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14年第12期
《小说选刊》1015年第1期
《中华文学选刊》第5期转载
哥,咋整的?
冯俊科
参加文学创作座谈会回来,收到了一封来信。摸摸信封,感觉里面好像不是举报信、征订单或广告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摸的多了,根据信封里东西的厚度、硬度和光洁度,不拆信封就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这封信里装的,好像不是那些东西。
我拆开信封,是一封来信。信是细毛笔写的,蝇头小楷,字迹工整流畅,一看就知道写信的人有着深厚的书法功力。我翻看最后一页的排序标码,整整33页。自从电脑普及后,谁还去用这种传统古朴笨拙的方式,认真虔诚耐心的写这么长的信?不过,这封信吸引我的还不全是因为这些。没有想到的是,这封来信开头第一句就说:哥,咋整的?
我觉得很新奇。泡一杯清茶,坐在椅子上,一口气看完了来信。
1
哥,咋整的?我的作品获奖了。
评奖委员会主任吴廖 ,脸面粗糙的像咱家的老柿子树皮,眼睛笑得像裂开的柿子花瓣。当他把奖杯发给我时,我几乎要疯了。你平时老说我那两片儿嘴能说会道,可吴廖让我发表获奖感言时,我像中了邪一样,两片儿嘴不停地颤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男子有泪不轻弹。你知道,我啥时候流过眼泪?当时竟然流泪了,泪如泉涌,泪流满面,会场里一片唏嘘声。
哥,我这疯,我泪如泉涌,绝对不是高兴,真的不是高兴。用时下一个最时髦的词来表达,好像是叫悲催吧?到底啥叫悲催?我真的弄不太清楚。悲就是悲伤,这我懂。干嘛还非要加上个鸡巴催字?是不是说悲伤是被催出来的?还是讲极度的悲伤?弄不太懂。反正现在网络上文坛上很多人都这么叫,我也这么说了。哥,你不要笑话我。我也想时髦时髦,免得你说:都获奖了,咋还恁土?
哥,你知道,我能够获奖是多么得不容易。开始那几年,我餐风露宿,每天躲在水泥管里,地下通道里,吃着方便面,喝着自来水管里的水,混在那些上访的人堆里,没日没夜的搞文学创作。几家小报小刊也刊登过我的几篇作品。可我一直没有能在省级的正式刊物上发表过作品,更不用说获奖了。后来,无意中碰见了咱村的本家老马,他言传身教,向我传授了文学创作的一些秘诀,我才有了今天的收获。
噢,您大概不知道吧?老马就是咱村东头马麦柜他二爷马剑南,村里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他。马剑南1966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化大革命中因参加造反派的“文攻武卫”,在武斗中负有人命案,文革后被判刑10年。马剑南出狱后没敢回老家,改叫老马,开始写诗歌散文小说,一直在省城的文坛上混,混得小有名气。我是看了他发表的一篇小说,在作者小传里才知道他是咱县人。找到他见面一聊,原来他就是咱村的马剑南,和咱们是一个祖先的子孙。
按照辈分,我恭恭敬敬的赶紧叫他:二爷。
老马看看周围无人,说:千万不要这样叫,文坛上要避嫌,更不要叫我马剑南,我的笔名老马,叫我老马就行。
说着,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条,写了一行字递给我说:有时间可以到家里去。
我接过纸条,不住地点头说:谢谢二爷,知道了。
哥,我第一次去老马家,是冬末春初的季节,天上飘着小雪。我踩着一寸多厚的雪,提着一瓶茅台酒两袋花生米三包许昌烟。哥,你千万不要心疼那瓶茅台酒,那是假的。丁字口的砖楼旁边有个烟酒小卖部,专门卖这种假茅台,十五块钱买一个空茅台酒瓶,装上一块八毛钱一斤的散装白酒,往里面兑了三滴敌敌畏。城里很多拿茅台酒送礼的人都这么干。
我冒着凛冽的寒风和漫天雪花,钻进一条不到五尺宽的胡同里,拐了四个弯,问了三个人,过了两个垃圾堆,进了一个大院子,才找到了老马家。老马家的这个大院子里有几排平房,老马住在靠大门口的一间平房里,出了大门口往右面一拐就是一个公共厕所。老马家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木床,一个衣柜,一张写字桌,一把椅子,两个简易沙发,两个书柜。一进屋,迎面飘来一股怪味,那怪味有些发臊,臊中有些淡淡的臭。大概是公共厕所飘过来的吧。
老马热情的接待我,说:冷吧?来,烤烤电炉。
我一看那电炉,就知道是老马做的。因为这种土电炉,咱村里很多家都会做。在一块砖上凿几条沟槽,买了一根电阻丝盘绕在沟槽里,在电阻丝的正负极接上电线,电线往插座里一捅就行了。老马拿着两根露着头的电线插在墙上的插座里,电阻丝由青褐色慢慢泛的通红,散发出火一样的热,屋里暖和起来。随着屋里温度升高,那股怪味也越来越大,有些呛鼻子。老马并不在乎,我也没有敢说。
老马个儿不高,一米六七左右,体瘦小,背微驼,穿一件黑色的中式棉袄,袖口和衣襟上发着油腻腻的暗光,左肩上开放出出一朵核桃般大小灰色的棉花。头发稀疏蓬乱,脸色憔悴发灰。两只眼睛不大,时而半眯缝时而睁得很大,无论半眯缝还是睁大,都透射出精明狡谲的光泽。后来和老马接触,发现老马在思考问题或说很机密很深刻很尖锐的话时,一般都是半眯缝着眼睛,像聚光灯一样,把光源积聚在一起,闪动着深邃的穿透力极强的光芒。当他一旦想清楚了,在毫无顾忌的表达时,两只眼睛睁得很大,豁然开放,光芒四射,射出的是无可辩驳的光芒。我之所以能很快发现了老马的这个特点,是因为老马这一点很像马麦柜他大爷,也就是老马的哥哥,兄弟两个带像。
老马拿来一个小碗,一个杯子,倒上茅台酒。他用杯子我用碗,就着一包打开的花生米,我们爷儿两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老马说:我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今天大雪封门,你来看我,我心里很高兴。
我说:二爷,亲不亲,家乡人。见到您我更高兴。
老马说:你我同是马氏家族子孙,心近。
我认真的点点头,看看简陋的房间,问:二奶呢?
老马笑了笑,说:我单身。
哥,咋整的?我有点不好意思,连忙低声“噢”了几声,用来掩饰我不该问的尴尬。
老马说:你发表的几篇作品我看了,有生活,基础也不错。有名师指点,掌握了文学创作的秘诀,很有希望能成为著名作家。
我一阵激动,赶紧给老马的杯里倒酒,说:二爷,我热切盼望着您给我传授秘诀。
老马滋溜一声把酒喝到肚里,半眯缝着眼睛问:啥叫秘诀,知道吗?
我说:知道,就是文学创作的巧法和门道。
老马说:你骄傲。巧法和门道很多人都知道了,那还叫秘诀?
我说:二爷说的对。秘诀,就是知道的人极少极少。
老马睁大眼睛说:对。文坛秘诀,就是在这个领域里,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会用的巧法和门道。
我说:绝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觉悟,没有发现哩,就像我。
老马点了点头,吃了颗花生米,用半眯缝着的眼睛看着我,问:想得到秘诀,容易吗?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轻声说:二爷,不容易。
老马长长叹了口气说:那秘诀都是碰得头破血流才得到的。
我心里感到了一丝的冰凉。我拿起茅台酒瓶,倒了满满的一杯酒,恭恭敬敬的端给老马,说:二爷,我也想碰头流血,可连头往哪儿碰都不知道。
老马接过酒杯,滋溜一声又喝进肚里,放下酒杯看着我。
我脸上带着淡淡的悲观。
哥,咋整的?
老马笑了,说:谁让我是你二爷哩?你呢,就不用到处乱碰了。跟着我当学生,咋样?
我高兴起来,说:行。毛主席说过,要想当先生,必须先当学生。
老马睁大了眼睛,说:你骄傲。当学生,那是在公开场合说的。在咱自己家里,我给你说实话,当学生,其实就是当孙子。知道吗?
我说:知道。当孙子咱从小就会。咱就是给爷爷奶奶当孙子长大的。
老马说:你骄傲。咋当孙子?
我没敢再吭声。
老马说:当孙子要有耐心,要不怕苦和累,不怕冷落和委屈,要有眼力架儿,从一点一滴做起。比如在老家当孙子,要不要早上要给爷爷奶奶端尿盆,晚上给爷爷奶奶提尿盆?
我说:要,要。
老马说的时候,我发现他的两眼不停地盯着床下。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目光的尽头是一个尿盆。原来怪味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我明白了。立刻站起来,伸出两手去端尿盆。尿盆里黄色的尿泛滥着臊臭味儿,满满的,稍一摇晃尿液就会波浪出来。我迈着小碎步,稳稳的把尿盆端了出去。我知道出了他家的大门口就是公共厕所。
倒尿盆回来,我两手空空,在门口跺了跺脚上的雪,说:二爷,尿盆放厕所了,晚上我再给恁提回来。
老马笑了,说:在家叫二爷,出门叫老马。
我赶紧说:记住了,在家叫二爷,出门叫老马。
老马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嚼着说:当孙子也很不容易啊。
我想,有啥不容易的?不过细想起来也是,就像这端尿盆,有人不怕臊臭,愿意端,就显得容易。有人怕臊臭,不愿意端,就显得不容易。老马既然说了不容易,那一定有他的道理,说不定还隐含有很深的学问。
我十分虔诚的看着老马,表示没有听懂。
老马几口酒下肚,脸色有些发红,又吃了几颗花生米,声音变得低沉厚重起来。他说:我是咱县解放后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县长亲自把我送上了公共汽车。北大读的中文系。临近毕业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二爷我革命豪情满胸怀,创作了一篇对口词:枪。
我问:啥叫对口词?
老马说:曲艺的一种,由两个人朗诵,结合动作表演。现在基本上没有人知道,绝迹了。
我说: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马说:想知道?
我说:非常想。
老马说:比如:一阵铿锵激越的锣鼓声中,甲乙二人持枪跑上舞台,嘴里喊着:革命小将,冲上舞台,开始战斗,战—斗战斗。然后举枪做一个拼刺动作,同时喊:杀—嘿!接着表演正式开始。
甲:枪
乙:枪
甲:革命的枪
乙:战斗的枪。
甲:消灭了日本鬼子
乙:赶跑了蒋介石匪帮。
甲:枪,
乙:枪
甲:人民的铁拳。
乙:党的武装。
甲:推翻了三座大山。
乙:把牛鬼蛇神一扫而光。
老马脸色兴奋起来,声音洪亮,气势旺盛,两只眼睛时而半眯缝时而睁大,代表着甲方或乙方,一边朗诵一边表演动作,像在舞台上正式演出一样。
我深深的被感染了,说:二爷写的真好,表演的真有气势。
老马停了下来,脸上飘过一丝苦笑,说:我当时年轻气盛,革命热情火一样红,和同学们一起拿着枪,唱着枪的对口词,参加了文攻武卫的战斗。无数革命先烈为了打天下,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二爷家几代贫农,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那还不豁出命来干?
我说:那是,必须要豁出命来干的。全国人民当时也都是那么想,那么干,不止您一个。
老马没有接我的话茬,他半眯缝着眼睛,用悲伤的语调,如泣如诉的把我带进了他以往的人生岁月。
老马说:乱枪声中有几个同学倒下了。文革后追查凶手,当时参加武斗的人太多,场面太乱,查不清具体是谁开的枪,但都知道枪的对口词是我写的,都说是喊着枪的对口词开的枪,结果二爷栽了。二爷从高墙里出来后没有工作,流浪在京城。由于二爷当年在北大、北京也是个名人,很多人都知道二爷。人怕出名猪怕壮。二爷在京城不好混。无意中,在丰台看见一辆挂着咱省会牌照的卡车,拉一车木料,司机有五十多岁,面貌憨厚善良。我说:大爷,我和您是一个省的老乡,搭您的车回省城,行吗?司机看我不像坏人,说:上吧。一路上,我给司机打水倒茶递纸烟买饭。到了省城,我举目无亲,无事可做。前途渺茫,路在何方?
夜深人静时,我独自一人躺在路边的荒草地上。夜幕下的野草中,蟋蟀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拼命嘶叫,叫得周围无比的凄凉。我仰望着星空,星空浩瀚无垠,我显得那么的渺小无助,心中充满了苦闷和惆怅。我想到落魄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就是因为创作的对口词枪惹下的祸吗?对口词枪,枪的对口词,给我带来了一生中永远无法摆脱的灾祸。祸中反思,我猛然间想到自己创作出枪的对口词,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它竟然能够激励着那么多的同学挺胸扛枪,把死亡踩在脚下,义无反顾地走向武斗的战场,这岂不是说明自己还有一点文学创作的天赋吗?我想到了美国的威廉.福克纳,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退伍回到家乡,落魄的穿着一套旧军装,走路一瘸一拐的,四处流浪,到处打工,当船老大、运煤工、粉刷匠,为了挣点钱,什么活儿都干。后来,他想到了当作家比较自由,只要有一枝铅笔和一些纸就可以了,便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最后终于成了著名作家、诺贝尔奖获得者。这一发现令我激动不已,点燃了二爷心中的创作激情。二爷激情满怀,决定搞文学创作。
咱老家有一句俗话:行行有门道,无师瞎忙道。一天,听说省里正在举办一个文学创作座谈会,我想从那里寻找到一位老师,在他的引领下进入文坛。一大早,我就赶到了会场大门口。参加会议的人陆续来了,他们个个兴高采烈,相互打着招呼,鱼贯而入。我加入到人流之中,想蒙混过关。
到了大门口,把门的人问:你有请柬吗?
我赶紧装模作样的掏了掏几个口袋,不好意思的说:抱歉,忘了带请柬。
把门的人声音严厉起来:没有请柬,不能进。
我央求了半天,把门的死活不让我进去。我只好站在门口的侧面等,想看着参加座谈会的人里面,有没有我认识的。等到入场的大门关上,座谈会已经开始了,也没有碰见一个熟人。我决定在大门口等。一旦有提前退会的人出来,我借他的请柬,不也是一种进去的途径?我等啊等,等了整整一个上午,没有碰见一个人出来。我想等到散会,看看来参加会的人里面有没有认识的人。只要碰见一个熟人,就有可能把我带进神圣的文坛。中午,会场里飘出了饭菜的香味儿。
把门的人说:参加会议的人中午在会餐。
饭菜香味儿阵阵扑来,钻进我的肚子,搅的我肠胃咕咕直叫,口水簌簌直流。实在忍耐不住,我跑到小摊上买了一根老玉米,躲在僻静的地方三两口啃进了肚子,又跑到大门口等。太阳当头,火烧火燎的烤着。口渴得难受,我跑进路边一个公共厕所。厕所里有一个冲洗厕所的水龙头,开关水龙头的圆圈已经被人拿去了,留下一根光秃秃的螺丝杆。我用手死劲地扭着螺丝杆,手指头扭红发疼了,螺丝杆也一动不动。我只好用嘴接着水龙头里一滴一滴渗出来的水,滋润一下冒着烟的喉咙。太阳一秒一分的向西偏去。我如坐针毡、痛苦万分的在会场门口转悠。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我听到会场里面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一定是座谈会结束了。我立刻又精神起来,两眼直直的盯着大门口。盯了半天,里面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
把门的人说:今天会议设有晚宴。
夜幕降临了,街灯忽闪两下,亮了起来。我用鼻子使劲地嗅着飘荡在空气里的饭菜味儿。饭菜味儿慢慢散去,晚宴终于要结束了。我眼巴巴的看着大门口,怎么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突然,会场里又飘出了悠扬的乐器声、嘹亮的歌声、人们的掌声和阵阵欢笑声。
把门的人说:联欢晚会开始了。
天上有几颗星星在时隐时现的闪烁。月亮从东面的楼顶爬了上来,把苍白无力的光倾泻了一地。月亮升起不久,很快就被团团乌云遮盖起来。天好像要下雨了。街道上的车辆行人越来越少,喧闹一天的城市慢慢沉寂下来。我肚子饿了,饿得心里直发慌,想去买点吃的。会场附近的小吃铺都已关门,摆摊卖小吃的也已经收摊回家了。我不敢跑得太远,万一晚会散场了咋办?饥饿催生了心里的火焰,一股股无名火焰在烈烈的燃烧着,不时的想窜泄出来。但一想到文坛求师,我终于一次又一次的把那烈烈燃烧的火焰按捺下去了。
我做梦没有想到,一个创作座谈会,竟然安排的如此丰富多彩?作家们竟然能够享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文坛大师们谁也不会想到,他们自己在享受着丰富多彩会议和优厚待遇的同时,会场外面有一颗对文学创作充满希望虔诚火热的心,分分秒秒的被渴望饥饿无奈无情的刺激着、煎熬着、折磨着。
我,一个堂堂的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学生,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
联欢晚会终于结束了。我看看邮电大楼顶上的时钟,已经是11点23分了。走出来的人个个喜笑颜开,气宇轩昂的。那些都是全省文坛上的大家名家啊。我笑着迎了过去,脸上带着像迎接亲人一样的热情。我想和他们搭讪。可他们都用看乞丐一样的眼光看我,没有一个人理我。好在二爷我在高墙里呆过十年,啥眼光没有见过?最后,我看到出来一个老者,提着一兜东西,腿不好,一瘸一瘸的。
我赶紧走过去,说:老先生,我来帮您拿吧。
老者把兜子给了我,说:你们会务服务的真周到。
我问:您家住哪儿?
老者说:不远,前面那条街。
我说:我送你回家吧。
老者说:辛苦你了。
我说:不辛苦,应该的。
电线杆上的路灯放射着昏黄的光芒。我提着兜子,搀扶着老者,像祖孙两个遛弯一样。路上聊天,当老者知道我是北京大学毕业,学的又是中文专业,很高兴。走到半路,天下起雨来。我赶紧脱下衣服披在老者的头上,说:您老别淋雨,淋雨容易感冒。我又脱下裤子,包着那兜材料。我穿着裤头,光着膀子,把那兜材料紧紧搂在胸前。
到了老者家,雨越下越大。老者要我进家坐坐,我说:不了,您老开了一天会,辛苦了,早点休息吧。说完,冒着倾盆大雨跑了。我听见老者在喊:有时间来家坐坐。
几天后,我来到了老者家。老者很高兴,我们整整聊了一天。老者叫成高,毕业于燕京大学,抗日战争爆发后投笔从戎,到八路军119师当战地记者,腿负伤后到了延安,开始搞文学创作,写过不少文学作品,和丁玲、萧军很熟。五十年代被打成右派,从北京下放到省城。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红卫兵批斗,一辈子独身。
面对着这样一位伤残的老革命,文坛上著名的老前辈,我万分激动,像每年春节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一样,跪在成老面前说:成老,我也是独身,也是从北京到了省城。今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我一定好好照顾您。
成老也很感动,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我很高兴。在以后的日子里,成老每天遛弯,我端着带盖子的一塑料杯水,跟在他身后。成老爱喝水,每15分钟左右必须喝两口水。成老参加省里文坛的各种活动,我帮他提着包跟在身后。开始几次,我觉得成老一定会把我带进会场,让我有机会接触文坛名家。可每当我充满希望的到了会场大门口,成老接过包说:我进去了,你回去吧。
我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狗,没有地方去,也没有人管饭,满街上溜达。一直等到活动结束,我迎过去接过成老手里的包,跟在他身后回到家中。
有一次,成老去参加一个创作研讨会,我看了研讨会的议程,有好几个文坛名家参加。送他到会场门口,我实在忍不住了,说:成老,我也想进去听听。
成老就像当年那个把门的,说:你有请柬吗?
然后拿过包,径自进去了,头也没有回。
我在苦闷彷徨和无奈中思索,思索着和成老进一步密切关系的结合点。结合点我终于找到了。成老是从写毛笔字改用蘸水笔写字的,文稿写的又快,字迹潦草,有不少还是繁体字,不好认。
我一脸虔诚的说:成老,您的大作字字都是宝。为了防止丢失,最好一式两份。
成老说:我早就想找个助手帮助整理资料,可文学所的领导一直说没有合适的人选。
我说:我帮您抄吧?
成老说:你是北京大学毕业生,能干这些?
我说:给您老整理资料是我求之不得的,也是我学习的最好机会。
成老的脸上略过一丝微笑,答应了。
就这样,我开始帮成老抄写文稿。他天天写,我天天抄。成老见我的字写的又快又好,又搬出来过去写的稿子,有七大摞,每摞有一尺多高,让我帮他抄写。有不少稿子成老还不断地进行修改,有的稿子刚刚改抄好,成老就又拿去改,改后我再抄。经常抄的我眼睛昏花,心跳加快,手指头发痛。十多年间,我帮成老抄写的稿子有一千多万字。
确实,我发现成老有很多作品第一稿时很平淡,修改几次后就变得非常精彩感人。我经常抄着抄着,看到了高兴的,哈哈大笑。看到了纠结的,忧心忡忡。看到了悲伤的,泪流满面。奇怪的是,成老的作品很多,却很少拿出去发表。有不少报刊社出版社慕名前来约稿,他总是说:还不太成熟,修改修改再说。
我说:成老,您名扬文坛,大作那么多,为啥不给他们去发表?
成老说:清朝袁枚说过一句名言:欧阳当日文名重,更要推敲畏后生。鄙人自不敢和欧阳修相比,只是怕作品有瑕疵被后人耻笑。历史证明:真正有价值、有生命力的作品,绝不是写了就立刻发表的东西。
我心里想,我恨不得今天写出来的东西,明天就能刊登出来。我说:约稿的人说,他们都急切盼望能及时看到您的大作。
成老说:你知道茅台酒为啥好喝,名扬世界?
我说:不知道。
成老说:茅台酒生产出来后,都要封缸入窖,发酵至少五年后再拿出来卖的。有的要入窖发酵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
我跟了成老十几年,他的东西一直像茅台酒封在窖里,大概只发表过五六篇作品。
我每天不仅帮助成老抄写稿子,还给成老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一直把他送进了东山公墓。
老马说着,眼圈红了,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声音有些哽咽。
我赶紧把毛巾递给他,问:成老一定给你传授了写作的秘诀吧?
老马擦了擦眼睛,说: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我说:你给他当了12年的孙子,他给了你啥?
老马说:成老只是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关键是自己要多看多思多写多改,你好好悟吧。他光让我悟。我陪伴成老整整12年,也整整悟了12年。
我为老马的遭遇和付出愤愤不平。我说:这个姓成的,也太不够意思了。
老马苦笑着说:当孙子嘛,就不能计较这些。当孙子要不怕苦和累,不怕冷落和委屈,才刚说过的,你就忘了?
我说:当孙子也该继承一些遗产啊?
老马说:成老去世后,一些报刊想发表他的作品,我经常把抄写好的稿子提供给他们,他们发表时,在最后面的括号里用小一号字标注:此稿由老马整理。我就是靠这整理二字,才在省文坛上慢慢出名的。
老马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看得出,那笑容有些凄楚和辛酸。
我说:二爷,您真的太不容易了。
老马睁大眼睛,看了我一下,说:也容易,一熬就熬过来了。实事求是讲,给成老抄写稿子的过程,也是我向成老学习创作的过程。成老还给我留下了他耿直的人品和对文学创作极端负责任的精神,这叫精神熏陶吧,知道吗?
我没说知道,只是点了点头。
老马叹口气又说:现在世风变了。像成老这样的爷已很难碰到了。你直言说想当孙子,会把爷惊吓跑的。爷们的心里想: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无利不起早,哪还有真心诚意来当孙子的?一定是有所图谋。爷们都被吓怕了。你满世界去找爷,哪天才能找到?
我说:也是,也是。
老马说:你小子命好,不用满世界找,在省城你拜我就行。
我说:就是,就是。您正好是文坛名家,一肚子文学创作的真经秘诀,正好也是我二爷,是真二爷。
老马笑了,说:要不我说你命好哩?当孙子需要坚持,坚持从一点一滴去做。一个人当一天孙子容易,难得是天天当,月月当,年年当,只有坚持下去,时间长了,经受住了考验,才会有人把你当孙子。
我说:毛主席说,坚持就是胜利。我一定坚持下去,天天早上给恁端尿盆,晚上提尿盆,给您当一辈子孙子。
老马说:也不用天天端,碰上了就端。要做的事多着呢,比如洗衣服,扫地,做饭。
我想到了二爷当孙子的艰难人生,心情有些沉重,半天无语,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发呆。
老马说:行了,今天下雪,你又是刚进文坛的新人,不给你说太多了。你没有亲身体会,太多了你也记不住,搞不好会影响你的情绪。
我赶紧给老马又倒了一杯酒,双手端给他,说:二爷,有啥真经秘诀您尽管说吧,我记性好,能记住。
老马喝了一口酒,用手抹拉一下胡子拉碴的嘴,说:给你说个原则吧,就是在文坛里要永远当小字辈。比你早发表处女作一天的人,都是长辈,见面要笑脸相迎,说话要低声细语,做人要低调,要温良恭俭让,知道吗?
我低声细语说:二爷,我知道了。
我临走时,老马半眯缝着眼睛说:今天咱爷两说的都是家里话,出去家门,就当是一阵风刮跑了。尤其是二爷走上文坛的曲折道路和艰难往事,千万不要对外人说,我是用来教育激励你的。当孙子,这是咱的家教,谁让我是你二爷哩?
我站起来,毕恭毕敬的给老马鞠了一躬,说:二爷放心,是咱的家教,我记住了。
从老马家出来,雪片满天纷飞,越下越大了。
哥,咋整的?
已经快春天了,咋又下了这么大一场雪?
2
哥,我又一次来老马家,已经是秋末冬初了。夏秋两季,我回老家割麦种秋。我种有15亩地。等到秋庄稼全部收完,没有等种完小麦,我又急匆匆地来到省城。我这么着急,是因为我在报纸上看到,老马获得了黄河文学大奖。这个消息令我热血沸腾,浮想联翩,夜不能寐。
我到了老马家,把一口袋玉米面放在地上,说:二爷,祝贺您老荣获黄河大奖。咱全村人、全马氏家族的人都为您成为大名人高兴。
老马笑了,笑得很灿烂。
我说:家里人听说我跟着您这个大名家当学生,都说这是马氏家族的祖先有灵,嘱咐我好好在您的教育下也能够成名。没有啥孝敬您,扛了一袋玉米面。这是新玉米磨的,新鲜,熬糊涂好喝,香。
老马摸着玉米面口袋,说:二爷从小就爱喝新玉米面熬的粥。噢,咱老家不叫粥,叫糊涂。
我说:是,老家不叫粥,叫糊涂。
老马说:新玉米面熬的糊涂就是香。
哥,咋整的?我又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低头一看,尿盆放在床下。我赶紧弯腰伸手去端尿盆。那尿盆里依然是满满的一盆发黄的泛滥着臊臭味儿的尿。
倒过尿盆回来,我拿出买的两瓶二锅头和三袋花生米,爷儿两又开始边喝边聊。
我说:二爷,您获了黄河文学大奖,为咱马氏家族争了光。您还有啥秘诀赶紧告诉我,我心潮澎湃,夜不能寐,也想获奖,也想为咱马氏家族争光。
老马喝了口酒,半眯缝着眼睛说:袁枚有一句诗,叫:有磨皆好事,无曲不文星。不经过磨练和曲折,哪会能成为文坛之星?
我喝了一大口酒,说:二爷放心,作为一个马氏家族的子孙,我一定好好向您学习,不怕曲折,不怕磨练自己。
老马瞪大了眼睛,说:好。我想了想,有一个秘诀可以告诉你。
我有些迫不及待,说:谢二爷。啥秘诀?
老马没有说话,半眯缝着眼睛,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字:装君子。
我低声问老马:装君子?
老马点点头,说:对。啥叫君子,知道吗?
我心里很紧张,有些胆怯,说:知道。君子也敢装?
老马说:又骄傲?知道了还问?
我没敢再说话。
老马睁大眼睛说:君子咋不敢装?
我说:皇帝早就没有了,哪还有皇帝的儿子?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问:啥皇帝的儿子?
我说:皇帝叫君王,皇帝的儿子不就叫君子吗?
老马笑了。
哥,咋整的?
老马笑过,眼睛睁得很大,说:你真是个农村的土包子,没有文化。君子,指有身份,有地位,道德品行兼优的人,也叫正人君子。从衣着外表到言谈话语,都要装扮成一个正派人。西服革履,和颜悦色,谈吐优雅,不卑不亢,一副文质彬彬、绅士一样的派头。
我说:那不就是伪君子吗?
老马生气了,说:啥叫伪君子?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时时伪装,事事伪装,天天伪装,年年伪装,伪装一辈子,不就是真君子了吗?
我多少有些懂了。
老马问:你现在有钱吗?
我说:有。今年卖小麦和玉米的八百多块钱,我都带来了。
老马说:人是衣裳马是鞍。你以后跟我出去参加活动,要先置办一套行头,把自己打扮打扮。
第二天晚上,老马带着我跑到鬼市,花150块钱,买了一套旧西装,10块钱买了双旧皮鞋,5毛钱买了一副旧领带。回来后我看到西装和领带太脏,丢到水里洗了洗。
哥,咋整的?没想到西装和领带干了,变得皱皱巴巴的,活像咱村老土他九十岁娘的脸。
三天后,老马带我出席一个名家作品研讨会,看到我洗过的衣服和领带,嚼我:你真是鸡巴个囟球,这西装和领带哪能用水洗?要干洗。
老马含着几大口凉水,“噗噗噗”喷到西装和领带上,把壶里的开水灌到茶缸里当熨斗,把西装和领带熨平了,帮我穿戴好,还帮我整了整头型。老马把自己也打扮的焕然一新:头上打了发蜡,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衣服熨的没有一个折子,皮鞋擦得锃光瓦亮,身上还喷了些香水。
老马成为名人后,穿衣打扮仪容仪表真的变了。我要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他住在厕所旁边一间简陋的平房里,经常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床下放着一个尿盆,尿盆里尿满了发黄的泛滥着臭味臊味的尿。
那天,进了会场门口,每人发了一个口袋。老马被人迎接到主席台上就座了,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看左右没人,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来一个东西:哇,一架精美的日本傻瓜照相机。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对老马的感激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老马,我的真二爷,你心胸开阔,待我像亲孙子一样。你不像当年的成老,平时把你当孙子用,可从来不让你参加这样的活动。这个冷漠无情的成老,我始终对他没有一点好感。
会场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我赶紧把相机放进包里,掏出了一本诗集《长江与黄河》和一本小说集《难忘的乡村》,作者的名字叫吴池。封面上吴池两个字,每个字有一元钱硬币那么大。还有一份彩色折页,印有吴池的彩色照片和简介。看了简介,知道这是个文坛新秀,出版的作品目录印了两页半。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仔细阅读了吴池的作品目录,发现他一年中出版了28本文学著作,平均一个月出版了两本还多。今天的会就是专门为他召开的。相比之下,我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哥,咋整的?都是人,人家吴池的年龄比我小那么多,我和人家吴池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我恨不得把头往墙上撞,用巴掌搧自己的脸。一阵掌声响起,打断了我心中的自责。我抬头看着主席台上的老马,老马正人君子般的坐着,脸上略带微笑,两只眼睛半眯缝着,注视着会场上的我们。我突然想到了成老。老马跟了成老12年,成老才发表过五六篇作品,我比成老年轻的多,比成老发表的作品还多,有啥可自责的?我那颗无比愧疚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伸开准备搧自己脸的巴掌也慢慢地握了起来。
哥,就在这一次研讨会上,我和老马有了严重的分歧和对立。不过,我和老马的对立和分歧在会上没敢有任何表现。
当时,老马坐在主席台上,高举着吴池的诗集,两只眼睛睁得很大,放射出炯炯的光,用无可辩驳的声调说:著名诗人吴池的诗,大气磅礴,诗语如歌,诗情如水,诗境如画,读起来令人思绪万千,热血沸腾。吴池是当代诗坛上,又一颗冉冉升起的璀璨的年轻的诗星。
老马真不愧为是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他对吴池诗的评价把研讨会的气氛推到了高潮。吴池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哥,咋整的?
听着老马的赞誉,看着吴池兴奋不已的脸,我却一直很迷茫,很痛苦,极度的迷茫和针扎一样的痛苦。因为我翻看了吴池的诗集《长江与黄河》和小说集《难忘的乡村》,我的感觉和老马的评价截然两样。回到家里,我翻开吴池的诗集,把有些地方指给老马看。我说:二爷,您看吴池写的:
啊,长江。
啊,黄河。
啊,长江长,
啊,黄河黄。
长江没有黄河黄,
黄河没有长江长……
这难道就是大气磅礴,诗语如歌?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看着我,说:咋不是?这诗句朗诵起来多有气魄。
我说:二爷,再比如:
秀秀跑了
山上长着树,
河里没有鱼。
狗在睡觉,
汪汪乱叫……
这也叫诗情如水,诗境如画?
老马睁大眼睛说:这是一幅多么好的山水人狗图啊?
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说:这叫狗屁不通。
老马说:狗屁咋不通?
我说:通吗?
老马说:秀秀跑了,跑到山上,山上长着树。跑到河里,河里没有鱼。碰见一只狗在睡觉,狗见了秀秀就汪汪乱叫起来,这狗屁咋不通?
哥,咋整的?
听着老马的解释,我一时真的无话可说。心想:老马,我的二爷,你真的是太有才了。
不过,我并没有死心,我还有证据。我拿起吴池的小说集,随便翻出一页指给老马看:
村委会主任苏河桥在大会上要求:苏家庄的新农村建设要统一规划,统一建设,统一色调。比如盖房,必须红砖青瓦。青瓦好办,关键是红砖。把黄土烧成红砖,往黄土里兑的红色颜料,一定要严格按照比例,不能有的兑多,有的兑少。那样烧出来的红砖,会浅红深红不一样,影响新农村房屋建设的统一色调。
我说:二爷,咱村里世世代代开砖瓦窑,红砖是咋烧出来的,您不知道?往黄土里兑啥红色颜料,这不是净鸡巴胡扯八道吗?连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我急了,骂出声来。
老马说:我没有烧过砖瓦窑,不知道。
我说:砖在窑里烧到了火候,封窑熄火。自然冷却的窑,出来的是红砖。浇水冷却的窑,出来的就变成了青砖。哪是兑红色颜料烧的?这在咱村几岁孩子都知道,您咋会不知道?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没有再吭声。
我又翻开一页指给老马看:
那棵古老的西红柿树焕发了勃勃生机,长得枝叶繁茂。西红柿熟了,红彤彤的,像一盏盏红色的灯笼挂满枝头。该收获了,大人们搬着梯子靠在粗壮的树干上,蹬着梯子爬到树上去摘西红柿。男孩子们灵巧,不用梯子,双手抱着树干,像猴子一样的爬到西红柿树上……
我说:二爷,世界上有这样的西红柿树吗?
老马说:世界上啥东西都可能有,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人家吴池发现了。
哥,咋整的?
我和老马实在无法再继续交流下去了。我很苦闷:跟着老马,我的作家梦还能够实现吗?
几天后,老马打电话说:着装,提着你的作品到我这儿来。
我顿时又燃起了当作家的希望。老马领着我,说去见星空文化公司的一个编辑室主任,那是一家很有名的文化公司。到了那家公司,接待我们的主任岁数不大,超不过30岁。
老马的眼睛睁得很大,说:刘主任,这是我老乡,在国外呆了多年,写过不少作品。最近又写了一部小说,我看了三遍,看一遍流一次泪,让我硬给拉到你这来了。你看看能不能在你这儿出版?
我心里像做贼一样发虚。别说我根本没有出过国门,连省城也很少来。但为了我的作品能够发表,我必须按照老马在路上的嘱咐,强壮精神,昂首挺胸,君子般的在椅子上坐着,一脸谦恭,略带微笑,用一副大作家的神情看着刘主任。
刘主任看着我,问:你尊姓大名?
我回答:马克吐。
刘主任热情起来:哇,马克吐?和马克吐温只差一个字。以前发表过什么大作?
我回答:国内发的不多,在美国瑞典英国法国日本发表过一些长中短篇小说。
哥,咋整的?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脸上有些发烧,像喝了烈性白酒一样。这些话都是老马要我这么说的。
刘主任立刻对我肃然起敬,站起来和我握手,说:感谢您对我们星空文化公司的支持,我们一定尽快安排出版。
我和老马昂首挺胸、正人君子般的走了。
出来星空文化公司,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脸还在火烧火燎的发热。我半天没开口,不知道该和老马说啥。
老马睁大眼睛,对我说:搞文学创作,就是要敢于把现实生活当成文学创作,把文学创作当成现实生活,实现二者的一体化、同一化。现实生活中有的,可以创作,这是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现实生活中没有的,也可以创作,这是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创作是思维的特殊功能。要敢于用思维的利剑,斩断现实生活的种种束缚,用诡异主义的创作方法在文学创作的崎岖小道上不断攀登,才有可能到达的光辉顶峰。
我问:啥叫诡异主义的创作方法?
老马说:这是在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基础上,创新发展起来的一种创作方法。比如:我和你正在说话,碰见了一头驴,你趁我没注意,一头钻进了驴肚子。我望望苍天,瞅瞅大地,四处不见你。只见那头驴趵起两只前蹄,咴咴咴大叫三声,两条后腿轻轻在地上弹跳两下,屁股眼里“啪啦”下出一个小驴驹来。那一头小驴驹落地后摇晃几下,很快站稳了脚步,仰头摆尾,嘴里说着人话,问:老马,你猜猜我是谁?
我说:要是一头公驴咋办?
老马说:公驴能下出你来,情节会更精彩。
哥,咋整的?
我四下看看,路上车来人往,熙熙攘攘,没有一头驴。想了想也是,这些年马牛驴骡猪羊鸡鸭鹅等物,别说在城里,就是在很多农村,也很难再看到它们的身影。只是,二爷信口能够以驴举例,足见二爷还没有忘记当年家乡的驴们。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说:如何把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特别是诡异主义的方法结合起来进行文学创作,引导生活、开拓生活、创新生活,这是很多人都在思考探索的课题。
老马一番充满哲理的话,引起了我深深的思考。我想到了一些演员,把演戏当生活,把生活当演戏,分不清何时在演戏,何时在生活。一些电影导演,把导演电影当导演生活,把导演生活当导演电影,实现了二者的一体化、同一化。想到这些,我对吴池诗里的长江黄河、秀秀树鱼狗,小说里的红砖头、西红柿树,对老马在星空文化公司的策划等等,慢慢地理解了。
我的心跳趋于了平静,脸皮的温度恢复了正常。
老马,我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二爷,真是把握了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内在的、本质的、必然的联系,实现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和诡异主义创作方法的完美结合。在老马的教育指引下,我感觉自己信心满怀,下决心一定要沿着崎岖的小路,向文学创作的高峰攀登。
后来,我的那部小说出版了。这是我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老马的创作成功了,也是老马带领我进行的一次成功的创作。不过,那是个网络小说编辑部,那部小说是在网络上出版的。我有些失望。
小说发表后不久的一天,我特意买了三瓶精品二锅头、两斤猪头肉去感谢老马。我知道老马嗜酒如命,也爱吃猪头肉。到了老马家,打开酒瓶,我们爷两推杯换盏,不时的往嘴里扔猪头肉。屋里飘散着诱人的酒香肉香,伴随着我们俩朗朗的笑声。等到老马喝六七分醉时,我说:二爷,托您的声望,我的作品将来能不能在正规出版社出版?
老马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你小子一开始不能期望值太高。我们国家正规的报刊和出版社把关太严,那些编辑要求都很高。咱要从网络上打开缺口,打出一片新天地。不是有好几个作家都是先在网络上走红,才走向今天的辉煌吗?
我说:知道了。像列宁说的那样:社会主义革命,可以在资本主义统治整个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上进行,并且有可能取得成功。
老马有些生气了,胀红着脸说:你能不能谦虚点?这话要传出去,能把你打成反革命。社会主义的出版行业,咋能叫资本主义统治链条?网络小说,咋能和社会主义革命相比?
哥,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说:我只是借用列宁语言的逻辑形式,不涉及具体内容。
老马一脸的严肃,说:这话出去可千万不能说。
我说:知道了,向列宁保证。
老马笑了。
我告诉老马:我那部小说在网络上出版后,邮箱里收到了很多来信。有的请我去讲课,有的请我当文学评论家,有的作者寄作品请我帮助修改,写评论,向报刊社推荐。二爷,您说我该咋办?
老马说:你现在和我当年一样,已经是小有名气了,这就更要谦虚谨慎,有君子胸怀,君子风度。
老马又一次提到了君子。
我想到了他告诉我要装君子的秘诀,便有些醒悟了。我瞪着渴望的眼睛看着他。
老马酒喝得有些多了,醉眼朦胧,舌头有些发硬,声音有些发直,但依然谈锋不减。他说:自己发表了作品,那叫有才。别人发表的作品,不管好与不好,都要点头称好,那叫有德。一个人这两方面做好了,叫德才兼备,德艺双馨。成老当年为啥被打成右派?在文坛上后来没有再出名?就是因为他自恃有才,对别人的作品爱提意见,爱批评别人。
我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老马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嘛,谁写的都是一家之言,都有自己的风格和表现手法,都是作者呕心沥血的产物。单看一篇作品之缺点,天下没有一篇好的作品。单看一篇作品之优点,天下没有一篇不好的作品。啥好啥不好?有统一标准吗?要有君子一样的胸怀。你小子那天拿着吴池的作品质问我,你以为我心里不清楚?就你知道吴池的作品不行?不行咋能出版?咋还专门召开他的作品研讨会?二爷我说他的作品不行,就真的不行了?你真是个鸡巴直憨。太直太憨,知道吗?
老马又喝了一大口酒,解开衣服扣子,屁股往地下出溜,他想往地上坐。
哥,咋整的?
我赶紧把老马扶到床上,说:二爷,您喝多了,睡吧。
老马躺在床上,半眯缝着眼睛继续说:告诉你小子,对吴池那类作品千万不要说不好,说不同意见。那样大家会指责你心胸狭隘,不能兼容并包、谦恭待人,那会得罪一堆人,将来你不好在上文坛混。那些作品你就是真的看不懂,也不要说不懂。文坛发展日新月异,新的作品层出不穷,谁能都懂?你说不懂,别人会说你层次低,没知识,瞧不起你。为啥有人提出了一种诡异主义的创作方法,懂吗?。
我说:二爷,我懂了。
老马睁大了眼睛说:你又骄傲。在文坛上混,一定要有君子一样的风度,君子一样的胸怀。一个人的后面站着一堆人,一堆人的后面站着一片人,一片人就是汪洋大海,大海掀起的巨浪能淹死你。装君子容易吗?
我老老实实的说:二爷,真的很不容易。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问:你知道吴池他爹是干啥的?
我说:不知道。
老马说:作协副主席吴廖,知道吧?
哥,咋整的?
我听了心里大吃一惊,感觉到像一个炸雷,炸得我魂飞魄散,半天没敢吭声。
那天晚上,我也喝多了,没有走,和老马睡在一张床上。
第二天早上,老马起的很晚。我知道老马爱吃油条。为了感谢他昨天晚上告诉我的秘诀,特意跑出去买了六根油条,用新玉米面熬了一锅糊涂,切了一盘咸菜。丰盛的早餐在桌上摆好,我说:二爷,起床吃吧,刚买的油条,新玉米面熬的糊涂,热乎。
老马起床后坐在桌前。他的脸色发青,眼皮浮肿,两眼看着桌上的油条和糊涂,又看看床下面。我立刻明白了,赶紧说:二爷您吃,我来端。我弯下腰伸出手,把他尿的满满的一尿盆发黄的泛滥着臊臭味儿的尿端了出去。
从厕所回来,六根油条老马已经吃了三根。我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说:二爷,昨天晚上您喝多了,难受吧?
老马喝了两口糊涂,又夹起第四根油条,咬了一口说:昨晚我根本没有醉。我酒量大,啥时候你见我喝多过?
我说:没有,没有见二爷喝多过。非常感谢二爷对我的教诲,二爷昨晚上给我说的话,我一定牢牢铭记在心。尤其是对待吴池的作品,一定和二爷保持高度一致,自己不随便说话。
老马咽下一大口糊涂,嘴巴停止了嚼动,筷子夹着一截油条悬停在半空,半眯缝着眼睛问:吴池的作品?吴池的作品怎么了?昨天晚上我都给你说啥了?
哥,咋整的?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老马,心里想:您刚才说昨晚没有喝多,咋记不清自己说啥了?
老马见我没有吭声,咬了口油条,慢慢的嚼动着。油条咽进了肚子,又喝了口糊涂,突然睁大眼睛,用自信的口气说:昨晚上,我啥也没给你说。
我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老马,发现老马又半眯缝着眼,也在看着我。我的目光碰撞着老马的目光,就像电子对撞机一样,我被撞得心慌意乱,眼前的老马变成了一团迷雾。
突然,老马张大嘴咬了一口油条,快速嚼动了片刻,一伸脖子咽下肚去。他端起碗,裂开大嘴,呼噜、呼噜几口的把糊涂喝了个净光,然后咂着嘴,眼睛大睁,依然很自信的说:小子,昨晚上,我啥也没有给你说。
老马说完,用筷子敲着空碗,大声说:这新玉米面真香。去,再给我舀一碗糊涂。
哥,咋整的?
3
腊月的一天,飘着鹅毛大雪。老马来电话叫我过去。我徒步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老马家。进了屋子,迎着门口大衣柜的玻璃镜里,我看见自己的头上身上披了厚厚的一层雪,眉毛上胡子上也粘着雪花,像个雪人似的。
老马依旧穿着那件中式黑色的旧棉袄,肩上依旧开放着那朵核桃般大小灰色的棉花。我曾经给老马买过一件新的羽绒服,几次劝他把这件棉袄扔掉,老马不肯,他半眯缝着眼睛说:这棉袄贴身,暖和。后来他告诉我,那是他上大学期间一个相好的女同学亲手给他做的。老马进了高墙后,那个女的嫁给别人了。老马很重感情,每年冬天都穿着它。
老马见了我,哭了。哭的悲痛欲绝,眼泪鼻涕溢出,混合着挂在脸上腮上和下巴颏上。
哥,咋整的?
我吓了一跳,赶紧说:二爷,没关系,这点雪一抖就掉了。
老马用发亮的棉袄袖子擦了一下眼泪鼻涕,说:和下雪没关系。我几个月前开始腰疼,越来越重,上个星期去照了个片子,昨天结果出来了,医生诊断说是肝癌晚期。
噢,原来是这个原因。我听了很震惊,心里一沉,看着悲伤欲绝的老马,也想哭。但没有敢哭。
我安慰说:二爷,现在的癌症病人有百分之五十是吓死的,百分之三十是吃药毒死的,只有百分之二十是真癌症。你的可能是误诊,不必太忧伤。
老马说:我死了没有啥,二爷在苦难的岁月里已经活够了。今天把你叫来,是还有个非常重要的秘诀传授给你。
我知道,人在得意时容易说狂话,在急躁时容易说胡话,在冷静时容易说假话,在快要死时容易说真话。老马大概是觉得自己真的是不久于人间了,一定是把最重要的秘诀传授给我。
我弯下腰伸出手把尿盆端了出去,回来给老马倒了杯水,说:二爷,不急。这省城里就咱两个关系最近,血管里流着同一个祖宗的血,我一定好好伺候您,像当年您对待成老那样。
老马躺在床上,示意我靠他近点。老马说:这个秘诀是我近几年来才发现的,文坛上极少有人知道,会用的人更少。我自己也从来没有用过。有时也想用,可一想到成老,就没敢用。唉,这个成老,影响了我后半辈子。这个秘诀本来我想秘不示人,带到棺材里去的。后来想想,你还年轻,不传授给你,怕你思想保守,眼光不敏锐,在文坛上跟不上新形势、新发展和新潮流,落后于时代。今天下着大雪把你叫来,想口授给你。
我很激动,说:二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会永远记着二爷,不给马家丢脸。
老马睁大眼睛说:你要发誓,这一秘诀只能你一人知道,永不传给别人。
我一脸的感动和悲伤,握紧右拳,庄严的对着老马说:二爷,我发誓:这秘诀只能我一人知道,永不传给别人。
然后,我拿出了笔记本和笔,准备记。
老马说:不能用笔记,只能听,用心记。
我赶紧放下笔,合上笔记本,做洗耳恭听状。
老马咽了一下口水,用舌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半眯缝着眼睛,眼睛里光泽闪烁。他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学流氓。
哥,咋整的?
听了老马的话,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马是不是临死前说的胡话?不对吧,人死前容易说真话啊?
我是不是听错了?问:学流氓?
老马睁大眼睛,很肯定地说:学流氓。
我胆怯的问:咱不会学流氓啊?
老马板起脸来,说:谁生下来就是流氓?谁愿意去学流氓?流氓都是被逼无奈才学的。
听了老马的话,我立刻想到了村里的马大喷。马大喷就是个流氓。他调戏侮辱本家嫂子,勾引他舅舅家的儿媳妇,有时假装喝醉酒,脱的光溜溜的满村跑。他在乡粮库下面挖地洞,偷盗粮库里的粮食。深夜拿着短头棍,四处游荡,学着外地人的腔调,打劫过路人的钱财。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挖墙钻洞,专门强奸寡妇和孤身女人。后来因为强奸外村一个六岁女孩儿被枪毙了。想起马大喷,我的心里就像吃了个苍蝇,硌硬得慌。
老马离开村子早,不认识马大喷。我对老马说了马大喷的事。我说:二爷,搞文学创作的都是知识分子,文化人,咋能像马大喷一样,去当流氓?
老马说:文坛里的流氓和老家农村里的流氓不一样,不是张牙舞爪、偷鸡摸狗的,去弄些乌七八糟的事。文学领域的流氓人数极少,你表面上很难看的出来。他们都很文雅,正人君子,文质彬彬的。
哥,咋整的?
我疑惑不解的看着老马。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说:这领域学流氓有秘诀。
我很惊奇:有秘诀?
老马依旧半眯缝眼睛:对,有秘诀。
我问:啥秘诀?
老马说:要做到三敢。
我急切的问:哪三敢?
老马睁大了眼睛说:早上没有吃东西,饿,说不动了。
我突然想到今天下大雪,二爷早上一定没有吃早餐。便赶紧跑出去买吃的。中午,街上的好几家小吃铺都没有炸油条。我买了五个肉夹馍,一瓶二锅头,两碗烩面。
老马大概是饿极了,看着我买来吃的,睁大了眼睛说:反正二爷也活不了几天了,不能让嘴亏着。他一口气吃了三个肉夹馍,一碗烩面,喝了多半瓶二锅头。老马又有些醉醺醺的了。
老马喷着满嘴的酒气,半眯缝着眼睛说:一敢抄。现在文坛上有几个风起云涌的年轻新秀,其中一个人两个星期写出来三本巨著,一百多万字,还都出版了。他们真是神星?瞎鸡巴扯。他们都是雇人抄袭别人的东西,包括抄袭港台的、国外的,今人的、古人的。成老那么深的学问,那么老的资历,一辈子才写了多少字?出了多少本书?
我说:雇人抄要拿钱,咱哪有钱?
老马睁大眼睛说:自己抄啊?现在抄又不是用笔,都是用电脑搜罗资料,拼接情节,改头换面,移花接木,东拼西凑,狗腿拉羊腿,挂着羊头卖狗肉。
我说:知道。抄袭别人的东西不超过百分之二十,就不违反版权法。
老马说:你又骄傲。超过百分之二十又咋了?百分之二十点五、二十点一就违反版权法了?现在是改革创新的时代,一个字可以有很多种意思,一句话可以有很多种表达形式,一种文体可以有很多种写作方式,谁抄袭谁?你能写这个字这句话这种文体,我怎么就不能写这个字这句话这种文体?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就你一个人会写?
哥,咋整的?
从老马的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老马睁大了眼睛说:你是年轻人,在这方面胆子要大,不要怕别人说,不要去争论,要硬着头皮顶住。鲁迅先生早就说过,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啥叫抄袭?啥不叫抄袭?都能讲出无可辩驳的理由。
说心里话,我对老马说的这些,并不感到新奇。
停顿一会儿,老马接着说:话又说回来,抄袭也要有水平,也要讲些技巧,不能硬抄。比如当年,苏联有个作家叫高尔基,中国就有人叫高尔其。前些年,省城一家饭店叫大乌鸦,开得很火,有人就开饭店叫大乌鸭。你在这方面也有天分,世界上有个著名作家叫马克吐温,你就起名叫马克吐。
提到了这个名字,有一件事情老马根本不知道。我一开始写过好多篇东西,用真名寄给了报刊杂志后,都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声息。后来,我想到了老家人说的话:不改名字不发。为了能发,我就改用马克吐温的名字,把两篇作品分别寄给了两家杂志社,结果那两家杂志社很快就都发表了。几天后,其中一家杂志社的编辑约见我,问:那两篇马克吐温的作品发表后,有读者来电话问,原稿出自什么地方?谁翻译的?我说:我自己写的,我就是作者。编辑很生气,质问:你为啥敢盗用世界著名作家马克吐温的名字?我说:我的笔名叫马克吐,河南温县人,合起来简称马克吐温,咋叫盗用?编辑说:骗子。站起来气呼呼的走了。后来,另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打电话来,张口就骂我是个骗子。我想,那两个编辑大概为我的事,相互之间交流过意见吧。我思考再三,怕再惹麻烦,就干脆把马克吐后面的温字去掉了。
看着眼前病危中的老马,我觉得这件事也没有必要再让老马知道了。
老马睁大了眼睛,继续对我说:再比如有人写:蓝蓝的天上,飘着朵朵白云。
你可以写:朵朵白云,飘在蓝蓝的天上。
也可以写:天蓝蓝的,朵朵白云在天上飘着。
还可以写:天上飘着白云朵朵,天蓝蓝的。
祖先们创造了丰富多彩的语言文字,怎么码不行啊?都是炎黄子孙,这些语言文字允许你用,难道不允许我用?
老马有些激动。
我不以为然,用平静的目光看着老马。好在老马目光呆滞,没有看的出来。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说:二敢写。比如写诗,十个指头在电脑上不停地打字,至于打出来啥字?不用管。打出来的是啥字就是啥字,关键是断句。想写成五言的诗,就五个字点一个标点。想写成七言诗,就七个字点一个标点。想写成杂体诗,就随便点标点。
我说:那个吴池,就是用的这种写法。
老马说:有人在学吴池的这种写法,认为是一种创新的诗体,叫牛拉屎体,简称牛体。
我说:那天研讨会上,听人议论说,吴池准备拿这种新体诗集去申报下一届的诺贝尔奖哩。
老马说:他大概还没有睡醒。
我说:二爷不也高度评价吴池的诗,说好吗?
老马嗔怪地说:你真是个直憨,太直太憨。那诗好不好,我心里没有数?
哥,咋整的?
我不想再刺激老马,只是点了点头。
老马说:我在这方面吃过大亏。当年我申报副高职称时,一个考官问:六七十年代写诗时,讲究韵律。现在的诗怎么都没有韵律了?我怎么看不懂现在的诗?请问:是诗歌创新发展了还是我落伍了?我说:说实话?考官说:不说实话给你划叉。我说:不仅你看不懂,我写了那么多诗,其实我也看不懂。八个考官都笑了。结果我没有通过。
老马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妈那ⅹ,和我一起面试的吴廖嘴会说。吴廖,就是吴池他爹。他回答考官说:在经济飞速发展的年代,诗歌也有了跨越式发展,这叫无韵律诗,是新时代新生活催生的一种新型诗歌。结果吴廖通过了。
我说:二爷,我不想写小说了,想写诗。
老马半眯缝着眼睛问:为啥?
我说:二爷借给我的那本诺贝尔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传记我看了,福克纳就说,每个小说家都想先写诗。
老马说:福克纳后来又说,一个人发现自己写不了诗歌以后,才又试着写短篇小说,短篇小说是在诗歌之后最讲究的形式。只有在写短篇小说失败之后,才着手创作长篇小说。这些话你没有看到?
我说:这些话在后面吧?书太厚,我还没有看到哩。
老马说:吃别人嚼过的馍有啥滋味?要敢于创新。人家吴池开创了一个牛体诗,你就不能开创出一个马体小说?
我想了想也是,就点了点头。
老马示意我再靠他近点,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喷着满口酒气,低声说:还有一敢。
我急忙问:哪一敢?
老马说:要敢写女人身体,写女人的胸脯大腿屁股私密处,要敢写男女床下调情,床上运动,性爱技巧……写这些要不厌其祥,不厌其细,不厌其多。写的越详细越多就越好。不仅写的人写起来心潮澎湃、文如泉涌,一些编辑们也爱看,看着养眼,看得热血沸腾,一高兴,手一拍,就给你发出来了。关键是读者。一些读者对这方面的描写也很喜欢看,白天拿在手里,走路装在包里,夜晚放在床头,反复阅读,爱不释手。只要读者喜欢,作品就有市场,作者就有影响,出版社杂志社就有效益。马大喷那种流氓是调戏侮辱强奸妇女,光顾自己一个人享乐。文学作品中写女人身体、男女调情、床上运动,那叫感情文学,人性文学,是高雅艺术,能让众人欣赏,众人享乐,没有人会说你是流氓。我最近看到一本获得省级文学大奖的长篇小说,写一个男人在旅游的火车上,北京的胡同里,后海的酒吧间,一个女人接着一个女人的搞,一种做爱方式接着一种做爱方式的换,没有一个他看上了弄不到的女人,没有一个见到了他不愿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小说总共160页,有50多页都是写的这些内容。
哥,咋整的?
我对老马说:知道了。三敢呢?
老马说:又骄傲。你急啥?
我翻眼睛看了老马一下,没有再吭声。
老马睁大眼睛说:你不爱听二敢?你对女人不感兴趣?
我还是没有吭声。心想,现在获奖的小说,有几篇几部里面没有写这方面内容?没有写这方面内容,有几个评委爱看?真是的。
老马大概感觉到了我的不屑一顾,叹了口气说:唉,咱村里出来的人就是太古板,太老实,太不解风情。你不爱听二敢就算球了。给你说三敢吧。三敢编。比如编穿越:地球人和外星人谈恋爱,秦始皇热恋慈禧太后,奥巴马和普京的前妻偷情,希拉里勾引斯诺登……
哥,老马临死前才告诉我的这个秘诀,真的很令我失望。这些也叫秘诀?还说要准备带到棺材里去。我热烈渴望、充满无限期待的一颗火热的心,如同遇到屋外面漫天纷飞的大雪,骤然冷却下来了。
哥,就在我获奖的前七天,老马走了。
老马的后事都是我操办的。我特意为老马买了一套新衬衣新西装新黑呢子大衣,一双三接头的新皮鞋,一顶鸭舌帽戴在他的头上,一条鄂尔多斯纯毛围巾围在他脖子上。按照老马的遗愿,把他安葬到东山公墓成高墓旁。安葬老马那天,按照咱老家埋葬人的习俗,晚辈要摔盆摔碗,要让死者带着他生前常用的物品和心爱之物到另一个世界享用。我就把老马的那个尿盆,狠狠地摔碎在他的墓前。我把他那件肩上开着核桃般大小灰色棉花的中式黑棉袄,连同我买的花圈和纸扎的童男童女手机电脑奔驰轿车豪华别墅等放在一起,在他的墓前烧了。在熊熊的烈火中,它们都化作了一堆灰烬。一阵旋风刮来,灰烬随风升起,像一群黑色的蝴蝶在天空翻飞远去。
我领奖的那天,正好是老马的头七。
不管怎样说,老马的离去对我来说真是打击太大了。宋朝人唐子西在《唐子西文录》里记载一句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咱村如果没有生出老马,我肯定还在文坛中摸索着艰难前行,我的作家之路也许是一片黑暗,永无光明。如果没有老马,很可能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老马,敬爱的二爷,我将永远怀念您!
哥,需要向您说明的是:我之所以把老马告诉我的、我曾经对老马发誓绝不外传的这个秘诀写信告诉你,决不是我有意失信于老马,而是因为这个秘诀不像前两个,知道的人少。这个秘诀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文坛不少人都知道。尤其我,对这个秘诀更是早已心领神会,身体力行。我这次获奖的、以前发表的、包括星空文化公司发表的那部长篇小说和我现在手里的一堆稿子,哪一篇不是用这种套路写出来的?老马毕竟是年纪大了,受上世纪 五六十年代文坛风气的影响太深,尤其是成老罩在他身上的阴影太重,面对着日新月异的发展形势,老马真的是反应迟钝,已经远远落后于文化跨越式发展的时代步伐了。
哥,老马把当今一些人这种创新的、即将流行开来的创作方法,称之为“学流氓”,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真的没有想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临死前的老马,真是语出惊人。
哥,咋整的?
我清楚地记的,老马是用半眯缝着的眼睛和睁大着的眼睛两种神态交替着说出“学流氓”那三个字的。自从那天老马用两种眼神交替着给我说了那三个字以后,我就经常想起村里那个挖墙钻洞偷抢财物调戏妇女强奸六岁女孩被枪毙的流氓马大喷,就时刻感到如芒在背,万箭穿心,夜不能寐,心里很不舒服。老马那时而半眯缝时而睁大的眼神,村里被枪毙的流氓马大喷,秘诀三敢……像一团团钢丝乱麻,交织在一起,盘绕在心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极大地破坏了我的创作欲望和激情,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心思进行过创作。我不知道,我以后还能不能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再走下去。我还想到,一旦那些像我一样用这种方法创作的人听了那三个字,会不会惊叫着跳将起来,骂着很难听的话去和死了的二爷老马算账?
哥,好像有人在敲门,你等等。是哪个鬼叫门,偏偏这时候来?影响我给您写信。
我醒了。是敲门声把我惊醒的。
哥,咋整的?原来,我做了一个梦。
哥,我这些年很少看文学作品,也根本不知道文学创作领域里的事,梦中的情况大概在这个领域根本就不存在。我醒后思考了好几天,只是觉得这个梦很有意思,就把它写出来了。
哥,我是无意中在废纸堆里捡到了一本杂志,那杂志里有对您的介绍,看了介绍才知道,原来你是个著名的文学编辑,也是个长期在文坛上混的人。你可真能保密。哥,如果说信中的内容冒犯了您,请您一定多多原谅,因为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您就只当是痴人说梦吧,千万不必当真。
看完信,我懵了,云里雾里的。
我虽然姓马,可我的爷爷、父亲和我,都是独生子,三代单传,哪来的这个弟弟?再说,我们家从曾祖父那辈子起就居住省城,哪会有这个同村同宗的弟弟?他信里写的那个活跃在省文坛上的老马,我怎么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难道他真是痴人说梦?
不管怎么样,信中的内容还是极大的吸引了我。我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找地图估算一下,离省城不是太远。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拿着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开车去寻找这个弟弟。
出省城上了高速,道路两旁的森森林木片片花草,纷纷向后倒去。一个多小时后,下了高速,一条坑洼不平的柏油路伸向远处的县城。路旁杂树稀疏,树木中间泛滥着一片一片的油菜花。路边停着一些小车,各色男女兴高采烈的举着相机手机在拍照油菜花。他们大概不知道,这些油菜花是鸟吃了品质优良的油菜籽没有消化拉屎到这里,落地后野生的。这些野油菜花根系扎地很浅,只能长半尺多高,枝细叶弱,花朵色艳瓣薄,虽然好看,花却只有几天时间就凋谢了。野油菜花结的荚很少,荚里的籽也很小,有的根本不结荚。
开车穿过县城,柏油路变成了一条乡间土路。土路两边的田野里,全是半人高的油菜花。油菜花枝干粗壮,花朵虽然不太稠密,但朵朵盛开,蝴蝶蜜蜂在花丛中飞忙。令我意外的是这里没有一辆小车,没有一个观赏拍照油菜花的人。我下了车,仰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金波涌动,黄浪滚滚,花香扑鼻,令人陶醉。为了观赏拍照油菜花,我曾经去过二月的云南罗平县,三月的重庆垫江县,四月的陕西汉中盆地,五月的江苏兴化市,六月的新疆昭苏县,七月的青海门源县,怎么不知道这里竟然有着如此漂亮的油菜花?由于受各种媒体广告舆论忽悠,我过去走了太多太远的弯路。看来,会不会宣传造势,效果真的是完全两样。
我又开车继续行驶。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在一个小镇上找到了一个院子,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信封上的地址:湖州道圳桦路ⅹⅹ号。
我拿着信,问传达室的保安:你们这里有这个人吗?
保安接过信,看了一眼,问:你认识他?
我说:不认识。
保安说:那就别找他了。
我问:为啥?
保安说:他是个神经病。
我大吃一惊,有些不相信,又问:这里是啥单位?
保安说:神经病院。
保安看我还是有些不相信,指着地上的一堆纸袋包裹,说:你不相信?那些都是给他退回来的东西。
我的情绪一落千丈,心乱如麻,堵得慌,用手拍打着那一沓信,禁不住的喃喃自语:
兄弟,咋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