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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文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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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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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儿草原奔跑

(一)

唐诗诗准备报名证券从业考试时,张煜扬就在她身边。

那会儿正值周六,两人懒懒地睡到中午才起床,囫囵解决了午饭,就窝到阳光房的沙发里头。唐诗诗刷着手机,吃着张煜扬为她洗好放在边几上的水果,小巧的嘴里不时乐呵呵笑着。资深码农张煜扬无暇休息。项目进度太赶,即便周末在家,他也得端着个笔记本电脑,一边敲代码,一边还得伺候唐诗诗。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也照着他膝上的电脑。

一切都被镀上一层灿烂金黄,仿佛某种造物主恩赐的福报正在降临。

唐诗诗就在午后的某个瞬间想起了证券考试,想起印象中报名时间似乎就快要截止了。她一个激灵从躺平中坐起,刚准备打开手机找下报名网站,一抬眼,看见沙发另一头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疯狂输出的张煜扬,眼神一亮,声音一柔。

“老公,下月证券考试,帮我报个名呗!”

“这么快!”张煜扬随口嘀咕,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奔过。但很快,他还是停下手中代码,屏幕切到浏览器,去处理刚收到的新指令。搜寻证券行业协会官网花了些时间,找到后进入登录页面,他忽然发现,又把账号密码给忘了,得重新找回。真是个麻烦活计。但这是唐诗诗交代的任务,张煜扬无法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想办法。

台城的人参加证券从业考试,着实有些麻烦。本城没有考点,得去外市。按照以往,张煜扬会在温城、宁城和杭城中选择一处,行程控制在两三个小时,这样开车不累。如果按两天计划,考完试后还有一天时间可以去玩玩。要说这玩呢,也不需要唐诗诗去考虑,张煜扬总能把行程安排得很好,既足够充实,又不至于奔波劳累。两人过往的经历已经多次证明。有时,都让唐诗诗产生不确信的怀疑,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勤劳细心的一个人?一个人同时兼起司机、保镖、导游、助理等多重身份。因为张煜扬的存在,唐诗诗只需要做个负责美貌与快乐的大孩子就行。

其实在此之前,确切地说结婚以前,张煜扬既不勤劳也不细心。他从不做家务,在家除了打电脑就是玩手机,有时会看看书,比如小说什么的。从懒到勤的历史转折点就是结婚。为什么呢?

究其原因,结婚后家里出了个比他更懒的人——唐诗诗。这让张煜扬不得不变成自己最不想成为的勤快人。没办法,一家二懒的话,换下的脏衣服、无人处理的剩余食物、逐渐变脏的地面墙面和与日俱增的生活垃圾,只会制造出更多家庭矛盾问题,日积月累后不堪设想。好在张煜扬生活经营方面倒是开悟早,执行快,落实彻底,终究将两人婚姻这艘大船摇摇晃晃地掌住了。

夫妻俩虽然没有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爱情典范,却也不缺少诸如同沐雪共白头等让人羡慕的浪漫经历,好孬参差,终不算辜负岁月。

日子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越过七年之痒,来到了两人的金九岁月。

这时候,张煜扬和唐诗诗相继过了三十,奔向四十的生活更趋于简单。回到家,晚餐常常是几份外卖,或自制极简风减脂餐。随后两人各占一头,窝在沙发两端,各自刷着手机。自从社会进入流媒体时代以后,这便成了俩人在家最主要的休闲活动。张煜扬把此前会看的实体书扔到一边。手机上有书,有游戏,有短视频,还有能瞭望窥人的奇妙窗口——朋友圈。里头发生的一幕幕多有趣啊!仿佛建在手机里的观景台,通过它能看见各种别人想要被看见的东西。那些分明远在天边的风景、出现的人与事,穿过手机屏幕,仿佛就直观地呈现在眼前。

张煜扬曾经看得认真,朋友们发的每一条内容他都会点进去,文字看全文,图片看高清。看过之后,他羡慕过别人的生活,偶尔自己也发点图配文,晒一晒日常新奇的吃喝玩乐,同样被别人羡慕过。

不过现在,他的眼睛早已麻木,仿佛有了一层勘破虚幻、看穿真实的慧眼——谁家不是过得一地鸡毛呢?上一秒歌颂岁月静好,唱响今宵多欢畅,下一秒,她们可能就因为美食摆盘的问题,相互吵得不可开交,甚至把费尽心思摆好的盘都给摔了。精致的陶瓷餐具,没等到羡慕的目光,就都化作碎渣散落在地,四分五裂,满地都是狼藉。这些事,张煜扬听过见过太多,以致于后来再看朋友圈,都有些兴致索然,觉得乏味得紧,干脆就灭掉了手机屏幕。

可不看手机吧,又有些无聊,在家实在没什么事情好做。有时周末赖在床上,两人躺满一上午都不想起床,手机也看累了,无聊到互相打闹。

唐诗诗的手几次摸到他的小腹,跟埋在他大肚腩里的八块腹肌玩躲猫猫。纤细的手指径自钻入睡衣,沿丘陵地带上溯,指腹轻轻摩挲过人鱼线,指甲顺带勾起,如同犁地的耙尖。一路开垦,惹得张煜扬心花怒放。以前他更年轻的时候,遇到这当儿,真是浑身一荡,一把就将那小手攥住,随后在得逞的笑声中,熄灭了灯光。电动窗帘自动闭合,房间里就暗得如同深夜,如同旷野,云遮雾绕间只有风声呼啸。

但那是以前。现在唐诗诗的手指在那个圆滚凸起的肉肚上反复摩挲,也没摩挲出个什么东西来。腹肌上面自从覆盖的脂肪层变厚,成了深埋地底的废墟,敏感度也降低很多。像受潮的火柴盒擦片,怎么也擦不着火了。


(二)

张煜扬试了多次,总算把账号给找回来了,有了账号,下一步可以重新认证,重置密码。经过一番不算漫长的努力,他成功登录了报名后台。

这回考点只提供了杭宁两个选项,温城没有安排。

“去杭城,还是宁城?”张煜扬问道。

潜台词是,你想去哪里考?这关系到去哪里玩,以及去哪里吃。选择旅程,就跟开盲盒一样,你永远可以充满期待,却永远不知道是什么惊喜在那一头等着。

“杭城吧,去远一点的。”唐诗诗过了好一会才回答。宁城去过多次,带来的惊喜感越来越小,倒是杭城,这些年变化巨大,仍存在许多两人没有探秘过的地方。

“好!”张煜扬应了一声,操作鼠标点选了考试科目,考场所在城市,确认提交,然后付款,一气呵成。

最后又回首页确认了一遍报考信息,确定成功报名,张煜扬这才满意地关掉网页,继续敲自己的代码。阳光翻过一块厚厚的云层后重新撒下,在他身上继续亮起福报般的灿烂金黄。

“准考证要考前七天才能打印,现在还不知道考试时间和考场地址。”张煜扬想到了网站上的通知公告,又补充一句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活得越来越琐碎了,给唐诗诗做事情时,经常会精确到那些极其微小的细节,并总会抓住一些关键点反复叮嘱,予以强调。不过,即使他再怎么反复叮嘱,唐诗诗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听到了,却没有认真听进去,更确切的说,是没听上心。毕竟有张煜扬这么细心的人在身边,就像拥有了一个自带各种提示闹钟的人形记事本,谁还会亲自记忆那些细节呢?所以除了“报名成功”这个关键词留在唐诗诗脑海里,别的呢,早顺着脑海乘风远去了。

张煜扬对此见怪不怪。唐诗诗不上心,他只能自己更上心一些。这多少有些不合适。产生的反作用是,让一个人越来越记不住事情,而另一个人得去记住越来越多的事情。最后,一个人得去记住两个人的事情。张煜扬想到这个后果,就有些害怕。两个人在一起,可不能变成零和博弈,那样的话,结婚的意义是什么呢?生活中一加一的最佳答案,本应该大于二的。现实是,这道算术题不同的人总有不同算法,得到的答案总到不了与二相等,往往小于二,甚至是零或负数。

张煜扬为此提过建议,在唐诗诗心情好的时候,他也曾突发奇想,用唱歌的方式暗示,感情要两个人互相多一些理解。

他唱道:“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唐诗诗丢给他一个白眼:“别唱了,难听死了。”

张煜扬不服,说:“以前你还夸我《白色球鞋》唱得好听。”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唐诗诗忍不住也笑了,“以前你还是小鲜肉来着,又白又嫩,多少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玩笑归玩笑,不可捉摸的生活中,两人还是很容易变脸,艳阳天转雷阵雨是常有的事。有时,两人争执得激烈,也像一般夫妻那样直接切换吵架模式,热战之后冷战,最后和谈,以口头签订不平等条约结束收尾。

张煜扬在感情中总是输的那一方,或许正应了他唱的那首歌,两人就是野马和草原,自由的野马怎么会在乎草原的感受呢?然而名义上的获胜者唐诗诗,却反而觉得她才是受害者,常常借心灵受伤索求更多。

张煜扬更想不明白了。他觉得自己的底线在那,不能再退了,然而抗争过后,先前划好的底线反倒又后退了几十步,退到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地步。扭头看去,他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婚姻尽头可怕的悬崖边了。

悬崖下方,看一眼就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全是坟墓!黑压压的爱情坟墓。那些若隐若现的墓碑上,刻着全然已化为幻象泡影的各种“爱情”,无数婚姻失败的亡魂们游荡其间,它们哭泣着,痛恨着,后悔着,最后都化成深渊下久久萦纡的叹息。

张煜扬被那阴森冷漠景象唬得心头阵阵寒颤,赶忙撒腿就跑,生怕跑得慢了就会沾上家破人亡的晦气。


(三)

自从报考成功,唐诗诗的日常多了一件事,看书。

她网购了一大堆资料,到驿站后让张煜扬去拿。张煜扬起先以为是一本书加一册试卷吧,毕竟唐诗诗这次报考的就一门,像她这样拿证需要通过两门。不过另一门考试早前查了,几年前考过一次,刚好60分过关,所以这次就不用考。

张煜扬想着就一门考试,学习资料应该不多吧,也没骑电动车,走路去了附近驿站。结果到了驿站,喊出取件码,却见工作人员费力地给他搬来一个大箱子,张煜扬接过来当场就石化了。

大箱是货真价实的巨大纸箱,单箱子正面就比A4纸大得多,高度也足有二十多公分。整个儿抱在手里沉甸甸的,张煜扬毛估了下,少说得有十五斤重。

你说你就考一门,有必要买这么多学习资料吗?看得过来吗?

张煜扬当场就在心里吐槽,一路含着怨念,将这些资料抱回家。

“这每年的考纲不一样,肯定要最新的资料啊!”唐诗诗看到这么厚重的一箱资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你看得过来吗?”张煜扬仍旧怨念,一路艰辛已经让他抓狂,这一刻当着唐诗诗的面彻底爆发,委屈得像个承受了巨大不幸的可怜孩子。

“你猜这一堆书多少钱?”

“我不管多少钱,我只问你看得过来吗?能看完吗?”

“三十九块,包邮!”

这年头书都这么廉价了吗?论斤称,比白菜都便宜。可便宜也不是你买这么大堆书,却当作摆设不去看的理由啊。张煜扬其实已经预见到未来。

的确跟他预测的一样,唐诗诗后来基本没去翻这些书。书到家之后,便直接一步到位去了书柜大楼,分配到其中一间格子公寓。从此书柜大楼又多了一堆怨妃,在无人光顾的冷宫中,日复一日蒙尘。

唐诗诗那会儿却下了一个模拟考试APP,平常得空时,打开APP里做做真题,以此来提前适应考试的感觉,效果好像也不错。

早知道还买什么书啊,做真题背答案,不比看书来得更方便嘛。唐诗诗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条通向考试过关的终南捷径。

张煜扬看她抱着手机刷题,难得不是刷短视频,便识趣地没有再说什么。至于打入冷宫的那堆学习资料,他想着如果后面自己有想法考个证券,或许可以给自己学习,如果不想考,过一两年资料过时了,可以当废纸卖掉。十几斤的废纸,按如今行价,也能卖个五六块吧,多少也是赚的。

只可惜,唐诗诗刷题也就几分钟热度。几天后,唐诗诗抱着手机时,突然莫名咯咯咯地笑起来。

张煜扬伸长脑袋凑过去瞧。

唐诗诗赶忙将手机屏幕朝自己压低,不耐烦地驱赶道:“干嘛呢?”

张煜扬说:“我看看你做多少题了。”

唐诗诗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半凶狠地说:“你管我,长本事了啊你,还管我!”

“不管不管,我就是好奇你做了多少题,有没有不会的,我教你啊!”张煜扬说着又往唐诗诗身边凑了凑,撒娇般用肩膀挤着她的肩膀。别说,唐诗诗虽然瘦瘦的,挤着还蛮有肉感。

唐诗诗被挤得烦了,将他一把推开:“去去去,自个儿一边玩,老娘还要学习呢。”

到这份上,张煜扬再怎么榆木脑袋,也知道唐诗诗刚肯定没学习。她学习的热度已经过去,又进入天天刷短视频的节奏了。

在唐诗诗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玩手机的循环中,这天,张煜扬正在公司上班敲着代码,突然一个念头想起,好像到可以打印准考证的日子了。

那时距官方通知的准考证公布时间已过去两天,距离考试还有四天半。这个时间很关键,决定了能不能订到满意的酒店,以及酒店的通行便利程度和性价比。他立马放下手中忙碌的活,点开浏览器,进入收藏栏里保存的证券官方网址,点开,登录,看了看考试信息,第一时间给唐诗诗的微信发了过去。

“这次考试在城北啊,一个软件园区里。”张煜扬盯着网页中准考证上的地址,在手机上大致搜了一下。结果显示,属于杭城很北面的一块区域,再往北过去点就是以前老杭钢的旧址了。“到时候我们走绕城高速,绕过半个杭城,从城北的出口下。”

唐诗诗似乎在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两个字“嗯嗯”。

张煜扬又把准考证整个截图过去,叮嘱了考试时间,考试是在下午进行,大概3点多,只考一门,时间非常宽裕。把这些都交代清楚后,张煜扬感觉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不过突然却想不起来什么事,在心里复盘了好几遍,最后想到了,是准考证还没打印。

如今这些考试,准考证不像学生时期一样由学校统一发,都是电子版放网页上,进入个人中心就能看到,下载下来,用A4纸打印就行。考试的时候,带着这个纸和身份证就能验明正身,有些地方可能还会加上摄像头人脸识别,现场核验,防止出现替考舞弊。

张煜扬将准考证打印了出来,稳妥起见,他打印了两份,一份放进衣服袋里,一份藏在电脑包里,这样就双保险了。虽说打印店哪都有,但以防万一,万一考试前那张准考证丢了呢,万一马上要开考了临时又找不到地方打印呢?

最后一步,就剩下预订酒店以及安排游玩行程,这些对张煜扬来说,都轻车熟路了。


(四)

杭城北片,以前属于偏远郊区,近年来随着杭城迅速扩建,已经被囊括为主城区的一部分。不过说起来,如今大城市高速发展属实正常,越是政清人和,越是经济繁荣,越是蓬勃兴旺。早在南宋时期,杭城成为新晋国都,彼时不过是凤凰山脚下方圆十几里的一小块地。这样还分了外城、内城、宫城,御街也是短短的,王公贵族们坐轿或是骑马,不消片刻就能走到头。那会儿西湖还是杭城西边的湿地水域,西溪也是,如今都被纳入了杭城之中,成为主城区的池塘和公园,且早已消弭昔日水患,变得安分守己。

张煜扬订的酒店离考场只有两公里车程,直线距离更近,不过离前几年住过的运河边就有些距离了。但是,也不影响他们考完试后坐地铁去玩,酒店离城北某个地铁站不远,不用半小时就能到运河边。那里有张煜扬单身时候留下的几缕回忆,也有两人曾经在拱宸桥约会时留下的合影。记忆中,入夜后,古运河畔华灯绽放,美不胜收,新香积寺金碧辉煌,又透着历史的古雅隽永,如沐盛唐。

去杭城,周日下午考试,方便起见,两人周六就出发了。周六出发时间上倒是不赶,两人心想反正不急,就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忽然感觉有些早,半夜吃了很多夜宵,这会儿早饭也没什么想吃,拖拖拉拉又不想起来,不知不觉就磨蹭到了中午。两人整理了床铺,收拾好行李。

张煜扬提着一个大袋子,一个行李箱,唐诗诗拎着一只小包。临出门,张煜扬关掉家里所有的灯,不放心,又回头反复检查了两遍。

台城去杭城一百八十公里,开车两个半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作为御用司机,张煜扬倒无所谓开多久,唯独奢求副驾驶的贵客少说两句。早几年,这位贵客不知是不是兼了驾校客座教练一职,逮住机会就要给张煜扬上汽车驾驶实操培训课,一套理论咆哮输出下来,能将张煜扬吐槽到半死。张煜扬磨炼多年安全驾驶超十万公里的车技,也被贬得一文不值。

便是自那会开始,张煜扬坐上车,按下启动按钮后,开始感觉头上好像总顶着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张煜扬其实已经透过后视镜看到,那是个写着“马路杀手”四个字的牌子。车子一动,杀手登场,仿佛全世界都在围观他。这让张煜扬有些无地自容。

好在近几年,情况稍有改观。或许唐诗诗觉得调教好了,或许是她身为举世罕见的金牌教练,现在亲自上课的阈值高了,懒得开口,甚至不屑再为小事浪费嘴皮子了。

这一路张煜扬谨慎开车,倒也无事,平安抵达。

下午三点,两人到了酒店,办好入住。依照惯例,身份验证加人脸识别,也很顺利。

住进去后,两人先在床上躺了一会,小补了一觉,躺到晚上,等肚子饿得哀嚎许久,才想着觅食。他们住的这片也属商圈,周围有不少高评分餐厅,酒店楼下还有美食一条街。不过两人并没有下去用餐的想法,直接通过外卖解决显然更省事。唐诗诗点了三份外卖,一份给张煜扬吃的,一份她自己吃的,还有一份是两人各一杯的奶茶。这几乎是他们去到一个新城市后第一份晚餐的标配套餐。

这时,距离考试已经不到二十四小时。唐诗诗趁着最后一点时间,终于开始努力温习考试真题。她独自坐在房间一侧的书桌边,翻着手机上的题目,看上去极为认真,只在学习到眼酸时,才稍微抿一口奶茶。张煜扬就无聊了,本来可以看电视打发时间,不过唐诗诗在学习,电视画面亮得晃眼,还有声音,很影响学习。他索性就不开电视,改玩手机。手机也不方便看有声音的视频,他就打游戏,先打了几盘排位,接着斗了几把地主,送的欢乐豆很快输完。最后,深感无聊的张煜扬只好看起了小说。

第二天,又是紧张的备考。唐诗诗从上午起床后就捧着手机刷题,连张煜扬跑了好几条街买的早饭放边上她都没吃,只喝了半罐牛奶。直到近中午,她才把早上放那的三明治当做午饭吃了。想着下午就考试了,唐诗诗午饭后又看了会真题才开始午睡,闹钟定在考前一小时。

由于跟朋友约了晚上碰面,白天无事,张煜扬上午就出门了。他以前在杭城读的大学,还用着大学时办的手机号,受归属地限制,修改套餐变更服务都得来杭城找当地营业厅。张煜扬地图上搜到一个,便过去办理了,办完又在边上逛了逛。唐诗诗整个上午都要学习,午餐后得休息会,张煜扬就耐着性子一直没去打扰,独享了一上午的清闲。

中午,张煜扬看到路边有家挺特色的网红小吃,就去尝了个鲜,以此解决掉午饭。这家网红小店确实值得多刷,他吃得很满意,想着下次有机会可以带唐诗诗也来吃一回。之后,张煜扬便回去了,打车回了酒店,直接去地下车库开出自己的车。

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他要亲自开车送唐诗诗去考场,完成这次赶考旅程的关键一役。


(五)

张煜扬把车停到酒店大门前,看着旋转门里,不时有人从中进进出出。停了足有20分钟,唐诗诗的身影才出现在酒店门口,被旋转门优雅送出。

她今天换了身休闲风黑色正装,里面搭一件白色衬衣,完美地勾勒出身形线条,手中还拎着一只黑手包,走路那架势颇有职场丽人风采。

“美女,您叫的顺风车吗?”张煜扬看着那个窈窕身影摇曳临近,放下车窗一脸坏笑问道。

“是的,小哥哥,麻烦去考试院!”唐诗诗也很快入戏,闪身坐进车里,笑容如和煦春风。

“好嘞,请系好安全带,马上出发!”

张煜扬佳人在侧,一路开得又快又稳,妥妥的老司机。考试院就两公里路程,很快就送到,不过戏要全套,顺风车车费可不能不收,于是在考场门口,痞坏的老司机又强行收取了女乘客两个吻作为车费,这才开怀大笑扬长而去。他准备先去城西的一位老友家坐坐,大伙组个局打会牌,等唐诗诗差不多考完再回来接。

车开出去不到十分钟,张煜扬却接到了唐诗诗的电话。

这个时间打来的电话,张煜扬有种预感,不太妙。

“张煜扬!你给我回来!立刻马上!”唐诗诗很生气。

不会吧,难道考试作弊被抓了?张煜扬下意识地产生这个念头。

也太快了吧,这都刚进考场没几分钟。

他本想问问原因,可气头上的唐诗诗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张煜扬不得不马上找路口调头回去。

究竟什么情况,才刚开始考试,怎么又让人回去?作弊的念头一闪而逝,张煜扬排除了这个可能。如果是作弊,那是唐诗诗自己的问题,犯不着冲他发火,冲他发火,意味着这事也有他的原因,很大概率,是要让他背锅的。

张煜扬想到这里,心中有股不寒而栗,他回想起以前唐诗诗发火的场面,那可是无差别攻击加大火力输出。他赶紧熄灭了这个念头。

是忘带了什么东西吗?中性笔,铅笔,身份证,准考证,这些都带了,按说应该没有别的东西了。那会是什么?考试资料真题试卷,这些是不让带进去的,应该也不是这个问题。难道是水?唐诗诗容易口渴,口渴就会唇干,嘴唇干裂起皮。她常常说嘴唇干裂时心情也不好,心情不好就会影响考试发挥。确实是自己疏忽了,本来车后备箱就有矿泉水,可送她过去时,心里急切想去跟老友们碰面,忘了这茬。要在平时,细心如他,是不可能忘记这种核心细节的。

哎,怎么把重要的水给忘了。

张煜扬感觉归途的路开了好久,才在一个红路灯路口找到调头的路。他速度不减,来了个漂移式调头,车头摆正时后轮与地面疯狂摩擦,发出了隔着玻璃都震撼耳膜的胎噪声。之后张煜扬深踩一脚油门,等车子沿着马路开始自适应巡航后,他点开了唐诗诗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唐诗诗估计正玩手机呢,秒接后慵懒的女声在车里响起。

“干嘛?”

张煜扬一听,这不情绪缓和下来了嘛!看来并不是多大的事啊。绷紧的几根弦突然半松下来。

“老婆,刚怎么了?”张煜扬问出去后,脑海里便一片澄明,先前各种揣测下的杂念通通删除,等着接收真实的答案。

“不想跟你说话!”话音刚落,电话又一次挂了。

张煜扬刚想问问考试还没开始吗,耳朵里却是一阵忙音。

到了唐诗诗所在的考场门口,一伙伙考生正陆续离开。张煜扬慢慢溜着车,临近考试院门口,看到在那房檐下站着的唐诗诗。

唐诗诗一手拎包,另一只手握着手机讲电话,远远看去,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张煜扬猜测,她这会应该正跟闺蜜吐槽着什么。

车子缓缓靠近,没响喇叭,唐诗诗稍一抬头,看到了自家座驾。

车门打开,嘭地关上。

车内仿佛钻入了一片巨大乌云,浮在车顶,彻底遮住了天窗玻璃。乌云滚动,刹那间雷光闪烁,如有黑龙自云层里游走,风也跟着四下呼啸起来。

唐诗诗就坐在那里,双手抱胸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张煜扬扭头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眼神低垂,如同一个犯了大错等待批评降临的孩子。

“你故意的,是不是?”

冷不丁唐诗诗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炸得他猛一抬头,如梦初醒般看着前方。

“什么?”

“故意不让我考试?”唐诗诗声音更高了一度,比驾校教练凶学员还凶。

“啊,我怎么会?”张煜扬不敢看这个状态下的唐诗诗,暴怒又不可理喻,仿佛随时就能抓住把柄发动毁灭性攻击,他领教过多次并心有余悸。

“你自己看!”唐诗诗伸手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啪得拍在中控台前。

张煜扬看出来,那就是他给唐诗诗打印的准考证。一种不妙的感觉蓦地出现,他慌忙将那张纸拿起来,往表格上凝神看去。

这一看,他的表情跟着丰富变幻,即使没有外力挤压,突然间好像也经历了百转千回。

张煜扬又抬头朝车上中控屏看去,比对着上面的时间。如果脑袋是面团,这一刻一定会被他揉成麻花形状。

此刻已经是15:20,而准考证上分明写着——

考试时间:13:00-15:00。


(六)

张煜扬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他是怎么把13点到15点记成了下午3点到5点。事情却已经无比真实地发生了,且盖上了不可挽回的封印。

“去酒店拿东西!回家!”

生气的唐诗诗显然不想继续待在杭城了。

张煜扬仍有些犹豫,低声问:“那跟他们约好的饭局?”

在他来之前,到来后,杭城的几位朋友就一直喊他聚聚,他真有些不好意思就此爽约,毕竟大家平常一年也碰不到几回。

“别提你那些狐朋狗友!回家!”

没得谈了。张煜扬只好把准备好的说辞都咽了下去。

晚上的饭局是本地的朋友徐玮安排的。他听说张煜扬两口子要来,特地打了多次招呼,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地点选在杭城北部的一家知名餐厅。他还约了同在杭城的另外几位老友。张煜扬这么一想,心里更堵得慌,觉得对不住大家。莫名出了这样的岔子,不仅毁掉了两人的心情,连好心好意的几位朋友,居然都被打上了狐朋狗友的负面标签。

张煜扬踩着油门的脚稍稍用了一点力,车子缓缓动了,朝酒店的方向萎靡地开去。他只觉得这一颗心现在如有千斤重,沉沉压着他的身体,几乎要将他压得窒息,喘不过气来。他费了好大劲挣扎开,却发现再没多余的力气去踩这脚油门了。

徐玮弹了个语音聊天过来,铃声环绕车里。张煜扬没接,仍旧在跟硬邦邦的油门僵持着。他不知道该跟朋友说什么,尤其是唐诗诗还在边上生气的时候。如果说得太轻松,她或许觉得张煜扬一点都不把她的事当事,人家郁闷生气呢,你倒谈笑风生了。如果说得太沉重,原本压抑的车里就更压抑了,他隐藏许久的妻管严本质也将彻底暴露在朋友面前,以后聚会,少不得被那群自诩大丈夫的家伙们揶揄嘲笑。横竖都难。

语音聊天刚安静下去,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张煜扬收拾好脸上的情绪,嘴唇紧了紧,抬眼看向唐诗诗,低声问道:“接不接?”

唐诗诗气鼓鼓地没有回答,等到铃声响了十几秒,才丢出一句:“随便你!”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表情,便是没有喜怒。说明唐诗诗的情绪已经有些平静下来,愤怒产生的火焰即将燃尽,只剩下灰烬与余温。这是个好现象。

张煜扬如今已经深谙唐诗诗的心理,明白她的火气通常不会持续太久,若是自己不主动提供燃料,这火发着发着就自行灭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马虎,毕竟刚烧完的灰烬里总有些许火星,若是不幸触发,死灰复燃可糟糕透了。

张煜扬点了下接听按钮。电话接通了。

“扬哥,到哪了?”徐玮的声音从车载音响里传出,有些震耳。

张煜扬听着熟悉的声音,心情激动了一瞬后下意识地冷静。他努力将声音以平常说话的方式说出,不着痕迹地道:“没,准备回酒店呢。”

“刚不是说快到了?”徐玮问道。

“哎,打算回去了。记错考试时间,没考成,真心郁闷。”张煜扬叹了口气。

徐玮大笑起来,笑声通过音响放大,听得车内两人有些不是滋味。人和人的悲欢感受,终究并不相通。

“那正好,早点过来吧,反正考试下次还可以考。你们难得过来一趟么,晚上带你们去吃大餐!跟你们说啊,这家很有特色,位置很难订的,来杭城不吃绝对要后悔……”

张煜扬听着徐玮爽朗的笑声,换做平常,他笃定也会一起笑着,但现在,他不确定唐诗诗的心思,自然不敢贸然答应徐玮的邀请。

“兄弟,听我一句!考试这事已经没法改变,所以啊,还是得该吃吃该喝喝,开开心心吃大餐,这样来杭城一趟,也不算没有收获吧!”跟着又是连串笑声。

张煜扬看了看唐诗诗,从她眼中没有看到任何情绪波澜,此刻她居然很给面子没有当场反驳,心里稍微落下来些。不过他也不敢擅自主张,毕竟,老婆的意见得参照,当下回应道:“好,我跟老婆在商量商量,如果去……”

“还商量什么啊!”徐玮的声音突然加高,“嫂子嫂子,问你个问题行不!”

唐诗诗想听听他问什么,说道:“你问吧。”

“如果扬哥没把时间记错,你这次能考过不?”

这话问得绝了!简直问到了张煜扬的心坎里。他这会儿就想钻进电话里,捧住徐玮的脑袋使劲揉几下,你小子这是灵魂之问啊,问得好!

唐诗诗听到这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显然,她比谁都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电话讲到最后,是唐诗诗主动结束的。

“你发个定位吧,我们现在过去!”

副驾驶上,唐诗诗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高跟鞋,盘着双腿整个人缩进座位里。她把手机以最舒服的姿势握在手上,和来杭城路上一样,自顾自刷着短视频,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

张煜扬以往听到这有失形象的大笑总会出言提醒,让唐诗诗笑得收敛些,顺带揶揄两句开个玩笑。然而此刻,他却觉得这笑里边,似乎有几种美妙的风情混入了,像拂过草原的风,让他陶醉,让他欣喜,不觉间,竟消去了心里所有的郁结。

他的心情瞬间变得无比轻快,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直踩不下去的油门,突然就踩下一大半。车子骤然弹出。

如一匹马儿上了草原,撒开四蹄,欢快地奔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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