊梁此刻却使劲伸直,像长歪了的树仍在努力修正自身,头发有些稀疏的脑袋稍向前倾,扛过了岁月,依然不曾低下。
见过一些震撼人心的雕塑,也是这种造型。那些矍铄的老者,在被定格,化作青铜之后,依然昂首。他们站着,或坐着;蹲着,或躺着。他们都有相似的干瘦的身子,额上垂着几缕头发,稀疏。是的,就同我现在所见一样。
他们的头发不可思议地保持着相似,量少又纤细,仿佛雪一样灰白的棉絮,蓬松地挂在头颅两鬓和后脑勺。他们的额头很暗,像暗夜里的青铜,残留的一点光泽,很快就淹没在一地沟壑当中。
头发
总有那么一撮头发从后面,从两边,绕过发际自然生长的定势,就那么扑向前头。
它们弓腰,挺背,仿佛以很大的劲道抓住额前那一道干涸的皱纹。
它们让我想起以前长江川渝段拉船的纤夫,也以同样佝着的造型,站在让观者紧张揪心的山岩陡峭处。
那些纤夫们,将瘦削却结实的身子使劲向前,背弯成一张弓,头压得很低,纤绳密集地拃起,缠在手上,努力下压。他们用挺起的肩膀与脊梁撑起一个支点,拉动船只朝上游前进。为了对抗身后大力,意志早已磨砺得无比坚硬。
头发的背后,是时光在拉扯。
时光让它变白,变细,变软,直至不堪重压地匍匐在脑门上,那时,一撮头发就是一支军队,它们要以自身,顶替时光中消失离开的战友。
每根头发的脚下延伸出来,都是数十位战友逝去的墓碑。那里,每个毛孔都在低诉一段往事。
土地
头上,还有不少断掉的发根。
不甚整齐的,稀稀落落的,有的似乎能看出剃刀割过的截面,有的却是自然掉落残存的根端。岁月如一双樵夫的手,日复一日,握住时间之斧砍伐,利刃劈斩树腰,斧头削去枝条,最后,连根都粗鲁地拔起。
那片布满褶皱创痕的头皮,最终长成一片土地。
那是生养后辈的沃土,有家族的印记附着上面,也有黄土高原一般的沟壑,于上边肆意纵横,边上植被因不常打理而变得干瘪,犁尖划过经年耕作的地皮。每当那时,泥土便会翻起波浪,像是在与遥远的春天共鸣。
多少年了,习惯了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一年年丰收的作物,带走了地里全部营养,土地,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肥沃。
多少年了,人长大了离去,离去却不再回来,只剩下这片越来越干涸,越来越贫瘠的土地,独自在感伤。
黄昏某个片刻,土地里翻涌出泪一样的泉水,蚯蚓和蚂蚁在漩涡中央挣扎,天色随着夜幕压下黯淡,继而露出,一片遥远沧桑的星河。
存在者
鱼缸
玻璃鱼缸铺上底砂,放上青龙石与沉木,点缀一些不同颜色水草,放满水,最后养上了鱼。
这就构成了一个独立小世界。
每一天,我回到家,就会在鱼缸前坐一会,一坐,就是几分钟,甚至半小时。
仿佛听到神说,要有光。我便把鱼缸上头的LED灯开起。
蓝白色的灯光映照下,鱼缸里的水有种彻底通透的质感,干净得如同矿泉。
神还说,要有食物。我便找出饵料,一勺一勺撒向水面,给鱼儿们喂食。
我喜欢看鱼儿们蜂拥着,张嘴向着食物猛冲的样子,莫名地有一种满足,看它们张开尖嘴,一口将一块饵料吞下,我也忍不住张开嘴,仿佛也跟着要吞咽似的。不过,我并不在水里,也没有东西会进到我嘴里,却好像跟吃饱后的鱼儿一样,肚子同样鼓起,之后,就对残留的食物开始意兴阑珊。
鱼选择转身离去,在鱼缸熟悉的领域,寻找是否存在不一样的东西。我选择进到书房,很多书,我与它们还只见过一面,需要趁着宁静,深入虔诚地交流。
有些鱼一生都住在鱼缸里,生长,繁衍,老去的某一天在缸里不知所终,甚至主人都没有发现。
人类一生住在地球上,绝大多数都去不了火星和月球。然而,地球上北方有雪,南方有沙滩,一年四季有各种水果和海鲜。
其实也不错。
秘密
鱼缸前坐久了,看久了,总觉得鱼缸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不然,我为何会在它前面坐那么久,看得如此专注?
鱼缸里只有鱼,只有水,只有青龙石、沉木,以及少量水草。那个隐藏的东西,仿佛像水一样无形,又在玻璃的束缚下呈现形状。
一块规规整整的长方体的水,像个鱼缸形状的大屏幕。
我依然说不清楚它是什么,只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大屏幕里鱼们的生活直播。
后来我又买了一个鱼缸,用来孵化小鱼。小鱼是孔雀鱼幼崽,它们是少见的胎生观赏鱼类,若是在大缸,小鱼从母体出来的刹那,就要面临被大鱼们吞食的命运。
让刚从黑暗中感受到光明的小鱼,再次面临暗无天日,委实有些残忍。
新的鱼缸解决了这个问题,它让小鱼们在出生后能有一段无忧的安全期。一两个月时间里,它们可以享受单独的喂食,充分地长大,直到以大鱼难以下口的个头进入大缸生活。
在大鱼缸,小鱼们也将成为大屏幕里直播的新演员,和老演员一起演绎——隐在鱼缸中的秘密。
看见
曾伴随小鱼们幼体期的小鱼缸,彻底空置下来,连水都被抽空了。它就是个空鱼缸,安静的,毫无生趣的,摆在装满水的大缸旁边。与大鱼缸的生机相比,它是如此沉默,仿佛黑洞一样静寂。又像是某种戛然而止的断章一样。
我突然产生一丝若有似无的欣喜,为某种并不存在而着迷。
当一切归零时。
我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看到吧。不,还有空气!
空气在里面也变作方形,从无形中变作可见的方形,一块规规整整的长方体空气。
一切,依然像是此前大屏幕里的直播。然而,里面没有水,没有游动的鱼,没有一丝一毫一分的点缀,只有无色无味无形的空气。它看不见,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我现在更喜欢看这个空的鱼缸,它是空的,看上去什么都有。
矛盾者
祭奠
一场祭奠仪式正在进行。
人们把一只很大的猪头摆在中间,旁边放一些菜肴,前面有酒,酒杯后列着一双双筷子。正前方还摆着一对花篮,鲜花成束,错落扎起,煞是好看。
猪头自不用说,菜肴有荤素搭配,甚是丰盛,酒是纯粮酿的,筷子是木头制的,鲜花各种颜色都有。
人类是多么奇怪啊!
为了祭奠一具消失的肉体,选择牺牲更多的生物肉体,譬如猪头、牛肉以及羊肉,譬如蔬菜、粮食以及木头,还要用很多的花朵来陪伴告慰。如此才好像显得这一场仪式是完美的。但一场耗费如此多的动物和植物生命的仪式,是否真的完美,真的必要?是否真的存在某种必然为之的意义?
人类总是如此矛盾,如此匪夷所思,又在各种各样的矛盾中执迷不悟,乐此不疲。我们总是如此热忱地挚爱上天赐予的唯一肉体。善待它,常用的方式是温补。
选一批上好的动物肉体和植物身体,混合煲成汤,以此完成自身肉体的进补。这份矛盾,我们美其名曰:“自然规律”。
骑士
骑士,是重新复活的一个词,热度不亚于从前冷兵器时代。
冷兵器时代的是古代骑士,当下是现代骑士,这是骑士的进阶,或者也是荣耀的传承。
古代骑士,是个风光的名号,东西方都存在这个职业。
东方骑士,骑着骏马,单兵或群体出征,所向披靡。
西方骑士,骑着铠甲马,是一种职位,一种身份,一种象征。
现在的骑士,多半被称呼给外卖员和摩托手。
他们体现着两个不同的极端,一个极端是忙碌,一个极端是疯狂,忙碌的骑士们争分夺秒,疯狂的骑士们风驰电掣。疯狂,并不提倡,所以我们常常不愿提起他们,担心过多的关注,反而使危险更快来临。
我们热衷于弘扬那群忙碌的骑士,他们是造梦者和追梦者,他们也是无数奇迹的发现者和实践者,像是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某一天突然降临,在世间驰骋,到处救赎世人。
古代骑士把家国背在马上。
现代骑士则载着家,背着爱与责任,冲锋在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