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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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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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迢迢杨梅路


“五月里那个杨梅哎

红的发紫哟

紫里又透红哦

一颗颗像

挂满枝头哟

小灯笼哟

雨后初霁,漫山的杨梅树上硕果累累,一元硬币大小的荸荠杨梅随风轻摇,偶尔落下几颗。落下的杨梅沿着山势滚向了山涧,在杂草中穿梭着,宛若紫色的灵魂游荡于密林之中;在裸露的山土上蹦跳着,似着紫裳的精灵跃动在无垠大地之上。杨梅村的梅农们扛着梯子和杨梅手一步一脚泥的在杨梅山上爬行着,时常有灵魂被梅农们踩扁,而精灵也未见得多幸运。结伴而行的梅农互相探问着今年的收成,今年虽是丰收之年,梅农们却未露喜色,反而不时传来几声叹息。

胡伯的三个儿子胡祥、胡清、胡泉也在梅农的队伍之中,即将从T大公路与桥梁系毕业的老大胡祥步履矫健,初中毕业后就和父亲一起在家打理杨梅生意的老二胡清步伐沉稳,刚考上大学的老三胡泉一路蹦跳,不时被两个哥哥责备。

“阿泉,前几天刚下过雨,山路滑的很,不要总是跳来跳去的,小心摔着!”“是啊,阿泉,听大哥的,侬小心点!”“哎呀,阿哥,我好不容易考完了,你们就让我放松放松吧!过几天,Z大的录取通知书到了,我就要准备去上学了,你们是不知道这市场营销专业竞争有多激烈,今天来采杨梅啊,就当是我了解了解杨梅市场吧!你们就让我自由专心的研究吧!跑跑跳跳这种小事你们就别管我啦!

胡祥和胡清听了,对视一眼,不再言语。

胡家的杨梅地接近山顶,越往上爬,身边的梅农越少,山路也越发难行,胡泉早已没了蹦跳的力气,拄着杨梅手两步三停的攀爬,胡祥和胡清也已是汗流浃背,百余米高的山,杂草丛生,杨梅树错综林立,山路也依树而成,胡氏三兄弟终于到了自家的杨梅地,来不及歇息,便开始采摘杨梅。三兄弟的父亲胡伯对杨梅育种、种植、养护等颇有心得,今年又是丰收,杨梅树上硕果累累,像紫色的灯笼在树上摇曳,果气飘香,紫黑色的杨梅在枝上旋转跳舞,期待着三兄弟的采摘。三人时而攀枝摇晃,时而用杨梅手采撷,不一会儿就采了几十筐满满的杨梅,胡泉见那丰硕的收成,喜出望外,而胡祥和胡清的面色却愈发凝重。

胡泉不禁纳罕:“阿哥,侬怎么愁眉苦脸的?这大丰收了,不是件高兴的事吗?”

胡清苦笑一声说道:“阿泉啊,侬从小就在城里上学,山上的活计侬弗大懂个,这杨梅不易保存,摘下来不消多长时间鲜味就没了哉,若是三五天内卖不掉,采下的杨梅就全烂了。咱们的地在山顶,运到山下就比其他人用的时间长,村里的土路又窄又破,外面的人是不会进山里来买杨梅的,全靠爸和我们把杨梅一筐筐的运到村外去。今年山里收成这么好,杨梅是卖不上价格的了,搞不好,咱们还要赔,这山啊,算是白爬啦!”

胡泉听了想到自己每每从市区回家,总要沿着那狭窄破旧、坑坑洼洼的路走回家,一遇下雨短短几百米的路就要走几十分钟,也叹了口气,默然无语。

太阳早已爬过了山顶,六月的日头炙烤着摘杨梅的人心头发烧。

 

“五月里那个杨梅哎

红的发紫哟

紫里又透红哦

侬心里急哎

他就急的叫侬脸色红哟

胡伯搬了一把竹凳倚在门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衔着一颗只剩下屁股的自卷烟望着漫山的杨梅树发呆。地上散落着无数的杨梅核和烟屁股,果蝇在杨梅核周边环绕飞舞,引来更多的同伴,疯狂的吸吮那酸甜的果汁,一只只的果蝇瞪着血红的眼睛,饥渴而贪婪的趴在杨梅核上,偶尔有幸吃下胡伯未吃净的杨梅果肉,便兴奋地振动着翅膀,大快朵颐。

邻居黄叔背着满载着杨梅的筐篓经过胡家,用沙哑的嗓音向胡伯问了声好,念叨着今年杨梅又丰收,可是这销路实在是个问题,胡伯搭了个话,猛吸了一口烟屁股,连着唾沫星子把烟屁股吐得老远,长叹了口气,走出了家。

胡伯独自走到了山脚,迎面而来的是负荷着满筐杨梅却无一喜色的邻居村民,多数人赌气式的贴着胡伯的懒汉鞋走了过去并没有和胡伯打招呼,少数几个同龄人也只是向胡伯点点头,连片刻的寒暄都不想留下。

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人背着满筐杨梅走过,胡伯本就心急,如今更加不淡定了,眼前的杨梅和人走马灯似的过,却未见到自己儿子的身影,伴着愈发响彻焦躁的蝉鸣,不知不觉中胡伯脚下又是一堆烟屁股,站的实在是累了,胡伯就将鞋脱了垫在屁股下,硬硬的坐在了村路上。

来往的人开始主动和胡伯打起招呼来:“哟,胡伯,怎么坐在这啊?啊,等儿子哪?那您慢慢等,我得赶紧去卖杨梅了。”“胡伯,今年杨梅收成好,早点卖早挣钱啊!”胡伯却没正眼看过一个打招呼的人,两眼只是直勾勾的盯着山上的路,像一尊座山雕雕塑守望在村路上。

终于,胡伯看到了熟悉的三个身影出现在山脚下,他趿着鞋蹭着土奔了过去,见到三个儿子抬手就是三个响亮的耳光,未走远的村民听了响声不禁停下脚步回头张望。

“侬个没用个儿子,下山下个噶慢的啦!搞色个东西的啦?杨梅老早伐好切哉!”

胡泉当众挨了父亲的耳光,觉得没了面子,负气之下将杨梅筐往地下一放,一路飞奔回家。

胡祥和胡清虽挨了打,但仍劝着父亲,原来下山的时候胡泉童心又起,拎着筐飞奔下山,不想脚下一滑重重的跌了一跤,顺势滚了好远才坐住,筐里的杨梅撒了一路,挤扁压扁的更是不计其数,满身的杨梅汁液染红了新买的衣服,还折断了几枝自家的杨梅树枝,本就窝了一肚子的火,刚下山又被父亲当众责打,自尊心更加受挫,便扬长而去。

胡伯听了两个儿子的解释,也有点过意不去,但想到又耽误了些时间,就更加着急,马上吩咐胡祥回家和胡泉把拖拉机开出来,自己和胡清则背着杨梅沿着村路往村口走,越早把杨梅卖出去才不会让一年的辛苦白费。

可是,这杨梅真的就那么容易卖掉吗?

 

“五月里那个杨梅哎

红的发紫哟

紫里又透红哦

侬心里愈急哎

他就更加急的叫侬牙齿痛哟

胡泉红着眼睛回到了家,胡伯母见了问道:“眼睛比没熟的杨梅都要红咧?”胡泉赌气的讲了在山上摔跤和下山被父亲打的事,胡伯母听了边骂着糟老太公边喊着让胡泉先吃饭,吃饱了好去卖杨梅。胡泉气鼓鼓的端起饭碗,夹了块豆腐放进嘴里,却怎么也咬不动。才想起来在山上杨梅吃的太多,倒了牙,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将饭碗往桌上一磕,两手一掰,生生将筷子撅断了,然后气鼓鼓的走出了家,将胡伯母的呼喊甩在了身后。

哪知胡泉一出门就和胡祥撞了个满怀,胡泉刚想发脾气,就被胡祥给顶了回来:“阿弟啊,都色格时候了还计较这些个无用的事情啦,侬到村口去看看,全都是往外运杨梅的,堵死了,再不赶快把拖拉机开出去,恐怕咱们的杨梅都要烂在筐里咯!”胡泉听了,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赶紧帮胡祥一起把拖拉机开了出去。

没想到刚开出家门没多久,就和胡伯、胡清遇到了,原来全村的人都在忙着把刚采好的杨梅运往村外卖,全村的拖拉机、农用卡车、三轮车甚至独轮车和肩挑臂扛的货郎担都涌向了村口,出村却只有那一条能容纳一辆车宽度进出的村路,一路上拖拉机横冲直撞,农用卡车一马当先,三轮车、独轮车见缝插针,货郎担闪转腾挪,整个运送杨梅的队伍如万里长城的游客一般,路旁树上的蝉都不再鸣叫,似乎在观赏这一景象。胡伯、胡清来的迟,正好排在了队伍的末尾,踮着脚向前张望,却根本看不到头,胡伯骂了脏话,使劲的一跺脚,叫了一声:“完了!”

胡泉问道:“爸,不就是路堵了吗?也不至于完了呀!”

胡伯没好气的答道:“侬个小赤佬懂个屁!杨梅放的时间越长卖相越丑,味道也更加弗好了,光咱们村就出了这么多杨梅,其他村子里的杨梅肯定也弗会少的!越早卖出去才能挣些钱,如今这路一堵,以我往年的经验,没个半天是没法出村喽!唉!”

胡祥安慰道:“爸侬也伐要太心急,阿清侬到前面看看堵了多长的路,是什么原因堵的,阿泉侬回家让妈多烧些饭菜给我们带过来。”

胡伯看到大儿子安排的井井有条,心里稍稍宽慰了些,仍忍不住骂道:“侬个小赤佬还不快去!”

胡泉见父亲又要开始发火,连不迭的应道:“好咯好咯!”一溜烟似的去了。

胡清听了哥哥的吩咐也急急忙忙的向前跑去,一路上望过去,数百米长数米宽的村路被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堵的水泄不通,排在队伍后面的车辆急躁的响着喇叭,中间的车也等的不耐烦,不时地从车里出来几个人向前张望,胡清一路跑到了出村队伍的最前方,赫然发现一辆皮卡车堵在了村口,货厢里坐着几个人竟在气定神闲的打牌!饶是胡清脾气再好,看到如此情形也忍不住的发起火来。“我说你们几位,打牌不要堵在村口好不啦!后面多少人在等着出村嘞!你们怎么噶没素质的啦?”谁知那几个人看了胡清一眼,幽幽的说:“哪个不想出村了?侬自己到前面去看看嘛!哪里出的去的啦!”

胡清听了才知原来堵路的竟不是这辆皮卡,来不及道声歉便急急地往外面跑,跑出村口,胡清叫了声“我的天哪!”便呆若木鸡。

原来村外也已经堵的水泄不通,几家制作杨梅饮料和杨梅酒的工厂的货车歪歪扭扭的排列在村外,还有诸多不知名的家庭小作坊开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穿插在货车之中,车队参差不齐的准备涌进村里,可是通向村里的路实在是又窄又破,坑坑洼洼,不时还有车辆抛锚在路上。一时间,路上尘土飞扬,轿车、卡车、农用三轮车的喇叭声响彻云霄,骂爹骂娘骂祖宗之语不绝入耳。远处又是一阵喇叭声传来,竟是邻村的梅农也在驱车疾步赶来,短短几分钟内,进来的、出去的,将仅能容纳一车通过的路堵得水泄不通。县城到村里本没有主路辅路之分,车走的多了,便建了主路,堵的多了,便自然有了“辅路”。

仅能容纳两车相向通过的主路和仅能容纳一车通过的“辅路”之上,竟并排行驶了四辆车,更有驾车技艺高超者将四国军棋变成了篮球比赛,道路之上分外热闹,胡清自随父亲经营杨梅生意以来就未见得如此阵势,他知道今天用拖拉机无论如何都没法把杨梅运出村了,便急急地向回跑,边跑着边盘算着这一拖拉机的杨梅如何是好。

一路跑回去,胡清的脚步却愈发沉重,听着邻村的梅农在和各路杨梅采购商们讨价还价,据胡清粗略估算,因为今年杨梅大丰收,加上C市梅农们近些年扩大了杨梅的种植规模,C市的杨梅价格大跌五成有余,山上采杨梅时说的话,竟是一语成谶。

日上三竿,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灼烧着梅农们。

 

“侬尝尝那杨梅哎

酸里带甜

甜中有酸哟

胡清一路跑回村里,看到自家的拖拉机纹丝未动,便马上跟父亲说把拖拉机上的杨梅全都卸下来,让大哥准备把拖拉机开回家里,再多带些扁担和竹筐来,越早卖出去损失越小,否则待那些收杨梅的货车装满了回去,今天的杨梅恐怕就全都要烂在家里了。

胡伯听了胡清的报讯,顾不得吐掉含在嘴里的烟屁股便开始卸杨梅。他一手攀着翻斗的扶手,脚下一蹬便窜上了车,烟屁股上的火花随着胡伯动作的起伏在空中划出绚烂的弧线,胡伯用右手轻轻的掂量着一筐杨梅的重量,几十斤的杨梅沉甸甸的压着竹筐,散发着新鲜的果香。胡伯双手纷飞,不一刻就将翻斗中的杨梅全部卸下,然后用扁担挑起杨梅向村外走去。

胡伯的个子本是极高的,虽是日上三竿,影子依然不短,但近年背却是有些驼了,驼背的影子在坑洼的村路上不断的变形。胡伯心中急切,步履不断加快,似卷起了一阵风,影子也千变万化,但杨梅却是稳稳的不曾落下一颗。

一路上风闻村外模样的梅农们也纷纷下车卸梅,而独轮车和货郎担的优势此时愈发凸显,一时间坑洼的村路上一片数十年前的景象,只是凝滞了不少现代交通工具显得画面格格不入。

出了村口,胡伯便寻觅着过去常有生意来往的H厂的货车。H厂是这座城市最大的果蔬饮料制作商,财大气粗,收价高,采买量大,每到六月H厂的货车就在全市各个杨梅山中出没,不满载而归决不罢休。胡伯放下扁担,攀爬上副驾的门,敲了敲H厂的货车的窗户。

今年H厂的货车比往年的大了一个型号,车窗又高又大,里面还装上了遮阳布,胡伯敲了数次才看到遮阳布被拉开,探出个不屑一顾且焦躁异常的脑袋,胡伯一看,竟是个不相识的人。车里的人不耐烦的摇下了车窗,皱着眉头,睡眼惺忪的问道:“干啥玩意?”胡伯赔笑着问道:“杨采购哪里去了?”那人满脸的焦躁说道:“去别的山上了。”胡伯听了心中一凉,以往都是杨采购与自己打交道,“孝敬”些回扣这杨梅的收购价格便谈上去了,如今换了人,这价格首先就不好谈。胡伯立即递上颗软中华,赔笑道:“哦哦,老板发财了,来阿拉给侬点上。老板,今年杨梅好啊,肉多核小,酸甜可口,切起来噶狭义嘞……”哪知胡伯还没说完,那人便不耐烦的打断了胡伯:“哎哎哎哎,别扯了,我跟你说,我们厂的杨梅老早收好了,现在是堵在这噶出不去了,你呀,到边拉卖去!别搁这烦我!”然后叼着胡伯敬的软中华摇上了车窗。

第一笔买卖又是以往的大客户便碰了一鼻子灰,胡伯涌起了不祥的预感,抬头望了望太阳,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大大的太阳像一颗越来越近的大火球,迸发着滚烫滚烫的光芒熏蒸着天空下的人们。

胡伯只得再找第二个客户,在茫茫的人群和车流中寻觅着熟悉的身影,忽然他看见X集团的采购小梅摇着大蒲扇坐在一辆货车旁左右张望着,这X集团的产业也很大,杨梅果汁也是他们经营项目之一。

胡伯兴冲冲的挑着杨梅挤到了小梅身旁,递上一颗软中华,憨笑着问道:“小梅,没收到好杨梅吧?侬看看我这杨梅肉多核小,酸甜可口,切起来噶狭义嘞……”小梅一看是过去打过交道的胡伯,便接了烟自己点燃吸了起来,然后不紧不慢的说:“胡伯,侬来的有点晚了,阿拉杨梅刚收好,今年杨梅大年,量大价低,我刚进山没多长时间就收好了。”胡伯听了脸色一僵,又赶紧递上一颗软中华,陪笑道:“哎呀,小梅,侬在X集团搞采购那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侬说再进点谁能说什么呢?再说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的份上……”小梅摆摆手道:“哎呀,胡伯,不瞒侬说,今年市场不景气,订单比往年少很多,公司已经缩减了生产规模,以往杨梅熟了的时候,我在外面收杨梅至少要六七天,今年恐怕两天就能完成任务啦。”

胡伯听了小梅的话脸色更加难看,他下意识的搓了搓衣襟,然后继续赔笑道:“小梅,既然今年你们减少了杨梅的进项,那索性今天就把杨梅进齐好了,我这有个几筐的杨梅侬就一并收了吧!价格给侬便宜点!其他的好说!”小梅听了胡伯的话,眼珠一转,又吸了口烟,沉默了几秒,便说:“好吧,胡伯,我就做个人情,这样吧,去年咱们收的价格是八块八,今年行情是四块钱,看在侬是老客户的份上,四块一,侬有多少我都收了,侬看这样好吧?”

胡伯听了小梅的话,脸色一灰,舌头舔了舔被太阳烤得皴裂的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又赔笑道:“小梅,侬看这么多年的往来,我每次都记着侬的好处,今年大家都有些困难,咱们互相照应照应吧……”

小梅不动声色的接了红包,说道:“胡伯,侬太客气了,既然咱们也来往这么多年了,我就按四块二的价格收了,就这样吧,侬让儿子们把杨梅送过来吧,有多少我收多少。”然后转身上了车,当着胡伯的面“啪”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虽是几乎连成本都没收回来,又孝敬了一个大红包,但胡伯家的杨梅终究算是谈出去了,他把杨梅筐抬上了小梅的车,哈腰赔笑着向小梅打了个招呼,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村里。

回村的路上,胡伯看那浩浩荡荡的车队依然拥堵不堪,狂躁的梅农们像红了眼的公牛,奔走在各种交通工具之间吆喝着、赔笑着。几家大型工厂的采购一个个趾高气扬,歪叼着笔,拿着计算器奋力压价,讨价还价之声已经盖过了方才汽车鸣笛的喧嚣。天上的太阳也在全力助兴,泼洒着毒辣的金光,舔舐着地上的人们。

胡伯跑回了村里,见三个儿子都已经打点好杨梅整装待发,欣然的点了一支烟然后也挑起杨梅和儿子们一起向村外走去。

 

“五月里那个杨梅哎

红的发紫哟

紫里又透红哦

侬心里酸哎

他就酸的叫侬眼泪流哟

胡伯们挑着杨梅,步履矫捷的向村外走着,村路上的泥土和碎石块被踢起然后又被踩下,胡伯们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可是短短几百米村路却愈发寸步难行。村民们见开车出村已经指望不上,纷纷卸梅挑筐,长短不一的扁担和大小不等的杨梅筐横七竖八的放在路上、挑在肩上,本就狭窄的村路如今已人满为患、车满为患、筐满为患、梅满为患了。

平日里和颜悦色的村民已被太阳烤的红了眼,被堵的着了魔,被急的发了疯,后面的咒骂着前面的太慢,前面的回骂着后面的太急,谁都想多挑几筐,谁都想先走一步,你推我挤,无人退让。还有仍想开车运杨梅的依然不依不饶的鸣着汽笛,闪着远光灯,却始终无济于事。

胡伯和三个儿子尽量避让着浩荡的运梅大军,可刚刚开辟出一条捷径就被旁边的杨梅筐挡住了去路。突然发现的小路又被他人捷足先登,几百米的村路如迢迢的取经路似乎永远走不完。

胡伯心里急,觉得眼前的杨梅越来越多,身前的扁担纵横林立,更加加快步伐,可是快走了几步却因为前面人和杨梅的阻挡不得不又停下了脚步,这样走走停停,村口依然是可望不可及。

无奈之中,旁边几辆独轮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赶了上来,胡泉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向独轮车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太阳并未怜悯身下的运梅人,反而嘲笑着将更灼热的光芒照了下来,梅农们的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衣服上的新鲜的杨梅汁液在汗水的浸染下颜色也淡了一些,运杨梅的队伍却仍似虫爬般的蠕动着。

夏日的午后没有一丝的风,路边树上的蝉愈发高声地叫着,扰的梅农们更加心烦意乱。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体力的消耗,梅农们的步履越来越沉重,步伐也越来越小,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每个人的脸上和目光中显现着迷茫与彷徨,只是脚步在随着前面的人机械的走着,走着,沿着坑洼的村路走向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的地方。

突然一阵狂风掀过,吹得云彩遮住了太阳,吹飞了梅农们的草帽,吹开了梅农们的汗衫,梅农们还未来得及品尝那沁人心脾的凉风,就迎来了滂沱的大雨,雨下的甚急,顷刻间就淋透了所有人的衣裳,没人来得及跑回车里,更没人舍得千辛万苦排得的好位置,反正村口就在眼前,梅农们找回自己的草帽,用手紧紧的按在头上。

这雨来的急,去的也快,梅农们的队伍还未向前蠕动多少,雨便停了,太阳仿佛从未被云朵挡住过,依然高高悬挂,燃烧着自己散发着热量,梅农们湿漉漉的衣服被太阳烘烤的潮乎乎,感觉更加闷热。

终于,胡伯一行人挑着杨梅走出了村子,他急切的目光穿过层层人群、重重车辆、筐筐杨梅寻觅着小梅,方才小梅停车的地方如今已换了另一辆车,胡伯更加着急,吩咐三个儿子一起寻找,八只眼睛不眨眼皮的搜索,终于在距方才胡伯和小梅洽谈的地方的百米之外找到了小梅已经启动了发动机的车。

胡伯兴冲冲的跑上前,绕过满载着杨梅的翻斗将自家的杨梅筐放在了小梅的车前,然后露出讨好的笑容向车上的小梅不住的点头。

坐在副驾上的小梅皱着眉头,叼着胡伯给的烟,拿着胡伯孝敬的红包下了车,劈头就是一句“胡伯,侬来的噶慢啊!”

胡伯见状,更加赔笑着道:“伐好意思,这路太堵了!侬久等,对不住啦!侬看这杨梅……”

小梅抿了抿嘴,看看胡伯四人挑来的杨梅,又回头看看车和司机,也赔笑起来,“胡伯,与侬讲实话好了,侬来的实在是太迟了,刚才几个独轮车推着杨梅来了,我看着质量和侬个杨梅也差不多,又等了侬好久也没来,我就收了他们的了,侬家剩下的杨梅我们不收了。”

此言一出,宛如晴天霹雳打在了胡家人的身上,六月的阳光没给他们带来一丝的温暖,却似一大桶冰水浇灌在胡家人的头上。

胡伯愣了几秒钟,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用毫无唾液的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睁开眼,却看见被众多金星包围着的小梅。胡伯强挤出笑容,说道:“小梅啊,您看方才都谈谈好了,我们这杨梅也送来了,您多少要收点啊……”

小梅摇摇头,“胡伯啊,侬就不要再为难我了,再说我已经收了侬一些杨梅了,我这……”话音未落,小梅身后的车上的司机早已按捺不住,他瞪着豹眼,竖着虬髯死命的按着汽车喇叭,然后头伸出车窗,吼叫着:“小梅!你搁那噶嘎哈玩意呢?杨梅不都收完了吗!赶紧上车赶紧走!磨叽啥啊?还有边拉那糟老头子赶紧滚犊子!别搁这儿磨磨叽叽的!”

司机这一吼,小梅更加不敢耽搁,便拿出了胡伯给的红包和一包利群香烟,还有几张百元钞票,塞进了胡伯的手里,说了句实在不好意思,便转身上了车。司机待小杨上了车,按住喇叭,将车往后退了几米,然后猛踩油门,轰鸣声中,黑烟泛起,淹没了胡家人,待烟雾散去,那满载着杨梅却没再收下胡伯家的杨梅的货车已不知去向。

胡伯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流出的眼泪已然模糊了双眼,但胡伯仍是呆呆的望着,任身旁的儿子如何呼唤他他也没有回应,叼着的香烟已经燃尽,仿佛如雕塑一般守望在拥挤的道路上。

太阳向西去了,却依然不肯放过眼皮底下的梅农们,它将一天的余热全都散发出来,烘烤着梅农们的身躯,也烤的蝉鸣声愈发凄厉。路上的车流虽有些减少,但却有更多的人流——刚出村梅农们涌入,不论是迢迢的主路还是迢迢的“辅路”都更加的堵了,梅农们的心也更加堵了。

 

“五月里那个杨梅哎

红的发紫哟

紫里又透红哦

侬心里苦哟

他就烂苦的叫侬吐苦水哎

新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树上的杨梅开始不住的向下落,山上却看不见多少采杨梅的梅农,于是无数的灵魂和精灵吸引来了无数的客人,纵是灵魂和精灵滚下了山涧,埋没于杂草之中,亦或是在山土中歇息,都有各路客人觅香而来。

一只黑色的蚂蚁一路探寻,一路左顾右盼,沿着杨梅的汁液爬上了一颗硕大饱满圆润的杨梅,那酸甜的果肉让蚂蚁爱不释口,忘记了去通知自己的伙伴。蚂蚁伏在杨梅上,先用触角探了探,然后迫不及待的张开嘴吸吮那酸甜的果肉,粒粒的果肉穿过蚂蚁的口中,味觉神经向蚂蚁的大脑传递着无上佳果的味道,亢奋的蚂蚁不住的颤抖,左右摇摆,酸甜的果肉如此可口,终于填饱了这只蚂蚁的肚子,它的后腿支起上肢,触角高频的颤动着,似在回味着方才那销魂的美食。本能终于战胜了食指大动的欲望,蚂蚁爬下杨梅,留下自有群落的味道,然后兴冲冲的回巢报讯去了。

几只苍蝇盘伏在一颗通体黑亮的杨梅之上,熟透的杨梅几乎没了酸味,香甜的果味使苍蝇迷失了自己。苍蝇们欢喜的摩擦着双手,舔吸着杨梅果肉和果汁,翅膀高频的颤动着,边吃边吐边拉的生物习性让苍蝇们不知疲倦的吸吮那甘之如饴的杨梅,丰富的氨基酸滋养着苍蝇们,市蝇们通体黑亮,绿蝇们晶莹剔透,以肥硕的身躯回馈着大自然和梅农们的供奉。

山上的生物虎咽狼吞享尽饕餮盛宴,山下的梅农们却紧锁眉头一筹莫展。村路上拖拉机和农用三轮车胡乱的排列着,货郎担和独轮车早已不知去向,车上的梅农们一个个把疲惫的头颅伸出车窗或伏在方向盘上,长长的烟灰挂在香烟上,还有些烟灰粘在梅农们多日未剃的胡茬子上,因为车多,村外又出了事故,这支运杨梅的队伍足足排了两天也未能将杨梅运出村,货厢上翻斗上的杨梅筐里已散发出浓郁的酒香,虽然知道这些杨梅卖出去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但是不甘心的梅农们仍旧不依不饶的排在队伍之中,艳阳已高照,天上没有一丝云。

胡伯家的院子里堆积着如小山高的杨梅,那日杨梅没有卖出去,一年的辛苦已然要付之东流,胡伯赌气式的将所有筐中的杨梅倒在院子里,任果蝇、蚂蚁还有各种生物大饱口福,自己端了一盆杨梅在屋里狼吞虎咽,还不许儿子们劝,因为吃的急,之前又没吃过什么东西,杨梅在胃里一阵翻涌,搅得胡伯不时吐出些许苦水。

胡泉不敢去问父亲,只能问二哥如此多的杨梅堆放在院子里准备干嘛,二哥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胡伯母随手捡拾了一颗杨梅,放在嘴里咀嚼着,边咀嚼边念叨着今年的杨梅真是好吃,瞄了一眼胡伯所在的屋子里仍无动静,不知动了哪种无名火,呵斥了三个儿子一番,三个儿子莫名其妙的挨了一番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胡伯母嘴不停歇,又吩咐三个儿子把杨梅收拾一下,说自己要酿杨梅酒,做杨梅酱,把院子腾出来准备大干一场。

三个儿子听了不敢作声,灰溜溜的将家中的坛坛罐罐拿出来,窃窃私语如此多的杨梅即使把家中所有的容器都拿出来也未必装的下酿出的酒和酱。正偷偷议论着,胡伯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劈头盖脸的将三人又训斥了一番,然后帮着他们把坛坛罐罐放在了院子里,看着胡伯母。

与胡伯相比,胡伯母要矮小得多,终日操劳着家里的琐事又要惦念着杨梅的生意使得胡伯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十岁以上,土布缝制的衣裳不考究美观只讲求舒适,年轻时称不上漂亮的身材如今更显走样,一日未曾离开活计的双手粗糙皴裂,凌乱的头发未经仔细的梳洗便盘在脑后,不常打理的面部皮肤褶皱暗黄,但凌厉的眼神却在一片暗黄中透视出来,似比她头顶上太阳的光芒还要刺眼,看的胡伯和三个儿子心里发毛,不敢直视。

胡祥记得上次母亲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和父亲还是在儿时,一场几十年未遇的台风拍在C市,连日的阴雨和狂风让山上的杨梅近乎绝收,村中的梅农们已然绝望,但只有母亲以这样的眼神逼迫着父亲和自己爬上山抢摘杨梅,狂风暴雨之中,偌大的山上只有胡家三人采摘杨梅。雨点不住的敲打着三人的身体和脸庞,狂风一吹,六月的日子仿佛瞬间跨越到了寒冬腊月,采摘了一刻钟,三人的肢体便已冻僵,手指几乎无法弯曲,饶是如此,母亲爬树、采摘、背杨梅下山仍毫不迟滞,硬生生的抢救了不少杨梅,结果那年台风过后杨梅价格一路攀升,胡家也陡然从温饱水平直接迈入小康行列。

胡伯母看着四个大男人直直的站在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难堪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然后马上又收了回来,继续以训斥的口吻吩咐着胡伯去把坛坛罐罐清洗干净;让胡祥和胡清挑几筐杨梅走到村外去叫卖,哪怕是走到市里也要把挑出去的杨梅全都卖光,不卖光就不许进家门;让胡泉挑拣些黝黑饱满的好杨梅给住在市里的同学和老师们送去。一番井然有序的安排让胡家的男人们一直烦躁的心安静下来,各自按照吩咐忙碌去了。

太阳虽仍是高高的挂着,却因起了风,天气也没有方才热了。

 

“侬瞧那迢迢的路哟

弯又长哦

弯的像那九曲的河水

长的像那无尽的缆绳

望不到边哟

“侬来看看我家个杨梅哎,紫的发黑,黑中有紫哎!侬来切切我家个杨梅哎,甜中有酸,酸里透甜哦!”

“阿公阿哥来切切杨梅喂!老狭义哉!”

烈日下,在村里通往县城的路上,胡祥和胡清挑着杨梅一路吆喝着,路上的车虽多,却都是载满了杨梅准备返程的货车,故而任胡祥和胡清如何吆喝,始终是无人问津。

吆喝了一路,胡祥和胡清早已口干舌燥,本想坐下歇息,可是向前看看迢迢的长路,又相互鼓舞着向前走去。

村里通往县城的路是由一条双向两车道的主路和主路两边单向的辅路组成的,如今主路上已排满了车,几辆不耐烦的车挤进了对向车道,然后就回不来了,结果两边车道全部堵死,还有几辆车妄图走辅路,可是辅路也早已不堪重负,如胡祥胡清一般打算的梅农们推着独轮车,骑着三轮车成群结队的在辅路上蔓延开来,几个脾气火爆的梅农大声的咒骂着扎进辅路动弹不得的汽车,车上的司机看了看梅农们如如龙似蛟、青筋暴突的肌肉,不敢做声,默默的坐在车里连喇叭也不敢按一下。

胡祥挑着杨梅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害得胡清险些撞到哥哥的身上,胡清埋怨着哥哥为什么突然停下,胡祥指了指主路,胡清不明所以,胡祥却自顾自的放下了杨梅,跑到主路上观察起来。

主路上车虽多,但因堵的厉害每辆车几乎都纹丝不动,胡祥看了看这辆车前的路,又摸了摸那辆车后面的路面,还循着路上的裂缝不时掰起一小块水泥看了看。前些日子的梅雨刚过便是连日艳阳高照,而运送杨梅的货车也于此时在这条路上往来,烈日照射之下,水泥路面被破坏的惨不忍睹,粗细不一的裂缝向四周蔓延开来。胡祥看着手中的水泥和脚下的路面,不禁摇头叹息,全然未听到弟弟的催促之声。

胡清无奈,只得放下杨梅走近哥哥拍了他一下,胡祥这才一叫,发现弟弟拍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阿清啊,侬弗晓得,阿哥在学校的时候就想着咱们这条通往城里的路,这条路啊又长又弯,路面用的又是对温度和湿度都很敏感的水泥,这风吹日晒的,大货车一压过,那不用多长时间就要破的不像样子了,以后啊,为了咱们全村的生计,这条路一定要重新大修大建!”

胡清笑了笑,说道:“好,阿哥,阿拉就等着你回来好好修咱们这条杨梅路!现在啊,咱们还是进城去卖杨梅吧!”

胡祥听了点点头,默不作声的挑起杨梅向前走去,边走边想着什么事情。

 

“胡科长,胡科长,到你的项目了。”旁人的提醒让胡祥的思绪从往日的记忆中回到了现实,今天是C市重点交通工程建设项目推进工作研讨会暨听证会的日子,已经是C市交通运输局某科科长的胡祥今天就要在这个听证会上宣讲自己的道路建设方案,他咳了一声,站起身走向宣讲台,短短十余米的路,胡祥思绪万千,在风雨中摇摆的黑紫色杨梅,父亲挑起杨梅时的被扁担压弯的背影,年轻的弟弟脸上与实际年龄不相称的皱纹,还有众多梅农们肩挑背扛在车辆的夹缝中奔走呼号的模样一个个浮现在眼前。胡祥觉得每走一步都背负着万余斤的杨梅和梅农们的殷切希望,他知道这一次的宣讲也许就可以改变梅农们几十年来的命运。他缓慢的走上了宣讲台,看着面前的麦克风,身前的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他和自己的团队们精心设计的一套PPT,他知道单从PPT的画面及动画设计、结构布局乃至各项数据分析上,这套PPT都堪称完美,无可挑剔。他缓缓的拿起了鼠标,那鼠标仿佛有千斤重,胡祥想了想,然后放下了鼠标。

胡祥向到场的专家评委们深深的鞠了一躬,然后他直起身,深情的说道:“各位专家,各位领导,我的这个项目关乎一座村庄的命运,而我就是出生于成长于这座村庄,我不想用一台不通人性的计算机来展示我饱含深情的项目,等下请我的助理把这个项目的相关数据和可行性分析结论交给各位专家评委,谢谢。”

胡祥话音刚落,全场一阵骚动,几位专家评委互相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其他项目的宣讲人一脸迷茫,不知胡祥的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到场的其余人等窃窃私语,胡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着。

“接下来,我要说的,没有冷冰冰的数据,没有庙堂之高的俯视,只是我从小到大的切身体会。我所出生的村庄,是一座杨梅之村,依山而兴。村里的人几乎自古以来就以种植贩卖杨梅为生,但是因为距离城市太远,山中又仅有一条土路通向村外,每年梅农们往山外运杨梅,都是一部血泪史。迢迢的山路,迢迢的运梅路,几十年来每到杨梅成熟季,梅农们都要在太阳还未升起的之时,挑着百余斤重的杨梅沿着这条土路徒步走出大山贩卖杨梅,稍不小心就会摔倒,新采好的杨梅立刻洒满一地,为了挽回损失,他们只能弯下早已被杨梅压弯压硬的腰,摸着黑,手在地上胡乱的摸着,一粒一粒的捡拾杨梅。当他们看到自己辛苦种植的杨梅被来往的人踩扁、被自己不小心抓软抓破时,个中辛酸只有他们才能感受。改革开放后,村里人的生活有了显著改善,村路也变宽了些,但仍旧是土路,而村外的公路只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水泥路,十余年来,这条水泥路经历无数风吹日晒,承受了各种车辆——特别是那些超载超限车辆的无情碾压,早已破败不堪,可是这条路依然是全村人生存发展,走向富足生活的重要通道,承载着如我一样的青年们,如各位的儿女们一般大小的孩子们走出山村,走向世界的希望与梦想。所以,在此我恳请大家,这条路不能再破败下去了,必须投入专项资金和技术,大修大建,修建出一条通向城市,通向富裕,通向美好未来的康庄大道!”

话音刚落,全场人鼓掌起立,向胡祥投来了赞许和支持的目光,胡祥深深的鞠了一躬,再起身时,已是热泪盈眶。

 

“过去的这条路哟

路迢迢哟

窄又破哟

窄的像那独木桥喂

破的像那蜘蛛网哎

侬瞧瞧如今的路哟

宽又新哦

胡伯衔着一颗楚韵黄鹤楼香烟站在山上,望着远处村外那条又宽又新的柏油路,回想起自这条路修建以来给这座名不见经传的杨梅村带来的滚滚财富,再看看村庄里一幢幢的民宅拔地而起,花花绿绿的色彩在高矮不一的民宅里若隐若现,胡伯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悠然的吐出数个烟圈,露出欣慰的笑容,几年过去,胡伯虽苍老了些,身子骨却依然硬朗。

胡祥今天放假,他爬上山寻找着父亲的身影,在山顶刚一露头,胡伯便看见了他,笑呵呵的把胡祥叫了过来。

“阿祥啊,侬看看,如今这村庄和前些年比,可是大变模样啊!这条路修的,真是应了几十年前的那句话,‘要想富,先修路’啊!侬说说,这路怎么就这么重要?没了它,咱们村的人出村都困难,有了它,村里的人马上就富了起来,连这原来村里的路也一并修了,现在咱们村和城里也没什么两样嘛!哈哈哈!”

胡祥笑了笑,知道这条路的修建让村里的人腰包鼓了,心情好了,昔日动辄就要对自己打骂的父亲如今的脾气也好了许多。胡祥也看了看那条柏油路,笔直的柏油路通向远方似永无尽头,胡祥的思绪也随着柏油路回到了几年前。

 

那次决定整座村庄命运的听证会结束后,局里专门成立了工程建设指挥部,由胡祥亲自担任工程总指挥,工程伊始指挥部内部便就公路的修建等级展开了激烈的讨论。以胡祥为代表的一方认为为了改善民生,促进村庄发展,这条路至少应按照四车道一级公路的标准来修建,而另一方则认为单纯为了杨梅季节那几十天的运量,完全没必要按照如此高的标准修建,在原有的道路基础上加以修整为标准的二级公路即可,双方各执己见争论不休,直到胡清和胡泉挑着几筐杨梅来看哥哥时,双方才停止了争吵。

两方意见代表品味着杨梅,啧啧称赞,胡祥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邀请另一方的人到自家的杨梅山上看看尝尝,对方想着吃人家的嘴短,加之实地考察显然更有助于方案的科学规划,于是欣然同意。

指挥部一行人驱车前往胡家所在的村庄,为了达到预期效果胡祥主动担当司机,让对方代表坐在后排,在破旧的水泥路上一路狂飙,不时来个急刹车躲避对面借道超车的车辆,还故意寻找坑洼处来加速,对胡祥的车技信心满满的同事们本来是没系安全带的,没想到却被胡祥戏弄了一道,在车上上下颠簸,左右摇晃,几乎把方才吃的杨梅都颠了出来。

 突然,胡祥一个急刹车,后排的同事险些撞在了前排的座椅上,胡祥嘿嘿一笑,让所有的同事下车。一位同事问:“已经到了?”胡祥笑吟吟的说道:“可以这么说,因为后面的路只能用脚走了,开车无论如何是进不去了。”其他同事问道:“那还有多远啊?”胡祥笑道:“不远,也就七八公里吧!”其他同事听了不禁吸了口凉气,“这么远?要一直走过去?”胡祥仍笑着说:“没办法,单车道的路这些天就是这样一直堵着的,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下车吧!我去找地方把车停下。”

其他人看着前面堵住的无数车辆,知道胡祥所言非虚,只得依次下车沿着迢迢的路向杨梅村走去。

出村贩卖杨梅的梅农和各个工厂作坊收杨梅的货车从四面八方涌向这杨梅村与城市连接的唯一通道,主路上货车、农用三轮车互不谦让,辅路上投机取巧的车辆被推着独轮车骑着三轮车的梅农们骂的狗血喷头不敢作声。胡祥的很多同事自小在城市长大,何曾见过此种景象,走了几步便手足无措的看着胡家三兄弟。

知道哥哥如此用意的胡清和胡泉相视一笑,胡清小声的对哥哥说:“阿哥,差不多就行了吧?别太过分了吧?”胡祥竟似没听见一般跟同事们喊道:“哎哎哎,别愣着嘛!还有挺远的路呢!再不走天黑了都到不了!”然后便叫着弟弟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同事们面面相觑,只能硬着头皮随着胡家三兄弟向前走,因为今天上午有会,同事们一身正装,皮鞋擦得锃亮,与此时热火朝天的运梅景象格格不入。而胡祥却早早换上了弟弟带来的宽松大褂、粗布裤子和布鞋,戴上草帽摇着蒲扇走在前面悠然自得的带路。

太阳高高的挂着,抛下万缕光束嘲笑着同事们,不到几分钟同事们就已大汗淋漓,头上的汗水成股流下,流进眼里,同事们急用手去擦眼睛,可手上也尽是汗水,擦的眼睛更加刺痛,他们挤眉弄眼,勉强睁开眼睛看路免得被脚下的碎石和小坑绊倒。来往的梅农和贩子们看着这一群人抓耳挠腮的狼狈模样,边嘲笑着边用毛巾擦着汗。

一行人走着走着,只觉得迎面而来的人和车辆越来越多,起初几个人还可以并排而行,渐渐的就被人流和车流挤得排成一列队伍蠕动而行了,更要注意脚下的坑洼之处以防绊倒,迢迢的破路愈发寸步难行,也显得愈发漫长。

摩肩接踵的蠕动了几个小时,太阳已向西去了,穿过云朵散发着红色的光芒,迢迢的路上来往的杨梅被光芒映衬的更加鲜艳,胡祥的同事们早已疲惫不堪,拖着长长的影子趟进了杨梅村,胡伯抽着一颗自卷烟在村口已等候多时了。

 

“要想富哟

先修路哦

路不修哟

没盼头哦

胡伯坐在拖拉机上叼着自卷烟看着翻斗中的杨梅发呆,今年是杨梅小年,胡家的杨梅收成一般,如今已近卖光送光,剩下些留着在家中酿酒做酱。胡伯是接到儿子的短信才放下手中的活计在村口等着的儿子和他的同事们的,虽不知道儿子到底计划着什么,但是胡伯隐约有种预感,这个计划一定是与这拖拉机下的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胡祥摇着蒲扇走近了父亲,笑嘻嘻的问父亲从家中开到村口用了多长时间,胡伯没好气的答道:“一个小时!”胡祥回头跟同事说:“不好意思啊各位,路嘛,是不远了,也就几百米就到我家了,但是这时间我可是没法保证了,我爸来时用了一个小时,回去时用个三四个小时也是有可能的,你们也看到了,这路上全是梅农们和杨梅啊!行了,上车吧!车上有杨梅,敞开了肚皮吃吧!”

同事们一个个的爬上了拖拉机的翻斗,太阳追着他们上了车,同事们经过几个小时的蠕动早已饥肠辘辘、筋疲力尽,见到杨梅便不顾形象的大吃特吃起来,嘴唇上、脸上、衣服上的汗水与杨梅汁液混在一起成股流下,在夕阳的照射下映衬出美丽的色彩,胡家三兄弟见了他们的模样,哈哈大笑。

胡伯吐了烟启动了拖拉机,一片黑烟之中载着一行人扬长而去。

 

胡家的院子里支起了一盏灯,胡伯母烧了满满一大桌的菜款待胡祥的同事们,胡家的男人们一杯杯的劝同事们喝酒,胡伯母则殷勤的给他们夹菜倒酒,胡伯素来海量,与同事们觥筹交错数番仍未尽兴,边喝边打开了话匣子。

“小伙子,侬是伐晓得啊,今天这路啊,比前些天堵得可差的远啦!前些日子,侬还想我开着拖拉机去接你们?哼!门都没有啊!那时候我若是把拖拉机停在今天的位置,不用五分钟,来往的乡亲邻居的唾沫都能把我淹死啊!外面的车根本进不来!侬瞧见路上停着的货车了吧?那是排了两天的队哟!每年阿拉杨梅村个杨梅,卖一半,自己家里酿酒做酱用掉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一肯定是要烂在山上的!别管外边有多少工厂作坊收,根本运不出去!这些年,收成好的时候我们种杨梅的勉强能挣些,若是收成不好,那就是要赔的一塌糊涂啊!侬去村里问问,这些年不再种杨梅,出去打工的有多少?山上的杨梅没人照看的有多少!唉!”胡伯发硬的舌头絮絮叨叨的说着,说着说着眼睛竟有些湿润了,几年前的遭遇让他现在想起来仍痛彻心扉,胡伯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满院的杨梅一点点的烂在地上,无数的苍蝇在院子中盘桓飞舞……

同事们听了胡伯的话,默然无语,手中的筷子不知是放下好还是仍拿着好。

胡伯母推了胡伯一下,骂骂咧咧的说着死老头子酒喝多了胡乱说话之类的话,边说边继续热情的招呼着同事们,可是同事们的筷子却是不再动了。

胡祥见同事们难堪的窘境,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放下筷子,对同事们语重心长的说:“同志们,跟大家先道个歉,今天让你们来杨梅村,是我故意安排的一出戏,用意呢,就是想让你们感受下梅农们的辛劳和出村的艰难。这条路你们也已经看到了,真个是路迢迢、路弯弯、路颠颠啊!不仅路堵,而且心堵,你们说说这条路如果仅仅修成二级公路,能满足杨梅成熟时梅农们和各个厂家的需求吗?能帮助杨梅村的人走向富裕吗?恕我直言,倘若只着眼于眼前的短期利益,于你们的确无损,而且还会争个办节俭工程的美名,可若真如此那受损的就是梅农啊!难道你们就不怕梅农们在背后戳着你们的脊梁骨骂娘吗?再进一步讲,路修得再宽些,将来也有利于大型车辆的出入,现代物流发展之势如此迅猛,这座村庄因杨梅而生,必然会因路而兴,未来也许会因现代物流而盛啊!同志们,你们肩负的,可是全村兴旺发达,走向富裕的重大使命啊!”

一众同事默然不语,本来持反对意见的一方中的一位同事率先打破沉默说道:“胡科长,你说得对,我们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得失而牺牲梅农们的利益,更不能扼杀杨梅村未来的发展。胡科长,我赞同你的方案!”其他的同事也纷纷点头表态:“不错,杨梅村的未来要靠这条路,一条宽阔的公路,公路确实应该至少按照四车道一级公路的标准修建!”“说得对,胡科长,我们都赞同你的方案!”又一位同事说道:“我看呐,这条路就应该叫杨梅路!”

胡家人听着同事们一致的表态,仿佛已看到了一条又宽又新的公路横亘杨梅村,无数的车辆往来穿梭运输杨梅,一幢幢新房拔地而起……

 

“当年杨梅侬个好

如今却是阿拉个好

阿拉个杨梅无农药

阿拉个杨梅无化肥

“阿拉个杨梅老好切喂,甜中有酸较管好哉,侬来切切伐会后悔哉!”胡祥和胡清终于走进了城区,两人在路口高声的叫卖着,城里人见他们的杨梅粒大饱满,黑里透紫,纷纷来品尝购买,边买边尝边夸赞,“嗯,你家的杨梅真是好吃,新鲜个大,肉多籽小,好吃好吃!”两兄弟见销路如此之好,便扯开嗓子继续叫卖,不到一个小时,杨梅就被一抢而空。胡祥胡清大喜,后悔没再多挑些杨梅来卖,急收拾家伙什准备次日再来。

回杨梅村的路上,两人遇见其他进城贩卖杨梅的梅农们,皆是喜笑颜开,一问之下都是卖光了杨梅装满了钱袋满载而归,众人喜气洋洋一扫前几日杨梅滞销的阴霾。

回到家中,胡泉也已送完杨梅回来,老师同学们对胡家的杨梅赞不绝口,都想要多买些杨梅尝尝,可是听说村路已堵,却又望而却步了。胡家人商量着明日全家出动,就是喊破嗓子也要把扛出去的杨梅全部卖光,能挽回多少损失就挽回多少。

连续几天,胡家男女老少扛着杨梅穿梭在C市的大街小巷之中,叫卖声与街道上过往车辆的汽笛马达声交相呼应,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竞赛就此展开。

杨梅村几十年来名声在外,喊出杨梅村的名头马上就有行人停下脚步来询价购买,几天后,胡家的杨梅在全部腐烂之前已经销售了大半,一家人总算松了口气,虽然价格仍未卖上去,但已是把损失降到了最低,终于熬过了这一年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太阳已升上了天空,却被一片乌云遮住了,杨梅路旁的树上,分不清有多少只蝉在凄厉而诡异的鸣叫着。胡伯和胡祥正意犹未尽的聊着过往的杨梅事,胡清匆匆忙忙的奔上了山,见到父亲和哥哥,胡清弓着腰气喘吁吁的说道:“爸

、阿哥,不好了!不好了!”胡伯笑道:“色格事伐好了?天塌不下来!瞧侬急的这个样子!”胡祥也拍着胡清的背,让他慢慢说。

胡清深吸了一口气,仍是急切地说道:“H厂和X集团都不收阿拉个杨梅了!”胡伯眼睛一瞪:“为什么?阿拉个红包不够大吗?”胡清说道:“弗是个,他们的采购说阿拉个杨梅不符合国家的标准,农残超标!”

 

山下,胡伯母面前放着她看不懂的仪器和自家的杨梅,胡伯母薄薄的嘴唇不住的一开一合,数落着来收杨梅的杨采购、梅采购。“色个不符合标准的啦!谁家定个狗屁标准!还农残超标,色个叫农残啊?哦,农药化肥是吧?侬去杨梅村里打听打听,哪家个杨梅弗打农药化肥的啦!”胡泉则在一旁劝说着母亲“妈,侬轻声点,侬想想阿拉和杨采购、梅采购是老交情了,同他们好好讲他们也不会为难阿拉的啦!”

杨采购和梅采购相视苦笑,这个画面今天在杨梅村已经见了不知道多少次,杨采购摇头说道:“真个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弗清喽!”胡伯母听了更加气愤,嚷道:“老杨侬给我讲清楚,谁是秀才,谁是兵!凭什么收了D村的杨梅不收阿拉的!这些年阿拉没亏待过侬把?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侬讲讲侬收了D村种杨梅的多少红包!”

“吵色格东西!”胡伯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胡伯母的身后,胡伯母见胡伯来了,拢了拢刚才咆哮时弄乱的头发,憋红了脸,气鼓鼓的站在一旁。

胡伯掏出两颗软中华给杨、梅二人递了过去,二人接了却自己点燃了烟,假装没看见胡伯举起打火机的手。

胡伯面色一僵收回手,问道:“二位老兄,色格东西超标啦?”杨、梅二人对视一眼,杨采购清了清嗓子说道:“胡伯,跟侬讲,今年国家出了新的食品安全法,卫生部、农业部、食药监局这些部门也出了一些规定,对食品农药残留有明确规定,农药化肥残留超标的果蔬不能上市,方才阿拉检测了下,侬家个杨梅氟氯氰菊酯含量是0.4,国家个标准是0.2,整整超出了两倍,所以侬家个阿拉弗能收,若是收了,阿拉回去就要被老板炒鱿鱼了!”

胡伯听了强压怒气又问道:“就不能通融下?”杨、梅二人一齐摇了摇头,杨采购说道:“胡伯,侬弗要为难阿拉,阿拉也是给老板打工的,老板说怎样就怎样,而且这是国家规定,老板也要执行啊!”

胡伯高声问道:“哦!侬是不是嫌阿拉红包太小了?D村红包比阿拉大多少?阿清,包个大红包给两位!”杨、梅二人连连摆手,杨采购急道:“胡伯,真个弗是因为色格红包啦!阿拉胆子再大,也弗敢弗听老板个话啊!胡伯,明年,明年侬少打些农药化肥,阿拉再来收哈,胡伯胡伯母,侬二老好好休息,弗要上火发脾气哈!”

说罢,杨采购向梅采购使了个眼色,两人急收了仪器跑回了各自的车,一溜烟似的离开了,徒留下胡家一家人守着几十筐的杨梅发呆。

乌云如塞外的黄沙滚滚而来,遮天蔽日,一场大雨眼看着就要到来,可杨梅村的人却一下子全都活动起来,男女老少尽皆出动,东家西家的打听谁家的杨梅卖出去了。转了一圈,整个村子却没有一家的杨梅被收走,就连以往以捡剩为主的小作坊也没来杨梅村收。往年这个时候川流不息的杨梅路上竟空空如也,迢迢的大路上别说C市各大集团工厂的重型货车,连一辆农用三轮车也不见踪影。

胡祥打了几个电话,然后阴沉着脸告诉家人全城的杨梅滞销了百分之七十,只有D村等寥寥几座村落的杨梅被几家集团和工厂抢购一空,而那些捡剩的小作坊几乎都被工商和卫生部门查封了,还有几位作坊老板也被公安带走了……

一大团乌云笼罩在杨梅村上空,一束阳光都没能透射过来,云沉沉的压着,压着杨梅村的人们,喘不过气来,本想着会下一场倾盆大雨,然后就会万里无云,太阳当空照,哪知云却似故意玩弄杨梅村的人似的,始终低低的压着,却不肯挤下一滴雨来。胡伯叼着挂着长长的烟灰的烟屁股抬头看了看天,一片灰蒙,只是D村方向的天空却是一片碧蓝,竟连一朵云彩都没有。

当晚,胡家人围坐在院子中,杨梅堆满了整个院子,果香四溢,多年前的一幕今夜重现,不同的是胡伯的背更加的驼了,胡伯母的眼神也没了当年的锐气,她求助的眼神看着三个儿子,胡祥眉头紧锁,胡清面色凝重似想着什么重大的事情,胡泉还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迷离。

夜色已深,月光一夜未现,抬头看天,能清晰地看到又大又厚的云低低的罩在杨梅村的上空,似动非动,好像要永远罩住杨梅村一般。

胡伯母终于熬不住了,她招呼着大家先回房睡觉,明天再想办法,胡伯顺从的站起身驼着背走回了屋里,胡祥、胡泉刚要离开却被胡清拉住了衣服。

胡清在两人耳边说了一阵话,胡祥、胡泉连连点头,然后三人也走回了房中。

 

十一

“没熟个杨梅红彤彤哎

红的像那小火球哟

侬瞧瞧那火球喂

烧红了半边天哟

第二天一早,乌云仍低低的压着杨梅村,胡伯又把自己锁在屋里抽闷烟、吃杨梅,胡伯母喊着男人们吃饭,竟无人应答,她纳闷着敲开儿子们的房门,却发现屋内空空如也,三个儿子都不知去向,打手机也是无人应答。胡伯母深感诧异,小儿子偶尔有手机关机偷偷跑出去闲逛的时候,但大儿子和二儿子却从未有过长期不接电话的时候,胡伯母喊着胡伯出去找儿子,胡伯像没听见似的仍坐在屋里抽烟、吃杨梅。

正午时分,乌云已散去很多,胡伯母把家里的坛坛罐罐拿出来准备酿造杨梅酒,却听得外边熙熙攘攘。平日里家门口全无这般热闹,胡伯母走出家门一看,门口竟黑压压的聚集了几十个人,有些胡伯母认识,有些不认识,前日没收家中杨梅的杨采购和梅采购也在其中。

杨采购见胡伯母出来了便打了个招呼,说道:“胡伯母啊,侬家阿清把阿拉叫来有色个事情啦?阿拉跟侬讲好哦,侬家个杨梅阿拉可不收哦!”

其他几个杨梅加工厂的采购也七嘴八舌的说道:“是个,侬家个杨梅农残超标,阿拉也弗会收的!”

远处传来胡清的声音,“大家放心,我家个杨梅今年一斤都不卖!”

所有人都回头看,只见胡家三个兄弟每人挑着几筐杨梅疾步赶来,三人找了片空地,把所有的杨梅都倾倒在地上。绝大多数的杨梅都没成熟,鲜红的杨梅从筐中落下,堆积成半人高的杨梅堆,红彤彤的杨梅像一簇火,逐层累积,越累越高。

胡伯母急把胡伯叫了出来,指着地上的杨梅喊道:“侬瞧瞧侬瞧瞧,侬个儿子疯了!把这么多没成熟的杨梅都摘下来了!哎哟!今年真个是要赔光了!侬快去管管他们啊!”胡伯刚要开腔,胡祥就走过来和父母说:“爸妈等等,阿清有话要说。”

胡清看了看家门口的人群,问着两个兄弟:“我要你们找的人都来齐了吧?”

胡祥看着人群,点了点头:“嗯,我们局的领导全都来了,还有食药监局、卫生局的领导,日报晚报新报的记者也都来了。”

胡泉也看了看人群,说道:“我叫的人也都来了,那边的那群是当年我们C中的校长和老师,那边的是我同学的家长。”

胡清又看了一圈,见C市几家杨梅加工厂的采购都来了,便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向到场的所有人作了个揖说道:“大家好!今天把大家请来,耽误了大家一些时间,我先说声抱歉!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今年我们杨梅村的杨梅,因为农残超标,几乎一粒都没卖出去,一年的辛苦付之东流。虽然今年我们赔的是一塌糊涂,但是诸位采购,你们做得对!我们不能让咱们的杨梅天天泡在化肥农药里成熟,不能把农残超标的杨梅通过你们送到老百姓的手里,更不能让他们毫不知情的就把危害健康的杨梅吃进肚子里!今天把大家叫来,就是想请大家做个见证,从今以后我们胡家,绝不把一颗农残超标的杨梅卖给大家!”

说到这里,胡清停顿了一下,环顾四周,村子里的人听得胡家这边热闹也三五成群的聚了过来。

胡清见人越聚越多,心中更加有底气,继续以洪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年,因为有了杨梅路,我们杨梅村的杨梅从不来不愁销路,我们胡家为了多卖些杨梅,也为了让杨梅的卖相更好,确实是用了不少的农药化肥。但是今天我明白了,杨梅路是为了运输那些健康新鲜的杨梅而修建的,绝不是为了这些农药化肥超标的杨梅而建的,否则,就不能称其为真正的杨梅路。我们若是仅仅为了眼前的这点蝇头小利,而忽视了大家的健康,依赖着杨梅村的名声,仗恃着大家的信赖,而放松对杨梅质量的管控,忽视农药化肥存在的健康隐患,总有一天,我们会遭受无法挽回的损失!好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我已经醒悟了这一点,刚才我已经承诺了,我们胡家绝不卖一颗农残超标的杨梅!为了表示我们胡家的决心,那些已经成熟的杨梅,我们就让它们烂在树上,而这些没成熟的杨梅,我们一颗不留!阿哥,阿泉!”

胡祥和胡泉应声而出,胡祥把一桶汽油淋在杨梅上,胡泉手上举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胡清接过火把,慷慨陈词:“到场的各位领导老师,诸位父老乡亲,今天,我就让这些农残超标的杨梅化为灰烬,让杨梅村的杨梅农残超标事件成为历史,还杨梅路一个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火把随着话音落下,落在淋过汽油的杨梅上,“呼”的一团火焰直冲云霄,杨梅在火中噼里啪啦的响着,呐喊着最后的遗愿。

火焰越烧越高,越燃越旺,烧红了杨梅村的天,烧得众人心头火热,也点燃了杨梅村未来的希望,迢迢的杨梅路也在火焰的映衬下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

乌云似被火焰燃尽了,太阳露出了笑脸,光华万丈涌。

 

十二

“今日有难侬伐要发愁哟

愁出病来无人替哦

天无绝人之路哟

峰回路转哦

柳暗花明又一村哟

一轮圆月在天空中高高的挂着,吴刚捧出桂花酒,胡家人围坐在院子中商讨着今后的出路。

胡伯母仍未消气,借着杨梅酒劲数落着胡清:“侬个小赤佬,噶好个杨梅一把火就烧掉了!侬想想侬和侬阿爸这一年多少辛苦类!还有侬这个糟老太公,侬儿子糊涂侬也糊涂?他烧得时候侬不拦着香色个东西的啦!”

胡伯默不作声,怔怔的衔着近乎烧到胡子的自卷烟,胡伯母见胡伯不说话,气更不打一处来,她愤怒的把烟打到了地上,然后用脚死死地踩住,将满腔怒火发泄到烟蒂上,胡伯仍是一声不吭。

胡祥劝着母亲:“妈侬伐要心急,阿清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胡伯母一听气头更盛:“哦,色格打算啦?阿清侬讲讲,侬有色格打算?阿拉看侬就是脑子坏掉了!阿清,侬讲啊?”

胡伯看着胡清,胡清胸有成竹的说道:“妈,这几天我已经想好了,本来前几天就要同侬讲,但侬一直在生气,也没心情听我讲,今晚我就和侬讲,我要搞杨梅采摘园,明天我就去和村里的人说,把咱家那片山全都包下来。”

胡伯母听了一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没上过高中,自幼就和自己种杨梅的儿子今天看起来全然不同往昔。

胡清见母亲没说话,就继续说:“经过这次的事情,村里一定有很多人不敢再乱打化肥农药了,少打化肥,杨梅产量肯定要下降,产量下来了有很多家就挣不到钱,挣不到钱还不如不种杨梅出去打工,现在外边工厂里一个月随便干干就要几千块,又不用天天去爬山照看杨梅,我估计村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男人都要出去打工了,昨天我问过黄叔了,他都要去工厂里打工了。这么多人都出去了,家里的杨梅肯定是不会照看了,没人照看,这价格就好谈,我已经和很多人都谈好了,十年租期,咱家那片山的杨梅树几乎都被我租下来了。”

胡伯听了眼睛也变得有神了,他担忧的问道:“阿清啊,这一片山啊,侬钱从哪里来的?”

胡清胸有成竹的说:“爸,钱的事情侬伐要担心,现在价格低,阿哥借了我一些钱算作股份,我自己也有些积攒,阿泉的同学也和我们谈好了,要投资入股,他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胡伯母听着胡清的话,忧虑的看着胡伯,胡伯重新点燃了一颗纸卷烟,猛吸了几口,轻轻的眯了眯眼睛,说道:“阿清,我和侬阿妈已经老了,很多事情阿拉都伐晓得,听弗大懂,侬既然噶有信心,侬去做好了,有事多同家里商量就好。”说罢,胡伯长舒一口气,吐了一大口烟,几天的疑虑、忧愁烟消云散。

胡伯母见胡伯如此说,便对胡清说:“阿清,既然侬阿爸都这样讲了,侬就去做好了,侬有色格事情要我们帮忙的?”

胡清想了想,说道:“我上学的时候听过这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阿哥,这条杨梅路还需要再拓宽些,路灯还要再亮些,我估计就这五年,这条路的宽度肯定要不够,到时还会再堵,路一堵,阿拉个杨梅再好也卖不出去。”

胡祥答道:“我晓得个,不过这路刚修没多久,要再拓宽,短期内肯定是拿不出这笔经费的,我再和上面多争取争取吧。”

胡清点点头,继续说道:“虽然我们承诺农药化肥不超标,但是口说无凭,不能等到那些工厂来收我们杨梅的时候才让大家知道,这样一旦超标,我们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阿泉个学校有农学和生物学相关的专业,还有一个专业的农产品质量检测实验室,这个实验室的导师是参与国家标准制定的,我准备和他们这个实验室合作,我提供种子、作物和实验基地给他们,他们每年都要定期来给我们的杨梅检测,出专业权威的检测报告,保证质量。到时我再把这个报告放在杨梅路上,把广告打出去,让大家放心我们杨梅的质量和安全,放心了就有信心,有了信心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吃杨梅。而且这样我们可以逐步摆脱那些工厂作坊的控制,把定价权抢回来,让这些工厂们知道,你们不来收没关系,有的是人来我们这里吃杨梅!”

胡泉也点点头,说道:“阿哥侬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好!”

胡清向哥哥弟弟交代一番后,转向父母,说道:“爸、妈,这最艰难的工作就要交给侬二老来做了。”

胡伯和胡伯母正听得入神,一听儿子向自己交代任务,马上正襟危坐,一副谨遵教诲的模样。

胡清笑了笑:“说是艰难其实也不难,就是未来这几年,山上的杨梅一定要精心照料,山上原来那几家的杨梅质量都参差不齐,未来这几年二老琢磨琢磨能不能改良下品种?最起码要让差的落后的赶上来,实在赶不上,就重新移株换种,再让阿泉的老师同学们帮帮忙,想想办法。”

胡伯和胡伯母一听就笑了:“原来是这小事啊!侬放心好了!种杨梅,阿拉绝对是一流的!”

胡清继续说道:“爸,侬伐要夸海口哦!这精心照料,可是不能多打农药化肥的咯!”

胡伯笑道:“侬放心好了,打了农药化肥是省心省力,侬既然让我好好照料,我就弗打了,想想几十年前的时候,阿拉个杨梅也弗打农药化肥嘛!不也长得挺好嘛!”

胡清说:“完全不打农药化肥也弗大现实,到时还是请阿泉的老师来指导吧!”

胡伯胡伯母说道:“好好好,都听侬的!”

一番讨论安排后,胡家人喜笑颜开,月亮仍是高高的挂着,月光也愈发明亮了,照的杨梅村一片亮白。

 

十三

“杨梅树是棵招财树喂

通向迢迢富裕路哟

这条路哟宽又宽

这条路哟长又长

侬要一步一步向前走喂

胡祥日常工作很忙,胡泉也忙于功课,自从那次深夜讨论之后的几天,一家的杨梅事务几乎全都担在了胡清一人身上。胡清忙的像一粒不停旋转的陀螺,每日要和胡泉的同学谈判,商讨股权合同的具体细节;要和Z大的农产品质量检测实验室进行沟通协调;又要和父亲上山一起查看杨梅树的生长情况……每天太阳升起之时,胡清已经在山上和父亲讨论品种改良了,每天太阳落下之时,胡清仍在和胡泉的同学商谈合同细节,即便是夜深人静之时,胡清的房中也亮着灯,胡伯母在屋外看着胡清伏在桌上的背影,煞是心疼,却不敢进去打扰。

 

这一日胡清正坐在屋中奋笔疾书,胡泉走了进来,刚一进屋胡泉便叫了一声“哇”,胡清回头看了,连忙把写的东西收起来,胡泉却一把夺了过来,胡泉一看书名,再看看阿哥,胡清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说道:“随便看看,随便看看。”胡泉说道:“阿哥,侬真个是不简单啊,这几日不见,卧室都变成书房了,可是咱们家种了这么多年的杨梅,侬也种了快廿年了,还要读这杨梅丰产栽培技术?开玩笑吧?还有侬看的书也太杂了吧?什么股权策划、股权战略的,我还是市场营销专业的呢,你这房里有些书我都没读过!侬读的懂吗?”

原来胡清为了解决杨梅的农残问题还有以后的股权经营管理问题,一直有些手足无措,又不好意思向他人请教,只得自己偷偷的买了书来读,本想着自己把股权分配方案和杨梅改良方法琢磨出来再和家人说的,没想到却被胡泉撞破了。

胡泉听了,看了看眼前的二哥,三十出头的二哥一身精壮的肌肉,长年累月的操劳和前段时间的杨梅滞销事件,让二哥显得格外苍老,本就不多的头发中赫然的支出些许的白发也格外扎眼。从那日胡清把自己和大哥叫住,准备做杨梅采摘的生意开始,胡泉就知道过去是自己把二哥看的太简单了,而从刚才自己看到的和听二哥说的话,胡泉更加深切的体会到了二哥平凡之中的伟大。二哥只读过九年的书,然后便终日随父亲在山中种植养护杨梅,几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守护着这份家业,创业艰难百战多,胡家如今的境况是父亲母亲当年的一点一滴的积攒下来的,大哥学业、事业有成可谓为光宗耀祖,又一手主推了杨梅路的修建,让家境日益富裕,有“开疆拓土”之功。而自古打江山难,坐江山更难,父母大哥的打拼创下的基业,却是是靠着二哥在守护的,胡泉想到父亲送自己上学时的话:“我和侬妈妈年纪大了,现在很多事情弗大懂了,侬上学时,有色格事情不明白了,多问问两个哥哥,我学下《三国演义》里的话,外事不明问阿祥,内事不明问阿清。”当时胡泉不以为然,想着二哥连高中都没读过,除了会种杨梅外还能会什么。而胡泉今天才醒悟,眼前的二哥,绝不是像自己曾经想象的那般平庸。

胡泉看着二哥,胡清被他看得实在是不好意思,摸着稀疏的头发说道:“阿泉,侬弗要笑话阿哥哦!”胡泉急道:“阿哥,侬说的这叫什么话,哪有弟弟笑话哥哥的?阿哥侬放心,侬没研究出成型的方案前我保证不和爸妈和大哥讲,侬不是在研究股权分配方案吗?侬有色格不明白的就来问我好了!哦,我来就是要跟侬讲的,我那个同学过两天想和你再谈谈股权的事情,什么时候有时间你们再见个面好好谈谈。另外啊,阿拉学校的农产品质量检测实验室关于咱们家杨梅的检测报告和解决方案都已经出来了,给,侬看看,有色格不明白的直接给那个导师打电话好了。”

胡清听了喜笑颜开,忙不迭答道:“好的好的,阿弟哦,真是太谢谢侬了!”

 

胡清正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照着镜子准备去和胡泉的M同学洽谈。胡祥不知什么时候笑嘻嘻的站在了胡清的后面,胡清吓了一跳,叫道:“阿哥,侬这么无声的站在我后面,真个吓人!”

胡祥嘿嘿的笑着说道:“嘿嘿,还有个更大的消息要吓侬一跳呢!”

胡清纳罕:“色格事情啦?还吓我一跳,现在除了杨梅的事能吓我一跳,其他的我都不怕!”

胡祥继续嘿嘿的笑着:“好,侬胆子大,那就不吓侬,给侬个惊喜好了!侬看看,这是什么?”

胡祥边说着边拿出一本材料递给了胡清,胡清接过来一看,白白的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字:关于杨梅路拓宽工程的实施方案。

胡清大喜,问道:“阿哥,这拓宽工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

胡祥点头笑道:“是啊!侬个面子大,用些还没熟又卖不掉个杨梅换来了我们局领导的青睐,市里面前几天刚开了会,这杨梅路的拓宽工程已经升格为市五年规划的重点工程项目了,要把现在的路拓宽为双向六车道,这下侬应该满意了吧?”

胡清哈哈大笑:“哈哈!阿哥,还不是因为侬个面子大嘛!实在是太谢谢侬了!哎呀,我谈判的时间要来不及了,我要马上走了,阿哥晚上回来再和你聊啊!”

说罢胡清又整理了下衣服快步向外面走去,边走边笑,实在是忍不住了竟跳了起来。

胡祥在后面忍俊不禁,叫道:“小心!别把侬个西装扯坏了!到时出丑不要赖我哦!”

胡清全然没听见,兴高采烈地向前走着,一副喜气洋洋。

常言道福无双至,而今天却偏偏多喜临胡门,也许是几十年梅农的烙印让西装革履的胡清显得滑稽无比,也许真的是方才兄长带来的消息如天降祥瑞,也许是天助自助者,总之胡清的股权合同谈判进行的异常顺利,短短几个小时就把股权分配和入股资本谈妥了。洽谈结束后,M同学笑吟吟的握着胡清的手说道:“阿哥,希望你能用好这笔资金,把杨梅种好,等你种出最好的杨梅的时候,我一定去尝尝鲜!”胡清激动地答道:“一定,一定!”M同学继续笑着说:“我还要送你个礼物。”胡清说道:“哎呀,那太客气了,这多不好意思?”M同学仍是笑着道:“你一定会喜欢和接受的,我正在筹备一个广告公司,明年杨梅成熟的时候,我这家广告公司免费给你打广告,既是对你火烧杨梅的赞赏和钦佩,也是为了我和胡泉多年的同窗情谊。”

胡清听了激动地竟无语凝噎,他双目含泪,深深地向M同学鞠了一躬,M同学赶紧扶起了胡清,然后和他双手紧握,说道:“什么话都不必说了,种出绿色健康美味的杨梅,便是对我最好的回馈!”

 

太阳已经下山,胡清的身影被路灯拖得长长的,胡清也拖着疲惫的身躯沿着杨梅路一步拖着一步的走着。连日高强度、高压力的忙碌,让胡清身心俱疲。今天,所有的事情都已取得了重大进展,胡清长舒了一口气,他望着眼前迢迢的归家路,仿佛看见了那杨梅树上的累累硕果。前方响起了熟悉的拖拉机的声音,胡清看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十四

“阿拉个杨梅味道好哉

酸中有甜噶新鲜喂

侬沿着这条杨梅路哟

来我家切切杨梅狭义哦

“若使太真知此味,荔枝焉得到长安?”一句明代徐阶的诗句、一副成熟的杨梅图案、一张组成的巨幅广告高高的耸立在已经拓宽为六车道的杨梅路旁,广告上留的电话此刻正在胡清新买的车上响个不停,胡清在车里一个电话一个电话的接,嘴皮子如爆豆一般上下翻飞个不停,而旁边另一部电话也是此起彼伏的响,胡清根本没工夫去接,遇到大客户的电话只能接起来让他稍微等下再打过来然后就马上挂掉电话。胡清的车已经启动了好久,空听得发动机轰鸣,车外的景物却始终没有变化。

而胡家承包下的山上此时人头攒动,胡伯和胡伯母正忙的不亦乐乎,引导着来采摘杨梅的人们。经过几年的改良、育种、培植,再加上Z大农产品质量检测实验室的悉心指导,胡伯和胡清终于培育出产量高、农药化肥依赖性低、口味独特的杨梅品种,各路工厂采购员纷至沓来,胡伯再也不用像几年前一样求东告西,时常包个红包来“孝敬”采购员了。每到杨梅季,收购杨梅的货车排列在杨梅村外,指名道姓的专要胡清家的杨梅,几年时间,胡家赚的是盆满钵满。

为了带动杨梅村的村民共同富裕,胡家牵头出资在村里所有的杨梅山上修建了水泥步道,以后村民上山采杨梅再也不用一步一脚泥的攀爬了;而胡伯和胡清都是古道热肠之人,对来请教杨梅种植培育和品种改良的人,都是倾囊相授,绝不留私,赢得了全村人的交口称赞。在胡家的带动下,杨梅村的杨梅更加饱满美味,村民的生活也愈加富足。

此时在山脚下,胡祥忙不迭的迎接着来吃杨梅的客人,正是杨梅上市旺季,除了C市本地人按照往年的习惯举家来杨梅村采摘杨梅,更有外市甚至外省的人慕名而来。杨梅路上艳阳高照,却阻挡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品尝杨梅的饕餮之心。

一些早早赶来如今已经吃的撑肠拄腹的采摘客们提着杨梅走下山,见到忙碌的胡祥便拉起他的手滔滔不绝的夸赞山上的杨梅真是人间美味;那些远道而来的采摘客更是对胡家的杨梅赞不绝口;多年未来过杨梅村的长者除了称赞胡家的杨梅真是天下一绝之外,还特别提到这杨梅路修的又宽又长,和几十年前大不一样……奈何胡祥只有一张嘴,答了这位回不了那位,应了这句和不得那句,不亦乐乎。

胡泉领着M同学登上了自家杨梅山的山顶,M同学品尝着杨梅,跟胡泉说:“阿泉,你家的杨梅采摘生意真是如火如荼啊,这杨梅也是一年比一年好吃,我看你们村子里的生活也是越来越好了嘛!”

胡泉笑着说道:“是啊!还不是因为你马老板的投资!还有那广告做得好!”

M同学笑着摆了摆手,接着说:“不过,咱们还是要居安思危,我有个顾虑,杨梅村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有很多外地人几十公里几百公里的驱车过来采摘杨梅了,再加上各个工厂的采购货车,以后这条路修的再宽,还是会堵的,一定要想想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啊!”

胡泉说道:“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但是还没成型,有些细节还要再斟酌斟酌。”

M同学说:“嗯,我相信你,以前就是有想法的人,敢想敢干,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提!”

胡泉望着在杨梅路上成群结队的各式车辆,眉头皱了起来。

 

当晚,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吃着新鲜的杨梅,收获着富足的喜悦,胡泉见家人喜气洋洋,便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阿泉,侬会不会过虑了?这杨梅路已经这么宽了,还会再堵?这C市又不是北京上海,阿拉杨梅村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区,会有那么多的车?”胡祥问道。

“虽然按现在这种情况,杨梅路确实可以同时满足人们采摘和工厂来收购的需求,可是现在来收杨梅的货车越来越大,越来越长,在杨梅路上调个头就会占着两个车道,倘若一下子涌进来几十辆甚至上百辆这么大的车呢?再加上来采摘杨梅的私家车,杨梅路再宽,恐怕也无济于事啊!”胡泉忧虑的说。

胡清说道:“阿泉,我也觉得侬考虑的太复杂了,虽然现在来采摘杨梅的外地人很多,但同总量比,仍然是本地人占大多数的,杨梅季又不长,我觉得目前的杨梅路的承载量刚好,即使真的堵了,也就是一会的功夫就能疏导的,而且未来几年来采摘杨梅的人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升幅。”

胡泉听了两位兄长的话默然不语,眉头仍是紧锁着的。

一片云彩飘过,遮住了明亮的月亮,笼罩在胡泉心头。

 

十五

“侬瞧瞧那路宽宽哟

侬看看那车滚滚哦

任侬路宽又如何哦

滚滚车流动不得哟

胡泉睡梦中被汽车的鸣笛声惊醒,走进院子里却发现家中空无一人,胡泉喊了几声仍无人应,便走出了家门,竟看见村里所有的拖拉机、农用卡车、三轮车、独轮车和货郎担一股脑的把杨梅往外运,胡泉大为诧异,看看脚下的路面,正是前几年修的齐整的六车道一级公路,胡泉拉住一位村民问道:“阿哥,出色格事情啦?怎么都在往外运杨梅啊?”那位村民回道:“哎哟,我的胡老板呀,侬这几天光在家里困觉了呀?侬的山上几天都没人来采杨梅了,侬伐晓得?”

胡泉惊奇的问道:“几天?不可能啊?昨天不是还来了好多个旅游团吗?”

那人说道:“哎哟,我想起来了,侬前几天生病了,高烧昏睡了好几天,侬出来时没瞧见侬爸妈吧?他们老早到村外去疏导交通了!”

胡泉更加讶异,问道:“村外怎么了?”

那人说道:“哎哟,我的胡老板,侬真个是烧糊涂了哟,侬忘记了,就是因为村外的事情把侬给急烧了呀!”

胡泉已经是一副迷惘的面孔看着那人了。那人看着胡泉的模样,想着胡泉可能真的是脑子烧坏了,反正现在又出不去,便放下货郎担说道:“胡老板,一个礼拜前,咱们C市几个杨梅加工厂的货车全都涌进了咱们村,那杨梅路挤得是一塌糊涂啊!我还记得当时侬阿哥讲啊,这些年国家加大了投资个力度,几万个亿都投资了啊,咱们C市也更加鼓励民间投资办厂,这做杨梅饮料和食品罐头的工厂,像那下过雨后山上的竹笋似的一下子全都冒出来了,为了多收咱们村的杨梅啊,那货车都比以前变大了好多好多,听说把港口上的集装箱都搞来了,结果这杨梅路上的货车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本来要来采摘的车也开进了杨梅路,结果一不小心出了事故,这路啊就堵上了。听侬阿哥讲啊,好多个货车司机这些天已经很疲劳了,开车注意力也不集中,容易出事故。嗨,还真叫侬阿哥说中了,一辆几十米长的货车调头的时候撞翻了一辆轿车,一下子把路全给堵死了啊!这六车道的路,只剩下一个车道了啊!而且后面的车太多,交警、救护车、拖车都进不来,警察医生全都是走着进来的。那后面的车又不知道前面怎么了,还在一股脑的往里面开啊,而原来在山里采杨梅的人切饱啦也要往出走啊,这一进一出一堵,杨梅路是彻底的堵上啦!到现在那货车和轿车还没拖出去呢!侬阿爸看着这局面好像十几年前那次大堵车,马上通知了大家让村民把杨梅往外运,侬看,这不都在运杨梅吗?不说了,我也要快些往外运了!”

胡泉听了比那人更加着急,他疾速的向村外跑去,一路上看到的景象俨然和十几年前的大堵车一模一样,胡泉仿佛看见了父亲被那司机痛骂一顿后失落的模样,仿佛看见了那晚一家人坐在院子中一筹莫展的境况,仿佛看见了二哥点燃的杨梅之火在熊熊燃烧……

胡泉终于在一片恍惚中跑到了村外,看到的终于和十几年前看到的不一样了,但境况却更加严峻,一辆十余米长的重型货车横在杨梅路上,无数的车辆密密麻麻的分布在它的周围动弹不得,绝大多数的司机都已经下车熄火席地而坐,相熟的货车司机甚至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开始打牌。除了C市本地的车辆外,黑吉辽、京津冀、鄂豫皖、江浙沪、云贵川等等各省车辆也齐聚一堂;奔驰宝马保时捷,路虎捷豹比亚迪群贤毕集;东风时风东方红,五征雷沃久保田遥相呼应;一时间村中的人想出去,村外的人想冲进来,却都在望车兴叹,无可奈何。

胡泉跑向了那辆货车,终于看见了一家人,胡祥正在疏导交通忙的焦头烂额却无人理他,胡伯等人挨辆车的动员腾出交警和救护车进来的空间,可是刚挪出来的地方马上又被其他车辆给挤占了。一家人全都在杨梅路上忙碌,胡泉来了竟也顾不得召唤一声。

胡泉看着家人奔波的身影,想去帮胡祥疏导交通却觉得腾出交警和救护车进来的生命通道更重要,想去帮父亲的忙,却发现和等了几天的人费口舌根本是无济于事。一片焦急、彷徨之中胡泉越发感到无助,他头痛欲裂,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要靠近家人却又动弹不得。胡泉无奈、焦急、痛苦、恐惧,汗如雨下、四肢麻木、手脚冰冷,胡泉只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十六

“这条路哟宽又宽

这条路哟长又长

这条路哟看不到

这条路哟真神奇

“阿泉,阿泉!侬醒醒!”“哎呀,老太公侬快瞧瞧阿泉出色格事情啦?”胡泉听到熟悉的声音,感觉到有人在左右摇摆自己,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

“哎哟,阿泉啊,侬可吓死妈妈了!来让妈妈看看,睡魇到了吧?怎么样?胸口闷不闷?这是几?”

“哎呀,妈,侬搞色格东西啦,我没事。”胡泉看着母亲,发现母亲脸色苍白,双目蕴泪。胡泉茫然的问道:“妈,侬哭什么?”

胡伯母抽泣着说道:“哎哟,我的阿泉啊!侬是弗晓得侬刚才有多吓人啊,一会喊着救护车,一会喊着侬阿爸,那手往左挥一下又向右摇一下,吓死阿妈了!”

胡伯咳了一声,说道:“好了,阿泉应该只是做了个噩梦,现在没事,回去休息吧,阿泉侬喝点水,好好平静平静。”

胡泉见大家都在身边,还是有点纳闷,问道:“杨梅路通了?那货车挪开了?”

这下轮到一家人困惑的看着胡泉了,胡祥摸了摸胡泉的头,说道:“没发烧啊,阿泉侬做色格梦啦?哦!又梦到杨梅路堵上了?哈哈,侬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放心吧,杨梅路没堵,一直都没堵,好好休息吧!”

胡清端来了一碗水,让胡泉喝下,也安慰道:“阿泉,侬肯定是心堵,搅得梦里的路也堵了,这杨梅路路迢迢,宽又宽,哪里还会再堵啊,还是赶紧喝了这水,早点休息吧啊!”

胡泉听了家人的话,知道刚才只是一场梦,便一口气喝干了水,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去外面走走。”

胡祥说:“好,去吧,呼吸下新鲜空气,回来能睡个好觉。”

一家人从胡泉的房间鱼贯而出,其他人各自回房休息了,胡泉一人在院子里走啊走,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刚才的梦实在是太过真实,太过让人后怕,便拿出手机拨通了M同学的电话。

接电话时仍是睡意十足的M同学听了胡泉的梦,越听越清醒,胡泉讲完了,M同学沉默了好久,说道:“阿泉,侬说侬的梦会不会成真呢?”

胡泉说:“怎么不可能?简直就像在眼前发生的一样!”

M同学说:“这就是我担心的局面,这些天我就在想,我们是不是被眼前的顺利、顺境蛊惑了?杨梅路真的够宽够大吗?C市虽然不是北京上海,但也是有着百万人口的城市啊!随着C市越来越开放,经济越来越发达,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涌入C市,人多了,来吃杨梅的人就会更多,杨梅路真的有这么大的运力吗?要知道,即使一座城市并没多少人,但短时间内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迅速聚集上万人、千余车辆,路再宽再长恐怕也是吃不消的。我考虑了很久,也许去个地方,可能会找到解决我们所担忧的问题的方法。”

胡泉急道:“哪里?”

M同学一字一字的说道:“美国,硅谷。”

 

万里晴空下,胡泉缓步走下飞机,双脚刚一着地,他就匍匐在地上,深情的吻了吻地面,五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手握S大学博士学位的胡泉早已熄灭了狂躁不安的青春之火,但满腔的热情却仍然从他看似沉静的眼神中迸发出来。

一坐上胡祥胡清来接自己的车,胡泉就开始详细询问家里杨梅生意的情况,胡祥说道:“阿泉,还真让你说着了,杨梅路又堵了,不过好在我们局和交警城管等部门都有应急预警机制,那十几天加加班也就过去了。”胡清马上把话接过来:“阿哥,侬那些人手根本不够,虽然不用当年我们一家人挑着杨梅到市区里去卖了,但是动不动就要我们一帮村民跑到杨梅路上帮你们维持秩序像什么话?”胡祥答道:“哎,那不是因为我们就这么点人吗?总不能把局里所有人都派到这一条路上吧?再说了市区里也需要交警城管啊。要怪,就怪你们这些人,贪心不足蛇吞象,一个个为了挣钱都快疯了,前几天村里人又和我们局里的工作人员吵了起来,差点就动了手,搞得我现在是去局里上班也不是,回村里歇着也不是。”

胡泉在后座上听两位兄长吵架,感觉会到了童年时三兄弟为了抢那最后的杨梅争吵不休的样子,嘿嘿的笑了起来,说道:“阿哥,我可以让杨梅路变宽,变得很宽很宽。”

胡祥胡清听了,异口同声的喊道:“胡扯!”胡祥说:“还要拓宽?那钱又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胡清接着说道:“就是,再说了,再拓宽,就又要拆很多梅农的房子了,你让他们住桥洞啊?”

胡泉仍是笑着说道:“回去你们就知道了。”

 

回到家中,与父母亲人一阵寒暄后,胡泉便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几个小时,然后一出房门就叫胡清陪他上山。

胡伯母拍了拍坐在椅子上抽烟的胡伯,说道:“老太公,阿泉这孩子在国外呆了这么多年,有噶许多变化。”胡伯斜着眼睛看了看胡伯母,不做声的继续抽烟。

胡泉二人走到山脚,胡泉问道:“这山还是我们的吧?”胡清答道:“当然,还有好多年才到期呢,上次你那M同学又和我商量下,他又投了一笔,我们又包了这山三十年,到时我都能抱孙子了,哈哈!

胡泉笑了笑不再言语,掏出部仪器插在杨梅树下。

胡清皱着眉头问道:“阿泉,这是色格东西?”

胡泉仍是笑着,问道:“阿哥,这些年侬种这杨梅,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浇水浇多少,施肥施多少,侬都知道吗?”

胡清哈哈大笑:“阿泉,侬在开国际玩笑?阿哥我种了快三十年的杨梅了!这还能不知道?看看天,看看黄历,就知道这该干什么了,手一抖,肯定就这些水,这些肥,绝无差错!”

胡泉还是笑着问道:“阿哥,我相信侬个本事,但是侬能保证每棵树都是需要你浇的那些水,施的那些肥吗?”

胡清立刻被问住了,“这……”

胡泉嘿嘿一笑,说道:“阿哥,就这棵杨梅,侬先想想现在该给它浇多少水,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答案。”

胡清看了看杨梅树的叶子和枝干,摸了摸树下的土,点点头向胡泉示意自己有了数。胡泉说:“看好了?想准了?”

胡清被胡泉笑的早已不耐烦,喊道:“阿泉,侬就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我就不信侬这杨梅一天都没养过,还知道这些?”

胡泉看看掏出手机看看,报了个数,顺便还把下次施肥的时间和施肥量说了出来,胡清霎时目瞪口呆。胡泉见状,知道自己说对了,便得意的笑了起来。

胡清缓过神来,追问胡泉是如何知道的,胡泉从土里拔出那部仪器说道:“就是它告诉我的。”

胡泉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个东西噶神奇啦?”

胡清笑着答道:“嘿嘿,阿哥,过几天侬还能见到更多神奇的事呢,走吧,下山吧!”

 

这些天胡泉每日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家人问他做什么去了,胡泉却总是嘿嘿一笑不作回答,问得多了总是没回应,家人也不再问什么了。

一天傍晚,一群人敲开了胡家的门,拎着礼物喜气洋洋的走了进来,一个劲的向胡伯和胡伯母感谢,感谢他们生了胡泉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然后也没再多说什么,放下礼物就走了,胡伯和胡伯母受也不是,推也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一群人如风一样的来又如风一样的去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胡泉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放在了胡伯和胡伯母面前,说道:“爸妈,侬二老这么多年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又支持我去美国深造,这些钱侬二老先花着,算是儿子孝敬侬二老的。”

这下胡伯和胡伯母再也坐不住了,焦急的问道:“阿泉啊,侬和爸妈讲讲,侬到底在做什么啊?回来这么多天了,侬也没有工作,没上班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啊?”

胡泉笑着说:“谁说我没上班了?侬以为大哥那才叫上班?我比他要忙多了!为了咱家的杨梅,为了那条迢迢个杨梅路,这些天我可是忙坏了啊!”

这时胡清火急火燎的冲了进来,喊着胡泉:“阿泉,色格情况啦!有人送来了好多你上次插在杨梅树下的东西,还说是免费给的!你不是在外面被人骗了吧?”

胡泉听了,还是笑着答道:“哎哟,这么快就做好了?那就是应该免费给我啊!这可是我的专利!”

一片浮云飘在月亮前面,却遮不住月光,反而让夜色更加恬美了。

 

十七

“杨梅路哟

路迢迢

杨梅路哟

宽又宽

越走越长哟

越走越宽哦

“阿泉,侬小赤佬可以啊,连我们局里领导都表扬你了,跟我说侬极大地解决了杨梅路的拥堵问题,是个优秀的人才,侬小赤佬天天在外面跑,我也伐晓得侬在搞色格东西,领导一表扬,我都伐晓得说些什么好了!”胡祥还没走进院子,就在外面嚷嚷起来。

胡泉嘿嘿的笑着,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脑勺。

胡伯点燃了一颗软中华,问道:“阿泉,这下一家人都到齐了,看来每个人都有问题要问侬,侬看看侬是从头到尾把侬这些天做的事情一件一件的说出来、讲明白呢,还是让我们一件一件事情的问啊?”

胡泉笑着说:“哎呀,爸,我这几天太忙了,有些事情做了都忘记了,侬想知道什么就问好了!我一定实话实说,绝不隐瞒哈!”

胡伯弹了弹烟灰,说道:“就先从这钱开始说起吧,这钱到底是什么来头?”

胡泉认真的答道:“爸妈侬二老放心,这钱啊,绝对是干净的,是今年杨梅村所有杨梅往村外运的运输预付款,按X吨算,到时每家多退少补

一家人全都愣住了,胡清问道“这杨梅还没熟呢啊?再说侬怎么往外运啊?”

胡泉答道:“我和M已经成立了一个物流公司,在杨梅成熟的时候专门为C市的各个产杨梅的村庄运杨梅,现在也已经和C市绝大多数的梅农签订了长期的物流承包合同,到时梅农网上下单,我们的物流晚上进村收杨梅,凌晨出村,避开采摘客进村出村的高峰期,这样就不会出现收杨梅的货车和采摘客的私家车拥堵的情况了,而且我调查过了,采摘客来和走的时间相对稳定,这个时间是处在可控范围内的。我还和几家有规模的杨梅加工厂谈好了,他们的市内物流业务已经被我们收购了。

胡伯胡伯母听得云里雾里,胡祥胡清也是瞠目结舌。

胡清先回过神来,说道:“好好好,这钱的问题说清楚了,那那天傍晚一大群人跑到咱们家又送礼又说你这样好那样好的是怎么回事呢?

胡泉说:“嗨,那是小事,有几个村因为山上土质不好,杨梅质量不高,既搞不起来采摘,又入不了那几个大公司的法眼,多少年了一直只是卖给小商小贩和小作坊,既卖不上价钱又卖不了多少。我在网上搜索到了一家专门做杨梅低端食品的公司,这些年因为C市的杨梅趋向高品质,导致它的成本持续上涨,惨淡经营。我就在中间搭了个线,双方一拍即合,一个解决了销路问题,一个解决了成本问题,皆大欢喜之下,双方一定要向我表示感谢,我一直没理会,结果竟然找上了家。”

胡祥笑道:“侬小赤佬可以嘛!这市场营销真没白学!哈哈!”

胡清继续问道:“那侬这插在土里的仪器是色格情况啦?怎么一插进去侬就晓得这杨梅该不该浇水施肥啦?”

胡泉带着些许骄傲说道:“我在S大读书的这几年,既攻读了市场营销专业的硕士和博士,也拿到了生物系的硕士学位,就是为了研究出更加高效科学的杨梅种植方法。这部仪器叫做杨梅要素检测仪,可以探测土壤中有效养分的含量,并转化为精确的数值显示在手机上,有了这部仪器,就可以科学施肥施药,避免杨梅农残过高。另外这部检测仪是我独立研究发明的,有百分百的知识产权和专利权,今天下午来送仪器的,是我和这个工厂商谈好了的,工厂只是赚批量生产的钱,而专利权还在我这里,只要他们生产一部仪器,我就会获得一部分收益。”

胡伯母说:“这不是巧取豪夺吗?你又没给人家干活?人家还给你钱?”

胡泉哈哈大笑:“妈,人家这是在给我干活,而且干的心甘情愿,刚才我问了下,这几天我这仪器已经卖出去几十万部了,因为咱们家的杨梅也需要这个仪器,所以我就让工厂用这些仪器作为这一阶段的专利费用了。这是知识产权,知识就是财富啊!”

胡伯和胡伯母还是一脸迷惑,胡祥和胡清却是听出了眉目,开心的笑起来,胡祥说道:“阿泉,侬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啊!接下来该说说这件事了,侬小子何德何能,全局的领导都在表扬你。”

胡泉说道:“嗨,阿哥,这事我还真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毕竟这交通运输行业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只是在中间牵线搭桥,我在美国时接触过一个公路应急指挥管理综合系统,这套系统采用了声音感应仪、磁感应线圈、数字感应器等探测技术,同时还采用了闭路电视、动态信息传播、车道控制等措施,只不过成本太高昂,短期内不能大范围的推广。我在美国的一些同学参考这个系统和你们局里的同事共同开发了一个相对简单的、成本较低的公路管理系统,现在还在试验阶段呢。”

胡祥笑道:“阿泉,没想到啊,侬真有办法,竟然想到用网络来解决交通问题,做杨梅生意,看来这网络比那杨梅路还要长、还要宽,比杨梅路的作用还要大啊!”

胡泉连连摇手:“阿哥,不是我谦虚,我这些主意,哪个都离不开杨梅路,没了杨梅路,网络再发达也无济于事,网上千千万万条路,终归还是要落在这实实在在的杨梅路上。”

胡清却说:“可是,这网上的路,让这迢迢的杨梅路缩短了何止数倍啊,有了这网上的路,迢迢的杨梅路也不那么漫长了。”

胡泉点点头,继续说道:“不过,虽然解决了杨梅种植过程中的农残问题,缓解了杨梅路的货车拥堵问题,为杨梅大宗销售提供了解决方案,但是这采摘杨梅的人和车却是不可控的,这些年大家的生活水平提升的很快,一家里有几辆车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倘若这杨梅路一下子涌进太多采摘客的私家车,恐怕还是会堵得一塌糊涂,若是能找条出路控制采摘客进出的时间和数量就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胡伯扔掉了手中的烟,说道:“阿泉,侬刚才讲的话我都认真的听了,虽然很多都没太听懂,但是有一点我听懂了,就是用互联网解决问题,侬刚才这个问题也可以用互联网来解决嘛!侬好好想想,我相信侬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法的!”

一家人从皓月千里,聊到了东方既白方才各自回房安歇,这是胡家人几十年来讨论的最长久的夜晚,也是最开心的夜晚。

 

十八

“五月里那个杨梅哎

红的发紫哟

紫里又透红哦

侬心里甜哟

他就甜的醉人味道浓哎

“行了,这几家的杨梅齐了,送到X集团去吧。”“好嘞!”“我看下啊,嗯,你这的几家也都齐了,送到H厂去吧!”“得嘞大姑!”“老实点,谁是你大姑!”“哎哟,老板娘,你这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好了嘛!嘿嘿嘿!”“少跟我贫,快走吧!侬两个路上慢点开,送杨梅的时候要有礼貌!”“晓得了!放心吧您呐!”

货车慢慢的驶出杨梅村,开上了杨梅路,站在村口的胡伯母又送走了一批杨梅,这批运杨梅的司机领队,正是多年前没有收胡伯杨梅和那个随梅采购来收杨梅的两位司机。胡泉的物流公司成立没多久,他们两个就跳槽过来,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了。

胡伯母拿出手机,熟练的打开了一款APP,先点了下“已发货”,又点了下“发货”。没过多久,十余辆满载着新鲜杨梅的小型货车从杨梅村驶出,而从杨梅路上也驶来数辆集装箱重卡,两列车依次整齐排列,似阅兵式中的士兵一般等待着胡伯母的“检阅”。

胡伯母带着几个助手共同清点杨梅,“这是黄叔家的,那是沈伯家的,嗯,没错,开始装卸吧!”

路灯和车灯把杨梅村口照的如白昼一般,装卸工们热火朝天的装卸着新鲜硕大的杨梅。

 

胡祥今天在局里值班,工作之余,他拿出手机打开胡伯母刚刚使用过的APP,看了下今天的运量和运速,皱了皱眉头,对着手机说道:“阿泉,侬那边杨梅装车快一点,车速也快一点,再过一会采摘客预约的时间就到了,到时货车就要全部离村了,今天运输计划完不成可是要交违约金的!”

几秒钟后胡祥就听到了胡泉的回音:“晓得了,阿哥侬值班也不忘家中事啊!不敬业啊!哈哈!”

胡祥听了胡泉的话,皱着眉头说道:“侬个小赤佬,少跟我耍滑头,怎么,我的胡老板百万身家已经不在乎违约金这点小钱啦!”

胡泉马上回道:“阿哥侬说得这叫什么话!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何况那违约金又不止是蚊子,侬放心好了,我刚又调了几辆车过来,村里的空车还是蛮多的,我再发个运输计划,马上会有人抢单的!”

又过了几秒,传来了胡清的声音:“阿哥不必担心,今天最早来采杨梅的客人已经取消订单了,时间还很充裕的!比他稍晚些来的只是四位客人,一辆车而已,不着急!其他更多的客人都要九点以后才来了。”

胡祥又看了看手机,说道:“好的,侬辛苦,不过阿泉侬速度再快些!”

胡泉没回复,胡祥只是听到了“已被抢单”声音,便放心的放下了手机,重新投入到工作之中了。

 

胡伯站在杨梅山上静静地看着山下移动的光亮,望着杨梅路上将夜晚照射的如白昼一般的路灯光和车灯光,刚准备点燃烟,却听见几声稚嫩的声音喊道:“爷爷、爷爷,侬香烟弗好抽的!”

胡伯回头一看,三个儿媳妇领着六个男女童向自己走来,最小的孙子边喊着“爷爷、爷爷,侬香烟弗好抽的!”边向自己跑来。

胡伯弯下腰抱起迎面跑来的孙子,用胡子贴了贴孙子的脸,笑吟吟的说:“好好好,爷爷弗抽香烟。”然后就把香烟放进了口袋,却好像没听到孙子喊着:“爷爷扎!”

待三个儿媳妇和其他的孙子孙女走到胡伯身边,胡伯笑吟吟的说:“哎呀,真是没想到能有这么享福的一天啊,用手机发个采摘杨梅的兼职信息就有上百个人要来帮忙采,把杨梅运出村根本不用出家门,还是用手机发个运输计划马上就有人抢单……关键是啊,还没看到钱呢,钱就已经进到口袋里了,哎呀,真是科技改变生活啊!我就觉得啊,连这出村的路都变短了,连这时间都变得越来越快了!”

三个儿媳妇听了都笑出了声,胡伯继续说道:“哎呀,侬几个是不知道啊,当年这路啊,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走啊,当年这杨梅路啊……”

胡伯还没说完,抱着的孙子就叫起来:“爷爷爷爷,你别说,我知道,当年这杨梅路啊,路迢迢,路弯弯,路颠颠……”

孙子在胡伯的怀中喋喋不休的讲着胡伯已经讲过不知多少遍的故事,这故事又长又宽,像那迢迢的杨梅路般说不完,走不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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