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倚天吃饭年代里,人少有外力能够借助,源自体内的力量与无形的自然相比较,实在太微弱,他只能在机缘之下,将目视之物进行化解,遵循着它的规律,将自己的辛勤化作甘美的果实,金黄的谷物,每家不大的粮仓都寄予着无限的希望。面对这样的结果,他们会忘掉竭心付出的体力劳动,还有数不清的辛苦。在淡忘自己的同时,他们更多地感激风调雨顺的年景。在那些朴素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天地的敬畏。因为在好的年景,可以安心地坐收其成,在不堪的年头,即使付出再多的劳作,也只是颗粒无收的结果。他们感觉上苍有灵,能够感知人所做、所想的一切,所以有发自心底的敬意。
天气的变化直接关系到生命的延续,关系到生存的质量。这样的天气并不会顾虑人的情感与意志,它会连续降雨,导致洪水泛滥;它会持续晴朗的天空,几个月的骄阳让土地龟裂、禾苗枯萎。虽然大禹治水的影响极为深远,但历史上干旱的时期要远远大于多水的年景。在没有能力采集地下水的时期,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生存问题,唯有依靠虔诚的心灵去祈求。我的眼前时常出现古老的祈雨仪式。各种身份不等的人群,虽然穿着有异,但都带有焦渴的表情,跪拜在黄色的土地上,面向着土坛、面向着苍天,此时此刻的虔诚焚烧了世俗的众多杂念。也许并不是每次都会灵验,但这是对上苍的一种态度,那一时刻的心态,存留下一颗祈愿的种子。那样一种心情,那样一种仪式,给我的感觉就是“庄重”。
并不是所有的仪式都有庄重的效果。这取决于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心态,还有对仪式的大众认同。为恢复“礼崩乐坏”之后的礼仪,周朝重新建立相关制度,维护社会的等级秩序。所以要有宗祠,有庙宇,有祭坛。在某种社会秩序得到相对筑固之后,它们都是精神上的引领,也是心灵的寄托。所以孔子“入太庙,每事问”;“闻乐三月不知肉味”。很少有人达到孔子的境界,只有靠自己的想象去感知那样一种庄重,那样一种神态将人的精神提升起来,在庄重的氛围中粹练着灵魂。
万物皆有灵。珍爱一株花、一颗草,珍惜一粒米、一滴水。这是古人面对生活的朴素态度,在那样一种环境中,我们的先人懂得与自然和谐相处,并提出了“天人合一”的理论。这与现今的“环保”有着共同的理念,与古人不同的是,我们是在破坏之后才想起治理。
111天没有降水。自1951年有天气预报以来最长的一个干旱周期。这是进入2009年春天官方播报北方地区的一个数据。这样一个本应让人心惊的数字,却没有引起太多人的关注。谁也没有注意这样的天气对自己有什么不利影响。特别在城镇居住的群体,饮水依就,自来水喷涌而出,浴池、泳池里荡漾着蓝色的波纹,洗车的水龙头似高压在喷射,广场喷泉变幻着迷彩,工厂里照样排出浑浊的污水。我们会说,在没有降水的时节,水库干涸,河水断流,地表水几近枯竭,所用之水从何而来?这个先人无解的问题,对于今人来说却是如此的简单——我们有了机器。如果把机器当作外力,它就是身体的外向延伸。加长了胳膊,增强了臂力,它们不仅能够上天,而且还能入地。钢铁样的机器,看似无情,却积攒起人的欲望。丰厚的地表水已无法满足越来越多的欲求,那些钢铁似手臂,就伸入地下,扰动那片安宁,使那些无法再生的深层清泉,汩汩涌出。从地理书中得知,地表水是活水,参与大气范围内的水体循环,而深层地下水被一层硬土层所阻隔,不可再生,如同煤炭、石油一般。我们只知道石油的贵重,却从来没有把看似“廉价”清水重视起来。这样大量开采的结果,使大家没有对于水的危机、没有节约意识、没有了对自然的敬重,随意挥霍的行为随处可见。这不仅仅于水,而是于心神的破坏。从一些报道中,时常可以见到某地因水位下降而导致地面下沉,地面开裂、楼房倾斜,但这依然是他人的事情,与己无关。不仅如此,我们大量地消耗着资源,以换取暂时的经济增长,这种物质的极大丰富,因为没有朴素灵魂的维系与支撑,只会更加助长不应有的欲望。我们失去了对自然的敬意,也失去了内心应该拥有的一份庄重。沉默不语的大地,在它超过应有的负荷后,就会以自己的方式给人以应有的警示。
跪拜只是一种仪式。身体的弯曲在没有任何私利祈求的情况下才会生发出庄重的心态,这是个人跪拜与群体跪拜在目的与意义上的区别。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些或简朴、或辉煌的庙宇大都建在高山之上,即使在平原,也要筑起一个坛,砌上若干个台阶,不管你是远路而来还是经常膜拜,首先要仰视才行,然后再一步一步地攀上有着十八盘的台阶。庙宇虽不及宫殿那样恢弘,内部空间一定要高而阔;虽然没有太多的装饰与附属物,佛像一定要高大。进入大殿,首先看到的是面容安详的巨大佛像,两目微合,双手结印。假如你阅读过佛经,了解修佛的艰难、知道释迦佛济世度人的历程,站在这里,也许用不着顶礼膜拜,敬意会油然而生。哪怕你对释迦佛完全陌生,一点相关信息也不知晓;哪怕你只是为了爬山,一路嬉笑而来,没有其它目的,见到庙堂之后才想到要来看看。不管先前是怎样的心情,进到里面,柱状的燃香,缕缕升腾的烟雾飘荡在佛的前胸,黄色的跪垫,黄色帏幛旁敲击木鱼的和尚,还有由此而形成的这种氛围,自然会让你肃穆庄重起来。由此,可能会激起你对佛的了解,并真的拿起修佛的书籍,知道那个可能继承王位的王子,出四门看到生老病死后发愿修行的故事。此时可能是炎热的夏季,室外的喧嚣与室内的燥热已被忘却。这时会发现,在你原有的观念旁边,又会滋生出完全不一样的意识。
采集奥林匹克火种一定要在希腊。那块特殊的山坡被赋予“圣地”的重任,所以要有庄重的仪式,有女祭司、有仙女。不知道这些扮演者怀着怎样的心态,是否如同这个仪式所呈现的场景这样恢复那时的庄重心情?如同现今许多旅游地,为了吸引游客,他们恢复古老的文化与习俗,台上的表演者只是将先前的服饰罩在外面,表演着先前的动作,却无法演绎真实的本质。他们脸上的表情已将这个信息暴露无疑。他们不得已应付着一场场的演出,实际情况只是为了生活与生存,与精神无关。而我们的古老习俗都有特定的意思,它总是在某个重大历史事件之后特殊情景下而产生。即使像朝拜这样的活动,提前三天就要沐浴、更衣、静心、打坐,以求得那份庄重的心态。这便是内与外的统一。
面对历史、面对天地同样要有庄重态度。司马迁在《史记》“乐书”中说到:“余每读《虞书》,至于君臣相敕,维是几安,而股肱不良,万事堕坏,未尝不流涕也。”他的意思是说:每次读到舜、禹、皋陶君臣相互告诫,只有日常时刻想到天下安危,才接近平安;而左右的辅佐大臣不好,所有事业都会垮坏的文字时,没有一次不流泪的。据考证,宋之前的文字与绘画重视说教,以理示人,以国家社稷的安危为己任,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出发点的,个人的情感服从于理性要求。因此,前世的文章的都带有责任感与使命感。像司马迁受到宫刑之后,为了书写“史记”含冤受辱,他在《报任安书》中更是道出了“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内心愿望。这种责任感在历朝历代延续着,他们虽然背负着不同的使命,表现出的却是相同的态度。
当我们从历史精神上的“禁锢”中走出来,当我们破除所谓的“迷信”,当我们丧失了曾经的信仰而彻底“唯物”的时候,我们的意识斩断了延续千年的精神,空洞的眼睛里只有现代工业所创造的丰富的甚至是充足到堆积的物质。这样一种现象,使我们迷信于现代工业,以为物质的增长就会带来精神上的享受。电脑中不断翻新的游戏,电视中众多娱乐节日,只是眼前的、感官上的外在刺激,它们没有能量向精神层面进行传导。大众舆论与倡导的精神独立与个性化的追求,由于没有深层精神上的主导,所演变出的只是服装上的怪异、面孔上的冷酷。这与真正的精神独立有着天壤之别。这样浮躁的环境与氛围让庄重的心情得以逃逸。
社会的行进总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所牵动,看似没有方向,看似左突右冲,其实也有规律。每一个时期或每个重大事件之后总能根据前因分析出后果。但只有在过去之后才会明白,人在其中,有时难于辨别真伪与善恶。如文化大革命般无理智的激情,如希特勒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蛊惑的力量,如史上所有不正常的行为都带有其共同的特点——大众很容易成为不幸事件的参与者。当然,他们也会及时醒悟,很快明白自己的过失,于是再次成为历史的参与者、创造者。庄重的态度也会随着历史的变迁呈现出不同的面孔。
2009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