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惑

载《作品》2015年第8期（总第667期）

                   《小说选刊》2015年第9期转载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惑

                                            冯俊科

老家传来一个消息，80多岁的德爷死了。

我离开家乡多年，平时很少想到过德爷。猛然得知他死了，心里说不上悲伤，却有些沉重抑郁。墙上报时钟里的一雌一雄鹦鹉，轮换着钻出来各叫了五声。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依然没有睡意。走到窗前，透过夜幕中漫天星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思念着死去的德爷。

突然，隔壁传来了一阵打闹声。

那是一对老夫少妻，年初结婚时搬来，三天两头总是打架，尤其是在周末夜深人静的时候。简易楼房隔音不好，隐约听见男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还有巴掌击打肌肉沉闷的啪啪声，女人时而呜呜啼哭，时而喊“你打你打……”。

这对夫妻我在楼道里碰到过几次，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只是点点头，脸上飘过一丝僵硬的微笑就走过去了。那个男的约40多岁，中等身材，体态略瘦，穿着米黄色夹克，黑发闪亮，面皮白皙，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女的20多岁，娇小玲珑，满头红黄相间的彩发，高胸脯，瓜子脸，细眉大眼，脸庞白嫩，敞露的脖子上项链闪动着金光，短上衣前露肚脐后露细腰，红色的皮短裤紧紧包裹着圆鼓鼓的屁股，两条修长的细腿套在过膝盖的皮靴里。绝对的现代美人。

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近半个世纪前的德爷。

1

德爷那时候30多岁，在湨梁村的名声不好，不少人说他是个大流氓。后来知道，农村人说的流氓主要指在男女方面言谈话语不正经，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把这叫做下流话。三老奶（湨梁村人把曾祖父曾祖母辈叫老爷老奶）是德爷的亲婶子，小脚，60岁出头，她说：小德解放前逃荒要饭到西安，十四五岁，在青楼妓院提壶沏茶站班喊号当伙计，就在那时候，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德爷长相也不好，外号三不照。照，湨梁村土话，是正或直。不照，就是不正或不直的意思。德爷五尺多高的身材，一条腿瘸，一张大嘴歪咧着，一只眼睛瞎了。碰见人，他另一只眼睛斜翻着往天上看，露出大片眼白，才能对准要看的对象。湨梁村人说话讲究，不直接说德爷的腿嘴眼残疾，只说他三不照。德爷的头脸也不好看，一毛不长，没有一根头发眉毛睫毛和胡须。像村北湨河洼的盐碱地，白光光的，寸草不生。

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德爷，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报纸，孩子们除了捉迷藏玩骑马打仗弹琉璃蛋打橛儿偷生产队的甜瓜黄瓜西红柿，就是爱听故事。德爷半残疾，孤身一人，没啥负担，干活不多，爱讲故事。

月光下的打麦场、马坊院、柴禾垛、大土坑里，年轻小伙子们都爱围着德爷，说：“爷，讲个故事？”

德爷嘿嘿一笑：“想听故事？”

“想听。”

“去，弄朵葵花来。”

德爷爱吃葵花，听故事的人轮流去给德爷弄葵花吃。弄，就是偷。湨梁村人家的房前屋后树园里地边上种着不少葵花。第二天，村里会有女人扯着嗓子嚼：“哪个狗比掰把俺的葵花偷走了？吃了让他的嘴里长疔疮。”那十有八九是听故事的人弄走的，德爷吃的。德爷吃着偷来的葵花，嘴里也没有长疔疮，常常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用没有长疔疮的嘴讲故事。

德爷知道嫖客妓女的事情很多，敢讲嫖客和妓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德爷讲这些故事时也极其小心，讲前先要审查听众。他用那只斜眼翻着白眼珠子像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一番，问：有没有小猫狗在？噢，你们不知道，湨梁村的大人对十二三岁以下的孩子不尊重，都以小猫狗统称。德爷审查清理完听众，然后再讲。他这么小心，也没有挡住坏名声。

一个晚上，刚刚收完玉米。村北地大土坑里的玉米杆垛旁，一群毛头小伙围着德爷，众星捧月一般，叫他讲故事。我藏在郑鳖背后黑暗处偷听。

德爷靠着玉米杆垛，拍拍自己那条瘸腿，问：知道我这条腿咋摔瘸的？

大伙说：不知道。

德爷说：偷听一个嫖客给妓女讲故事，一激动从二楼掉下来摔的。

大伙喊：啥故事？

德爷：想听？”

大伙：想听，快讲。

德爷翻翻白眼珠，清清嗓子开始讲。德爷声情并茂，讲得很精彩，我只是记了个大概：有一个傻小伙子，结婚很多天不会做夫妻之事，急坏了新媳妇。新媳妇找到婆婆说：恁那儿子是个憨囟球（湨梁村土话：傻子的意思）？婆婆问：咋了？俺儿子精精明明的，和你一结婚咋就变成憨囟球了？新媳妇把事情告诉了婆婆。婆婆笑了，说：哦，过两天他就学精了。婆婆叫来了自己娘家弟弟，就是小伙子的舅舅。舅舅带着外甥去了一趟妓院，回来后给姐姐交差后走了。晚上，新媳妇脱光衣服躺在被窝儿里，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迟迟不动。新媳妇问：你咋不过来？小伙子喊：俺舅呢？叫俺舅来。

德爷讲完，抠个葵花籽还没放到嘴里嗑，有人就吹口哨跺脚，有的流口水。有人喊：俺舅呢？叫俺舅来。郑鳖说想尿，掏出家伙在玉米杆上啦啦啦撒起尿来。

你想，德爷讲这样的故事传扬出去，村里人能不骂他是老流氓？

三老奶说：麻子俏秃子能，一只眼儿了不成，这老话一点没说错。

德爷对这些话并不在乎，一脸坦然，说：食色是本性，谁不吃不喝，谁不嫁娶婚配？小伙子们将来长大结婚，男女之事不懂咋会中？

2

德爷身体残缺，却浑身技艺。每逢村里婚丧嫁娶过年过节，德爷那条瘸腿的小腿上绑一付小竹板，脚尖在地上点动，竹板打出有节奏的声响。歪嘴里含着个小物件，腮帮子一鼓一吸，吹出人笑马嘶鸡鸣火车响汽车喇叭叫等各色声音来。德爷不懂乐谱，却对音符高低音节长短的把握极其准确，板胡拉得极好。农闲时，德爷常坐在老槐树下那半截石磙上，提一把油乎乎黑黢黢的板胡，翻着那一只白眼看着天，左手虎口卡住琴杆，右手抽动弓弦，左手的四个指头在琴弦上掐掐松松上下滑动，那板胡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让人如痴如醉。德爷常拉《小寡妇上坟》《王老九偷亲》等豫剧曲调，有时也自拉自唱，吼上几声。

德奶名叫王小翠，模样俊俏，是长沟村人，从小跟她爷爷放羊，放羊不用鞭子，拢羊时往头羊身上扔坷垃瓦片碎砖头。长大了爱唱戏，嗓音好，会唱河南豫剧曲剧河南坠子二加弦等。扮相也好，举眉飞眼，伸臂掐指，招招式式都惹人爱。时值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开展之际，村村要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了培养文艺骨干，县革命群众艺术馆举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培训班，德爷和被招到了培训班培训。德爷比刘小翠大十多岁，一个月的培训班还没有结束，就把如花似玉的刘小翠粘连上了，刘小翠哭着喊着的要和德爷结婚。

德爷第一次带德奶来湨梁村认门时，村里几乎炸开了锅。尤其是黄狗郑鳖之流那些肢体健全的单身壮汉们，一个个像发情的公狗，红着眼珠子满街乱窜，口流涎水，逢人就嚼：

老流氓用啥手段，把这天仙弄到了手？

我日死他娘，真是好汉无贤妻，癞汉娶仙女。

妈那ⅹ，老天爷咋贼不公平？

德爷和德奶结婚时，村里的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造反运动正如火如荼。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主持婚礼。德爷和刘小翠左手拿本红宝书，紧紧贴在胸前，面对着毛主席像恭恭敬敬的站着。

马大喷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干革命。马德和刘小翠为了宣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走到了一起，今天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比赛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中不中？

大家喊：中，背毛主席语录。

马大喷说：为了提高妇女地位，刘小翠先背。

刘小翠清清嗓子开始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教导我们：至近年，农村经济益发破产，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最近农民运动一起，许多地方，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夫权便一天一天地动摇起来。

德爷接着背：毛主席教导我们，白求恩同志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是国际主义精神。

刘小翠背：男女平等。妇女要顶半边天。

德爷背：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

正比赛，三老奶揪着郑鳖和我的袖子到堂屋，说：借你两个小猫狗点东西。

借啥？

头发。

三老奶拿起剪刀，不由分说的在我两头上剪头发。在三老奶咔嚓咔嚓剪刀声中，我和郑鳖的头变得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得了斑秃病。

三老奶说：“恁两是孙子辈，兄弟姊妹多，用恁两头发，恁德爷德奶将来会子孙满堂。”

三老奶又把那些头发又剪得粉碎，和木屑蒺藜等混在一起用纸包好，带我们来到新房，抖开床上崭新的被褥，把碎头发像往地里撒化肥一样撒在上面，接着用手揉搓一阵，把被褥又叠整齐放好，嘱咐说：夜里，恁两儿再找一个小猫狗来，听房。

晚上，德爷德奶送完乡亲，手拉手进了新房。新房里的煤油灯立刻熄灭了。郑鳖、我和孙坷垃，吃过三老奶给的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像夜里的抓老鼠的猫偷鸡的狐狸，悄无声息的蹲在了新房的窗户下，洗耳静听。夜黑人静，天高星稀，不远处草垛里传来呜啊—呜啊的嚎叫声，像两个打得死去活来的死孩子，声音凄厉瘆人。那是两只野猫正在走窝。

新房里，德奶在叫：我的娘，被窝里扎。

德爷嘿嘿嘿笑了：咦，我日恁娘，你太着急了。快爬起来，把被褥都揭了，扔地上。

德奶：那，铺盖啥？

德爷：箱里我藏有被褥哩。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对新人大概是摸着黑在调换整理被褥吧。

郑鳖低声骂：这个鸡巴德爷，比狐狸还狡猾。

屋里回复了沉寂。不一会儿，屋里一对新人又在说话。

德奶：不会有人听房吧？

德爷：四旧都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也背了，谁还听个球？

德奶：噢。

德爷：嫁给我亏不亏你？

德奶：亏大了。

屋里一阵沉寂，没人说话。接着是一阵响动，像是两个人在打架。

德奶哭了，声音不高却很惨烈，喊：娘啊，我的娘啊！

我们惊吓的不知所措，憋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德奶的哭喊声又变得不敞亮起来，呜呜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直纳闷：咋打起架来了？

郑鳖和坷垃比我大三四岁，他两个低声商量：咋办？

郑鳖嚼德爷：“这个老鸡巴货，肯定是用被子捂着人家头打，手把儿也太狠劣了。”

孙坷垃说：“人家仙女一样的，嫁给了你这个半残废，咋还敢打人？”

郑鳖说：“敲窗户吧，惊吓一下那个歪龟孙？”

我建议：“喊吧？迟了会出人命。”

突然，屋里不哭了，很安静。不一会儿，又传出低低的笑声。

郑鳖站起身，把耳朵贴着窗户听。听了一会儿，蹲下来低声说：真日怪，德奶咋在笑？

我们也听清楚了，德奶是在笑。

孙坷垃说：德奶是不是个精神病？

我说：肯定是，德奶长得恁好，要是精神上没啥毛病，能嫁给德爷这个三不照？

忽听德爷问：嫁给我亏不亏？

德奶说：不亏。

德爷：实话？

德奶：实话。

德爷：为啥？

德奶没再吭声。

德爷在笑。听笑声，感觉德爷是个不折不扣老奸巨猾的人。

郑鳖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哇的叫了声，跳起身来喊：打，妈那ⅹ，使劲打。

我们风一样的跑了。

3

春天，德爷家后院的树园里，老榆树上榆钱串串，柳树吐出了嫩绿的絮芽，粉的桃花红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盛开，油绿绿的青草钻出了地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下午放了学，我去打猪草。挎着篮子刚出门，就听见德奶喊：救人啦！救人啦！

那声音从德爷家的树园里传出，如同春节时我们家那头猪被杀时的叫唤声一样惨烈。

我跑过去时，已经有一帮孩子们围着看，孙坷垃也在。德爷用两条腿把德奶盘窝在地上，张果老倒骑驴一样的骑在德奶身上，瘦猴一样的尖屁股坐扎在德奶的两个肥大的奶上，屁股沟正对着德奶的脸。德爷一手往天上面举着德奶的一只脚，像举着一大块蒸熟的红薯。另一手提着鞋，用鞋底子往德奶的屁股上啪啪啪的打。春天旱，好多天没有下雨，地上一层厚厚的浮土，飞扬起来的浮土把德奶裹得灰身土脸的，像一头在地上打滚的土驴，看不见她俊美的模样。

德爷是个闷坚决，手啪啪啪打，嘴不吭声，哑巴了一般。

德奶披头散发，在德爷的胯下一边挣扎一边嚎叫：救人啦，救人啦。

围看的小猫狗们没人去劝说德爷，也没有人去救德奶。我很奇怪：德奶那呼天唤地的求救声撕心裂肺的，传的很远，大椿树上几只灰斑鸠和榆树柳树上的麻雀扑扑愣愣都吓得飞走了，街坊邻居能听不见？咋没有一个大人前来劝解？

霄老爷来了。

霄老爷和我曾祖父同辈，在家族里辈分最长，年纪最大，和德爷他爹是亲兄弟俩。德爷他爹是哥哥，遭荒年死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只留下了德爷这根独苗。霄老爷把德爷从小养大，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德爷。

霄老爷穿着米黄色短褂，黑粗布裤，嘴里銜着尺把长的竹烟袋，一口一口的吐着青烟，迈着四方步，慢条斯理的走来。到德爷打德奶的地方站住了，他停止了抽烟，稳稳的站在旁边看，像是欣赏着一对打架的公鸡母鸡，观看着新野县老曾来表演的那一对嬉笑打闹的公猴母猴。

德奶发现了霄老爷，像遇见了救星，央求说：叔，快把恁侄儿拉走，这龟孙子下手太狠。

我们都看着霄老爷。

霄老爷面无表情，脸色庄严如水。他瞟了德奶一眼，从嘴里拿下竹烟袋杆，啪啪啪往自己的鞋底上磕烟灰。磕完烟灰，霄老爷声音洪亮的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

霄老爷说完，转身径直走了。

德爷住手了，不再打德奶。他站起来，把手里打德奶屁股的鞋丢在地上，光脚丫子伸进去，看着远去的霄老爷，说：有恁这样当长辈的吗？我还就不打了。

德奶也站起来了，仰头挺胸的和德爷并排站在一起，像一对并肩战斗的红卫兵战友，嘴里说：呸，就恁家的这种长辈？天上少有地下稀。

德爷回过头，剜了德奶一眼，德奶立刻不再言语，像只被打服帖的狗，依附着德爷，蔫蔫的站着。

三老奶来了，嚼：德，你尿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个啥狗比掰熊样，还打老婆？

孙坷垃和我一起去打猪草，路上说：我知道霄老爷这一招叫激将法，真灵。

我说：你知道个球。

4

我这样说孙坷垃，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件事情。

去年秋天，收完玉米芝麻绿豆秋庄稼，在耕耙好的地里，父亲揺着耧，我们像一群牲口在前面拉着耧种麦。霄老爷从地边过，喊着我父亲的乳名说：那事可别忘了。父亲说：爷放心吧，忘不了。霄老爷笑吟吟的走了。父亲给我妈说：霄爷年纪大了，嫌住在老院人多，乱，想躲清净，种完麦叫我们在后院的树园里，给他盖间茅草房。

霄老爷那时大概六七十岁了吧？具体岁数我也弄不清

刚种完麦子，一场霜冻下来，绿茵茵的红薯叶一夜间变成了黑色。西北风呼呼呼刮了起来。本家的一帮年轻人七手八脚吆五喝六的，几天功夫，霄老爷那一间茅草房很快就盖好了。黄土参着麦秸垛的墙，房架只有檩条没有椽，高粱杆搭在檩条上，上面苫着麦秸抹层泥。茅草房不大，非常简陋。我进屋里看过，仅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一把柳圈椅。那树园很大，长着很多大树小树，没膝深的荒草。那间茅草房在树园里，像在大树上垒的一个鸟窝，一点也不起眼。

一天中午，我放学路过树园，见树园里清静，想拉屎，就捡了一砖头块儿拿在手里，等拉完屎后好擦屁股。我正在找地方，裤子还没有脱下，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那声音有些沉闷，却也很响，是砖块儿瓦片土坷垃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熟悉，因为孙坷垃和我在冬天的夜晚，用砖头瓦片坷垃砸过教我们四年级算术课田老师的窗户，田老师每次考试都不让我俩及格，最多那次给过我49分。

霄老爷出来了。他看了看砸破的窗户纸，四处张望，发现了我，我手里正拿着一砖头块儿。

霄老爷朝我走来。我赶紧脸上堆笑，怯怯地喊：老爷。

霄老爷没有答话，拽着我的手，像老鹰抓小兔子一样把我拉到我们家院里，大声喊我父亲的乳名。

父亲从屋里出来，满脸堆笑，嘴里“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父亲听霄老爷说完，送走了霄老爷，从土墙窟窿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三屉桌小铁锁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颜色陈旧的铝肥皂盒，从肥皂盒里拿出一个灰乎乎的小手绢，解开包裹着的小手绢，从里面数了半天，取出三个一分一个二分的钢镚儿，给了我哥，说：去供销社买张牛皮纸，给霄老爷糊窗户。

我妈搬起面瓮，底朝天拍打着倒出了仅有的一把白面，打成浆糊舀进一个碗里。

父亲的脸无表情，端着装浆糊的碗走了。

我知道闯祸了，虽然这真的是冤枉我。

下午放学后，我迟迟没敢回家。天已经黑了，电线杆上的电灯不死不活的亮了，我还在校园操场上教室间的空地上游荡。看大门的老赵头发现了我，问：放学了咋不回家？

我没有理他。

老赵头说：前几天学校图书室的窗户夜里被人撬了，丢了不少图书。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这个鸡巴老头，这不是明明想赶我走吗？我只得走了。

出了校门，没有了电灯，一片黑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遮掩在黑幕中的房子树木和熟悉的土路。

我一声没吭回到了家。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父亲坐在那块老榆树疙瘩上，端着他那个头号大碗呼噜、呼噜的喝玉米面糊涂，见到我像没有看到一样，表情如同平常。

我端着我妈递给我的二号碗，碗里的玉米面糊涂已经凉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干皮。我没敢先喝糊涂，像投案自首的罪犯一样对父亲实话实说：霄老爷的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依然喝他的糊涂，呼噜、呼噜的，没有说话。

晚上，我脱光了衣服躺在被窝里，父亲来了。他掀开被子，抡起巴掌狠狠打我的屁股。那啪啪啪的声音，就像德爷打德奶的屁股一样。第二天上学，我一瘸一拐的。

几天后，霄老爷又来了。一进我们家院子，又是大声喊着我父亲的乳名，声音很严厉。我父亲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又是“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

霄老爷黑封着脸，指着我对我父亲说：你不能再打他了，你打他他心里有气，转脸又去把我那窗户砸了三四个窟窿。

我吓得浑身哆嗦，说：老爷，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霄老爷没有理我，转过身气傲傲的走了。

我父亲跟在他身后说：“霄爷恁别生气，我立马给您糊去。”

父亲送走了霄老爷回来，对我妈说：去打浆吧，贼冷的天，霄爷那草房咋住？

我妈说：家里一把白面也没有了，拿啥打？

我妈转身照屁股上给我一巴掌，质问我：你是吃饱了撑的难受？咋老去砸恁老爷的窗户？

我说：妈，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对我妈说：再去谁家借点吧。

我妈一把拉着我，避开父亲走出了院子。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有家难归的狗，一直躲在黑暗里在村中四处流浪。后半夜了，冷风嗖嗖像刀子刮。冰冷的月光下，我看见德爷家院子里的那座坟堆一样高的麦秸垛，快跑几步，双手按着半人高的土墙头，一个鲤鱼跳龙门翻进了德爷家院子。地上是一层干草，我落地无声，跑到麦秸垛前，三下两下掏出一个小窝窝，躬身缩头钻了进去，搂一把麦秸放在胸前，身子感觉暖和多了。那年月农村人家穷孩子多，一窝一窝的像遍地野养的猪，大人们每天忙着在地里刨食，很少关心哪个孩子夜里回不回家。

我钻在麦秸垛窝窝里，毫无睡意，思想着我满腹的冤枉。好像听见屋里的德爷德奶在说话。我好奇，不再怕冷，钻出去靠近窗户上听。

德爷嘴里好像在吃东西。德奶说：“一年四季给老鼠一样，喀吧喀吧天天咬葵花籽，烦人。”

德爷说：你懂个球。葵花籽是壮阳籽，吃多了对你好。

噢，我这时才明白，村里很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和刚结婚的男人，为啥手里常抱着一朵葵花，喀吧喀吧嗑葵花籽吃。

德奶没再吭声。

我正想离开，回麦秸垛里暖和，忽听屋里有响声。我耳朵贴着窗户，好像德爷又在打德奶，德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天太冷，我冻得像只寒号鸟，浑身直打哆嗦，心里骂：一个是暴君，一个是精神病。

过了一阵，屋里消停下来。德爷说：你以后别再去砸咱叔的窗户了。

德奶说：那树园地是咱爹和他兄弟俩的，他也没有给咱分家，自己跑到树园里盖房占地，他不拆我还砸。

德爷说：咱叔老了，还能再活几年？

德奶说：我就怕他死在那屋里，他一死，那房子占的院地就是他们家的了。

德爷说：不会吧？

德奶说：不会？他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将来都住哪儿？咱爹就你一个儿子，咱也没有儿子，那阵势还不是明摆着？

德爷没有吭声。

德奶说：把新根接来吧，你又不干。

德爷还是没吭声。

我听了纳闷：新根是谁？谁叫新根？

片刻，德爷说：你老去砸窗户，咱叔就搬了？

德奶说：他想清静，我就不让他清静。再说了，冬天不像夏天，窗户纸破了他就得糊，不糊还不冻死他？我就不信他能经常糊。他就是想经常糊，糊窗户的纸哩，打浆糊的面哩，那些儿孙们连饭都没吃的，谁拿白面给他打浆，拿钱给他买纸？

德爷说：你砸窗户，小同挨他爹打，多冤枉。

德奶说：冤枉？庙里面的冤死鬼多着哩。再说小同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他和坷垃常用砖头瓦片砸学校老师的窗户。

我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披星戴月顶着凛冽寒风跑到后院树园，敲开了霄老爷茅草房的门。

那天，霄老爷没有让我走，我和他挤着睡在一张床上。

几天过后，霄老爷让人把那座茅草屋拆了，又住回了原先的老屋。

孙坷垃说霄老爷那天用的是激将法，个中原因他知道个球。

5

德爷那天倒骑驴一样打过德奶后没有几天，我端着一碗稀汤面条蹲在三老奶家的猪圈旁吃。三老奶拿着一根木头棍，给他家的那只半大猪搅拌着猪槽里的猪食，旁边站着孙坷垃他妈，两个人在说话。德爷笑着，骑一辆三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德奶，从三老奶家的猪圈旁边飞一样的撺过去了。德奶的脸上好像也在笑。

三老奶说：看把那两个小兔崽子高兴的？见了人连屁都不放一个。

坷垃妈说：高兴？高兴老德那天在树园里咋还把她打得像灰土驴一样？

三老奶说：哼，这个翠，结婚前生过一个孩儿。这么大的事瞒着小德，小德知道了会不打她？

刘坷垃妈说：没结婚就生过一个孩儿，不会吧？

三老奶说：不会？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疑惑，没有生过孩子她的奶咋恁大？看她那屁股，咧开的像两扇磨盘。

我停止吃汤面条，瞪眼看着三老奶和坷垃妈。三老奶从猪槽里抽出拌猪食的木头棍，那木头棍上滴滴答答的滴着猪食，那猪食拌的是大粗糠。三老奶用木头棍指着我：小猫狗，咋偷听大人说话？不吃把碗里的面条倒给我家猪吃？

我吃着面条走了。

后来，我偷偷观察德奶，人真长得很漂亮。中等身材，两个奶头肥大，屁股像两扇磨盘一样向后面撅着，和人说话像唱戏，爱点起一只脚尖踩在地上打着节拍，带动那两瓣肥硕的屁股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尤其是那双眼，是一双杏眼，放射出勾魂的光。

霄老爷那天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现在想来，也不单单是因为德奶砸过他的窗户。

一天中午，我和孙坷垃放学回家，见德奶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供销社门口出来，那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两块糖，小男孩儿脆脆的叫德奶：妈。

我和孙坷垃很惊异：听错了？

回到家，听我妈给父亲说：德婶把她那个孩子接来了，叫新根。

新根来到湨梁村，给全村人茶余饭后增添了一个新的话题。听说新根他爹和翠是一个村，在焦作火车站当工人，是火车上烧锅炉的，吃商品粮。那工人有一年回家过年，被刘小翠勾魂的眼睛吸引，几天功夫就把刘小翠肚子搞大了。孩子生下来后，那男的说农村户口往城里不好迁，在城里又娶了一个，把刘小翠蹬了。德爷和德奶结婚几年没孩子，为了传宗接代，和德爷商量把新根从娘家接来了。

新根上学时，德爷把他的名字改叫马继。

德爷待马继还算亲。过春节新野县来村里耍猴，德爷把马继架在脖子上，挤到人群前像老猴脖子上架着一只小猴一样看猴们杂耍。西冷村一个叫小刚的常来村里卖琉璃嘎嘣，二分钱一个，我妈老说太贵，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马继围着卖的琉璃嘎嘣看，德爷问：想要？马继点点头，德爷掏出二分钱买了一个。看着马继嘴里嘎嘣嘎嘣的吹，我心里痒痒，直想问我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德爷对马继那么好，没想到一天夜里，马继差点把他的命给要了。

那天夜深人静，听见德奶喊：“救命啦、救命啦。”那声音很大，很恐怖。我听见了，想起床跑出去看，我妈不让，说：他俩儿打架是家常便饭，有啥看的？

德奶后来又喊：救命啦，老德叫斧劈了。

我父亲说：不好，咋出人命了？立刻披衣下床，跑了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街上的路灯亮着，街上全都是人，坊邻居们像炸了窝的麻雀纷纷跑了出来，嘴里议论纷纷。

马大喷他们从德爷家架出个人来，头上七七八八的缠绕着白色布单，看不见眉眼鼻嘴，像打仗电影里战场上被击中了脑袋的伤兵。我知道那个人是德爷。一帮人七手八脚的搬出三老爷家的小竹床，抬着德爷急匆匆地往县医院去了。

街上的人群没有散，人们议论纷纷：大半夜的，哪个阶级敌人贼猖狂，敢钻家里把老贫农老德给劈了？

啥阶级敌人？是马继干的。

不会吧，马继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啊？

亲不亲阶级分。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人，马继是工人阶级的种，咋会拿斧子劈他贫下中农的爹？

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已经“三结合”进了湨梁村革命委员会，当了主任。马主任瞅见了马继，马继躲在墙根站着。马主任走过去一把揪着马继的耳朵，像揪着一只兔子一样揪到众人面前，喝问：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你干的？

马继也不害怕，挺胸仰脸说：是我干的，咋？他打俺妈。

马大喷问：你睡外间，恁爹妈睡里间，黑灯瞎火的，你看见啥？

马继说：我听见里屋啪啪响，我妈在呜呜哭。我拿手电筒进去一照，他正骑在我妈身上打我妈哩。

马大喷：恁爹打恁妈，你管的着？

马继：我妈当时被他打憨了，嘴里直说胡话。

马大喷：啥胡话？

马继：说活龟孙，恁打，恁打，恁使劲打。

马大喷转身问德奶：真的？

德奶不说话。不知道是谁用手电筒打出一道白光，照着德奶。德奶赶紧用手遮挡住眼睛，脸红得像西天边日落时的火烧云。

三德走过来，抡起巴掌朝着马继没头没脸的打，边打边骂：小鸡巴熊孩子，恁爹愿打，恁妈愿挨，你懂球个啥？

郑鳖拦住了三德，说：这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打坏了要批斗你，专你无产阶级的政。

三德这才住了手，面露怯色地看了一眼马大喷。

德爷出院后少了一只耳朵，像后来演的日本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

德爷和德奶的打架的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发誓终生不娶。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湨梁村。毕业后一直在大西南贵阳工作，很少回家。

我现在年近六十，仍然孤独一身，对男女之事更是淡漠不思了，日子过的倒也安宁。尤其邻居那对年轻夫妻经常打闹，更证明了我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6

清晨，墙上时钟里的两只鹦鹉钻出来叫了七声。我醒了，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淡淡的晨曦把窗外的柳树镀上一层鹅黄色，一群麻雀在相互嘶咬跳跃飞扑着，叽叽喳喳的叫唤，被琢掉的雀毛飘然下落。

嗨，这世间，鸟人都不安生。

楼道里传来开防盗门声。大概是邻居那对打架的年轻夫妻出门上班了。我心里泛起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跑到门口打开门镜窥探。隔壁走出了那一男一女。那男的抚摸着女的背后那长长的秀发，搂着女的那柔软细窄的腰际。女的小鸟依人般的挎着男的一条胳膊，紧紧捏着男的大手。他们偎依着向楼下走去。我又回到窗前。窗户正对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那对夫妻出了楼，手拉手到了公共汽车站，女人仰起小嘴在男人的脸上轻轻的贴上一个亲吻，男人用大手拍两下女人的脸，送那女的上了公共汽车，自己越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候车去了。

我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开水里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我看着优雅展现徐徐的向下坠落的茶叶发呆。我想起了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尼采在他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句风靡世界的名言：“你要去女人那里么？别忘了带着你的鞭子。” 这是尼采借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之口说的，被誉为是一个“小小的真理。”一百多年来，人们一直骂尼采是个疯子，说他极端仇视女性，男权至上，用鞭子征服女人。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尼采是不是被人们曲解了？

原载《作品》2015年第8期（总第667期）

                   《小说选刊》2015年第9期转载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惑

                                            冯俊科

老家传来一个消息，80多岁的德爷死了。

我离开家乡多年，平时很少想到过德爷。猛然得知他死了，心里说不上悲伤，却有些沉重抑郁。墙上报时钟里的一雌一雄鹦鹉，轮换着钻出来各叫了五声。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依然没有睡意。走到窗前，透过夜幕中漫天星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思念着死去的德爷。

突然，隔壁传来了一阵打闹声。

那是一对老夫少妻，年初结婚时搬来，三天两头总是打架，尤其是在周末夜深人静的时候。简易楼房隔音不好，隐约听见男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还有巴掌击打肌肉沉闷的啪啪声，女人时而呜呜啼哭，时而喊“你打你打……”。

这对夫妻我在楼道里碰到过几次，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只是点点头，脸上飘过一丝僵硬的微笑就走过去了。那个男的约40多岁，中等身材，体态略瘦，穿着米黄色夹克，黑发闪亮，面皮白皙，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女的20多岁，娇小玲珑，满头红黄相间的彩发，高胸脯，瓜子脸，细眉大眼，脸庞白嫩，敞露的脖子上项链闪动着金光，短上衣前露肚脐后露细腰，红色的皮短裤紧紧包裹着圆鼓鼓的屁股，两条修长的细腿套在过膝盖的皮靴里。绝对的现代美人。

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近半个世纪前的德爷。

1

德爷那时候30多岁，在湨梁村的名声不好，不少人说他是个大流氓。后来知道，农村人说的流氓主要指在男女方面言谈话语不正经，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把这叫做下流话。三老奶（湨梁村人把曾祖父曾祖母辈叫老爷老奶）是德爷的亲婶子，小脚，60岁出头，她说：小德解放前逃荒要饭到西安，十四五岁，在青楼妓院提壶沏茶站班喊号当伙计，就在那时候，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德爷长相也不好，外号三不照。照，湨梁村土话，是正或直。不照，就是不正或不直的意思。德爷五尺多高的身材，一条腿瘸，一张大嘴歪咧着，一只眼睛瞎了。碰见人，他另一只眼睛斜翻着往天上看，露出大片眼白，才能对准要看的对象。湨梁村人说话讲究，不直接说德爷的腿嘴眼残疾，只说他三不照。德爷的头脸也不好看，一毛不长，没有一根头发眉毛睫毛和胡须。像村北湨河洼的盐碱地，白光光的，寸草不生。

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德爷，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报纸，孩子们除了捉迷藏玩骑马打仗弹琉璃蛋打橛儿偷生产队的甜瓜黄瓜西红柿，就是爱听故事。德爷半残疾，孤身一人，没啥负担，干活不多，爱讲故事。

月光下的打麦场、马坊院、柴禾垛、大土坑里，年轻小伙子们都爱围着德爷，说：“爷，讲个故事？”

德爷嘿嘿一笑：“想听故事？”

“想听。”

“去，弄朵葵花来。”

德爷爱吃葵花，听故事的人轮流去给德爷弄葵花吃。弄，就是偷。湨梁村人家的房前屋后树园里地边上种着不少葵花。第二天，村里会有女人扯着嗓子嚼：“哪个狗比掰把俺的葵花偷走了？吃了让他的嘴里长疔疮。”那十有八九是听故事的人弄走的，德爷吃的。德爷吃着偷来的葵花，嘴里也没有长疔疮，常常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用没有长疔疮的嘴讲故事。

德爷知道嫖客妓女的事情很多，敢讲嫖客和妓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德爷讲这些故事时也极其小心，讲前先要审查听众。他用那只斜眼翻着白眼珠子像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一番，问：有没有小猫狗在？噢，你们不知道，湨梁村的大人对十二三岁以下的孩子不尊重，都以小猫狗统称。德爷审查清理完听众，然后再讲。他这么小心，也没有挡住坏名声。

一个晚上，刚刚收完玉米。村北地大土坑里的玉米杆垛旁，一群毛头小伙围着德爷，众星捧月一般，叫他讲故事。我藏在郑鳖背后黑暗处偷听。

德爷靠着玉米杆垛，拍拍自己那条瘸腿，问：知道我这条腿咋摔瘸的？

大伙说：不知道。

德爷说：偷听一个嫖客给妓女讲故事，一激动从二楼掉下来摔的。

大伙喊：啥故事？

德爷：想听？”

大伙：想听，快讲。

德爷翻翻白眼珠，清清嗓子开始讲。德爷声情并茂，讲得很精彩，我只是记了个大概：有一个傻小伙子，结婚很多天不会做夫妻之事，急坏了新媳妇。新媳妇找到婆婆说：恁那儿子是个憨囟球（湨梁村土话：傻子的意思）？婆婆问：咋了？俺儿子精精明明的，和你一结婚咋就变成憨囟球了？新媳妇把事情告诉了婆婆。婆婆笑了，说：哦，过两天他就学精了。婆婆叫来了自己娘家弟弟，就是小伙子的舅舅。舅舅带着外甥去了一趟妓院，回来后给姐姐交差后走了。晚上，新媳妇脱光衣服躺在被窝儿里，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迟迟不动。新媳妇问：你咋不过来？小伙子喊：俺舅呢？叫俺舅来。

德爷讲完，抠个葵花籽还没放到嘴里嗑，有人就吹口哨跺脚，有的流口水。有人喊：俺舅呢？叫俺舅来。郑鳖说想尿，掏出家伙在玉米杆上啦啦啦撒起尿来。

你想，德爷讲这样的故事传扬出去，村里人能不骂他是老流氓？

三老奶说：麻子俏秃子能，一只眼儿了不成，这老话一点没说错。

德爷对这些话并不在乎，一脸坦然，说：食色是本性，谁不吃不喝，谁不嫁娶婚配？小伙子们将来长大结婚，男女之事不懂咋会中？

2

德爷身体残缺，却浑身技艺。每逢村里婚丧嫁娶过年过节，德爷那条瘸腿的小腿上绑一付小竹板，脚尖在地上点动，竹板打出有节奏的声响。歪嘴里含着个小物件，腮帮子一鼓一吸，吹出人笑马嘶鸡鸣火车响汽车喇叭叫等各色声音来。德爷不懂乐谱，却对音符高低音节长短的把握极其准确，板胡拉得极好。农闲时，德爷常坐在老槐树下那半截石磙上，提一把油乎乎黑黢黢的板胡，翻着那一只白眼看着天，左手虎口卡住琴杆，右手抽动弓弦，左手的四个指头在琴弦上掐掐松松上下滑动，那板胡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让人如痴如醉。德爷常拉《小寡妇上坟》《王老九偷亲》等豫剧曲调，有时也自拉自唱，吼上几声。

德奶名叫王小翠，模样俊俏，是长沟村人，从小跟她爷爷放羊，放羊不用鞭子，拢羊时往头羊身上扔坷垃瓦片碎砖头。长大了爱唱戏，嗓音好，会唱河南豫剧曲剧河南坠子二加弦等。扮相也好，举眉飞眼，伸臂掐指，招招式式都惹人爱。时值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开展之际，村村要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了培养文艺骨干，县革命群众艺术馆举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培训班，德爷和被招到了培训班培训。德爷比刘小翠大十多岁，一个月的培训班还没有结束，就把如花似玉的刘小翠粘连上了，刘小翠哭着喊着的要和德爷结婚。

德爷第一次带德奶来湨梁村认门时，村里几乎炸开了锅。尤其是黄狗郑鳖之流那些肢体健全的单身壮汉们，一个个像发情的公狗，红着眼珠子满街乱窜，口流涎水，逢人就嚼：

老流氓用啥手段，把这天仙弄到了手？

我日死他娘，真是好汉无贤妻，癞汉娶仙女。

妈那ⅹ，老天爷咋贼不公平？

德爷和德奶结婚时，村里的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造反运动正如火如荼。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主持婚礼。德爷和刘小翠左手拿本红宝书，紧紧贴在胸前，面对着毛主席像恭恭敬敬的站着。

马大喷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干革命。马德和刘小翠为了宣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走到了一起，今天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比赛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中不中？

大家喊：中，背毛主席语录。

马大喷说：为了提高妇女地位，刘小翠先背。

刘小翠清清嗓子开始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教导我们：至近年，农村经济益发破产，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最近农民运动一起，许多地方，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夫权便一天一天地动摇起来。

德爷接着背：毛主席教导我们，白求恩同志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是国际主义精神。

刘小翠背：男女平等。妇女要顶半边天。

德爷背：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

正比赛，三老奶揪着郑鳖和我的袖子到堂屋，说：借你两个小猫狗点东西。

借啥？

头发。

三老奶拿起剪刀，不由分说的在我两头上剪头发。在三老奶咔嚓咔嚓剪刀声中，我和郑鳖的头变得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得了斑秃病。

三老奶说：“恁两是孙子辈，兄弟姊妹多，用恁两头发，恁德爷德奶将来会子孙满堂。”

三老奶又把那些头发又剪得粉碎，和木屑蒺藜等混在一起用纸包好，带我们来到新房，抖开床上崭新的被褥，把碎头发像往地里撒化肥一样撒在上面，接着用手揉搓一阵，把被褥又叠整齐放好，嘱咐说：夜里，恁两儿再找一个小猫狗来，听房。

晚上，德爷德奶送完乡亲，手拉手进了新房。新房里的煤油灯立刻熄灭了。郑鳖、我和孙坷垃，吃过三老奶给的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像夜里的抓老鼠的猫偷鸡的狐狸，悄无声息的蹲在了新房的窗户下，洗耳静听。夜黑人静，天高星稀，不远处草垛里传来呜啊—呜啊的嚎叫声，像两个打得死去活来的死孩子，声音凄厉瘆人。那是两只野猫正在走窝。

新房里，德奶在叫：我的娘，被窝里扎。

德爷嘿嘿嘿笑了：咦，我日恁娘，你太着急了。快爬起来，把被褥都揭了，扔地上。

德奶：那，铺盖啥？

德爷：箱里我藏有被褥哩。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对新人大概是摸着黑在调换整理被褥吧。

郑鳖低声骂：这个鸡巴德爷，比狐狸还狡猾。

屋里回复了沉寂。不一会儿，屋里一对新人又在说话。

德奶：不会有人听房吧？

德爷：四旧都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也背了，谁还听个球？

德奶：噢。

德爷：嫁给我亏不亏你？

德奶：亏大了。

屋里一阵沉寂，没人说话。接着是一阵响动，像是两个人在打架。

德奶哭了，声音不高却很惨烈，喊：娘啊，我的娘啊！

我们惊吓的不知所措，憋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德奶的哭喊声又变得不敞亮起来，呜呜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直纳闷：咋打起架来了？

郑鳖和坷垃比我大三四岁，他两个低声商量：咋办？

郑鳖嚼德爷：“这个老鸡巴货，肯定是用被子捂着人家头打，手把儿也太狠劣了。”

孙坷垃说：“人家仙女一样的，嫁给了你这个半残废，咋还敢打人？”

郑鳖说：“敲窗户吧，惊吓一下那个歪龟孙？”

我建议：“喊吧？迟了会出人命。”

突然，屋里不哭了，很安静。不一会儿，又传出低低的笑声。

郑鳖站起身，把耳朵贴着窗户听。听了一会儿，蹲下来低声说：真日怪，德奶咋在笑？

我们也听清楚了，德奶是在笑。

孙坷垃说：德奶是不是个精神病？

我说：肯定是，德奶长得恁好，要是精神上没啥毛病，能嫁给德爷这个三不照？

忽听德爷问：嫁给我亏不亏？

德奶说：不亏。

德爷：实话？

德奶：实话。

德爷：为啥？

德奶没再吭声。

德爷在笑。听笑声，感觉德爷是个不折不扣老奸巨猾的人。

郑鳖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哇的叫了声，跳起身来喊：打，妈那ⅹ，使劲打。

我们风一样的跑了。

3

春天，德爷家后院的树园里，老榆树上榆钱串串，柳树吐出了嫩绿的絮芽，粉的桃花红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盛开，油绿绿的青草钻出了地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下午放了学，我去打猪草。挎着篮子刚出门，就听见德奶喊：救人啦！救人啦！

那声音从德爷家的树园里传出，如同春节时我们家那头猪被杀时的叫唤声一样惨烈。

我跑过去时，已经有一帮孩子们围着看，孙坷垃也在。德爷用两条腿把德奶盘窝在地上，张果老倒骑驴一样的骑在德奶身上，瘦猴一样的尖屁股坐扎在德奶的两个肥大的奶上，屁股沟正对着德奶的脸。德爷一手往天上面举着德奶的一只脚，像举着一大块蒸熟的红薯。另一手提着鞋，用鞋底子往德奶的屁股上啪啪啪的打。春天旱，好多天没有下雨，地上一层厚厚的浮土，飞扬起来的浮土把德奶裹得灰身土脸的，像一头在地上打滚的土驴，看不见她俊美的模样。

德爷是个闷坚决，手啪啪啪打，嘴不吭声，哑巴了一般。

德奶披头散发，在德爷的胯下一边挣扎一边嚎叫：救人啦，救人啦。

围看的小猫狗们没人去劝说德爷，也没有人去救德奶。我很奇怪：德奶那呼天唤地的求救声撕心裂肺的，传的很远，大椿树上几只灰斑鸠和榆树柳树上的麻雀扑扑愣愣都吓得飞走了，街坊邻居能听不见？咋没有一个大人前来劝解？

霄老爷来了。

霄老爷和我曾祖父同辈，在家族里辈分最长，年纪最大，和德爷他爹是亲兄弟俩。德爷他爹是哥哥，遭荒年死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只留下了德爷这根独苗。霄老爷把德爷从小养大，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德爷。

霄老爷穿着米黄色短褂，黑粗布裤，嘴里銜着尺把长的竹烟袋，一口一口的吐着青烟，迈着四方步，慢条斯理的走来。到德爷打德奶的地方站住了，他停止了抽烟，稳稳的站在旁边看，像是欣赏着一对打架的公鸡母鸡，观看着新野县老曾来表演的那一对嬉笑打闹的公猴母猴。

德奶发现了霄老爷，像遇见了救星，央求说：叔，快把恁侄儿拉走，这龟孙子下手太狠。

我们都看着霄老爷。

霄老爷面无表情，脸色庄严如水。他瞟了德奶一眼，从嘴里拿下竹烟袋杆，啪啪啪往自己的鞋底上磕烟灰。磕完烟灰，霄老爷声音洪亮的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

霄老爷说完，转身径直走了。

德爷住手了，不再打德奶。他站起来，把手里打德奶屁股的鞋丢在地上，光脚丫子伸进去，看着远去的霄老爷，说：有恁这样当长辈的吗？我还就不打了。

德奶也站起来了，仰头挺胸的和德爷并排站在一起，像一对并肩战斗的红卫兵战友，嘴里说：呸，就恁家的这种长辈？天上少有地下稀。

德爷回过头，剜了德奶一眼，德奶立刻不再言语，像只被打服帖的狗，依附着德爷，蔫蔫的站着。

三老奶来了，嚼：德，你尿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个啥狗比掰熊样，还打老婆？

孙坷垃和我一起去打猪草，路上说：我知道霄老爷这一招叫激将法，真灵。

我说：你知道个球。

4

我这样说孙坷垃，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件事情。

去年秋天，收完玉米芝麻绿豆秋庄稼，在耕耙好的地里，父亲揺着耧，我们像一群牲口在前面拉着耧种麦。霄老爷从地边过，喊着我父亲的乳名说：那事可别忘了。父亲说：爷放心吧，忘不了。霄老爷笑吟吟的走了。父亲给我妈说：霄爷年纪大了，嫌住在老院人多，乱，想躲清净，种完麦叫我们在后院的树园里，给他盖间茅草房。

霄老爷那时大概六七十岁了吧？具体岁数我也弄不清

刚种完麦子，一场霜冻下来，绿茵茵的红薯叶一夜间变成了黑色。西北风呼呼呼刮了起来。本家的一帮年轻人七手八脚吆五喝六的，几天功夫，霄老爷那一间茅草房很快就盖好了。黄土参着麦秸垛的墙，房架只有檩条没有椽，高粱杆搭在檩条上，上面苫着麦秸抹层泥。茅草房不大，非常简陋。我进屋里看过，仅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一把柳圈椅。那树园很大，长着很多大树小树，没膝深的荒草。那间茅草房在树园里，像在大树上垒的一个鸟窝，一点也不起眼。

一天中午，我放学路过树园，见树园里清静，想拉屎，就捡了一砖头块儿拿在手里，等拉完屎后好擦屁股。我正在找地方，裤子还没有脱下，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那声音有些沉闷，却也很响，是砖块儿瓦片土坷垃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熟悉，因为孙坷垃和我在冬天的夜晚，用砖头瓦片坷垃砸过教我们四年级算术课田老师的窗户，田老师每次考试都不让我俩及格，最多那次给过我49分。

霄老爷出来了。他看了看砸破的窗户纸，四处张望，发现了我，我手里正拿着一砖头块儿。

霄老爷朝我走来。我赶紧脸上堆笑，怯怯地喊：老爷。

霄老爷没有答话，拽着我的手，像老鹰抓小兔子一样把我拉到我们家院里，大声喊我父亲的乳名。

父亲从屋里出来，满脸堆笑，嘴里“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父亲听霄老爷说完，送走了霄老爷，从土墙窟窿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三屉桌小铁锁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颜色陈旧的铝肥皂盒，从肥皂盒里拿出一个灰乎乎的小手绢，解开包裹着的小手绢，从里面数了半天，取出三个一分一个二分的钢镚儿，给了我哥，说：去供销社买张牛皮纸，给霄老爷糊窗户。

我妈搬起面瓮，底朝天拍打着倒出了仅有的一把白面，打成浆糊舀进一个碗里。

父亲的脸无表情，端着装浆糊的碗走了。

我知道闯祸了，虽然这真的是冤枉我。

下午放学后，我迟迟没敢回家。天已经黑了，电线杆上的电灯不死不活的亮了，我还在校园操场上教室间的空地上游荡。看大门的老赵头发现了我，问：放学了咋不回家？

我没有理他。

老赵头说：前几天学校图书室的窗户夜里被人撬了，丢了不少图书。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这个鸡巴老头，这不是明明想赶我走吗？我只得走了。

出了校门，没有了电灯，一片黑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遮掩在黑幕中的房子树木和熟悉的土路。

我一声没吭回到了家。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父亲坐在那块老榆树疙瘩上，端着他那个头号大碗呼噜、呼噜的喝玉米面糊涂，见到我像没有看到一样，表情如同平常。

我端着我妈递给我的二号碗，碗里的玉米面糊涂已经凉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干皮。我没敢先喝糊涂，像投案自首的罪犯一样对父亲实话实说：霄老爷的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依然喝他的糊涂，呼噜、呼噜的，没有说话。

晚上，我脱光了衣服躺在被窝里，父亲来了。他掀开被子，抡起巴掌狠狠打我的屁股。那啪啪啪的声音，就像德爷打德奶的屁股一样。第二天上学，我一瘸一拐的。

几天后，霄老爷又来了。一进我们家院子，又是大声喊着我父亲的乳名，声音很严厉。我父亲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又是“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

霄老爷黑封着脸，指着我对我父亲说：你不能再打他了，你打他他心里有气，转脸又去把我那窗户砸了三四个窟窿。

我吓得浑身哆嗦，说：老爷，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霄老爷没有理我，转过身气傲傲的走了。

我父亲跟在他身后说：“霄爷恁别生气，我立马给您糊去。”

父亲送走了霄老爷回来，对我妈说：去打浆吧，贼冷的天，霄爷那草房咋住？

我妈说：家里一把白面也没有了，拿啥打？

我妈转身照屁股上给我一巴掌，质问我：你是吃饱了撑的难受？咋老去砸恁老爷的窗户？

我说：妈，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对我妈说：再去谁家借点吧。

我妈一把拉着我，避开父亲走出了院子。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有家难归的狗，一直躲在黑暗里在村中四处流浪。后半夜了，冷风嗖嗖像刀子刮。冰冷的月光下，我看见德爷家院子里的那座坟堆一样高的麦秸垛，快跑几步，双手按着半人高的土墙头，一个鲤鱼跳龙门翻进了德爷家院子。地上是一层干草，我落地无声，跑到麦秸垛前，三下两下掏出一个小窝窝，躬身缩头钻了进去，搂一把麦秸放在胸前，身子感觉暖和多了。那年月农村人家穷孩子多，一窝一窝的像遍地野养的猪，大人们每天忙着在地里刨食，很少关心哪个孩子夜里回不回家。

我钻在麦秸垛窝窝里，毫无睡意，思想着我满腹的冤枉。好像听见屋里的德爷德奶在说话。我好奇，不再怕冷，钻出去靠近窗户上听。

德爷嘴里好像在吃东西。德奶说：“一年四季给老鼠一样，喀吧喀吧天天咬葵花籽，烦人。”

德爷说：你懂个球。葵花籽是壮阳籽，吃多了对你好。

噢，我这时才明白，村里很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和刚结婚的男人，为啥手里常抱着一朵葵花，喀吧喀吧嗑葵花籽吃。

德奶没再吭声。

我正想离开，回麦秸垛里暖和，忽听屋里有响声。我耳朵贴着窗户，好像德爷又在打德奶，德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天太冷，我冻得像只寒号鸟，浑身直打哆嗦，心里骂：一个是暴君，一个是精神病。

过了一阵，屋里消停下来。德爷说：你以后别再去砸咱叔的窗户了。

德奶说：那树园地是咱爹和他兄弟俩的，他也没有给咱分家，自己跑到树园里盖房占地，他不拆我还砸。

德爷说：咱叔老了，还能再活几年？

德奶说：我就怕他死在那屋里，他一死，那房子占的院地就是他们家的了。

德爷说：不会吧？

德奶说：不会？他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将来都住哪儿？咱爹就你一个儿子，咱也没有儿子，那阵势还不是明摆着？

德爷没有吭声。

德奶说：把新根接来吧，你又不干。

德爷还是没吭声。

我听了纳闷：新根是谁？谁叫新根？

片刻，德爷说：你老去砸窗户，咱叔就搬了？

德奶说：他想清静，我就不让他清静。再说了，冬天不像夏天，窗户纸破了他就得糊，不糊还不冻死他？我就不信他能经常糊。他就是想经常糊，糊窗户的纸哩，打浆糊的面哩，那些儿孙们连饭都没吃的，谁拿白面给他打浆，拿钱给他买纸？

德爷说：你砸窗户，小同挨他爹打，多冤枉。

德奶说：冤枉？庙里面的冤死鬼多着哩。再说小同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他和坷垃常用砖头瓦片砸学校老师的窗户。

我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披星戴月顶着凛冽寒风跑到后院树园，敲开了霄老爷茅草房的门。

那天，霄老爷没有让我走，我和他挤着睡在一张床上。

几天过后，霄老爷让人把那座茅草屋拆了，又住回了原先的老屋。

孙坷垃说霄老爷那天用的是激将法，个中原因他知道个球。

5

德爷那天倒骑驴一样打过德奶后没有几天，我端着一碗稀汤面条蹲在三老奶家的猪圈旁吃。三老奶拿着一根木头棍，给他家的那只半大猪搅拌着猪槽里的猪食，旁边站着孙坷垃他妈，两个人在说话。德爷笑着，骑一辆三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德奶，从三老奶家的猪圈旁边飞一样的撺过去了。德奶的脸上好像也在笑。

三老奶说：看把那两个小兔崽子高兴的？见了人连屁都不放一个。

坷垃妈说：高兴？高兴老德那天在树园里咋还把她打得像灰土驴一样？

三老奶说：哼，这个翠，结婚前生过一个孩儿。这么大的事瞒着小德，小德知道了会不打她？

刘坷垃妈说：没结婚就生过一个孩儿，不会吧？

三老奶说：不会？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疑惑，没有生过孩子她的奶咋恁大？看她那屁股，咧开的像两扇磨盘。

我停止吃汤面条，瞪眼看着三老奶和坷垃妈。三老奶从猪槽里抽出拌猪食的木头棍，那木头棍上滴滴答答的滴着猪食，那猪食拌的是大粗糠。三老奶用木头棍指着我：小猫狗，咋偷听大人说话？不吃把碗里的面条倒给我家猪吃？

我吃着面条走了。

后来，我偷偷观察德奶，人真长得很漂亮。中等身材，两个奶头肥大，屁股像两扇磨盘一样向后面撅着，和人说话像唱戏，爱点起一只脚尖踩在地上打着节拍，带动那两瓣肥硕的屁股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尤其是那双眼，是一双杏眼，放射出勾魂的光。

霄老爷那天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现在想来，也不单单是因为德奶砸过他的窗户。

一天中午，我和孙坷垃放学回家，见德奶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供销社门口出来，那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两块糖，小男孩儿脆脆的叫德奶：妈。

我和孙坷垃很惊异：听错了？

回到家，听我妈给父亲说：德婶把她那个孩子接来了，叫新根。

新根来到湨梁村，给全村人茶余饭后增添了一个新的话题。听说新根他爹和翠是一个村，在焦作火车站当工人，是火车上烧锅炉的，吃商品粮。那工人有一年回家过年，被刘小翠勾魂的眼睛吸引，几天功夫就把刘小翠肚子搞大了。孩子生下来后，那男的说农村户口往城里不好迁，在城里又娶了一个，把刘小翠蹬了。德爷和德奶结婚几年没孩子，为了传宗接代，和德爷商量把新根从娘家接来了。

新根上学时，德爷把他的名字改叫马继。

德爷待马继还算亲。过春节新野县来村里耍猴，德爷把马继架在脖子上，挤到人群前像老猴脖子上架着一只小猴一样看猴们杂耍。西冷村一个叫小刚的常来村里卖琉璃嘎嘣，二分钱一个，我妈老说太贵，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马继围着卖的琉璃嘎嘣看，德爷问：想要？马继点点头，德爷掏出二分钱买了一个。看着马继嘴里嘎嘣嘎嘣的吹，我心里痒痒，直想问我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德爷对马继那么好，没想到一天夜里，马继差点把他的命给要了。

那天夜深人静，听见德奶喊：“救命啦、救命啦。”那声音很大，很恐怖。我听见了，想起床跑出去看，我妈不让，说：他俩儿打架是家常便饭，有啥看的？

德奶后来又喊：救命啦，老德叫斧劈了。

我父亲说：不好，咋出人命了？立刻披衣下床，跑了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街上的路灯亮着，街上全都是人，坊邻居们像炸了窝的麻雀纷纷跑了出来，嘴里议论纷纷。

马大喷他们从德爷家架出个人来，头上七七八八的缠绕着白色布单，看不见眉眼鼻嘴，像打仗电影里战场上被击中了脑袋的伤兵。我知道那个人是德爷。一帮人七手八脚的搬出三老爷家的小竹床，抬着德爷急匆匆地往县医院去了。

街上的人群没有散，人们议论纷纷：大半夜的，哪个阶级敌人贼猖狂，敢钻家里把老贫农老德给劈了？

啥阶级敌人？是马继干的。

不会吧，马继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啊？

亲不亲阶级分。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人，马继是工人阶级的种，咋会拿斧子劈他贫下中农的爹？

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已经“三结合”进了湨梁村革命委员会，当了主任。马主任瞅见了马继，马继躲在墙根站着。马主任走过去一把揪着马继的耳朵，像揪着一只兔子一样揪到众人面前，喝问：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你干的？

马继也不害怕，挺胸仰脸说：是我干的，咋？他打俺妈。

马大喷问：你睡外间，恁爹妈睡里间，黑灯瞎火的，你看见啥？

马继说：我听见里屋啪啪响，我妈在呜呜哭。我拿手电筒进去一照，他正骑在我妈身上打我妈哩。

马大喷：恁爹打恁妈，你管的着？

马继：我妈当时被他打憨了，嘴里直说胡话。

马大喷：啥胡话？

马继：说活龟孙，恁打，恁打，恁使劲打。

马大喷转身问德奶：真的？

德奶不说话。不知道是谁用手电筒打出一道白光，照着德奶。德奶赶紧用手遮挡住眼睛，脸红得像西天边日落时的火烧云。

三德走过来，抡起巴掌朝着马继没头没脸的打，边打边骂：小鸡巴熊孩子，恁爹愿打，恁妈愿挨，你懂球个啥？

郑鳖拦住了三德，说：这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打坏了要批斗你，专你无产阶级的政。

三德这才住了手，面露怯色地看了一眼马大喷。

德爷出院后少了一只耳朵，像后来演的日本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

德爷和德奶的打架的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发誓终生不娶。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湨梁村。毕业后一直在大西南贵阳工作，很少回家。

我现在年近六十，仍然孤独一身，对男女之事更是淡漠不思了，日子过的倒也安宁。尤其邻居那对年轻夫妻经常打闹，更证明了我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6

清晨，墙上时钟里的两只鹦鹉钻出来叫了七声。我醒了，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淡淡的晨曦把窗外的柳树镀上一层鹅黄色，一群麻雀在相互嘶咬跳跃飞扑着，叽叽喳喳的叫唤，被琢掉的雀毛飘然下落。

嗨，这世间，鸟人都不安生。

楼道里传来开防盗门声。大概是邻居那对打架的年轻夫妻出门上班了。我心里泛起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跑到门口打开门镜窥探。隔壁走出了那一男一女。那男的抚摸着女的背后那长长的秀发，搂着女的那柔软细窄的腰际。女的小鸟依人般的挎着男的一条胳膊，紧紧捏着男的大手。他们偎依着向楼下走去。我又回到窗前。窗户正对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那对夫妻出了楼，手拉手到了公共汽车站，女人仰起小嘴在男人的脸上轻轻的贴上一个亲吻，男人用大手拍两下女人的脸，送那女的上了公共汽车，自己越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候车去了。

我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开水里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我看着优雅展现徐徐的向下坠落的茶叶发呆。我想起了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尼采在他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句风靡世界的名言：“你要去女人那里么？别忘了带着你的鞭子。” 这是尼采借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之口说的，被誉为是一个“小小的真理。”一百多年来，人们一直骂尼采是个疯子，说他极端仇视女性，男权至上，用鞭子征服女人。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尼采是不是被人们曲解了？

载《作品》2015年第8期（总第667期）

                   《小说选刊》2015年第9期转载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惑

                                            冯俊科

老家传来一个消息，80多岁的德爷死了。

我离开家乡多年，平时很少想到过德爷。猛然得知他死了，心里说不上悲伤，却有些沉重抑郁。墙上报时钟里的一雌一雄鹦鹉，轮换着钻出来各叫了五声。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依然没有睡意。走到窗前，透过夜幕中漫天星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思念着死去的德爷。

突然，隔壁传来了一阵打闹声。

那是一对老夫少妻，年初结婚时搬来，三天两头总是打架，尤其是在周末夜深人静的时候。简易楼房隔音不好，隐约听见男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还有巴掌击打肌肉沉闷的啪啪声，女人时而呜呜啼哭，时而喊“你打你打……”。

这对夫妻我在楼道里碰到过几次，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只是点点头，脸上飘过一丝僵硬的微笑就走过去了。那个男的约40多岁，中等身材，体态略瘦，穿着米黄色夹克，黑发闪亮，面皮白皙，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女的20多岁，娇小玲珑，满头红黄相间的彩发，高胸脯，瓜子脸，细眉大眼，脸庞白嫩，敞露的脖子上项链闪动着金光，短上衣前露肚脐后露细腰，红色的皮短裤紧紧包裹着圆鼓鼓的屁股，两条修长的细腿套在过膝盖的皮靴里。绝对的现代美人。

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近半个世纪前的德爷。

1

德爷那时候30多岁，在湨梁村的名声不好，不少人说他是个大流氓。后来知道，农村人说的流氓主要指在男女方面言谈话语不正经，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把这叫做下流话。三老奶（湨梁村人把曾祖父曾祖母辈叫老爷老奶）是德爷的亲婶子，小脚，60岁出头，她说：小德解放前逃荒要饭到西安，十四五岁，在青楼妓院提壶沏茶站班喊号当伙计，就在那时候，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德爷长相也不好，外号三不照。照，湨梁村土话，是正或直。不照，就是不正或不直的意思。德爷五尺多高的身材，一条腿瘸，一张大嘴歪咧着，一只眼睛瞎了。碰见人，他另一只眼睛斜翻着往天上看，露出大片眼白，才能对准要看的对象。湨梁村人说话讲究，不直接说德爷的腿嘴眼残疾，只说他三不照。德爷的头脸也不好看，一毛不长，没有一根头发眉毛睫毛和胡须。像村北湨河洼的盐碱地，白光光的，寸草不生。

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德爷，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报纸，孩子们除了捉迷藏玩骑马打仗弹琉璃蛋打橛儿偷生产队的甜瓜黄瓜西红柿，就是爱听故事。德爷半残疾，孤身一人，没啥负担，干活不多，爱讲故事。

月光下的打麦场、马坊院、柴禾垛、大土坑里，年轻小伙子们都爱围着德爷，说：“爷，讲个故事？”

德爷嘿嘿一笑：“想听故事？”

“想听。”

“去，弄朵葵花来。”

德爷爱吃葵花，听故事的人轮流去给德爷弄葵花吃。弄，就是偷。湨梁村人家的房前屋后树园里地边上种着不少葵花。第二天，村里会有女人扯着嗓子嚼：“哪个狗比掰把俺的葵花偷走了？吃了让他的嘴里长疔疮。”那十有八九是听故事的人弄走的，德爷吃的。德爷吃着偷来的葵花，嘴里也没有长疔疮，常常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用没有长疔疮的嘴讲故事。

德爷知道嫖客妓女的事情很多，敢讲嫖客和妓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德爷讲这些故事时也极其小心，讲前先要审查听众。他用那只斜眼翻着白眼珠子像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一番，问：有没有小猫狗在？噢，你们不知道，湨梁村的大人对十二三岁以下的孩子不尊重，都以小猫狗统称。德爷审查清理完听众，然后再讲。他这么小心，也没有挡住坏名声。

一个晚上，刚刚收完玉米。村北地大土坑里的玉米杆垛旁，一群毛头小伙围着德爷，众星捧月一般，叫他讲故事。我藏在郑鳖背后黑暗处偷听。

德爷靠着玉米杆垛，拍拍自己那条瘸腿，问：知道我这条腿咋摔瘸的？

大伙说：不知道。

德爷说：偷听一个嫖客给妓女讲故事，一激动从二楼掉下来摔的。

大伙喊：啥故事？

德爷：想听？”

大伙：想听，快讲。

德爷翻翻白眼珠，清清嗓子开始讲。德爷声情并茂，讲得很精彩，我只是记了个大概：有一个傻小伙子，结婚很多天不会做夫妻之事，急坏了新媳妇。新媳妇找到婆婆说：恁那儿子是个憨囟球（湨梁村土话：傻子的意思）？婆婆问：咋了？俺儿子精精明明的，和你一结婚咋就变成憨囟球了？新媳妇把事情告诉了婆婆。婆婆笑了，说：哦，过两天他就学精了。婆婆叫来了自己娘家弟弟，就是小伙子的舅舅。舅舅带着外甥去了一趟妓院，回来后给姐姐交差后走了。晚上，新媳妇脱光衣服躺在被窝儿里，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迟迟不动。新媳妇问：你咋不过来？小伙子喊：俺舅呢？叫俺舅来。

德爷讲完，抠个葵花籽还没放到嘴里嗑，有人就吹口哨跺脚，有的流口水。有人喊：俺舅呢？叫俺舅来。郑鳖说想尿，掏出家伙在玉米杆上啦啦啦撒起尿来。

你想，德爷讲这样的故事传扬出去，村里人能不骂他是老流氓？

三老奶说：麻子俏秃子能，一只眼儿了不成，这老话一点没说错。

德爷对这些话并不在乎，一脸坦然，说：食色是本性，谁不吃不喝，谁不嫁娶婚配？小伙子们将来长大结婚，男女之事不懂咋会中？

2

德爷身体残缺，却浑身技艺。每逢村里婚丧嫁娶过年过节，德爷那条瘸腿的小腿上绑一付小竹板，脚尖在地上点动，竹板打出有节奏的声响。歪嘴里含着个小物件，腮帮子一鼓一吸，吹出人笑马嘶鸡鸣火车响汽车喇叭叫等各色声音来。德爷不懂乐谱，却对音符高低音节长短的把握极其准确，板胡拉得极好。农闲时，德爷常坐在老槐树下那半截石磙上，提一把油乎乎黑黢黢的板胡，翻着那一只白眼看着天，左手虎口卡住琴杆，右手抽动弓弦，左手的四个指头在琴弦上掐掐松松上下滑动，那板胡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让人如痴如醉。德爷常拉《小寡妇上坟》《王老九偷亲》等豫剧曲调，有时也自拉自唱，吼上几声。

德奶名叫王小翠，模样俊俏，是长沟村人，从小跟她爷爷放羊，放羊不用鞭子，拢羊时往头羊身上扔坷垃瓦片碎砖头。长大了爱唱戏，嗓音好，会唱河南豫剧曲剧河南坠子二加弦等。扮相也好，举眉飞眼，伸臂掐指，招招式式都惹人爱。时值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开展之际，村村要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了培养文艺骨干，县革命群众艺术馆举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培训班，德爷和被招到了培训班培训。德爷比刘小翠大十多岁，一个月的培训班还没有结束，就把如花似玉的刘小翠粘连上了，刘小翠哭着喊着的要和德爷结婚。

德爷第一次带德奶来湨梁村认门时，村里几乎炸开了锅。尤其是黄狗郑鳖之流那些肢体健全的单身壮汉们，一个个像发情的公狗，红着眼珠子满街乱窜，口流涎水，逢人就嚼：

老流氓用啥手段，把这天仙弄到了手？

我日死他娘，真是好汉无贤妻，癞汉娶仙女。

妈那ⅹ，老天爷咋贼不公平？

德爷和德奶结婚时，村里的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造反运动正如火如荼。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主持婚礼。德爷和刘小翠左手拿本红宝书，紧紧贴在胸前，面对着毛主席像恭恭敬敬的站着。

马大喷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干革命。马德和刘小翠为了宣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走到了一起，今天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比赛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中不中？

大家喊：中，背毛主席语录。

马大喷说：为了提高妇女地位，刘小翠先背。

刘小翠清清嗓子开始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教导我们：至近年，农村经济益发破产，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最近农民运动一起，许多地方，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夫权便一天一天地动摇起来。

德爷接着背：毛主席教导我们，白求恩同志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是国际主义精神。

刘小翠背：男女平等。妇女要顶半边天。

德爷背：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

正比赛，三老奶揪着郑鳖和我的袖子到堂屋，说：借你两个小猫狗点东西。

借啥？

头发。

三老奶拿起剪刀，不由分说的在我两头上剪头发。在三老奶咔嚓咔嚓剪刀声中，我和郑鳖的头变得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得了斑秃病。

三老奶说：“恁两是孙子辈，兄弟姊妹多，用恁两头发，恁德爷德奶将来会子孙满堂。”

三老奶又把那些头发又剪得粉碎，和木屑蒺藜等混在一起用纸包好，带我们来到新房，抖开床上崭新的被褥，把碎头发像往地里撒化肥一样撒在上面，接着用手揉搓一阵，把被褥又叠整齐放好，嘱咐说：夜里，恁两儿再找一个小猫狗来，听房。

晚上，德爷德奶送完乡亲，手拉手进了新房。新房里的煤油灯立刻熄灭了。郑鳖、我和孙坷垃，吃过三老奶给的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像夜里的抓老鼠的猫偷鸡的狐狸，悄无声息的蹲在了新房的窗户下，洗耳静听。夜黑人静，天高星稀，不远处草垛里传来呜啊—呜啊的嚎叫声，像两个打得死去活来的死孩子，声音凄厉瘆人。那是两只野猫正在走窝。

新房里，德奶在叫：我的娘，被窝里扎。

德爷嘿嘿嘿笑了：咦，我日恁娘，你太着急了。快爬起来，把被褥都揭了，扔地上。

德奶：那，铺盖啥？

德爷：箱里我藏有被褥哩。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对新人大概是摸着黑在调换整理被褥吧。

郑鳖低声骂：这个鸡巴德爷，比狐狸还狡猾。

屋里回复了沉寂。不一会儿，屋里一对新人又在说话。

德奶：不会有人听房吧？

德爷：四旧都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也背了，谁还听个球？

德奶：噢。

德爷：嫁给我亏不亏你？

德奶：亏大了。

屋里一阵沉寂，没人说话。接着是一阵响动，像是两个人在打架。

德奶哭了，声音不高却很惨烈，喊：娘啊，我的娘啊！

我们惊吓的不知所措，憋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德奶的哭喊声又变得不敞亮起来，呜呜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直纳闷：咋打起架来了？

郑鳖和坷垃比我大三四岁，他两个低声商量：咋办？

郑鳖嚼德爷：“这个老鸡巴货，肯定是用被子捂着人家头打，手把儿也太狠劣了。”

孙坷垃说：“人家仙女一样的，嫁给了你这个半残废，咋还敢打人？”

郑鳖说：“敲窗户吧，惊吓一下那个歪龟孙？”

我建议：“喊吧？迟了会出人命。”

突然，屋里不哭了，很安静。不一会儿，又传出低低的笑声。

郑鳖站起身，把耳朵贴着窗户听。听了一会儿，蹲下来低声说：真日怪，德奶咋在笑？

我们也听清楚了，德奶是在笑。

孙坷垃说：德奶是不是个精神病？

我说：肯定是，德奶长得恁好，要是精神上没啥毛病，能嫁给德爷这个三不照？

忽听德爷问：嫁给我亏不亏？

德奶说：不亏。

德爷：实话？

德奶：实话。

德爷：为啥？

德奶没再吭声。

德爷在笑。听笑声，感觉德爷是个不折不扣老奸巨猾的人。

郑鳖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哇的叫了声，跳起身来喊：打，妈那ⅹ，使劲打。

我们风一样的跑了。

3

春天，德爷家后院的树园里，老榆树上榆钱串串，柳树吐出了嫩绿的絮芽，粉的桃花红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盛开，油绿绿的青草钻出了地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下午放了学，我去打猪草。挎着篮子刚出门，就听见德奶喊：救人啦！救人啦！

那声音从德爷家的树园里传出，如同春节时我们家那头猪被杀时的叫唤声一样惨烈。

我跑过去时，已经有一帮孩子们围着看，孙坷垃也在。德爷用两条腿把德奶盘窝在地上，张果老倒骑驴一样的骑在德奶身上，瘦猴一样的尖屁股坐扎在德奶的两个肥大的奶上，屁股沟正对着德奶的脸。德爷一手往天上面举着德奶的一只脚，像举着一大块蒸熟的红薯。另一手提着鞋，用鞋底子往德奶的屁股上啪啪啪的打。春天旱，好多天没有下雨，地上一层厚厚的浮土，飞扬起来的浮土把德奶裹得灰身土脸的，像一头在地上打滚的土驴，看不见她俊美的模样。

德爷是个闷坚决，手啪啪啪打，嘴不吭声，哑巴了一般。

德奶披头散发，在德爷的胯下一边挣扎一边嚎叫：救人啦，救人啦。

围看的小猫狗们没人去劝说德爷，也没有人去救德奶。我很奇怪：德奶那呼天唤地的求救声撕心裂肺的，传的很远，大椿树上几只灰斑鸠和榆树柳树上的麻雀扑扑愣愣都吓得飞走了，街坊邻居能听不见？咋没有一个大人前来劝解？

霄老爷来了。

霄老爷和我曾祖父同辈，在家族里辈分最长，年纪最大，和德爷他爹是亲兄弟俩。德爷他爹是哥哥，遭荒年死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只留下了德爷这根独苗。霄老爷把德爷从小养大，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德爷。

霄老爷穿着米黄色短褂，黑粗布裤，嘴里銜着尺把长的竹烟袋，一口一口的吐着青烟，迈着四方步，慢条斯理的走来。到德爷打德奶的地方站住了，他停止了抽烟，稳稳的站在旁边看，像是欣赏着一对打架的公鸡母鸡，观看着新野县老曾来表演的那一对嬉笑打闹的公猴母猴。

德奶发现了霄老爷，像遇见了救星，央求说：叔，快把恁侄儿拉走，这龟孙子下手太狠。

我们都看着霄老爷。

霄老爷面无表情，脸色庄严如水。他瞟了德奶一眼，从嘴里拿下竹烟袋杆，啪啪啪往自己的鞋底上磕烟灰。磕完烟灰，霄老爷声音洪亮的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

霄老爷说完，转身径直走了。

德爷住手了，不再打德奶。他站起来，把手里打德奶屁股的鞋丢在地上，光脚丫子伸进去，看着远去的霄老爷，说：有恁这样当长辈的吗？我还就不打了。

德奶也站起来了，仰头挺胸的和德爷并排站在一起，像一对并肩战斗的红卫兵战友，嘴里说：呸，就恁家的这种长辈？天上少有地下稀。

德爷回过头，剜了德奶一眼，德奶立刻不再言语，像只被打服帖的狗，依附着德爷，蔫蔫的站着。

三老奶来了，嚼：德，你尿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个啥狗比掰熊样，还打老婆？

孙坷垃和我一起去打猪草，路上说：我知道霄老爷这一招叫激将法，真灵。

我说：你知道个球。

4

我这样说孙坷垃，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件事情。

去年秋天，收完玉米芝麻绿豆秋庄稼，在耕耙好的地里，父亲揺着耧，我们像一群牲口在前面拉着耧种麦。霄老爷从地边过，喊着我父亲的乳名说：那事可别忘了。父亲说：爷放心吧，忘不了。霄老爷笑吟吟的走了。父亲给我妈说：霄爷年纪大了，嫌住在老院人多，乱，想躲清净，种完麦叫我们在后院的树园里，给他盖间茅草房。

霄老爷那时大概六七十岁了吧？具体岁数我也弄不清

刚种完麦子，一场霜冻下来，绿茵茵的红薯叶一夜间变成了黑色。西北风呼呼呼刮了起来。本家的一帮年轻人七手八脚吆五喝六的，几天功夫，霄老爷那一间茅草房很快就盖好了。黄土参着麦秸垛的墙，房架只有檩条没有椽，高粱杆搭在檩条上，上面苫着麦秸抹层泥。茅草房不大，非常简陋。我进屋里看过，仅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一把柳圈椅。那树园很大，长着很多大树小树，没膝深的荒草。那间茅草房在树园里，像在大树上垒的一个鸟窝，一点也不起眼。

一天中午，我放学路过树园，见树园里清静，想拉屎，就捡了一砖头块儿拿在手里，等拉完屎后好擦屁股。我正在找地方，裤子还没有脱下，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那声音有些沉闷，却也很响，是砖块儿瓦片土坷垃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熟悉，因为孙坷垃和我在冬天的夜晚，用砖头瓦片坷垃砸过教我们四年级算术课田老师的窗户，田老师每次考试都不让我俩及格，最多那次给过我49分。

霄老爷出来了。他看了看砸破的窗户纸，四处张望，发现了我，我手里正拿着一砖头块儿。

霄老爷朝我走来。我赶紧脸上堆笑，怯怯地喊：老爷。

霄老爷没有答话，拽着我的手，像老鹰抓小兔子一样把我拉到我们家院里，大声喊我父亲的乳名。

父亲从屋里出来，满脸堆笑，嘴里“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父亲听霄老爷说完，送走了霄老爷，从土墙窟窿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三屉桌小铁锁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颜色陈旧的铝肥皂盒，从肥皂盒里拿出一个灰乎乎的小手绢，解开包裹着的小手绢，从里面数了半天，取出三个一分一个二分的钢镚儿，给了我哥，说：去供销社买张牛皮纸，给霄老爷糊窗户。

我妈搬起面瓮，底朝天拍打着倒出了仅有的一把白面，打成浆糊舀进一个碗里。

父亲的脸无表情，端着装浆糊的碗走了。

我知道闯祸了，虽然这真的是冤枉我。

下午放学后，我迟迟没敢回家。天已经黑了，电线杆上的电灯不死不活的亮了，我还在校园操场上教室间的空地上游荡。看大门的老赵头发现了我，问：放学了咋不回家？

我没有理他。

老赵头说：前几天学校图书室的窗户夜里被人撬了，丢了不少图书。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这个鸡巴老头，这不是明明想赶我走吗？我只得走了。

出了校门，没有了电灯，一片黑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遮掩在黑幕中的房子树木和熟悉的土路。

我一声没吭回到了家。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父亲坐在那块老榆树疙瘩上，端着他那个头号大碗呼噜、呼噜的喝玉米面糊涂，见到我像没有看到一样，表情如同平常。

我端着我妈递给我的二号碗，碗里的玉米面糊涂已经凉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干皮。我没敢先喝糊涂，像投案自首的罪犯一样对父亲实话实说：霄老爷的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依然喝他的糊涂，呼噜、呼噜的，没有说话。

晚上，我脱光了衣服躺在被窝里，父亲来了。他掀开被子，抡起巴掌狠狠打我的屁股。那啪啪啪的声音，就像德爷打德奶的屁股一样。第二天上学，我一瘸一拐的。

几天后，霄老爷又来了。一进我们家院子，又是大声喊着我父亲的乳名，声音很严厉。我父亲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又是“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

霄老爷黑封着脸，指着我对我父亲说：你不能再打他了，你打他他心里有气，转脸又去把我那窗户砸了三四个窟窿。

我吓得浑身哆嗦，说：老爷，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霄老爷没有理我，转过身气傲傲的走了。

我父亲跟在他身后说：“霄爷恁别生气，我立马给您糊去。”

父亲送走了霄老爷回来，对我妈说：去打浆吧，贼冷的天，霄爷那草房咋住？

我妈说：家里一把白面也没有了，拿啥打？

我妈转身照屁股上给我一巴掌，质问我：你是吃饱了撑的难受？咋老去砸恁老爷的窗户？

我说：妈，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对我妈说：再去谁家借点吧。

我妈一把拉着我，避开父亲走出了院子。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有家难归的狗，一直躲在黑暗里在村中四处流浪。后半夜了，冷风嗖嗖像刀子刮。冰冷的月光下，我看见德爷家院子里的那座坟堆一样高的麦秸垛，快跑几步，双手按着半人高的土墙头，一个鲤鱼跳龙门翻进了德爷家院子。地上是一层干草，我落地无声，跑到麦秸垛前，三下两下掏出一个小窝窝，躬身缩头钻了进去，搂一把麦秸放在胸前，身子感觉暖和多了。那年月农村人家穷孩子多，一窝一窝的像遍地野养的猪，大人们每天忙着在地里刨食，很少关心哪个孩子夜里回不回家。

我钻在麦秸垛窝窝里，毫无睡意，思想着我满腹的冤枉。好像听见屋里的德爷德奶在说话。我好奇，不再怕冷，钻出去靠近窗户上听。

德爷嘴里好像在吃东西。德奶说：“一年四季给老鼠一样，喀吧喀吧天天咬葵花籽，烦人。”

德爷说：你懂个球。葵花籽是壮阳籽，吃多了对你好。

噢，我这时才明白，村里很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和刚结婚的男人，为啥手里常抱着一朵葵花，喀吧喀吧嗑葵花籽吃。

德奶没再吭声。

我正想离开，回麦秸垛里暖和，忽听屋里有响声。我耳朵贴着窗户，好像德爷又在打德奶，德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天太冷，我冻得像只寒号鸟，浑身直打哆嗦，心里骂：一个是暴君，一个是精神病。

过了一阵，屋里消停下来。德爷说：你以后别再去砸咱叔的窗户了。

德奶说：那树园地是咱爹和他兄弟俩的，他也没有给咱分家，自己跑到树园里盖房占地，他不拆我还砸。

德爷说：咱叔老了，还能再活几年？

德奶说：我就怕他死在那屋里，他一死，那房子占的院地就是他们家的了。

德爷说：不会吧？

德奶说：不会？他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将来都住哪儿？咱爹就你一个儿子，咱也没有儿子，那阵势还不是明摆着？

德爷没有吭声。

德奶说：把新根接来吧，你又不干。

德爷还是没吭声。

我听了纳闷：新根是谁？谁叫新根？

片刻，德爷说：你老去砸窗户，咱叔就搬了？

德奶说：他想清静，我就不让他清静。再说了，冬天不像夏天，窗户纸破了他就得糊，不糊还不冻死他？我就不信他能经常糊。他就是想经常糊，糊窗户的纸哩，打浆糊的面哩，那些儿孙们连饭都没吃的，谁拿白面给他打浆，拿钱给他买纸？

德爷说：你砸窗户，小同挨他爹打，多冤枉。

德奶说：冤枉？庙里面的冤死鬼多着哩。再说小同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他和坷垃常用砖头瓦片砸学校老师的窗户。

我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披星戴月顶着凛冽寒风跑到后院树园，敲开了霄老爷茅草房的门。

那天，霄老爷没有让我走，我和他挤着睡在一张床上。

几天过后，霄老爷让人把那座茅草屋拆了，又住回了原先的老屋。

孙坷垃说霄老爷那天用的是激将法，个中原因他知道个球。

5

德爷那天倒骑驴一样打过德奶后没有几天，我端着一碗稀汤面条蹲在三老奶家的猪圈旁吃。三老奶拿着一根木头棍，给他家的那只半大猪搅拌着猪槽里的猪食，旁边站着孙坷垃他妈，两个人在说话。德爷笑着，骑一辆三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德奶，从三老奶家的猪圈旁边飞一样的撺过去了。德奶的脸上好像也在笑。

三老奶说：看把那两个小兔崽子高兴的？见了人连屁都不放一个。

坷垃妈说：高兴？高兴老德那天在树园里咋还把她打得像灰土驴一样？

三老奶说：哼，这个翠，结婚前生过一个孩儿。这么大的事瞒着小德，小德知道了会不打她？

刘坷垃妈说：没结婚就生过一个孩儿，不会吧？

三老奶说：不会？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疑惑，没有生过孩子她的奶咋恁大？看她那屁股，咧开的像两扇磨盘。

我停止吃汤面条，瞪眼看着三老奶和坷垃妈。三老奶从猪槽里抽出拌猪食的木头棍，那木头棍上滴滴答答的滴着猪食，那猪食拌的是大粗糠。三老奶用木头棍指着我：小猫狗，咋偷听大人说话？不吃把碗里的面条倒给我家猪吃？

我吃着面条走了。

后来，我偷偷观察德奶，人真长得很漂亮。中等身材，两个奶头肥大，屁股像两扇磨盘一样向后面撅着，和人说话像唱戏，爱点起一只脚尖踩在地上打着节拍，带动那两瓣肥硕的屁股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尤其是那双眼，是一双杏眼，放射出勾魂的光。

霄老爷那天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现在想来，也不单单是因为德奶砸过他的窗户。

一天中午，我和孙坷垃放学回家，见德奶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供销社门口出来，那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两块糖，小男孩儿脆脆的叫德奶：妈。

我和孙坷垃很惊异：听错了？

回到家，听我妈给父亲说：德婶把她那个孩子接来了，叫新根。

新根来到湨梁村，给全村人茶余饭后增添了一个新的话题。听说新根他爹和翠是一个村，在焦作火车站当工人，是火车上烧锅炉的，吃商品粮。那工人有一年回家过年，被刘小翠勾魂的眼睛吸引，几天功夫就把刘小翠肚子搞大了。孩子生下来后，那男的说农村户口往城里不好迁，在城里又娶了一个，把刘小翠蹬了。德爷和德奶结婚几年没孩子，为了传宗接代，和德爷商量把新根从娘家接来了。

新根上学时，德爷把他的名字改叫马继。

德爷待马继还算亲。过春节新野县来村里耍猴，德爷把马继架在脖子上，挤到人群前像老猴脖子上架着一只小猴一样看猴们杂耍。西冷村一个叫小刚的常来村里卖琉璃嘎嘣，二分钱一个，我妈老说太贵，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马继围着卖的琉璃嘎嘣看，德爷问：想要？马继点点头，德爷掏出二分钱买了一个。看着马继嘴里嘎嘣嘎嘣的吹，我心里痒痒，直想问我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德爷对马继那么好，没想到一天夜里，马继差点把他的命给要了。

那天夜深人静，听见德奶喊：“救命啦、救命啦。”那声音很大，很恐怖。我听见了，想起床跑出去看，我妈不让，说：他俩儿打架是家常便饭，有啥看的？

德奶后来又喊：救命啦，老德叫斧劈了。

我父亲说：不好，咋出人命了？立刻披衣下床，跑了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街上的路灯亮着，街上全都是人，坊邻居们像炸了窝的麻雀纷纷跑了出来，嘴里议论纷纷。

马大喷他们从德爷家架出个人来，头上七七八八的缠绕着白色布单，看不见眉眼鼻嘴，像打仗电影里战场上被击中了脑袋的伤兵。我知道那个人是德爷。一帮人七手八脚的搬出三老爷家的小竹床，抬着德爷急匆匆地往县医院去了。

街上的人群没有散，人们议论纷纷：大半夜的，哪个阶级敌人贼猖狂，敢钻家里把老贫农老德给劈了？

啥阶级敌人？是马继干的。

不会吧，马继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啊？

亲不亲阶级分。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人，马继是工人阶级的种，咋会拿斧子劈他贫下中农的爹？

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已经“三结合”进了湨梁村革命委员会，当了主任。马主任瞅见了马继，马继躲在墙根站着。马主任走过去一把揪着马继的耳朵，像揪着一只兔子一样揪到众人面前，喝问：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你干的？

马继也不害怕，挺胸仰脸说：是我干的，咋？他打俺妈。

马大喷问：你睡外间，恁爹妈睡里间，黑灯瞎火的，你看见啥？

马继说：我听见里屋啪啪响，我妈在呜呜哭。我拿手电筒进去一照，他正骑在我妈身上打我妈哩。

马大喷：恁爹打恁妈，你管的着？

马继：我妈当时被他打憨了，嘴里直说胡话。

马大喷：啥胡话？

马继：说活龟孙，恁打，恁打，恁使劲打。

马大喷转身问德奶：真的？

德奶不说话。不知道是谁用手电筒打出一道白光，照着德奶。德奶赶紧用手遮挡住眼睛，脸红得像西天边日落时的火烧云。

三德走过来，抡起巴掌朝着马继没头没脸的打，边打边骂：小鸡巴熊孩子，恁爹愿打，恁妈愿挨，你懂球个啥？

郑鳖拦住了三德，说：这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打坏了要批斗你，专你无产阶级的政。

三德这才住了手，面露怯色地看了一眼马大喷。

德爷出院后少了一只耳朵，像后来演的日本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

德爷和德奶的打架的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发誓终生不娶。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湨梁村。毕业后一直在大西南贵阳工作，很少回家。

我现在年近六十，仍然孤独一身，对男女之事更是淡漠不思了，日子过的倒也安宁。尤其邻居那对年轻夫妻经常打闹，更证明了我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6

清晨，墙上时钟里的两只鹦鹉钻出来叫了七声。我醒了，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淡淡的晨曦把窗外的柳树镀上一层鹅黄色，一群麻雀在相互嘶咬跳跃飞扑着，叽叽喳喳的叫唤，被琢掉的雀毛飘然下落。

嗨，这世间，鸟人都不安生。

楼道里传来开防盗门声。大概是邻居那对打架的年轻夫妻出门上班了。我心里泛起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跑到门口打开门镜窥探。隔壁走出了那一男一女。那男的抚摸着女的背后那长长的秀发，搂着女的那柔软细窄的腰际。女的小鸟依人般的挎着男的一条胳膊，紧紧捏着男的大手。他们偎依着向楼下走去。我又回到窗前。窗户正对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那对夫妻出了楼，手拉手到了公共汽车站，女人仰起小嘴在男人的脸上轻轻的贴上一个亲吻，男人用大手拍两下女人的脸，送那女的上了公共汽车，自己越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候车去了。

我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开水里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我看着优雅展现徐徐的向下坠落的茶叶发呆。我想起了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尼采在他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句风靡世界的名言：“你要去女人那里么？别忘了带着你的鞭子。” 这是尼采借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之口说的，被誉为是一个“小小的真理。”一百多年来，人们一直骂尼采是个疯子，说他极端仇视女性，男权至上，用鞭子征服女人。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尼采是不是被人们曲解了？

载《作品》2015年第8期（总第667期）

                   《小说选刊》2015年第9期转载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惑

                                            冯俊科

老家传来一个消息，80多岁的德爷死了。

我离开家乡多年，平时很少想到过德爷。猛然得知他死了，心里说不上悲伤，却有些沉重抑郁。墙上报时钟里的一雌一雄鹦鹉，轮换着钻出来各叫了五声。已经晚上十点了，我依然没有睡意。走到窗前，透过夜幕中漫天星辰，遥望着家乡的方向，思念着死去的德爷。

突然，隔壁传来了一阵打闹声。

那是一对老夫少妻，年初结婚时搬来，三天两头总是打架，尤其是在周末夜深人静的时候。简易楼房隔音不好，隐约听见男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好像还有巴掌击打肌肉沉闷的啪啪声，女人时而呜呜啼哭，时而喊“你打你打……”。

这对夫妻我在楼道里碰到过几次，相互之间没说过话，只是点点头，脸上飘过一丝僵硬的微笑就走过去了。那个男的约40多岁，中等身材，体态略瘦，穿着米黄色夹克，黑发闪亮，面皮白皙，戴着金丝边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女的20多岁，娇小玲珑，满头红黄相间的彩发，高胸脯，瓜子脸，细眉大眼，脸庞白嫩，敞露的脖子上项链闪动着金光，短上衣前露肚脐后露细腰，红色的皮短裤紧紧包裹着圆鼓鼓的屁股，两条修长的细腿套在过膝盖的皮靴里。绝对的现代美人。

无法入睡，我想起了近半个世纪前的德爷。

1

德爷那时候30多岁，在湨梁村的名声不好，不少人说他是个大流氓。后来知道，农村人说的流氓主要指在男女方面言谈话语不正经，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把这叫做下流话。三老奶（湨梁村人把曾祖父曾祖母辈叫老爷老奶）是德爷的亲婶子，小脚，60岁出头，她说：小德解放前逃荒要饭到西安，十四五岁，在青楼妓院提壶沏茶站班喊号当伙计，就在那时候，装了一肚子的坏水。

德爷长相也不好，外号三不照。照，湨梁村土话，是正或直。不照，就是不正或不直的意思。德爷五尺多高的身材，一条腿瘸，一张大嘴歪咧着，一只眼睛瞎了。碰见人，他另一只眼睛斜翻着往天上看，露出大片眼白，才能对准要看的对象。湨梁村人说话讲究，不直接说德爷的腿嘴眼残疾，只说他三不照。德爷的头脸也不好看，一毛不长，没有一根头发眉毛睫毛和胡须。像村北湨河洼的盐碱地，白光光的，寸草不生。

村里的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喜欢德爷，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那时候，农村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报纸，孩子们除了捉迷藏玩骑马打仗弹琉璃蛋打橛儿偷生产队的甜瓜黄瓜西红柿，就是爱听故事。德爷半残疾，孤身一人，没啥负担，干活不多，爱讲故事。

月光下的打麦场、马坊院、柴禾垛、大土坑里，年轻小伙子们都爱围着德爷，说：“爷，讲个故事？”

德爷嘿嘿一笑：“想听故事？”

“想听。”

“去，弄朵葵花来。”

德爷爱吃葵花，听故事的人轮流去给德爷弄葵花吃。弄，就是偷。湨梁村人家的房前屋后树园里地边上种着不少葵花。第二天，村里会有女人扯着嗓子嚼：“哪个狗比掰把俺的葵花偷走了？吃了让他的嘴里长疔疮。”那十有八九是听故事的人弄走的，德爷吃的。德爷吃着偷来的葵花，嘴里也没有长疔疮，常常一边嗑着葵花籽，一边用没有长疔疮的嘴讲故事。

德爷知道嫖客妓女的事情很多，敢讲嫖客和妓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不过德爷讲这些故事时也极其小心，讲前先要审查听众。他用那只斜眼翻着白眼珠子像做贼一样四处张望一番，问：有没有小猫狗在？噢，你们不知道，湨梁村的大人对十二三岁以下的孩子不尊重，都以小猫狗统称。德爷审查清理完听众，然后再讲。他这么小心，也没有挡住坏名声。

一个晚上，刚刚收完玉米。村北地大土坑里的玉米杆垛旁，一群毛头小伙围着德爷，众星捧月一般，叫他讲故事。我藏在郑鳖背后黑暗处偷听。

德爷靠着玉米杆垛，拍拍自己那条瘸腿，问：知道我这条腿咋摔瘸的？

大伙说：不知道。

德爷说：偷听一个嫖客给妓女讲故事，一激动从二楼掉下来摔的。

大伙喊：啥故事？

德爷：想听？”

大伙：想听，快讲。

德爷翻翻白眼珠，清清嗓子开始讲。德爷声情并茂，讲得很精彩，我只是记了个大概：有一个傻小伙子，结婚很多天不会做夫妻之事，急坏了新媳妇。新媳妇找到婆婆说：恁那儿子是个憨囟球（湨梁村土话：傻子的意思）？婆婆问：咋了？俺儿子精精明明的，和你一结婚咋就变成憨囟球了？新媳妇把事情告诉了婆婆。婆婆笑了，说：哦，过两天他就学精了。婆婆叫来了自己娘家弟弟，就是小伙子的舅舅。舅舅带着外甥去了一趟妓院，回来后给姐姐交差后走了。晚上，新媳妇脱光衣服躺在被窝儿里，小伙子坐在椅子上，津津有味地看小人书，迟迟不动。新媳妇问：你咋不过来？小伙子喊：俺舅呢？叫俺舅来。

德爷讲完，抠个葵花籽还没放到嘴里嗑，有人就吹口哨跺脚，有的流口水。有人喊：俺舅呢？叫俺舅来。郑鳖说想尿，掏出家伙在玉米杆上啦啦啦撒起尿来。

你想，德爷讲这样的故事传扬出去，村里人能不骂他是老流氓？

三老奶说：麻子俏秃子能，一只眼儿了不成，这老话一点没说错。

德爷对这些话并不在乎，一脸坦然，说：食色是本性，谁不吃不喝，谁不嫁娶婚配？小伙子们将来长大结婚，男女之事不懂咋会中？

2

德爷身体残缺，却浑身技艺。每逢村里婚丧嫁娶过年过节，德爷那条瘸腿的小腿上绑一付小竹板，脚尖在地上点动，竹板打出有节奏的声响。歪嘴里含着个小物件，腮帮子一鼓一吸，吹出人笑马嘶鸡鸣火车响汽车喇叭叫等各色声音来。德爷不懂乐谱，却对音符高低音节长短的把握极其准确，板胡拉得极好。农闲时，德爷常坐在老槐树下那半截石磙上，提一把油乎乎黑黢黢的板胡，翻着那一只白眼看着天，左手虎口卡住琴杆，右手抽动弓弦，左手的四个指头在琴弦上掐掐松松上下滑动，那板胡发出的声音悠扬动听，让人如痴如醉。德爷常拉《小寡妇上坟》《王老九偷亲》等豫剧曲调，有时也自拉自唱，吼上几声。

德奶名叫王小翠，模样俊俏，是长沟村人，从小跟她爷爷放羊，放羊不用鞭子，拢羊时往头羊身上扔坷垃瓦片碎砖头。长大了爱唱戏，嗓音好，会唱河南豫剧曲剧河南坠子二加弦等。扮相也好，举眉飞眼，伸臂掐指，招招式式都惹人爱。时值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开展之际，村村要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了培养文艺骨干，县革命群众艺术馆举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培训班，德爷和被招到了培训班培训。德爷比刘小翠大十多岁，一个月的培训班还没有结束，就把如花似玉的刘小翠粘连上了，刘小翠哭着喊着的要和德爷结婚。

德爷第一次带德奶来湨梁村认门时，村里几乎炸开了锅。尤其是黄狗郑鳖之流那些肢体健全的单身壮汉们，一个个像发情的公狗，红着眼珠子满街乱窜，口流涎水，逢人就嚼：

老流氓用啥手段，把这天仙弄到了手？

我日死他娘，真是好汉无贤妻，癞汉娶仙女。

妈那ⅹ，老天爷咋贼不公平？

德爷和德奶结婚时，村里的红卫兵“破四旧、立四新”造反运动正如火如荼。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主持婚礼。德爷和刘小翠左手拿本红宝书，紧紧贴在胸前，面对着毛主席像恭恭敬敬的站着。

马大喷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干革命。马德和刘小翠为了宣传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走到了一起，今天办一个革命化的婚礼，比赛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语录，中不中？

大家喊：中，背毛主席语录。

马大喷说：为了提高妇女地位，刘小翠先背。

刘小翠清清嗓子开始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教导我们：至近年，农村经济益发破产，男子控制女子的基本条件，业已破坏了。最近农民运动一起，许多地方，妇女抬头的机会已到，夫权便一天一天地动摇起来。

德爷接着背：毛主席教导我们，白求恩同志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是国际主义精神。

刘小翠背：男女平等。妇女要顶半边天。

德爷背：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决不容许枪指挥党。

正比赛，三老奶揪着郑鳖和我的袖子到堂屋，说：借你两个小猫狗点东西。

借啥？

头发。

三老奶拿起剪刀，不由分说的在我两头上剪头发。在三老奶咔嚓咔嚓剪刀声中，我和郑鳖的头变得黑一块白一块的，像得了斑秃病。

三老奶说：“恁两是孙子辈，兄弟姊妹多，用恁两头发，恁德爷德奶将来会子孙满堂。”

三老奶又把那些头发又剪得粉碎，和木屑蒺藜等混在一起用纸包好，带我们来到新房，抖开床上崭新的被褥，把碎头发像往地里撒化肥一样撒在上面，接着用手揉搓一阵，把被褥又叠整齐放好，嘱咐说：夜里，恁两儿再找一个小猫狗来，听房。

晚上，德爷德奶送完乡亲，手拉手进了新房。新房里的煤油灯立刻熄灭了。郑鳖、我和孙坷垃，吃过三老奶给的一个玉米面窝窝头，像夜里的抓老鼠的猫偷鸡的狐狸，悄无声息的蹲在了新房的窗户下，洗耳静听。夜黑人静，天高星稀，不远处草垛里传来呜啊—呜啊的嚎叫声，像两个打得死去活来的死孩子，声音凄厉瘆人。那是两只野猫正在走窝。

新房里，德奶在叫：我的娘，被窝里扎。

德爷嘿嘿嘿笑了：咦，我日恁娘，你太着急了。快爬起来，把被褥都揭了，扔地上。

德奶：那，铺盖啥？

德爷：箱里我藏有被褥哩。

屋里一阵悉悉索索声。一对新人大概是摸着黑在调换整理被褥吧。

郑鳖低声骂：这个鸡巴德爷，比狐狸还狡猾。

屋里回复了沉寂。不一会儿，屋里一对新人又在说话。

德奶：不会有人听房吧？

德爷：四旧都破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也背了，谁还听个球？

德奶：噢。

德爷：嫁给我亏不亏你？

德奶：亏大了。

屋里一阵沉寂，没人说话。接着是一阵响动，像是两个人在打架。

德奶哭了，声音不高却很惨烈，喊：娘啊，我的娘啊！

我们惊吓的不知所措，憋住呼吸，竖起耳朵细听。德奶的哭喊声又变得不敞亮起来，呜呜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着。

我心里紧张起来，直纳闷：咋打起架来了？

郑鳖和坷垃比我大三四岁，他两个低声商量：咋办？

郑鳖嚼德爷：“这个老鸡巴货，肯定是用被子捂着人家头打，手把儿也太狠劣了。”

孙坷垃说：“人家仙女一样的，嫁给了你这个半残废，咋还敢打人？”

郑鳖说：“敲窗户吧，惊吓一下那个歪龟孙？”

我建议：“喊吧？迟了会出人命。”

突然，屋里不哭了，很安静。不一会儿，又传出低低的笑声。

郑鳖站起身，把耳朵贴着窗户听。听了一会儿，蹲下来低声说：真日怪，德奶咋在笑？

我们也听清楚了，德奶是在笑。

孙坷垃说：德奶是不是个精神病？

我说：肯定是，德奶长得恁好，要是精神上没啥毛病，能嫁给德爷这个三不照？

忽听德爷问：嫁给我亏不亏？

德奶说：不亏。

德爷：实话？

德奶：实话。

德爷：为啥？

德奶没再吭声。

德爷在笑。听笑声，感觉德爷是个不折不扣老奸巨猾的人。

郑鳖立刻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哇的叫了声，跳起身来喊：打，妈那ⅹ，使劲打。

我们风一样的跑了。

3

春天，德爷家后院的树园里，老榆树上榆钱串串，柳树吐出了嫩绿的絮芽，粉的桃花红的杏花雪白的梨花盛开，油绿绿的青草钻出了地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下午放了学，我去打猪草。挎着篮子刚出门，就听见德奶喊：救人啦！救人啦！

那声音从德爷家的树园里传出，如同春节时我们家那头猪被杀时的叫唤声一样惨烈。

我跑过去时，已经有一帮孩子们围着看，孙坷垃也在。德爷用两条腿把德奶盘窝在地上，张果老倒骑驴一样的骑在德奶身上，瘦猴一样的尖屁股坐扎在德奶的两个肥大的奶上，屁股沟正对着德奶的脸。德爷一手往天上面举着德奶的一只脚，像举着一大块蒸熟的红薯。另一手提着鞋，用鞋底子往德奶的屁股上啪啪啪的打。春天旱，好多天没有下雨，地上一层厚厚的浮土，飞扬起来的浮土把德奶裹得灰身土脸的，像一头在地上打滚的土驴，看不见她俊美的模样。

德爷是个闷坚决，手啪啪啪打，嘴不吭声，哑巴了一般。

德奶披头散发，在德爷的胯下一边挣扎一边嚎叫：救人啦，救人啦。

围看的小猫狗们没人去劝说德爷，也没有人去救德奶。我很奇怪：德奶那呼天唤地的求救声撕心裂肺的，传的很远，大椿树上几只灰斑鸠和榆树柳树上的麻雀扑扑愣愣都吓得飞走了，街坊邻居能听不见？咋没有一个大人前来劝解？

霄老爷来了。

霄老爷和我曾祖父同辈，在家族里辈分最长，年纪最大，和德爷他爹是亲兄弟俩。德爷他爹是哥哥，遭荒年死在逃亡西安的路上，只留下了德爷这根独苗。霄老爷把德爷从小养大，像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德爷。

霄老爷穿着米黄色短褂，黑粗布裤，嘴里銜着尺把长的竹烟袋，一口一口的吐着青烟，迈着四方步，慢条斯理的走来。到德爷打德奶的地方站住了，他停止了抽烟，稳稳的站在旁边看，像是欣赏着一对打架的公鸡母鸡，观看着新野县老曾来表演的那一对嬉笑打闹的公猴母猴。

德奶发现了霄老爷，像遇见了救星，央求说：叔，快把恁侄儿拉走，这龟孙子下手太狠。

我们都看着霄老爷。

霄老爷面无表情，脸色庄严如水。他瞟了德奶一眼，从嘴里拿下竹烟袋杆，啪啪啪往自己的鞋底上磕烟灰。磕完烟灰，霄老爷声音洪亮的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

霄老爷说完，转身径直走了。

德爷住手了，不再打德奶。他站起来，把手里打德奶屁股的鞋丢在地上，光脚丫子伸进去，看着远去的霄老爷，说：有恁这样当长辈的吗？我还就不打了。

德奶也站起来了，仰头挺胸的和德爷并排站在一起，像一对并肩战斗的红卫兵战友，嘴里说：呸，就恁家的这种长辈？天上少有地下稀。

德爷回过头，剜了德奶一眼，德奶立刻不再言语，像只被打服帖的狗，依附着德爷，蔫蔫的站着。

三老奶来了，嚼：德，你尿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是个啥狗比掰熊样，还打老婆？

孙坷垃和我一起去打猪草，路上说：我知道霄老爷这一招叫激将法，真灵。

我说：你知道个球。

4

我这样说孙坷垃，是因为我经历过一件事情。

去年秋天，收完玉米芝麻绿豆秋庄稼，在耕耙好的地里，父亲揺着耧，我们像一群牲口在前面拉着耧种麦。霄老爷从地边过，喊着我父亲的乳名说：那事可别忘了。父亲说：爷放心吧，忘不了。霄老爷笑吟吟的走了。父亲给我妈说：霄爷年纪大了，嫌住在老院人多，乱，想躲清净，种完麦叫我们在后院的树园里，给他盖间茅草房。

霄老爷那时大概六七十岁了吧？具体岁数我也弄不清

刚种完麦子，一场霜冻下来，绿茵茵的红薯叶一夜间变成了黑色。西北风呼呼呼刮了起来。本家的一帮年轻人七手八脚吆五喝六的，几天功夫，霄老爷那一间茅草房很快就盖好了。黄土参着麦秸垛的墙，房架只有檩条没有椽，高粱杆搭在檩条上，上面苫着麦秸抹层泥。茅草房不大，非常简陋。我进屋里看过，仅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一把柳圈椅。那树园很大，长着很多大树小树，没膝深的荒草。那间茅草房在树园里，像在大树上垒的一个鸟窝，一点也不起眼。

一天中午，我放学路过树园，见树园里清静，想拉屎，就捡了一砖头块儿拿在手里，等拉完屎后好擦屁股。我正在找地方，裤子还没有脱下，忽然听见啪的一声，接着又是啪的一声，那声音有些沉闷，却也很响，是砖块儿瓦片土坷垃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熟悉，因为孙坷垃和我在冬天的夜晚，用砖头瓦片坷垃砸过教我们四年级算术课田老师的窗户，田老师每次考试都不让我俩及格，最多那次给过我49分。

霄老爷出来了。他看了看砸破的窗户纸，四处张望，发现了我，我手里正拿着一砖头块儿。

霄老爷朝我走来。我赶紧脸上堆笑，怯怯地喊：老爷。

霄老爷没有答话，拽着我的手，像老鹰抓小兔子一样把我拉到我们家院里，大声喊我父亲的乳名。

父亲从屋里出来，满脸堆笑，嘴里“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父亲听霄老爷说完，送走了霄老爷，从土墙窟窿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三屉桌小铁锁锁着的抽屉，拿出一个颜色陈旧的铝肥皂盒，从肥皂盒里拿出一个灰乎乎的小手绢，解开包裹着的小手绢，从里面数了半天，取出三个一分一个二分的钢镚儿，给了我哥，说：去供销社买张牛皮纸，给霄老爷糊窗户。

我妈搬起面瓮，底朝天拍打着倒出了仅有的一把白面，打成浆糊舀进一个碗里。

父亲的脸无表情，端着装浆糊的碗走了。

我知道闯祸了，虽然这真的是冤枉我。

下午放学后，我迟迟没敢回家。天已经黑了，电线杆上的电灯不死不活的亮了，我还在校园操场上教室间的空地上游荡。看大门的老赵头发现了我，问：放学了咋不回家？

我没有理他。

老赵头说：前几天学校图书室的窗户夜里被人撬了，丢了不少图书。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这个鸡巴老头，这不是明明想赶我走吗？我只得走了。

出了校门，没有了电灯，一片黑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遮掩在黑幕中的房子树木和熟悉的土路。

我一声没吭回到了家。昏黄的煤油灯光下，父亲坐在那块老榆树疙瘩上，端着他那个头号大碗呼噜、呼噜的喝玉米面糊涂，见到我像没有看到一样，表情如同平常。

我端着我妈递给我的二号碗，碗里的玉米面糊涂已经凉了，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干皮。我没敢先喝糊涂，像投案自首的罪犯一样对父亲实话实说：霄老爷的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依然喝他的糊涂，呼噜、呼噜的，没有说话。

晚上，我脱光了衣服躺在被窝里，父亲来了。他掀开被子，抡起巴掌狠狠打我的屁股。那啪啪啪的声音，就像德爷打德奶的屁股一样。第二天上学，我一瘸一拐的。

几天后，霄老爷又来了。一进我们家院子，又是大声喊着我父亲的乳名，声音很严厉。我父亲赶紧从屋里跑了出来，嘴里又是“霄爷、霄爷”孙子般的叫着。

霄老爷黑封着脸，指着我对我父亲说：你不能再打他了，你打他他心里有气，转脸又去把我那窗户砸了三四个窟窿。

我吓得浑身哆嗦，说：老爷，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霄老爷没有理我，转过身气傲傲的走了。

我父亲跟在他身后说：“霄爷恁别生气，我立马给您糊去。”

父亲送走了霄老爷回来，对我妈说：去打浆吧，贼冷的天，霄爷那草房咋住？

我妈说：家里一把白面也没有了，拿啥打？

我妈转身照屁股上给我一巴掌，质问我：你是吃饱了撑的难受？咋老去砸恁老爷的窗户？

我说：妈，那窗户真的不是我砸的。

父亲对我妈说：再去谁家借点吧。

我妈一把拉着我，避开父亲走出了院子。

那天晚上，我像一只有家难归的狗，一直躲在黑暗里在村中四处流浪。后半夜了，冷风嗖嗖像刀子刮。冰冷的月光下，我看见德爷家院子里的那座坟堆一样高的麦秸垛，快跑几步，双手按着半人高的土墙头，一个鲤鱼跳龙门翻进了德爷家院子。地上是一层干草，我落地无声，跑到麦秸垛前，三下两下掏出一个小窝窝，躬身缩头钻了进去，搂一把麦秸放在胸前，身子感觉暖和多了。那年月农村人家穷孩子多，一窝一窝的像遍地野养的猪，大人们每天忙着在地里刨食，很少关心哪个孩子夜里回不回家。

我钻在麦秸垛窝窝里，毫无睡意，思想着我满腹的冤枉。好像听见屋里的德爷德奶在说话。我好奇，不再怕冷，钻出去靠近窗户上听。

德爷嘴里好像在吃东西。德奶说：“一年四季给老鼠一样，喀吧喀吧天天咬葵花籽，烦人。”

德爷说：你懂个球。葵花籽是壮阳籽，吃多了对你好。

噢，我这时才明白，村里很多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和刚结婚的男人，为啥手里常抱着一朵葵花，喀吧喀吧嗑葵花籽吃。

德奶没再吭声。

我正想离开，回麦秸垛里暖和，忽听屋里有响声。我耳朵贴着窗户，好像德爷又在打德奶，德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天太冷，我冻得像只寒号鸟，浑身直打哆嗦，心里骂：一个是暴君，一个是精神病。

过了一阵，屋里消停下来。德爷说：你以后别再去砸咱叔的窗户了。

德奶说：那树园地是咱爹和他兄弟俩的，他也没有给咱分家，自己跑到树园里盖房占地，他不拆我还砸。

德爷说：咱叔老了，还能再活几年？

德奶说：我就怕他死在那屋里，他一死，那房子占的院地就是他们家的了。

德爷说：不会吧？

德奶说：不会？他有四个儿子九个孙子，将来都住哪儿？咱爹就你一个儿子，咱也没有儿子，那阵势还不是明摆着？

德爷没有吭声。

德奶说：把新根接来吧，你又不干。

德爷还是没吭声。

我听了纳闷：新根是谁？谁叫新根？

片刻，德爷说：你老去砸窗户，咱叔就搬了？

德奶说：他想清静，我就不让他清静。再说了，冬天不像夏天，窗户纸破了他就得糊，不糊还不冻死他？我就不信他能经常糊。他就是想经常糊，糊窗户的纸哩，打浆糊的面哩，那些儿孙们连饭都没吃的，谁拿白面给他打浆，拿钱给他买纸？

德爷说：你砸窗户，小同挨他爹打，多冤枉。

德奶说：冤枉？庙里面的冤死鬼多着哩。再说小同也不是个好东西，听说他和坷垃常用砖头瓦片砸学校老师的窗户。

我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披星戴月顶着凛冽寒风跑到后院树园，敲开了霄老爷茅草房的门。

那天，霄老爷没有让我走，我和他挤着睡在一张床上。

几天过后，霄老爷让人把那座茅草屋拆了，又住回了原先的老屋。

孙坷垃说霄老爷那天用的是激将法，个中原因他知道个球。

5

德爷那天倒骑驴一样打过德奶后没有几天，我端着一碗稀汤面条蹲在三老奶家的猪圈旁吃。三老奶拿着一根木头棍，给他家的那只半大猪搅拌着猪槽里的猪食，旁边站着孙坷垃他妈，两个人在说话。德爷笑着，骑一辆三成新的白山牌自行车，后座上带着德奶，从三老奶家的猪圈旁边飞一样的撺过去了。德奶的脸上好像也在笑。

三老奶说：看把那两个小兔崽子高兴的？见了人连屁都不放一个。

坷垃妈说：高兴？高兴老德那天在树园里咋还把她打得像灰土驴一样？

三老奶说：哼，这个翠，结婚前生过一个孩儿。这么大的事瞒着小德，小德知道了会不打她？

刘坷垃妈说：没结婚就生过一个孩儿，不会吧？

三老奶说：不会？第一次见到她我就疑惑，没有生过孩子她的奶咋恁大？看她那屁股，咧开的像两扇磨盘。

我停止吃汤面条，瞪眼看着三老奶和坷垃妈。三老奶从猪槽里抽出拌猪食的木头棍，那木头棍上滴滴答答的滴着猪食，那猪食拌的是大粗糠。三老奶用木头棍指着我：小猫狗，咋偷听大人说话？不吃把碗里的面条倒给我家猪吃？

我吃着面条走了。

后来，我偷偷观察德奶，人真长得很漂亮。中等身材，两个奶头肥大，屁股像两扇磨盘一样向后面撅着，和人说话像唱戏，爱点起一只脚尖踩在地上打着节拍，带动那两瓣肥硕的屁股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尤其是那双眼，是一双杏眼，放射出勾魂的光。

霄老爷那天说：德，打，给我狠狠的打。现在想来，也不单单是因为德奶砸过他的窗户。

一天中午，我和孙坷垃放学回家，见德奶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供销社门口出来，那个小男孩手里拿着两块糖，小男孩儿脆脆的叫德奶：妈。

我和孙坷垃很惊异：听错了？

回到家，听我妈给父亲说：德婶把她那个孩子接来了，叫新根。

新根来到湨梁村，给全村人茶余饭后增添了一个新的话题。听说新根他爹和翠是一个村，在焦作火车站当工人，是火车上烧锅炉的，吃商品粮。那工人有一年回家过年，被刘小翠勾魂的眼睛吸引，几天功夫就把刘小翠肚子搞大了。孩子生下来后，那男的说农村户口往城里不好迁，在城里又娶了一个，把刘小翠蹬了。德爷和德奶结婚几年没孩子，为了传宗接代，和德爷商量把新根从娘家接来了。

新根上学时，德爷把他的名字改叫马继。

德爷待马继还算亲。过春节新野县来村里耍猴，德爷把马继架在脖子上，挤到人群前像老猴脖子上架着一只小猴一样看猴们杂耍。西冷村一个叫小刚的常来村里卖琉璃嘎嘣，二分钱一个，我妈老说太贵，从来没有给我买过。马继围着卖的琉璃嘎嘣看，德爷问：想要？马继点点头，德爷掏出二分钱买了一个。看着马继嘴里嘎嘣嘎嘣的吹，我心里痒痒，直想问我妈：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德爷对马继那么好，没想到一天夜里，马继差点把他的命给要了。

那天夜深人静，听见德奶喊：“救命啦、救命啦。”那声音很大，很恐怖。我听见了，想起床跑出去看，我妈不让，说：他俩儿打架是家常便饭，有啥看的？

德奶后来又喊：救命啦，老德叫斧劈了。

我父亲说：不好，咋出人命了？立刻披衣下床，跑了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街上的路灯亮着，街上全都是人，坊邻居们像炸了窝的麻雀纷纷跑了出来，嘴里议论纷纷。

马大喷他们从德爷家架出个人来，头上七七八八的缠绕着白色布单，看不见眉眼鼻嘴，像打仗电影里战场上被击中了脑袋的伤兵。我知道那个人是德爷。一帮人七手八脚的搬出三老爷家的小竹床，抬着德爷急匆匆地往县医院去了。

街上的人群没有散，人们议论纷纷：大半夜的，哪个阶级敌人贼猖狂，敢钻家里把老贫农老德给劈了？

啥阶级敌人？是马继干的。

不会吧，马继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啊？

亲不亲阶级分。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是一家人，马继是工人阶级的种，咋会拿斧子劈他贫下中农的爹？

井冈山战斗兵团团长马大喷，已经“三结合”进了湨梁村革命委员会，当了主任。马主任瞅见了马继，马继躲在墙根站着。马主任走过去一把揪着马继的耳朵，像揪着一只兔子一样揪到众人面前，喝问：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你干的？

马继也不害怕，挺胸仰脸说：是我干的，咋？他打俺妈。

马大喷问：你睡外间，恁爹妈睡里间，黑灯瞎火的，你看见啥？

马继说：我听见里屋啪啪响，我妈在呜呜哭。我拿手电筒进去一照，他正骑在我妈身上打我妈哩。

马大喷：恁爹打恁妈，你管的着？

马继：我妈当时被他打憨了，嘴里直说胡话。

马大喷：啥胡话？

马继：说活龟孙，恁打，恁打，恁使劲打。

马大喷转身问德奶：真的？

德奶不说话。不知道是谁用手电筒打出一道白光，照着德奶。德奶赶紧用手遮挡住眼睛，脸红得像西天边日落时的火烧云。

三德走过来，抡起巴掌朝着马继没头没脸的打，边打边骂：小鸡巴熊孩子，恁爹愿打，恁妈愿挨，你懂球个啥？

郑鳖拦住了三德，说：这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打坏了要批斗你，专你无产阶级的政。

三德这才住了手，面露怯色地看了一眼马大喷。

德爷出院后少了一只耳朵，像后来演的日本动画片《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

德爷和德奶的打架的事对我刺激很大，我发誓终生不娶。

后来，我考上大学，离开了湨梁村。毕业后一直在大西南贵阳工作，很少回家。

我现在年近六十，仍然孤独一身，对男女之事更是淡漠不思了，日子过的倒也安宁。尤其邻居那对年轻夫妻经常打闹，更证明了我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6

清晨，墙上时钟里的两只鹦鹉钻出来叫了七声。我醒了，穿衣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淡淡的晨曦把窗外的柳树镀上一层鹅黄色，一群麻雀在相互嘶咬跳跃飞扑着，叽叽喳喳的叫唤，被琢掉的雀毛飘然下落。

嗨，这世间，鸟人都不安生。

楼道里传来开防盗门声。大概是邻居那对打架的年轻夫妻出门上班了。我心里泛起从来没有过的好奇心，跑到门口打开门镜窥探。隔壁走出了那一男一女。那男的抚摸着女的背后那长长的秀发，搂着女的那柔软细窄的腰际。女的小鸟依人般的挎着男的一条胳膊，紧紧捏着男的大手。他们偎依着向楼下走去。我又回到窗前。窗户正对着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那对夫妻出了楼，手拉手到了公共汽车站，女人仰起小嘴在男人的脸上轻轻的贴上一个亲吻，男人用大手拍两下女人的脸，送那女的上了公共汽车，自己越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候车去了。

我泡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开水里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我看着优雅展现徐徐的向下坠落的茶叶发呆。我想起了十九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尼采在他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句风靡世界的名言：“你要去女人那里么？别忘了带着你的鞭子。” 这是尼采借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之口说的，被誉为是一个“小小的真理。”一百多年来，人们一直骂尼采是个疯子，说他极端仇视女性，男权至上，用鞭子征服女人。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尼采是不是被人们曲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