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苍茫万仞峰,直教云海荡心胸。长枪大戟谁能敌,除是黄州喻石农”。清代中叶的湖北文坛,性灵派代表诗人喻文鏊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与汉阳叶继雯(1755—1830)、蕲春陈诗(1748—1827)之交最笃厥,并且同以诗文负重望,被称为“汉上三杰”。
喻文鏊(1746—1816),黄梅人,字冶存,号石农,又号考田山人,世称“石农先生”。文鏊早慧而好学,自幼就有“神童”之誉,年十八入泮池,十九饩于学。三十岁以后,即以诗鸣吴楚、东南、海内,称诗之家,无不合口同词,推为一时巨手。乾隆甲辰年(1784年)恩贡,嘉庆乙亥年(1815年)选授勋阳府竹溪县教谕,辞不赴。毕生致力于诗文,洞悉古今治乱,往往于登览之际,发感受于篇幅之内,“纵横变化不可方物,稍有识者皆沁人心脾”,《黄州府志》称他为“有道诗人”。 萍乡刘凤诰(1760—1830)在《红蕉山馆诗跋》中有这样一句话:“读黄州喻先生石农诗,有昌黎之雄,无长吉之苦,拍案叫奇,慕其范才于学,孤行直气为世大手无疑。”嘉庆十三年,刘凤诰遣戍黑龙江之时,将喻文鏊所著《红蕉山馆诗抄》带到齐齐哈尔,当地文士见之爱不释手,昼披夜吟,既有手抄而诵之,也有不辞远道争相购觅者,以至黑龙江无不知喻文鏊者。每年到京城从事贸易的高丽(朝鲜)人,也争相觅购喻文鏊之诗集。
文章与道德并行。喻文鏊状貌奇伟,胸怀豁达,通达耿介,超凡脱俗。当时的士大夫们非常钦慕他,许多人因求识一面不得而感到十分惋惜。对于邻里的人和事,他闻善必扬,如有错失处,他又从容宽和,让他自己反思醒悟。嘉庆初年,有位总制两湖的大官员,委托县吏请喻文鏊帮他写一篇祝寿文,答应事成之后以两百两银子相赠。文鏊笑道:“吾文固不如韩昌黎,不向人索润笔也。”往还推辞再三,坚持不受。友人、蕲水王根石持其诗向湖广总督推荐誉扬,他作函制止,表示“遇不可强而得,学则视其自为”,宁愿“老死不出闾巷”,“怠于进取,不足以致遇”。他认为,“夫贫人富人并为客,受赐于主人。富人不惭、贫人常愧者,富人有以效之,贫人无以复也。”因而不图仕进,不求声名,甘愿以诗文自娱平淡居于乡间以至终老。
“高谈遗世务,必无济世功”。作为文士,喻文鏊是注重实际,反对夸夸其谈的。他一生善察山川秀色,常以生动的形象和具体事例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壮年时,他遍游了长江、淮河流域,足迹东至山东、河北,西至陕西、甘肃一带。这一壮游,极大地开阔了胸襟,丰富了生活体验,给他的诗增加了活生生的现实素材,从而留下了一系列优美的诗篇。壮游归来,喻文鏊的诗艺大进,也终于成为了一代杰出诗人。当时学界文坛,一时盛行于考据之学和骈俪之文,喻文鏊不屑于此时风,一概不为。他以韩愈为宗,很得其三昧。其所作古文,奇崛似韩愈,敷畅如苏轼,和雅类于欧阳修,宕轶奇肆,有唐贤之风。黄冈王銮赞曰:“君诗远宗汉魏,近亦取法盛唐”。较为恰当地赞扬了其典重拧练的创作风格。
喻文鏊长于诗论,并且对当时的文风相当留意,对当时“诋古人者多,诋今人者卒鲜”的不良风气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强调,古人也好,今人也好,要多看其所长,并汲取他人之长以丰富和提高自己。著名诗人、曾任黄梅知县张维屏(1780—1859)在《听松庐诗话》中载道:“石农耄年好学不倦,著有《考田诗话》,颇能自抒所见”。喻文鏊又精于散文,文法奇崛,他的《论保甲乡勇》、《论社仓利弊》、《说吏》、《说民》等文,论说精辟,思想深入,发人感慨。当时的边塞总督看到喻文鏊的文章,十分倾慕,派遣友人来招迎,都受到他婉言推辞。
喻文鏊经常强调作诗要以性情为上,认为“诗不惬伦理者为不亲,不衷时物者为不切,不经涉山川者为不广,不酝酿经史者为不根,不通观古今殊俗琐情为不趣。”他自称“生平所为诗,自吟自喜,自悔自删润。多感怀吊古,即景怡情,与人赠答者甚少,有之亦多自抒胸臆。”他珍视“独到”,认为写诗要在“真”字上下功夫,“诗真则新”、“诗以立教”,既要表现作者的真面目真性情,又要以感人为宗旨,不能片面地追求文辞。诗要能感人,“愈浅而愈深,愈澹而愈腴,愈质而愈雅,愈近而愈远,脱口自然,不可凑拍,故能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他主张用自然语句,表现真实的自然感情。只要命意超卓,俚语民谚,香奁艳华皆可入诗。他近乎儿歌的诗《吊熊襄眠公》:“江陵死,几人拍,江夏诛,几人将?锦袍花戚银麒麟,白牌封剑真将军。”悲愤之情用近乎俗语白话表达出来,自然流露,情真意切,如果雕词琢句,反而显得矫饰。又如《史阁部像》: “扬州巨炮天阊开,龙虎王气钟山催。仓皇一木撑半壁,无愁天子何为哉?”寥寥几句,把对史可法的景仰、对南明福王的鄙视与嘲讽,表达得淋漓尽致。
喻文鏊的诗随心所欲,下笔有神,题材广泛,意境优美,真率自然。无论是写山水田园之美,咏史之得失,还是抒写日常感受,均能各得其宜。往往一点感触、一件物事,都能引发其性灵,写出隽永之作,不愧为清中叶的大手笔。如《怀友》:“白露清遥夜,银河挂一村,沧江人卧静,流水东南奔”。《访晦山禅院》:“掉头去止人天师,姓名不肯令人知,黄鹤楼中一吟眺,笔力欲无崔颢诗。”《金山大风》尤为人称道,“万里风声壮,三山海气连。飞流洒绝壁,长啸倚青天。健翮云间鹳,夕阳江上船。自知抛世事,不必问枯禅。”他的山水诗,摹写名山大川,气魄非凡,阔达壮伟,让人百读不厌。如广为传颂的《登太行山》:“太行天下脊,一发走中原。忽向辽东折,因为冀北藩。冈峦互联络,面背割寒暄。下有流如带,黄河万里源。”他用“走”、“折”、“割”等动感的字眼,把太行山雄伟壮阔的景色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全诗笔力雄健,语言凝练,被张维屏赞为“如此可称杰作”。陈诗则谓:“石农诗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涌出,又如四山风下,九天云垂,百变万怪,使观者惴栗站掉而不自止。及夫风日清夷,波恬浪息,天容水色,骀荡容与,又使人乐而忘倦,而要其归于性情之正。”喻文鏊也偶作咏史诗、政论诗,写得流畅劲拔,如吟咏苏东坡:“青莲久不见,退之今则无。两作赤壁赋,三上神宗书”。从简练、流畅的词句中,世风不古、文士不遇、落寞失意之感淡然流出。喻文鏊之诗作之所以为人喜爱,就在其“真”、“新”、“独到”和“奇崛”,不仅命意如此,遣词用字造句亦如此,但这一切又极其自然而不显雕琢。
喻文鏊不仅在诗文中有建树,而且在书、记、传上也有很深的造诣。《桂氏修桥记》和《明给事邢寰传》,写作方法都是突破常规,别开径路,给人以新奇之感。他一生著述甚丰,主要有《红蕉山馆诗文钞》二十卷(其中诗抄十卷、续抄二卷,文抄八卷)、《考田诗话》八卷以及《湖北先贤学行略》等。
喻文鏊还以教导有方知名,曾率子侄辈十三人共读于红蕉山馆,皆有所成:有登进士第者二人(元准、元沆),中举人者二人(士涛、元霈),中举人副榜者二人(元鸿、元湻),选贡生者二人(元洽、元淮)。整个家族上百号人,都谨慎地遵守他的教训和约束。此后,黄梅喻氏家族以文学和宦迹著称,绵延两百余年,代有嗣响,著作如林,涌现出喻树琪、喻同模、喻灿烈、喻圭田、喻的痴、喻血轮、喻耕屑、喻任声、喻锡璋、喻本伐等一大批文化名人,享誉海内外。
嘉庆二十一年(1816年)闰六月二十三日,喻文鏊病逝于黄梅寓舍,享年七十一岁。去世之日,城中大小官吏以至士民戚友,无不叹惜流涕,哀挽文星西沉。道光壬午年(1822年)十月十八日,安葬于考田山太平庄之麓。
(原文载于2015年3月28日《黄冈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