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冯俊科的头像

冯俊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7/13
分享

催眠

《北京文学》2022年第2期

(短篇小说)

冯俊科

“失眠,失眠,失眠,咋整的嘛?”梁忻一脸的无奈,焦急焦虑,简直要崩溃了,“一躺到床上,一熄了灯,脑子里就像开锅的水,不停地翻腾。”

“翻腾?自打退休那天起,你哪天夜里睡觉踏实过?”老伴说话听得出,心里也憋有气。

“白天嘛还好过些,东看看西逛逛,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可一到晚上,躺到床上,这历历往事,像咕嘟咕嘟的泉水,直往外冒。”

“那些事,过都过去了,活到了现在,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能不能穿都不好说,你还往外咕嘟些啥?”

“咕嘟些啥?人老忆旧。小时候,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挖草根、吃榆树皮、捡烂菜叶度饥荒;冬天没鞋穿,赤着脚踩着雪到外村上小学。上中学吧,在县城,离家二十多里,背着玉米面、红薯,那是一星期的生活;上大学时勤工俭学,星期天五更出发,去郊区红星人民公社窑上搬砖背瓦,一天挣一块五毛的零花钱。从小长到大,容易吗?”

“谁容易?猪容易,吃饱了睡,睡足了吃,长大了挨一刀,你愿意?”

“大学毕业到机关,每天早到半小时,扫地打开水,取报纸,发信件,像服务员。天天写材料,填报表,给领导写讲话稿,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敢马虎。几十年如一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小心得像只鹿,累得像头驴,一直想有点啥发展……谁知这一转眼,没啥发展,就退休了,这……这就是一辈子?”

“这叫退休失眠症,知道吗?不少人退休后都这样。想有点啥发展,又没有啥发展,天天想这些,能睡好觉?除非吃半瓶安眠药。”

老东西,一点也不和顺,说啥都呛着来。

梁忻斜了老伴一眼,不再说话。懒得再搭理她。可他的心里并没有平静。这天天夜里失眠,咋办?睡不好觉,白天人昏昏沉沉的,眼圈发黑了,眼睛浮肿了,视力下降了,饭食也不香了,整个人像被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头晕眼花。软弱无力头晕眼花倒没啥,关键是失眠会让人脾气变坏,遇事急躁,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暴跳如雷,想去拼命。前几天夜里,那老东西上卫生间,脚步重了点,和她大吵了一顿,几天来只瞪眼不说话,活像仇人。当然,梁忻知道,这是自己的错。有人说,失眠会影响夫妻感情,不少夫妻离婚都与失眠有关。梁忻过去不信,现在信了。梁忻还知道,失眠虽不是绝症,但治不好,长期下去,会得抑郁症,跳楼投湖上吊割腕抹脖子都有可能。失眠像一口乌蒙山区的喀斯特竖井,一旦坠入,无底深渊,阴森森的,想起来就浑身冒虚汗。

梁忻听人说,练书法有助于睡眠。他参加了一个书法学习班,买了纸墨笔砚书法字帖,横竖撇捺勾点的练了一段时间。不见效果。听说唱歌有助于睡眠,他到公园参加了《夕阳红》合唱团,大呼小喊的唱了一段时间。不料天天夜里歌声余音萦耳,血沸腾着,沉寂不下来,更是睡不着觉。再后来,他爬过山,游过泳,捏过脚,拔过火罐,泡过温泉,跳过广场舞,打过太极拳……他甚至酗酒,喝得酩酊大醉,扶墙走迈不开步,下大雨往外面跑。可一醒来,头脑反倒变得异常的清醒。他又听人说快步走路有助于睡眠,就坚持每天快走一万步,风雨无阻。后来又增加到一万五千步,两万步,结果还是成效不大。反正是,该用的招都用了,不行,都不行。一到晚上就折腾,翻来覆去的,失眠。现在的梁忻,血压高了,血糖高了,血脂稠了,心脏有时还隐隐作痛。失眠,简直要把梁忻折磨疯了。

这该如何是好?

一天,梁忻正小步慢跑,迎面碰见了萨殿。萨殿比他大三岁,体态微胖,个头适中,满头乌发,看上去保养得极好。他们两退休前在一个处里工作,大半辈子的交情,关系不错,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萨殿说:“老弟,看你这跑的,满头大汗,急着领奖啊,还是撵贼?”

“不领奖,也不撵贼,锻炼哩。”梁忻笑了,“老哥还是这么幽默。看老哥这气色,咋就那么好?身体比退休前可好多了。”

“就你这种锻炼,效果不一定好。”萨殿态度是认真的,“王八爱动吗?不爱动,能活上千年。”

“老哥这话对。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人们都这么说。”

“我这身体好,关键是睡眠好。”

“是吗?”梁忻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遇见了救星,一把抓住萨殿的手,急切的说,“老哥啊,快救救兄弟吧!我一直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烦死我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得抑郁症了,不是和你弟妹离婚,就是在卫生间上吊。老哥,快告诉我,您咋会睡得那么好?快说,您有啥催眠的好药?”

“好药倒是有,不过这药对我管用,不知道对你有没有效果?”

“进口的吧?哪个国家的?快说。”

“Nο,Nο,Nο,国外的效果都不好,”萨殿摇了摇头,口气不容置疑,“国产的。”

“那,估计对我不会有啥大用。”梁忻有些失望了。

“为啥?”

“这一年多,我跑遍了大小医院,从第一代镇静催眠药吃起,巴比妥类、水合氯醛、三溴合剂,到第二代甲喹酮、地西泮、艾司唑仑,一直到第三代唑吡坦、扎来普隆、佐匹克隆、思诺思,都吃遍了,可就是死活睡不着,死活睡不着,能有啥办法?”

萨殿笑了。从买菜的布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梁忻:“为解除弟夜不能寐之苦,哥送你一剂良药。”

“这,管用?”

“谓予不信,弟可一试。”

“哪儿弄的?”

“地摊上买的,论斤。”

梁忻看着萨殿,有些将信将疑。萨殿的表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晚上不到十点,梁忻就躺在书房的单人床上,捧着书,认真阅读起来。看着看着,心里就激动起来。

这是一本小说,《中华穿越五千年》。封腰勒口,印制讲究,装帧非常精美。关键是书中的人、书中的事,新奇怪异,现实中根本就没有过,也根本不会有。

比如,秦始皇玩电脑打手机发微信搞网购,说英语日语马来西亚语;曹操专车呼呼行驶在成都大街上,里面坐着刘备、关羽、司马懿、诸葛亮,说是汉献帝要召集他们开会,追究火烧曹营的事;慈禧太后坐着直升飞机,降落在故宫午门前的广场上,下来了一群人,有张之洞、曾国藩、左宗棠,还有袁世凯、汪精卫,他们刚刚从中俄边境回来,七嘴八舌的议论,说沙俄亡我之心不死,一直在边境挑动事端,土字碑的教训绝不能忘,必须好好研究拿出对策。还有人说,问问赫鲁晓夫,碎叶城啥时候归还我们?李白说他出生在那儿,下一届诗词研讨会想在那儿开……

这写小说的是中国人吗?如果是,那他不是疯子就是神经病,再不就是吃错药了。梁忻吃惊起来。

再比如,南宋一个男人,到清朝北京想游览三山五园。从杭州坐船沿大运河北上,领略了大运河两岸风光。到了通州下船,遇到一个年轻女人,在码头卖豆汁、炒肝、糖葫芦。向她问路。话音刚落,那个清朝北京女人,突然间变成了一头驴,活蹦乱跳的,用粉嫩的细长舌头,亲昵的舔着南宋那个男子的脸,像久别重逢的亲人,说:“宋伯伯,我是您外甥女,不认得了?骑上我吧,我送您去,当导游,免费喝豆汁,吃炒肝,费用九五折。”

梁忻更蒙了:这一男一女相差几百年不说,咋还人和畜生不分,还互为亲戚?这好好的一个女人,咋瞬间变成了一头驮人的驴,还当导游,免费喝豆汁,吃炒肝,费用九五折?这不纯粹是胡扯淡吗!

又比如,天桥的一个瞎子艺人,看着着永定门城楼在说书:“我看见,那树梢不动刮大风,石头飞到半空中,两个秃子在打架,揪住头发死不松。”“泰山高,我更高,不要问我为什么,我站在泰山顶上把手招。”“吃了饭的人端着空碗让没有吃饭心里想吃饭的人最好不要光心里想吃饭干脆端起碗来就去锅里盛饭吃……”

我的天,这是小说吗?小说来自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作家们都这么说。但再高,也不能高到牛头马面,高到人和畜生不分啊?这小说写的,用人的思维根本无法理解,很多话都不是人能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情节,这些诗句,这些语言,虽说是荒唐滑稽可笑,却还是让梁忻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新鲜感。小说《中华穿越五千年》,给梁忻展示了奇特的天,奇异的地,一个正常人根本无法领略的境地。

这些,一下子毁灭了梁忻。

梁忻本来就性格随和,思想正统,思考问题单纯。他毕业于清华大学,受过高等教育,也是个知识渊博的人。他静下心来,细细的思索着。没想到,经过思索,竟然还真的有所收获。

在人类历史上,类似这样的作者,描绘出类似这样的境地,有过吗?有过,真的有过,古今中外都有过。比如,中国东晋的干宝,写出过《搜神记》,启发了后来的一些文人。几千年来,这些文人大显神通各显其能,创造出了神鬼妖魔、龙王阎王、天宫地狱、生死轮回等。打入十八层地狱,剥皮下油锅,点天灯跪钉耙,刀劈斧砍锯子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下辈子脱生成牛马猪狗,永不能脱生成人等……都曾是最为流行的话语。许仙白蛇、牛郎织女等妇孺皆知。《西游记》、《聊斋》风行了几百年,至今仍是经典。古罗马的基督教,教父们也是一帮这样的人。他们自认为是学问高深聪明绝顶的智者,相互纠结起来,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宗教学说,什么创世说、原罪说、救赎说、天国报应说等。那些玩意儿,征服了无数的教徒和平民,降服了无数人的心,统治了世界几千年。

梁忻想到了德尔图良(公元约150-222)。公元二世纪人,一个著名的教父。他有一句名言:“正因为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才相信。”就是说,凡是不可能的,才都要相信。这句话曾风靡世界,流行了几千年。另一个教父奥古斯丁(公元354-430),非洲人,做过北非西坡城的主教。此人更是厉害,西方宗教神学的奠基式人物。他写了一本《上帝之城》,集基督教教义之大成,被列入教会经典。他提出上帝的王国是完美的、永恒的、至高无上的。人类祖先亚当夏娃偷吃禁果,原始获罪,子子孙孙要世世代代受苦赎罪,死后方有可能进入天国。圣餐仪式中,神父魔术般的手一呼撸,把人们享用的面包和酒,变成了基督的肉和血。什么转生来世高官厚禄,天堂里的玫瑰花没有刺儿格外迷人,天堂的极乐世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等等,等等。

不过这些东西,哪一个正常人理解?这些地方,哪一个正常人去过?那些玩意儿,明显是违背常识,明显是胡扯八道荒诞滑稽,明显都不存在。但却有无数的正常人,吃尽人间苦,受尽人间累,依然不顾一切的往那里跑,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从无绝迹……

这到底是为什么?细细想来,原来有个理解与信仰问题。奥古斯丁宣称:信仰在先,信仰高于理性,理性不能和信仰相抵触。还有个安瑟伦(公元1033-1109),意大利人。他比奥古斯丁晚了六七百年,却全盘继承了奥古斯丁的学说,提出要把信仰摆在理性之上。他的名言是:“把理解交给信仰使唤”。“除非我信仰,我决不会理解。”记得在文革期间,也曾经流行过一句话: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可见,信仰主宰一切。人要有信仰。没有信仰就等于没有灵魂。有哲人也这么说。

梁忻心头的蜡烛,一下子被教父和哲人的至理名言点燃了。他的眼前,疑云哄然散去,变得豁然开朗,闪现出一片光明。

梁忻捧着手里的小说,感觉像捧着一本圣经,庄严而又神圣。

他再一次认真看小说的封面,封底和腰封。实在令人欣喜,上面写满了文学名人大咖的推荐。那些推荐语,字字玑珠,撞击着他愚昧的灵魂。句句闪着金光,照亮了他无知的心。他想到了干宝,想到了吴承恩,想到了蒲松龄,想到了创造神鬼妖魔、龙王阎王、天宫地狱和生死轮回的历代圣人们。当然,他也想起了德尔图良,想起了奥古斯丁,想起了安瑟伦。总之,他的心中充满了对祖先圣人,对教父们的敬畏。孝子贤孙和宗教徒的感觉油然而生,涅槃重生中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终于,他开窍了,醒悟了,有些理解这位作家了。

这位《中华穿越五千年》的作者,肯定是中国人无疑,说不定有着干宝的血脉,是吴承恩的后代,蒲松龄的子孙。他的思维奇异,超越了常人。他能够大开大合古今穿越,能够随意缝补点缀勾拉联扯,真会写小说。他,绝对是当今文学领域教父式人物。实在是令人钦佩。

看着想,想着看,梁忻的心里一阵甜蜜的迷雾升腾起来,云山雾罩的,进入到了令人快乐的迷惑不解的境地。梁忻是个喜欢思索的人。他在甜蜜的迷雾中思索着。思索不通。再思索。还是思索不通。再继续思索。慢慢的,脑子有些疲劳,接着开始麻木起来了。这种麻木,带着新奇,有些醉人,有些晕乎。接着,就开始稀里糊涂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晕晕乎乎稀里糊涂中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突然,一个声音大喊:“老梁,啥时候了,还不起床?你心脏没啥问题吧?”

梁忻一惊,醒了。床边站着老伴。

老伴指着墙上挂表,说:“没看看,都几点了?”

我的天,已经是上午九时二十五分了。

老伴问:“咋睡得这么好?”

梁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中华穿越五千年》,翻在了第八页。他舒舒服服的伸了伸腰,长长出了一口气说:

“昨晚上看书了,小说。”

“看书就能睡得这么好?”

“可不是。小时候,我妈一让我看书,就想睡觉。”

梁忻笑了。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六十多岁又返老还童,小时候的毛病现在又犯了。又犯了好。自打退休以来,他可从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

夜幕又降临了。九点刚过,梁忻洗漱完躺在床上,拿着这本小说继续看。一觉醒来,窗户外的麻雀们,正在傻乎乎的歌唱,轻松,自由,欢乐,尽情。天已经大亮了,小说翻在了第十四页。

古人讲,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人老了,能够夜里睡上好觉,真是一种天大的享受。尤其是像他这样受过失眠之苦的人。这真的要感谢这本小说。它陪伴着梁忻,让梁忻睡了整整三十一天的好觉。

所有镇静的、催眠的药全部停用了。

人享受快乐,总担心快乐会失去。这本小说再有几天就看完了,以后咋办?梁忻想了想,打电话给萨殿。

萨殿在电话里笑了,说:“老弟,看来这药对你也有效啊?”

“有效有效,非常神奇,非常有效,别的药全停了。”

萨殿又给了梁忻一本小说。

日月如梭,又一个多月过去了。梁忻失眠的毛病已经基本痊愈,精神状态包括说话走路吃饭,各方面都明显转好,体重也增加了两斤多。和老伴的关系也已转阴为晴和睦相处了,也没有再拌过嘴。

谁说读书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不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关键看你读的啥书。

天气变得有些阴冷起来,偶尔飘洒下几片雪花。秋天很快过去,冬天已经来到了。窗外的那棵银杏树,叶子由绿变黄,很快变成了一树金黄。几只自以为是实际上憨憨傻傻的珠颈斑鸠们,在树上尽兴的扑棱嬉耍,弄得一些叶子飘落下来。三天没有刮风,雾霾又重了,灰蒙蒙的,把楼房树木遮掩的影影绰绰。梁忻走出了小区大门。路上的车辆不多,行人也稀少,眼前的世界一片魔幻。迎面碰见一个女人。那女人问:

“这么大的雾霾,还出去?”

仔细看,是老伴,头上裹着纱巾,戴着口罩。老伴出门遛狗,回来了,牵了一只灰狗。

“谁家的?”

“睁大眼睛,仔细看看。”

“野的?”

“再仔细看看。”

那狗喀喀咳了两声,亲昵的扑到他脚边。梁忻这才认出,原来是自己家的小白。老伴说:

“雾霾太大了,天好了再出去吧。要不,回来怕我也认不出你来。”

梁忻没有搭理老伴。他转回家里,戴上口罩,看了一眼小白,走了。他要去萨殿家,不仅是还书,向萨殿表达谢意,关键是要咨询一下,这么好的效果如何才能巩固下去?得到的总怕失去。这事一天都不能耽误。

顽症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萨殿家在梦缘小区,两站多路,住二号楼五单元三楼303号,两室一厅的房间。萨殿和自己一样,孩子们搬走另过,与老伴一人一间,早就分居了,各有自己的天地。萨殿穿一身中式便服,淡米黄色,锁边扣眼,银质莲蓬扣子,脚上穿圆口黑色布鞋,像个修行的道人。他正在厅里喝茶。茶几上放着鸡翅木茶歇,紫砂壶和几个小茶杯。旁边的地上,放一个圆形鱼缸,白色陶瓷的,绿色荷叶红色荷花图案,直径一尺五左右。缸里的水很浅,却养着大大小小五六只王八。梁忻没想到萨殿不仅爱喝茶,还喜欢养王八。萨殿喝的是藏茶,四川雅安兄弟茶厂出的,茶色很浓,厅里飘散着淡淡的香气。茶、王八、雅安,都是健康元素,有助于修身养性。这萨殿老兄,道行可真够深的。他热情地给梁忻也倒了一杯藏茶。两个老同事坐在沙发上,边喝边聊,进行了一番畅谈。

这一番畅谈,可真让梁忻大开了眼界。

萨殿说:“退休后,我有了一种爱好:文学,爱看小说。我原本就是学中文的,这你知道。可眼看着人都快要死了,也没弄懂啥叫文学。”

“文学嘛,是一门高雅艺术,本来就难。我自知才疏学浅,根本不看。一来不懂,二怕糊涂。”

“问题的关键是,现在的文学理论太复杂,太深奥。且文学理论家们也太多,满文坛跑的都是大咖。介绍起头衔、成果来,得半天,吓死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当今社会,名人辈出。文坛兴盛,全靠他们呢。”

“一听你就是外行。你听哥我讲。比如,什么叫小说?有的主张小说要有人物,要讲故事,要有情节。可有的主张,小说可以无人物、无故事、无情节。有的作家,为了表现物对人的占领,一篇小说从头至尾没有一个人物。”

“无人物、无故事、无情节,叫小说?”梁忻迟疑着。猛然间,他想起了德尔图良,想起了奥古斯丁,想起了安瑟伦,便自言自语的说,“也可以是?噢,可以是,可以是。”

“你怎么和那些评论家们的观点相同?”萨殿摆出了一副老大哥的样子,“有的评论家,包括一些有名的评论家,像你一样,立刻跑出来支持,对这种观点大加赞成,说,这种反人物的写法,为小说创作开辟了一条新路,令读者耳目一新。”

“有些新路,可能是歪路,是邪路,是断头路。”梁忻为了向大哥靠近,表示与那些评论家们有所不同,在独立思考着,“这些年,这样的教训可不少啊?老哥。”

“说得对。小说,有的主张现实的非虚构的,有的主张虚构的,新虚构的,穿越的,魔幻的;也有人主张把这些都结合起来;甚至有人主张,把人生简历,工作总结,会议讲话,找人谈话,随意聊天,手机短信……拧巴在一起。外出旅游,走哪儿写哪儿,见啥写啥,天上一只鸟,路边一条虫,草地上一头驴,等等,等等,都可以写。写出来一串通,一联扯,都可以称之谓小说。”萨殿站起身来,在厅里度着步,用手比划着,“再比如语言,有的主张,小说就是小说,要用小说的语言。可有的说,不。应该创新,应该开放,应该包容。世间很多物种,一杂交就有生命力。小说可以用散文式,诗歌式,口号式,文言文和白话文交杂在一起的语言。这样的小说,读起来更有味道,可以享受各种语言风格的魅力。”

“都可以称之谓小说,那哪还有小说?”梁忻依然在独立思考,“语言大杂烩,读起来啥味道?”

“再比如,什么叫短篇,什么叫中篇,什么叫长篇?有的说,短篇是写一个人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中篇是写一个人生活中的一个事件,长篇是写一个人经历过的一个时代。有的说,短篇不超过五千字,中篇不超过五万字,长篇要超过十万字……你听听?咋整?我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时,哪学过这些?”

“我说呢,现在写小说的人为啥多起来了,原来是放开了,标准多了。我们楼下有个送快递的,小学毕业,去年冬天换人了。前几天,那快递小哥又来了,给每家送一瓶牛奶,免费,还有一张票,说是自己写了一部小说,长篇的,叫《幸福送万家》,邀请去参加他的新书发布会。看看人家,想想我,还清华大学毕业,混成啥了?真想扇自己的脸。”

“这不能怪你。你知道,我这人爱较真,好琢磨,这是咱在机关工作一辈子养成的习惯。退休后,我认认真真的琢磨了几年,结果连啥是小说都没有弄懂。”萨殿叹了口气,端起紫砂壶给梁忻的杯里续茶,“文学的门类更多:什么严肃文学,大众文学,网络文学,乡土文学,城市文学,校园文学,宇宙文学,传统文学,市场化文学,新媒体文学,经验主义文学,结构主义文学,魔幻主义文学,象征主义文学,表现主义文学,未来主义文学,超现实主义文学……”

茶几上一本杂志,翻开着。红彩笔划着几行字,醒目。梁忻拿起来顺口念道:“有意识流小说,先锋小说,言情小说,新写实主义小说,虚构的非虚构的新小说等等。”

“这是老哥正在看的。如此这般的多了。什么言情文学,女性文学,男性文学,儿童文学,青春文学,老人文学,职场文学,历史文学,科幻文学,侦探文学,盗墓文学……你听听,都是些啥?”

“老哥,太多,太杂,太乱。咱不搞这个专业,那些东西,是不是可以不看?”

“不看?不看那些东西,哪篇小说你能够看得懂?我问你,《中华穿越五千年》是哪一类小说?用的是啥手法?写的是啥玩意?你能够搞的清楚,你能够看得懂?”

“噢,老哥要是这么一说,那还真是这么回事。”

“仅去年一年,全国正式出版的长篇小说超过一万部。一万部啊,有多少人在写长篇小说?还不算网络上的。这么多,谁看?学生们上学。上班的工作。退休的照看第三代,旅游、健身、练书法、绘画、唱歌。剩下的少数人,想看。可那么多小说,弄得人眼花缭乱,看哪一本?连神仙恐怕也难以弄得清楚。”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是一个很有名的作家,到书店买书。书店里的书实在是太多了,像进了迷宫。转了半天,转得他眼睛恍惚,脑子发晕,两腿发软,也没能挑到一本。走出书店,迎门口有座雕塑,青铜做的,是很多书堆成的模型。那位名作家说,我真想一头撞死在那雕塑上。”

“那他,还是位名作家哩。平民百姓呢?”萨殿看着有所感觉的梁忻,“有人借毛主席的话,说这叫百花齐放。”

“花开的太多了,不好下手,不知道该摘哪一朵。”梁忻喝了一口茶,听见鱼缸里有响动,看了看鱼缸,说,“老哥,要不要加点水?这鱼缸里的水太浅了吧。”

“不用!水不能多,多了,王八们不安静。不安静,就会生病。王八得病不好治。”萨殿笑了。

梁忻也笑了。

萨殿继续说,“我经过一番琢磨,逛地摊时,先看书的封面上,封底上,腰封上,标注着这本小说的作者是谁,获得过什么奖,这本小说获得过什么奖。反正是论斤的,不贵,都买。你看看,那些小说都摆在那里。为摆放这些小说,我特意买了个榆木书柜,老榆木的,结实。你嫂子笑话我,说我是榆木疙瘩脑袋。老家伙,净不说正能量话。”

萨殿这人爱说,年轻时就是这样,只要他说起话来,别人很难插嘴。不过,今天的梁忻,不嫌萨殿话多。听着萨殿的侃侃而谈,梁忻走到靠墙摆放着的书柜前。老榆木书柜里的书,摆放的整整齐齐,贴有标签,写有编号,全都是各色获奖人、各色获奖的小说。什么宇宙文学奖、天地文学奖、山沟凤凰奖、乡村天堂奖、丑小鸡儿童文学奖,等等。这些,梁忻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哥,我知道了。”梁忻像是经过了一番洗礼,认识明显提高。

萨殿给梁忻续茶,梁忻赶紧端起杯递了过去,用自信的口吻说:

“好奇是人的天性。一遇奇就兴奋,一兴奋就糊涂,一糊涂就容易睡觉。所以说,文坛越奇异,睡觉人就越多。”

“入道了,老弟入道了。”萨殿放下紫砂壶,一脸的满意,“知道了吧!就是它们,能治失眠,还没有副作用。”

“老哥啊,您功德无量。要是把您的这个良方传出去,会治好多少病人,能挽救多少家庭啊?”

“老弟,说的对。久病成医。我也正在写小说,长篇的,三十多万字,年底交稿,叫《天梦》”

“哎呀,《天梦》?好好好。《天梦》,名字多好?天天做梦,太好了。出版了,我一定好好拜读。那快递小哥小学毕业,就能写出成名作。您北大中文系毕业,肯定比他强。您的小说,保不定能得个啥奖?那叫……鲁……鲁……对,鲁班奖。”

“咯咯咯”一阵笑声传来,轻松,欢快,洒脱。是英嫂,萨殿的老伴,从小屋里款步走了过来。她手里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说:“奖错了,老梁,不是鲁班奖,是鲁智深奖。”

“噢……鲁智深奖?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梁忻赶紧站起身来,看着英嫂,一脸的歉意,一脸的微笑,“文学圈我不接触,小说也很少看,见少识寡,只记了一个字,鲁。”梁忻的话语很真诚,“奖错了,应该是鲁智深奖。借梁山好汉,四海扬名。这个奖好。智深嘛,有智慧,还深刻,真好!”

英嫂六十出头,身材微胖,满头华发,面色红润,性格爽朗,说话快言快语,人也风趣幽默,爱说笑话,退休前在机关图书馆工作,和梁忻非常熟。“你们这两个老家伙,可真够逗得。”英嫂滋溜喝了一口白开水,一脸的不屑一顾,说:“老梁啊,别听他的,净瞎忽悠,他的那办法对我不起一点作用。”

“为啥?”梁忻有些奇怪,“嫂子还另有好药?”

英嫂滋溜又喝了一口白开水,说:“你没看看,现在有些书包装的,横裹一道,竖裹一条,软精装的,硬精装的,外面套个塑料壳,半天撕扯不开。书做的像块城墙砖,又厚又重,捧起来手腕疼,看起来头疼,咋睡?”

“老嫂子,说说,您用的是啥好药?”

“电视连续剧。不管是肥皂剧,洗衣粉剧,韩剧日剧,还是手撕鬼子,裤裆里响手雷的,莫名其妙的,颠三倒四的,有哭有笑的,疯疯癫癫的,都看。一看,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还用再上床?条条大路通罗马。”

梁忻立刻激动起来了。他一手拉着萨殿,一手拉着英嫂,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调:“哥啊嫂啊,到现在我才明白,您们两口子身体咋就那么好!”

从萨殿家里出来,起风了,一阵一阵的。

雾霾已经消散了,树木房屋道路也显得清爽起来。梁忻手里的纸袋提着三本小说,是从老榆木书柜里挑的。路边一棵柿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挂着一树红彤彤的柿子。三只白脖子花喜鹊,叽叽喳喳的飞来,落在上面,转动着自以为是的小眼睛,四处张望一番,开始贪婪的啄食着柿子。一股风吹来,吹乱了喜鹊们撅起的尾巴。咋看上去,那三只尾巴,像刺棱着开放的花。梁忻觉得脸上有点冰凉。噢,下雪了,是雪粒,不大,一粒一粒的,漫不经心地飘洒着。梁忻挺直了腰,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他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浑身也轻松起来。

人有了新收获,精神就变得清爽。

梁忻路过一个书摊,中间插着一块小木板,上写着:两块五一斤。一群老头老太太正扒拉着书堆,在挑书,神情专注,像是在淘宝。一个老头年纪和他差不多,头上大面积歇顶,发着暗光,几颗雪粒掉在上面,很快就融化了。老头子精神矍铄,眼眉毛很长,从穿着打扮和气质上看,应该是个文化人。他手里拿着几本书,刚过磅称好的。

梁忻走近了看,真巧了。那老头买的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是《上帝之城》,奥古斯丁著。

一个老太太满头灰发,脸色健康。上身穿紫红色中式薄棉袄,绣花盘扣,对襟。下身穿着黑色灯笼裤,宽松。肩上背着一把练功的宝剑,装在剑鞘里,剑柄上耷拉着两条红色的剑穗。那剑鞘土褐色,镶着黄铜雕刻的花,约二尺五左右长。那老太太双手张开着布口袋,看着那老头,眼神里充满希望:

“我要的小说买了吗?《剑行天下》,获璜塘花季奖的。”

“买了,买了。”那老头也不抬头,回答她。

老太太甜蜜蜜的笑着,让老头尽兴的把那几本书装了进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粒变成了雪花。那雪花一片一片的,胡乱的飞,随意的落,看上去飘飘洒洒。

那摊主是个小伙子,喊:“快挑快挑,下雪了,准备收摊了。”

老头老太太们没有搭理他。他们依然在扒拉着书堆,依然是神情执着,个个像在淘宝。听见有几个老太太在嘀咕,听不清她们嘀咕的啥。片刻,那个买《上帝之城》的老头大声说:“小伙子,下这点雪怕啥?老年人买点好书,容易吗?”

梁忻无声的笑了:我说呢,为啥有些退休的人都喜欢地摊上买书。

雪下得有些大了。

梁忻抬头望去,眼前的世界纷纷扬扬,弥蒙混沌,一片深幽……

注:《中华穿越五千年》和各种文学奖项,名字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