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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永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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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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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

高且长的吊臂已成为这个北方小城建设的标志。当一幢楼房上升到十几甚至二十几层时,耸立的吊臂也飘渺起来。随着它们摇来摆去,一座建筑从无到有,变身为城市的靓丽。这种平地的升腾很容易让人忘记它曾经的历史,忘记高耸之前那片破落的形状。不管人的性格会不会改变,但环境会改变人的生活方式,甚至会改变习俗。这样的高楼会被人赋予更多的意义,经济的增长、相关产业的带动、生活条件的改善、就业率的提高。这样的变化也让人猝不及防,望楼兴叹,甚至望楼生畏。那些曾经有过辉煌的小巷在高大面前委顿下来,有延挨度日之感。不管小巷是否向往,不管这里居住的人们是否向往,它们终会被替代。

走在这个新兴的城中,新鲜的泥土被挖掘出来,新鲜的涂料粉刷于墙上,瑰丽的新装使城市涌流出蓬勃的生机,让人感觉清新与活力,视觉上的改变让人在新与旧之间难以抉择。从小巷中走出来的人们,一面喜欢漂亮的外观,一面怀念旧有的生活方式,在这样的抵触与消融中完成新的重组与解构。依然生活于小巷中的民众,守候着最后的生活,在长长的巷道中,寄存着经年累月的生活,那些经历与影像被打包压缩至狭小的空间内,它们无形却厚重,浓重的烙印会长久地伴随着它的主人跨越从此到彼的生存空间。

小巷坐落于城市的中心,却像是在角落里。它的边缘与华丽相接,尽管一街之隔的店铺在外表形式上有着鲜明的差异,本质却没有不同;它们所出售的商品不同,作用却没有差异。生活的用度有简单,也有繁复,在满足基本需求后,剩余便是奢侈。很难想象在富丽堂皇的“KTV”一侧就有一块“响当当”白铁店的招牌。木质的匾牌经风蚀之后油漆绽裂,露出原木的纹理,红色的漆皮翘起,让“响当当”几个字现出一些破绽,好像有形的字体束缚了它的本意而努力挣脱的结果。在很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当当”的敲击声,响声清脆、幽远,勾起记忆深处的某些场景。走得再近些,只从门外观看,整个的作业场景便清晰地呈现出来。铁砧、铁锤、铁剪、白铁皮便是全部家当。铁砧的棱角早已被打圆,此时是一种新鲜的亮色。不大的铁锤,木把光滑油亮,双向的锤头,一头尖锐一头圆滑。就像它们的主人,瘦小,精干,抡在手上的小锤上下飞舞,敲出有节律的响声。一张铁皮被卷起,用铁剪剪出一个豁口,将两个边沿对接起来,剩下的就是敲打。在他们的一侧,摆着白铁皮的水桶、水盆、水壶。我们不知道现在的时节还有什么地方会需要这些物件,但摆在眼前的具体实物,让我们相信它们依然像是三十年、甚至是四十年前一样有着实际的意义,这样的手工劳动也因它们的存在而延续着,昭示着“存在即合理”的哲理。从这儿拐一个弯,就是小巷的入口。

小巷幽深,暗淡,杂乱,有车经过,就会扬起灰尘,更甚一点,还有污腐的气味。也正是这一点,才表明着活生生的生活。巷口的一端有几个水果摊位,由三轮车组成,有的干脆就摆到地上,摊主站在一旁,或斜坐在三轮车上。裸露的水果被不断过往的行人、各种车辆荡起的灰尘所覆盖,所以看不出水果的光与鲜。为了节省口舌之累,他们就用录制好的小喇叭反复播放着“大个的桃子,新鲜的”。由于喇叭是单声道,播出来干瘪刺耳,远没有原声好听。而且广告词也缺少推敲,语句不通顺,有些绕。如果把“新鲜”两个字放到前面,会更好一些。但他们并不在意语句,要的就是一个声音,引人注意而已。这个地方并不出产水果,不管桃子是否新鲜,对于这里的人来说都是新鲜的。所以不断有人前来观看,买主大都带着挑剔的眼光,并轻轻地试探一下桃子的软硬称度,似乎有些不屑。卖方并没有想象的热情,那个小喇叭还在不断地传播着他的声音,似乎有了它,剩余的事项就跟自己没有了关系。面对买方,他并不作声,手里拿着一个颜色暗淡的塑料袋,随时准备给人装桃、称重,有一点居高临下。他们每天与人交道、查言观色,明白买方的心里,而且从衣着、语气、动作等方面可以探查出买方的身份。有时,我们见到那些小贩蓬头垢面、言语粗俗,会有轻视的心里,其实,他们却能洞悉社会及他人心底的隐秘。在每一个环境中,我们都可以探究到生存规律与本质的问题,这些根本性的东西,不会因环境与生活质量的高下而有所改变。由此,我们不应轻视任何人,他们的想法也代表你我所想的一部分。

小巷两侧的平房是统一的建筑,每一排是相同的房间,排与排之间是等宽的距离,这种形制将外在的差别抚平,把不同的人固定到等同的空间内。在若干年的历程中,尽管它们的主人演绎着各种不同的故事,但作为承载他们的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着相同的变化。由于是高原而且干旱,墙基没有粉蚀,是干爽的,红色的砖也还鲜艳着。这看似不错的房屋由于城市整体建设的规划而面临着拆迁与损毁,而城市的进程就是一部拆拆建建、建建拆拆的历史。我们将积累的财富、新开发与新发明的材料、还有对空间的想象都应用于最新的建筑中。对于小巷的居民来说,他们在关注未来生活的同时,更关心眼前的日子,生活依然在继续。就像位于巷中的那个小店,它几乎就称不上店,因为这统一居住的环境没有多余空间用于开店。交易与便利是我们天性中的一部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进行交易。他们利用邻街的这一点点优势,将面街的院墙打开一个门,在狭小的院子里搭起一间小房子,起初玲珑的货架上只有几样简单的烟、酒、醋、油、茶。随着小店的开张,他发现大家还有更多的需求,便将所有的生活用品全都堆到货架上,让人看不到墙体,全部堆满了各种不同的物品,让人感觉物质的丰富,甚至小小的柜台上也放有蒸好的馒头、轧好的面条,并且都用塑料袋装好,随时可以取走的样子。这些都是小巷居民日常所需,这些最简单的日用品便足以支撑他们丰富的生活。这也说明它的主人极富经营,让人在感观与意识方面都有满足感。因为是多年的邻居,他们可以记账、赊账,有时身上没带钱,也能先把一袋馒头取走,等方便的时候再来还上。正是因为熟悉,有的人家为省事往往会让三、四岁的孩子买东西,小孩子拿着家长事先计算的钱,将小手高高举起,先把钱递上,然后才说出要买的东西,店主将东西装入袋中,将零钱一起让孩子拿好,走出柜台,看着小孩走出小店。他知道,巷中会有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经过,那狭小破损的柏油路早已看不出模样,上面覆盖着泥土,灰尘会随着车辆的大小升腾起不同的“烟雾”。他们并不在意这点灰尘,而是在意孩子的安全,其实此时并不需要什么言语,只是在孩子的身后看着,关注着不同车辆的走向。别看孩子小,在这样的环境中也有了一定的历练,他不时抬起头来,绕过小坑,躲过垃圾,看到有车驶来便靠近墙边,直至走进他所居住的入口,店主才会回到屋子里面。这样的情形是温馨的,不管冬天还是夏日都会从心底涌出热流。他们也许并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却源自传统,传统是耳濡目染、是口传心授,是在这种环境中的生活气息中培养出来的。如同草原上的蘑菇,不同的菌丝看似无形,却能在合适的气候与温度中变化出迥然不同的形状与颜色。小巷的生活当然充满着矛盾,利益上的争斗,嫌贫爱富的心里,情爱的冲突与纠缠,都会在某一个角落里上演着程度不同的悲喜剧。但他们知道克制,知道“发乎情、止乎理”的道理。小巷深沉的生活气息将他们在外面沾染的浮华所笼罩,浓重的生活氛围将内与外的冲突慢慢化解。这像是走出家乡的年轻人,在外生活多年之后,回到故乡他依然要遵循原来的生活习惯。

夏日的傍晚,似乎总也无法进入傍晚,时日的延长、空气的燥热都让人感到疲惫。只有高空中的吊臂依然旋转,它在争取最后的时间。刚刚卸完砖头的车辆从小巷中迅急地穿出,所带起的灰尘并不顾忌两边的居民与行人。当你心怀厌恶地躲过那片灰尘,倏忽之间却发现在西侧墙壁上有一黑板,由于时日已久,黑板的底色几被淹没,已成灰白,虽然小巷能够部分地化解强劲的风力,却也有风化的迹象,边缘处露出水泥中的砂粒。好在黑板上是黄与红的字迹,虽已没有原色那么鲜艳,字迹依然清晰。这样的黑板并不新鲜,我们在许多地方都能见到,城市、乡村、草原、甚至沙漠深处。它们所书写的内容不同,却都是为了宣传而用。通常都是当前的形势,政府重大会议新闻都会在此呈现,主要是些鼓舞性、号召性,充满希望的言词。在信息闭塞的年代,它们都起了相当的作用,人们由此而知道外面的世界,也正是如此,它才会延续下来。此时,这个信息化的时代,我们被各种不同的文字、声音、图像所包裹,谁还会注意这块面街的黑板呢!它的主人却不为所动,他一定坚持着某种信念,或是严格地遵守着遗风,不让黑板留白。把脚步留住,惊奇于整条杂乱的街上,唯独黑板前面是平整而清洁的,这里的地面应该经过细心的整理,平整后再轧实,那些散落的砖头、石块也侵袭不过来,孩子们习惯了小心的脚步,落到这儿后自然地亦蹦亦跳地穿过,然后再恢复常态。太阳已经向西滑落,没有了刺眼的光芒,几经折射之后,小巷中幻化出柔媚的光,让黑板上的字迹清晰、整肃,如同它的内容。与常识中的印象不同,黑板上没有丝毫的时代气息,它所述写的是“君子的行为”,什么是君子,如何才能称得上君子。这样的内容,让人深感意外。君子的遗风已有五千年的历史,在《论语》直接记述君子的时候,孔子就已感叹世风日下,他是那么怀念黄帝时期“谦谦君子”之风尚。至此之后,每个朝代都在怀念古人,都在述说着不古的人心,如果果真如此,2500年后的我们是否真的已经沦丧?黑板上的内容执拗,而且不厌其烦,他说君子的行为一定合乎理,君子能够主宰自己的言与行,他的意志符合着天意的道理标准。所以君子的意念是无私的,君子的行为首先是为了他人,所以,君子一定是受人尊重的。这样内容虽非书写者原创,他只是从某本古籍中摘抄而来,但他所传递的信息依然从数千年前散发过来。只是这块黑板又过于孤独,除书写者之外,来往的行人鲜有关注。对世俗来说,君子的行为过于缥缈,这与现实有着太大的距离。但在内心深入,在小巷居民的行为中,又包含着一丝君子的行为,这是传统的遗留,也是我们的向往。尽管现实依然残酷,为生计、为那一方生存的空间而劳碌、奔波,也许最终也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他们也会接受眼前的事实。

当街道上的华灯慢慢地明亮起来,城市的上空相互呼应地点燃万盏灯火,翠绿的树叶染上橘红或粉黛的色彩,绿地上的青草愈加浓绿,在人工湖中,在广场中央,音乐喷泉荡漾出彩色的水柱,让观光客恍如仙境。在明亮之中的小巷,一如继往地黑暗着,他们习惯了这样的差异,他们明白明亮与昏暗的生活只有表象的不同,却没有质的差异。他们有一样的梦乡,有一样的梦境,也有共同期许的愿望,尽管愿望有所不同,但那样一种期许,足以支撑我们用于行进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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