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
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李二狗在早饭后对我说道。
李二狗是村里很奇怪的一个人。
他不屑于侍弄庄稼,对地里的活计也不上心。每年春天他也赶着节气在玉米地里忙活一阵子,但到了秋天,地里总是荒草比玉米多,远远看过去,他倒像是在玉米地里种了草。
也许他种完玉米后就去忙活其他事了,还有比玉米更重要的事?村里人搞不懂,但是也不想懂,村里人都要忙着地里的事情,没时间去想别人的事。
这个早晨湿漉漉的,前一夜刚下过雨,是种玉米的好时机。李二狗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准备玉米种子,李二狗抽着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做准备。
“村里人越来越少了。”
李二狗就是在这个时候说道。
他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着另一个人说。
因为他并不看着我,我抬头看他时,他蹲在门槛上认真地抽着他的烟。
我没搭腔,和他这样的“闲人”是不能搭腔的,一旦搭腔,就得没完没了地聊下去,但是我并不想浪费一个种玉米的早晨,李二狗似乎也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他在认真地抽完烟后就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李二狗就是在那个早晨离开了村庄。
村里有人说看到他向东走了,一直翻过了村庄东边的那道沙梁。但是十五年后我和他提起那个种玉米的早晨,以及他蹲在我家门槛上抽烟时和我说的没头没尾的那句话时,李二狗却说自己并不记得了,似乎那天早晨蹲在我家门槛上的是另一个李二狗。
那天下午,我种完玉米后在田埂上休息,抽烟的时候我又突然想到了李二狗。
是啊,村里人是越来越少了。
一些人在亲人的哭声中离开,比如冯三,李老二。
一些人在风声中离开,比如张二黑,王虎子。
还有一些人,躺在炕上睁着眼等天明,在每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悄然离开。
每隔一段时间,村庄的沟沟壑壑就会多些变化。
人上了年纪要长皱纹。
村庄也是,今年添了一道皱纹,明年再添一道。
村庄里的人在一天天老去,村庄也在一天天老去。
这么多年了,村庄会不会像年龄大的人一样开始忘事,有些人死了,在村庄里再也寻不见了。有些人离开村庄多年,去了别的村庄,也在这个村庄里寻不见。
村庄便渐渐忘掉了这些人的样貌。离开村庄的,偶尔回来,村庄便要费力地开始回忆。回忆不起来的,人便要帮着回忆,走到村口的老杏树下,指着挂满青杏子的枝枝叶叶,说起自己六岁那年摘杏掉下来过一次。
哦——
村庄记起来了,那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从村庄的记忆深处开始翻上来。
老杏树晃晃脑袋,他也快九十岁了,但他还能记清楚每一个来摘杏子的男娃女娃,他们在树下叽叽喳喳,一群麻雀在树梢叽叽喳喳。
直到晚上,我躺在温热的土炕上,我还在想李二狗的那句话,我并不知道李二狗在早晨离开了村庄。
等月光从院子扑进屋里的时候,我披上了衣服溜下炕,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去看一眼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庄,这个正在逐渐老去甚至变得陌生的村庄。
村里人做着梦的夜晚,村庄是不属于村里人的。
许多东西就这样放心地被扔在夜晚的村庄里。村东头的那堵土墙,每晚都要偷偷剥落一些土屑;堆得一人高的玉米,在几个夜晚后,会变得瘦小许多;挂在墙上那张锋利的犁,等下一个春天要用时,却变钝了;捉迷藏时藏得最好的那个孩子,从玉米秸秆堆里钻出来时,却再也不愿玩捉迷藏了,开始像个大人一样把脚步重重地踏在田埂上,嗓音也竟变得粗而敦实。
我的脚步声很轻,村里的狗都没有发现我,没有一只狗吠叫。我太熟悉这个村庄,我能从脚下微微的震颤感受到是哪户夫妻正在做那事,也能从远远飘来的气息中推断出是哪家男人劳累了一天的鼾声,哪条路能通到我的玉米地,哪条路能通向一眼清凉沁人的山泉水,甚至哪条路上的野酸枣个大且甜,哪条路有一棵野生的西瓜苗,被我偷偷的用蒿草盖住等着成熟,我再清楚不过了。
村里确实没有一个人醒来,所有人都睡了,都在做梦。
梦里的村庄年轻且富有活力,村庄里人很多,吵吵闹闹的声音一直传到另一道沙梁上,牲畜的喷嚏也特别响亮,村里人在年轻的、饱满的土地上翻耕,不知疲倦,兴奋且卖力,那些年,人们沉浸在甜蜜的梦里不愿醒来。
这个夜晚,村庄不再被村里人盯着,似乎一个年龄太大的村庄也没必要盯着,就像一条年迈的老狗,即使解开了缰绳,它也不愿离家了。其实不仅仅是夜晚,即使是白天,村里人也都忙着去田里干活,没有人像我一样,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悄悄地在村庄的小路上转悠。如果村庄有什么变化,最好的时机还是在夜晚,在村里人熟睡的时候,让他们做着梦,等村里人醒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有所察觉,他们会在第一道阳光照进院子里的时候扛起一把铁锹或者一张犁,吆喝着驴子或者牛,他们更不会察觉到驴子或者牛的异样目光,他们只惦记着自己昨天剩下的半垄玉米。
一阵又一阵的风趁着夜晚匆匆从村庄的土路上过去了,或许它们还靠在老杏树下喘了口气,它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一定累坏了,但是它们只敢趁着村里人熟睡的时候,借用村里的土路。之前它们习惯白天赶路,夜里睡在秸秆堆下。白天赶路,它们会撞上牛,会撞上从一片云上落下来的雨滴,会撞上一句话,它们经过成千上万个村庄后,它们决定只在夜晚赶路,在每一个有月光的夜晚,它们成群结队,偷偷穿过村里的土路,唯一的一条路。
几只昼伏夜出的鸟在夜晚偷吃了好几家人摊晒在门口的玉米,偷吃已经收回来的玉米粒是很冒险的一件事,它们和村里人有约定,只有在丰收的年份,它们才可以啄食田里的玉米。但是在这个夜晚,这个村里人、村庄共同做着年轻的、饱满的梦的夜晚,村里人很难发现。
夜里的村庄,唯一醒着的活物大概就是狗了。
一个村庄,人越来越少,但是狗却是越来越多。村里人也说不出来哪些狗是多出来的,似乎一夜之间,有些狗就从院墙外摇着尾巴进来了,好像它原本就是这户人家养了很久的一条狗。它在驴圈转悠,在鸡窝转悠,在门槛上晃着尾巴,歪着头盯着人看。正在嚼着馒头喝着稀粥的小男孩便掰了一小块馒头扔出去。
我用三个早晨种完了玉米,然后,我又想起了李二狗。
但是村里已经找不到李二狗了,李二狗从村庄里消失了。或者说,村庄趁着李二狗熟睡的时候开始了迁徙,我们和村庄一起搬到了一个没有李二狗的地方。
但是我更愿意相信是李二狗自己离开了村庄,村庄的年龄太大了,早已过了折腾的年龄了。
我清楚地记得,从我家门口开始直走,碰到老槐树后向东折,再上一道黄泥坡,就是李二狗家。
但是那个早晨后,老槐树不见了,黄泥坡也不见了,李二狗的那只花斑点狗也不见了。
李二狗离开了村庄,一切和他有联系的事物都被他带走了。他在离开前,一定偷偷砍了几棵老槐树,做了一辆巨大的牛车。然后把他家的墙拆了,把地里的树刨了,把他家那只花斑点狗也栓在车辕上。然后,向着村庄东边,一直翻过了那道高高的沙梁。
地里还种着玉米呢!
我躺在炕上一边吸烟一边想着李二狗把农具一件件装上牛车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李二狗的地里还种着玉米呢!
我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拎着铁锹就向李二狗的玉米地里走。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玉米的嫩芽,饱满的发黄的小小的芽尖儿,颤颤巍巍地在风中抖动,最外层被浅绿色的两片叶子紧紧包裹着,一株株都像襁褓里的婴儿。
李二狗走了,留下了这么一片玉米,这么一片在月光下都能听到“唰唰”往高处窜的玉米。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把李二狗的玉米管理起来了。
今年雨水多,玉米也卯着劲往高窜。一朵黑云从村庄的北边沙梁开始翻滚上来的时候,我就端着一脸盆化肥跑去玉米地了,我总是先把李二狗的玉米撒完再撒我们家的,然后在雷声雨声中,看着一株株玉米被雨水洗刷的透亮清澈。
秋天很快就来了。
玉米的叶子开始发黄,这预示着玉米需要尽快收割,村里人开始往家里拉玉米,老鼠开始往洞里搬玉米。
村里人并不计较老鼠搬走的那几穗玉米。在玉米地里高声谈论着收成,然后将一袋袋金黄的颗粒扛起来,放进牛车、驴车里。这样的日子里,村里人开始忘记村庄的年龄,村庄似乎又年轻了起来,干瘪的土地似乎正在重新隆起。
霜降后的一个早晨,我将李二狗地里收回来的二十袋玉米都装上车,然后拍了一下牛屁股,满满一车玉米向着村庄东边开始移动。
或许,李二狗在回来的路上就能碰到这一车玉米,或许,这车玉米在春天来临前能追上李二狗。
牛车离开的那个夜晚,村庄开始下雪。
下雪不同于下雨,下雨的时候,雨拍打着窗户或者门,像个喝醉酒的人,落在牛棚驴棚上,总是发出一阵一阵的闷响,甚至能将熟睡的村庄吵醒。下雪吵不醒村庄,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似乎要埋葬掉村庄。我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发觉,窗户下方的积雪已经有了半尺厚,整个村庄变得更加安静了,没有狗叫,没有公鸡打鸣,路上,沙梁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村庄将自己藏了起来,藏在一片一片雪花下。
我蹲在门口抽着烟,想着牛车翻过那道沙梁,在哪棵老树下歇息,在另一个不下雪的村庄,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打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在一村庄人惊奇的目光里,晃晃悠悠拉着一车玉米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