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黄文灿

“白夜”，我最初的印象源于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中短篇小说《白夜》，俄罗斯特有的景象：夏夜，太阳将落未落，一切都笼上了一层轻纱。在朦胧柔和的白夜时分，美好的感情在悄悄发生。

我后来与“白夜”有过一点机缘：

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机制发生巨大的转变，我在朋友鼓动下辞职未成，变通为“停薪留职”一类特殊人员，像一叶扁舟，漂进了“全民经商”大潮。

因为生意来往，常常和广州、深圳、厦门等沿海一带来蓉客户打交道，无论生意洽谈成与否，他们都喜欢到成都一些消费场所比如夜总会或酒吧休闲。美其名曰：劳逸结合。我陪同他们，自然也留迹其间。对于多数成都人来说，是不会细分CLUB（夜总会）与BAR（酒吧）这种源于美国西部的“舶来品”的，反正是有酒喝，有舞跳，能看表演，热闹就行。那时，成都夜生活主要集中在城南，以人民南路往南延伸两公里路段，酒吧，俱乐部成堆。至九十年代末，玉林小区成为成都夜生活最繁华的地方，玉林生活广场三楼“音乐房子”和“空瓶子”火爆场面记忆犹新。玉林西路相对要清静些，有三家酒吧，一家就是被后来赵雷唱《成都》唱红的那家“小酒馆”，一家是两姊妹开的“老酒吧”，还有一家就是我遇见的“白夜”。

记忆中的1999年仲夏，夕阳的余晖，透过街边梧桐枝叶，洒落在肩上。我漫无目的行走在玉林路，闷热的空气中，从街边商铺里传来那英和王菲的“相约98”。

我漫步到玉林西路中段，见一处老院落，还存留着民国时期的四柱三山式西洋门头，院落内一堵清代夯垛老墙还嵌着残存的汉瓦。两颗老桉树枝叶茂盛，很固执地守护着那浓浓的古韵。里面传来一阵朗诵声：人的一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每一件事情/没有足够的空间/去容纳每一个欲望/人不得不在恨同时也在爱/用同一双眼睛欢笑并哭泣……我记得这是犹太诗人耶胡达·阿米亥的诗。不禁好奇，这是一个酒吧？穿过门庭，步入院里。这是由两个保留下来的厢房组成的院落，扇形门里大约50多平方米的空间，像个大客厅，很随性，最角落的位置才是吧台的位置。

最为独特的，这个酒吧带书吧，可以随意翻阅。朗诵者是位背头男子，摇头晃脑，普通话夹杂成都腔，我有些吃惊，他手中没有书，是背诵。到最后一句，喝一口酒，随手抓起一只桌子上的“盆盆虾”和半句阿米亥的诗一起吞进肚子。喝彩声此起彼伏，轻音乐响起，气氛浓烈非常。

这个酒吧老板是女的，而且是诗人。三十岁多点，风姿绰约，装扮前卫，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扣着高脚酒杯的手指，带着长长的指尖套，有点像电影里慈禧太后的手。

这就是“白夜“酒吧，我脑海里的“白夜“像魔术一样，演化成为一个实体呈现在眼前。

这酒吧不愧是诗人开的，想象力丰富，很有包容性和容纳度：一边是拉图红酒黑加仑丰满的香味弥漫，另外一边却是炒田螺，沾满红油的麻辣“盆盆虾”在张牙舞爪。而且酒吧花样繁多，除了书吧，出书的人可以在这里做新书发布，也放电影、办画展、开音乐会，慕名而来的外地人也特别多。

此后，我出差回来，但凡有时间，就去“白夜“，听诗，看画，读书，吃龙虾，喝红酒、啤酒、白酒……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一起疯，一起笑。

在“白夜”偶然落座，那些朗朗的读书声和不同凡响的音影混响，那迷人的文艺氛围，让我怀念与不舍。

幸遇白夜，我对成都酒吧特有的情调、这种依托城市背景渐渐形成的酒吧文化有了新的理解和认识。成都特有的城市空间交错演变，给予很多开放后涌进的“舶来品”文化新的内涵与活力。

细思量，生活在大成都圈的人们是灵巧而勤奋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笔下是“看不见的城市”，里面的人，只能从想象中像可汗那样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点一点拆开，再将碎片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那是可汗头脑中建造的样板城市。成都人却在现实中将古城一点一点拆开，保留或再调换、移动、倒置，以全新的方式重新组合，“捏”出所需要的“来了就不想走” 的都市。将从容悠闲的慢生活与高强度、快节奏融合起来，将麻辣风味的活力与张扬同现代都市潮流汇合起来。在金沙旋转的飞鸟空中，添置高高耸立的各类大厦，人们可以穿越在杜甫诗里，也可以居住楼盘中，遥看窗外西岭的千秋雪。在浣花溪畔，在微风的细语呢喃中，以黄沙为纸，书写如星星般灿烂的诗句。可以漫步在彩虹桥上，数着近在眼前闪烁的星星。那些具有文学、文艺氛围的茶座、讲座、沙龙、书吧；琴台路的古韵、望江楼的诗笺……如芙蓉花开，散落在锦官新城，而“白夜”是其中绚丽的一朵。

卡尔维诺笔下是异化的现代人，看似走进了“文明的城堡”，却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深感孤独无奈和异化的残酷。生活在诗意成都的人们，是惬意、休闲而又实在的。

浮云一飘，流水数年。听说“白夜”2009年搬到了宽窄巷，如此，打造修复后的宽窄巷子，或许更能“窄”出禅味、“宽”出点诗意吧。后来我在东南亚一带做边贸，就没有机会去坐坐了。

我曾经熟悉的、陌生的或听闻过的你们，或者更年轻的你们，工作之余，是否在“白夜”浪漫依然？

岁月流淌，那些记忆如水浸漫心底的痕迹，愈发清晰。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在思绪中如流星般掠过，惊起一份回忆，一丝微笑！

白夜，你还好吧？

《四川经济日报》《悦读》栏目2021-0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