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伍德洛先生是整个镇上最体面的人。
瞧,他出来了。伍德洛先生出门了,穿着一身灰色正装,是那种有点儿丝般质感不起皱的面料,脸上只戴一副镜片灰黑的墨镜,它可以反射掉大部分的太阳光,还能隔绝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仿佛正告那些想通过眼镜的窗口,来窥探伍德洛先生内心的人们,省省吧。总之,伍德洛先生把自己包裹得很好,严丝合缝。他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总是将自身包装得像一件祭献给神明的礼物一般。神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伍德洛先生自然也要一丝不苟,履行好自身职责。
他走出家门,沿着屋外林荫下的小道,一步一步,黑色的皮鞋下落时,总能以一种优雅的姿态避开落叶,这样就不会发出沙沙的,在他听来不那么优雅的声音。
伍德洛先生这次要去参加一场酒会,镇上的名流都会到场。或许有人纳闷了,镇上也有酒会吗?当然,镇不是一般的镇,是这座城中还算热闹的一片区域,早在几百年前,这里就是享誉八方的集镇了,商贾云集,贸易繁荣。如今也是繁华的,不比以前,但老底子在。
商会是这次酒会的组织者,据说会长把包括镇长在内,镇上全部有头有脸的人都邀请来了。商会里的人自不用说,那是工商业的头面人物,还有镇上排名前十的农场主,排名前五的好人,最好的三所学校校长,各管理部门的一把手。另外就是重要人物的家眷了,只有这些坐在小镇金字塔顶的人,会比一般来宾多拥有一个参会名额,能带家眷一起出席。大多数赴会的人只收到一张邀请函,明面上便透露出,只限一人的意思。
伍德洛先生的身份是镇上五位真正的好人之一,好人在哪都受欢迎,自然的,镇上几乎所有的活动都会邀请他参与。瞧瞧他,总是那么衣着得体,笑容温和,待人礼貌且绅士,看着就是个能登上更高台面的体面人。镇上第一体面人,不知谁私下里这样称呼,渐渐传开后变成了镇上居民对伍德洛先生背后的称呼,当面碰到,那些男男女女依旧会微笑着,称呼他“伍德洛先生”,并相互问候早饭、中饭以及晚饭吃了没。他们往往在道别之后,才会在背后遥遥看着绅士远去,目光沉默,心里仿佛有些同情,暗暗咒骂一句,套着铠甲的假人。伍德洛先生不知道旁人心思,此刻正边走边为那些人胡乱冠上的第一而心生不满,这所谓第一,伍德洛先生并不看重,甚至有些反感这样的排名。他如今是第一,说反感排名有些矫情,但若是有比他更好的好人出现,将他从第一的排名上推下去,那时就不体面了。想到这一点,伍德洛先生宁可不要这个第一的虚名,相比名次上的荣誉,他更在乎体面。
镇上从几百年前起,人聚起后就开始热闹,热闹慢慢成了传统。小镇不小,一点热闹就能让全部人开心起来,常常有一些人制造热闹,更多的人跟去凑热闹。几百年来,已经成了一种非正式的民俗,养成了身体与心理上的习惯,一旦乏了,便有人适时地创造一些热闹出来,满足更多人凑热闹的心理。这些热闹为这个小镇增添了很多乐趣,使它的居民,日子过得都有了盼头。万一没有热闹又没有盼头的空隙时间呢?那时人们就得靠存粮活着,靠反刍以前吞入肚里旧的热闹活着,从那热闹的回味里,寻思自己活着的意义。这些年,被他们经常用来回味,反刍的热闹,无非就那么几件,曾经制造了一时的轰动。
记得有一件,好像是关于镇上百货商店的老板娘,她本意并不是想制造热闹,那会正守着店又带着娃,突然娃哭了,她寻思着反正店里没人,就窝在角落里给娃喂个奶。娃那天是真饿,啜着奶就喝了小半个钟头,完了继续睡去。等老板娘出来,当时就愣住了,天杀的贼人,居然偷走了店里一半的东西!老板娘赶紧上去查看,却看见贼人眼光还贼精,专挑值钱的东西下手,别的不说,中央柜台里最值钱的那些手表全没了。她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气血上涌,让她脑子里只能产生愤怒的念头,嘴巴只能发出愤怒的咆哮。她知道贼人一定在附近,虽然可以报警解决,但没有比自己先把贼人骂一顿更解压。
陆续有人经过,停步下来,更多的人远远听着声音,也围过来。他们把百货商店的门口围成了体育场的看台一样,渐渐的,黑压压一层又一层,全是人,门里面的商场柜台,就成了表演者的舞台。老板娘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在里面喊,天杀的贼啊,她捶着桌子,带着哭腔,以丰富地词汇将那偷东西的贼骂上了祖宗和后代。看热闹的人们,看到久违的热闹,心中振奋,越聚越多。老板娘足足骂了两个钟头,一骂成名,给镇上的居民提供了足够回味半年的谈资。
这件事的余波最后泛起,是几年前,那时伍德洛先生和朋友喝茶,两人坐在朋友家庭院的茶桌边,喝着新鲜的春茶,看着院子里粉色紫荆花开出了春天的色彩,内心都很惬意。朋友突然提了一嘴百货店的老板娘,提到她曾是他青春时候的初恋,喜欢粉色,他们曾在一棵开满花的紫荆花树下接吻,风吹起花瓣,都落在他们的头上衣服上。
伍德洛先生听得很不自在,他从不窥私,这样被动接受着他人的秘事,让他有种针刺蚁挠般的难受,且他性格正直,断断不会就此虚与委蛇。朋友看出他强忍的难受,明白过来,笑道,罢了,好在都过去了,要知道她后来是这么彪悍的一个人,当初我可怎么也不会招惹她。彪悍这词与百货店老板娘画上等号,要打那一次怒骂贼人之后,人们的意识里便对她形成了距离,烙上了不能招惹的标签。
酒会在下午五点之后开始,在镇上最好的酒店里,名义上是庆祝商会新任会长履职。伍德洛先生进入酒店刚好准时,现场有不少人已经到了,喝着酒,吃着自助的丰盛食物,不时有服务员上前帮他们添加。他微笑着,跟相熟的人打了下招呼,随后找位置坐下,立即便有服务员上来,询问他的口味,为他拿来食物和酒。大厅的一侧,还有一台看去颇为古雅的三角钢琴,琴声正清脆地从中发出,相距不远的另一边,三位大提琴手身姿笔挺坐着,双手环抱面前的大提琴,拉着悠扬的旋律,和钢琴音相互辉映。
伍德洛先生坐着吃了一会,陆续有五六个人跟他打了招呼,他跟另外五六个人打了招呼,类似这种应酬,他经历过很多,轻车熟路。以他的人设,一直以来的体面风格,他不会在这场合中表现的过于热切,也不会太过冷淡,总之是个非常平常的活动。这时,有个穿着和他一样得体的中年男子,刚与身边之人结束交谈,在不远处看到他,微微一笑,握着酒杯走了过来。
“您好!我是李茶德,刚最近成为商会会长,很高兴见到您!”他仔细看着伍德洛先生的脸,余光朝他身体衣着打量着,忽然相似恍然发现什么,“您就是伍德洛先生吧!久仰!”
“您客气了!认识您是我的荣幸,会长先生!”
伍德洛先生握着酒杯,与会长伸来的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两人又寒暄了几句,会长离开,伍德洛先生也放下了酒杯,他暂时不准备续了,想随意走走。
新任会长还算比较随和的一个人吧,他走着,心里想道。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已经被他遗忘了好几年的人,几年前,如果不是朋友突然提了一嘴,勾起了他的回忆,遗忘或许更久。是那百货商店的老板娘,她坐在钢琴后侧的一张桌边,面前除了一杯水,什么都没放。她正默然坐着,紧闭着唇,像是发呆。伍德洛先生心绪里突然剧烈翻涌起来,如同一颗陨石撞进了大海中央,引发了地震,潮水,以及海啸爆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在她面前两米左右的位置,伍德洛先生停下了脚步,一手脱帽,一手按着胸口很绅士地鞠了一躬。
“美丽的女士,很高兴在这遇到您!”礼节性的开场,微笑着,等待面前之人的回应。
老板娘抬起头,目中露出一丝茫然,嘴唇微微开了一丝,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伍德洛先生看到老板娘樱红的嘴,鲜艳可人,就想起了朋友曾经在某一株紫荆花树下跟这么一张嘴有过热吻,不由地口唇发干。他又想起了这张嘴曾在百货店里疯狂地骂了两个小时,顿时喉头一动,不敢再想。
“您好!”老板娘终于好像想起来这位突然过来招呼的绅士,原来是他。她认出了这位,便是镇上以体面著称的一个好人。不过说完这句,她也一样陷入沉默。原本她应当是个更随和的人,与谁都聊得来,可是,今天她来这里,却是以另一个身份,会长夫人。这个身份在交际圈里,算是比较体面了,她需要体面,以此维护会长的体面。哪怕她曾经毫无顾忌的骂街,各种粗话俚语都爆出来,可此刻她是会长的夫人,自从她的丈夫生意做大,被选为会长之后,她从此就必须体面起来,像那些贵妇人一样彬彬有礼,举止得体。她有暗暗打量了面前的绅士几眼,果然是镇里最体面的人,站着就让人感觉到一股绅士气质,长得也和善舒服。
“恕我冒昧,”伍德洛先生犹豫了片刻,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女士。”
这回,没等他说完,老板娘就打断了他的话,“抱歉,请称呼我李茶德夫人,我的丈夫,李茶德会长,最近又被授予了男爵勋章,或者你也可以称呼我男爵夫人。还有,若是冒昧的话,就不必讲出,有许多话,其实说与不说,并无多少差别。”隐隐的,她觉得伍德洛先生并没有好消息要告诉她,而且,她的男爵夫人身份,让她有些不愿意跟其他男人聊太多。会长也不喜欢她跟别的男人聊太多。
这会,李茶德会长也敬完酒走了过来,也许上一刻见到的那一幕让他心中有过不悦,不过来到两人中央时,他已将情绪完全收敛好了,脸上只有笑容,很是春风得意。
“嗬,我最钦佩的伍德洛先生,与我妻子聊什么呢?”
李茶德会长将最钦佩三个字特意着重强调出来,听上去像有某种意味深长含在里面。
伍德洛先生当然明白过来,对一位有夫之妇,一位男爵夫人,一直聊天,的确是唐突了。他光想着,再努力一把,将一件以往埋在心底的旧事说开,说开了,他便可以释怀,或许以后也可以不被体面所束缚,做个真正自由的人。然而无论是李茶德夫人,又或者李茶德会长,现在更是成为李茶德男爵,他们都表现出某种非对等关系的抗拒,似乎不愿意跟低于他们的人有更多的交流。至于男爵夫人,伍德洛先生也看出来了,她纯粹是想端起姿态,好让自己更体面一些,如此才好培养起古典宫廷礼仪,进入上流的圈子。
伍德洛先生现在就更纠结了,不知道该不该去讲那件旧事。索性,他想,索性就再往后挪挪吧。
“没什么呢,李茶德会长,尊夫人与我旧时的一位邻居很像,我想,反正闲着,就过来问候一句。”
“是吗?”李茶德会长脸上似笑非笑,却在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堆着笑容。
李茶德夫人这会儿也是同样表情,但却更为森冷,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我却不记得有您这位邻居,可真遗憾呐。兴许,或是你认错人了。”
“那应该是认错了。”伍德洛先生点点头,又向李茶德会长伸出了右手,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才戴上礼帽,正好衣冠转身走开。
直到伍德洛走远,李茶德会长眯起的眼慢慢张开,散出更锐利的眼芒。
“镇上的人,有时候真让人讨厌。”
“虽然讨厌,又很可怜。”李茶德夫人附和道。
站上高位的人,看谁都是一副可怜模样,仿佛站了高位,离救世主近了,自己也变成了救世主,只不过是低阶救世主,拯救那些层次低于自身的可怜人。高位者平常总是带着同情,悲悯,内心深处却刻意将自己与那些低等人隔开,撇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基本就结束了,伍德洛先生的心结没有打开,他只能继续维持体面,做一个正直的人,以此来化解以往不体面的黑历史。
好像还没介绍这黑历史吧?其实这也不是多大的事,确实和老板娘,现在的男爵夫人有关。在她骂街那天,伍德洛先生正好也是经过的,他经过时,恰好远远看到一伙强盗,正从百货店里偷出来不少东西。伍德洛先生站了一会,他本是要直走,一路向前直走是他回家的路,然而有强盗,他不敢。后退也不是,兴许望风的强盗远远看他后退,便会像那种咬人的狗一样冲上来。那时,他就说不清自己是过路的,还是想溜走报警。他只好站着,揣着紧张的心情,慢慢挪动脚步,往墙角靠去。
强盗们没过多久就大包小包出来了,他们看到了伍德洛站在不远处看着,除了伍德洛,这条街上竟然没有其他人,有些奇怪,他们好像见怪不怪,依旧神情冷漠,悄无声息地从伍德洛的身边走过。伍德洛先生面无表情,绅士的操守怂恿他务必去阻止,然而他却好像突然没了全部力气,也没一丝一毫勇气产生。下一瞬,强盗们已经来到,他们侧头看着伍德洛先生,目光聚集盯着,这目光热辣辣的,让伍德洛先生莫名有些惊恐。
“这块表给你,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刚才望风的强盗顺手,把一块豪华手表塞进伍德洛先生的手心,大笑着,跟着团伙的人一起走了。
要不报个警?伍德洛先生等强盗们走得看不见了,心想。但是没等他开始行动,那边百货店的老板娘已经因为这事骂起街了,越骂越难听。天杀的贼子,明明骂着刚才的强盗,伍德洛先生却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干我的事,他心里强迫自己撇清,然而,此刻攥在手心的那块手表,仿佛无声地反驳了他。伍德洛先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一块手表给鄙视了,哪怕他心里明白手表并不会说话,一切台词都是他在给它加戏。但他就是过不了心里这关。
伍德洛先生就在这纠结中,茫然地听了老板娘两个小时的骂街。他像个凑热闹的人一样,为老板娘的某些犀利话语,眼中绽放光彩,为某些恶毒的诅咒,心中微有戚戚。他知道老板娘不是在骂他,然而握着手心的手表,他又觉得那些话语,跟当面骂他没什么两样。他什么都不敢,连上前跟老板娘当面对峙,说明真相,他也不敢。这东西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如果包括他的自辨,他没办法自证清白。后来,犹豫的久了,就耽搁了,一耽搁,就耽搁了很多年。
这些年里,伍德洛先生尽力将自己包装得一丝不苟,尽力体面优雅,但在心底,始终有个地方,深深扎着一根刺,刺入灵魂的那种,它拔不出,也化不掉,也许会陪着他天荒地老。
伍德洛先生想了想,喝完了酒杯里最后一口酒,优雅地起身。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个曾经泼辣,如今装着体面的李茶德夫人,噢,是男爵夫人。男爵夫人的目光,不知怎么,此刻正好超他看来,两人目光一碰。
伍德洛先生突然站立不稳,整个人往后一倒,他连忙伸手去扶桌子,却不小心碰到了杯子,将杯子带了出去,随后身子又撞到后方的椅子,磕碰中帽子也飞了出去。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看向这个镇上最体面的人,对的,他就叫伍德洛先生,是我们认识的伍德洛先生,镇上排名前五的好人里最好的那个。
伍德洛先生摔倒在地的时候,同时听到啪的一声,酒杯也正好落地。
破碎的声音短促而又嘹亮,那些大的小的玻璃碎片,像烟花一样四下炸开,有几片还飞到伍德洛先生的脸上,在那里刻了几道不知所谓的奇怪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