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六十多岁了,坐大巴、转公交,历时五个多小时翻山越岭从陕南安康边缘小镇来城里看我了。本来,是有单独的卧室给父亲住的,但那天晚上,家里还有两个客人,我便安排父亲和自己一起睡。
晚上九点,父亲洗了脚便要上床。我轻声问:“爸,你不看一会儿电视吗,是你喜欢看的战争片。”
父亲呵呵笑:“我先上床,给你暖被子,我这把老骨头啊,还是有些热量的。”
我在客厅与客人闲聊,听到父亲隔着卧室门传来的阵阵鼾声。父亲在乡下,和母亲也是早早就睡了,到凌晨4点准时起床,赶紧洗脸刷牙,再把前天晚上摘的菜装到三轮摩托车上,然后锁好门,趁着月色迅速开着车朝城里批发市场赶去,忙碌的一天就此开始.......
客人去睡觉了,我看了一会儿书,倦意袭来,便开了卧室门准备睡觉。卧室的灯亮着,父亲鼾声如雷,张着嘴,口水流成一条河。我这才发现,父亲的嘴里,有好几颗牙都没了。我轻轻躺下,没料,父亲竟被惊醒,睁开眼坐起身问:“伟伟啊,天亮了?”
“爸,还早着呢,我正打算睡。”我上了床,被窝里好暖和啊,就像小时候。那时候,乡下农村土坯房子冷得厉害,父亲常常搂着我睡,屋顶瓦上,是滴答的冷雨声。父亲没在家时,我就蜷缩着身体睡到天亮,被子里还没暖和。我就那样,一直吮吸着来自父亲身上的温暖。大学毕业了,一个人来到了陌生的城里后,安身立命。而父亲在乡下,像草一样老去了。
熄了灯,我感到很困,却睡不着了。旁边睡着的这个男人,给了我生命,也是我在城里的思念。但人到中年,再与父亲睡在一张床上,我觉得身上的肌肤竟微微有些排斥,突然感觉有些难为情,一切都陌生而熟悉。
我轻轻蜷缩起了腿,却还是碰到了父亲的脚,本能地抖动了一下。
父亲说:“儿啊,爸睡觉打呼噜,会吵着你。你先睡吧。”
父亲抬了抬被子,把被子顺到我这边来。多么熟悉的动作,小时候,父亲怕我冷,总将一大半被子盖在我身上,睡到夜里,我习惯性地搂着被子睡,而父亲常晾着半边身子。
那时候,我正长身体,饭量比父亲还大,总是端着一个比父亲那裂了口的土碗还要大的饭碗,使劲扒拉着米饭,父亲边刮着锅底的饭,边说:“儿啊,爸爸没本事,给不了你最好的。爸也不指望你以后能挣多少钱,只要生活能吃饱穿暖就足够了。”那刮锅底的声响,听得我想磨牙。
四年前,父亲病了,来城里住院。晚上我在病房照料父亲,困了倒在床边呼呼睡着,但很快又惊醒。父亲正慈爱地看着他。见我醒来,父亲挪身让出半张病床,掀开被子一角:“儿子,到床上来睡。”
病床那么小,我却睡得很舒服。半夜醒来才发现,父亲竟坐在陪护椅上打着鼾。我责怪自己怎么那么不懂事,竟然睡得如此沉。我把父亲叫醒,让他去床上睡。父亲却笑着说,老年人睡眠少,年轻人上班很累了,休息是大事,不能耽搁。
今夜,父亲的体温在被窝里,感觉像血的热度般流过来。我悄然起身,把被子顺着父亲那边顺过去。父亲啊,你好好睡,儿子今天晚上就陪你,想一想小时候和你呆在一起的事儿。
天刚蒙蒙亮,父亲便起床了,我这才发出轻微的鼾声,在黎明里悄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