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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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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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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盖的厦子房

我的家乡在富平县的一个小乡镇,父亲姊妹们五个,他排行老二,两个姑姑最小,爷去世的早,婆一直主持着十几个人的大家庭,虽然六间土房子都不算太大,夏季不热冬季不冷,一家人也过得其乐融融。

按照关中的习俗,男娃取了媳妇姑娘都出嫁了老人们的手续都交代完就可以分家各自过日子了。一九七九年中秋过了,婆把父亲三弟兄叫在一起,说“儿大要当家,女大要出嫁”,那个年代小人就得听大人的安排,就这样由婆当家的大家庭分成了三个小家,父亲分了三斗麦子,一笼包谷棒子作为下年度的口粮,住的土坯房一间,婆把堂屋隔成两个小间做厨房,父亲和大伯各一间,婆跟着大大生活用原来的老厨房。

那阵我上小学,清晰的记忆中感到一家人在一个院子出入十分的拥挤。

有一天放学,我们三弟兄和父母亲围在炕上,母亲把灶火里烤黄金钢色的包谷面馍用馍盘端上来,一盘油泼辣椒和红萝卜咸菜,熬的黑面粥粥,吃着饭父亲给母亲说:“我给生产队说了咱要院‘庄子’,自己盖三间房,老房子不拆了,留给老人和大大用,大家住在一起显得拥挤,妯娌关系日后也会难免不和,你看咋样?”母亲半天没有做声,吃完饭父亲把炕桌取下的时间母亲说:“那试活一哈看人家给不给,屋里莫钱呀!”我偷偷看到了父亲由于心情喜悦脸上略带微笑,嘴里叼着烟锅子,装了袋旱烟抽着出门向村南头大队里走去了,父亲个子不高,串脸胡,略胖显黑,有的小辈称呼他“大胡子叔叔”,回忆起当时那蹒跚的背影至今难以忘却。

没有过多久,父亲回来告诉母亲生产队把‘庄子’给在了村子最北头,母亲没有说话。我们村中间的巷道自北向南,宽约十米,户户‘庄子’在巷道东西两侧,为东西朝向,最北头那阵没有人盖房全是种的地,加上没有通电,由于父亲工作半年在外可能母亲心里嫌远也怕等缘故才没有说话,就这样父亲做主找人划‘庄子’。第二天生产队来了好几个干部,带着铁锨和白灰,拿着杨树削成的大楔子打在地头,拉着长麻绳似的尺子,另一个干部手端着带白灰铁锨右手边走边用木棒子敲击,雪白的四道线一会就划完了,面宽三丈深十丈呈长方形,我和一帮小伙伴们在划的框框里搂着左腿腕子高兴的跳起来玩着斗鸡的游戏,父亲在一旁喊着别把白灰线伤了,一边从裤兜里拿出舍不得抽的“宝成牌”香烟给客人发,一边叫母亲“克里马擦去包木讷去传茶”,边走边回头望望划好的线父亲会心的笑了……在那个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的年代和现代设计的房子没有办法相比较,只能用木头、黄土、麦草、白灰和火砖的组合来作为材料,没有专业的队伍来盖,都是村子里懂尺寸的木匠瓦匠指导大家出劳力相互帮忙,有着“农业学大寨”时期的高涨气氛,一家有事全村参与。

关中地区虽有南山秦岭,也无法满足千万居民的家住、厨房、储藏等需求用房。所以父亲按照习俗盖的厦子房,利用黄土垒起三面土墙,朝院子一面留门窗,房顶只需少量的大木头做檩、梁,对做短椽子小木头要求也低,三面土墙中还有一面利用了围墙,这样就节省院落的空间,解决了用房不足的问题,“房子半边盖”也是关中八大景观之一,三间对开,光线充足,就是通风不畅。

父亲选好了日子,打墙是‘庄子’划好的第一步,按照石灰线为中心打公墙,打墙的土质利用粘土,土潮湿程度是放在手中能摄成土把为好,夯实地基时用一尺见方的石夯,上面四个角上分别有四个孔,绑好麻绳,上平面有个手把,一人扶着手把,四人把四根麻绳搭在肩上,有节奏的喊着:“一二嘛吆号,走起来嘛吆号”,关中汉子铿锵有力的“幺号子”似乎在秦川大地回响着;在打好的地基上横排四根木椽打墙,成适当宽度的长方形,窄边的两根木椽上端用绳子捆绑打竖桩,竖直的木桩之间塞上大小均等的木楔,以便于筑后拆卸,以四根为宜,循环一根一根渐上渐收,加入粘土拌少量石灰,土面略高于椽槽,用手工石锤逐层用力夯实,形成下宽上窄成梯形状,直到打够一丈的高度。父亲和乡亲们忙碌了大半个月,终于把围墙打完了,看起来相似古城墙一般,土里土气的。土筑的墙虽然有冬暖夏凉、隔热效果好、取材容易、造价低廉等优点,也是我们的祖先传留下的智慧结晶,但是经不起长期的风雨历练,现在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农村原始的夯土筑墙已经被各种造型、各种用途的砖、钢筋混凝土等新型建筑材料所代替。

完工的那天中午,我在学骑二八自行车,个子太小还不会翻上大梁,斜着身体掏着脚蹬着半圈链条,车子停下来看着父亲蹲在打好的土墙边,拿出旱烟袋,一口一个烟圈,不时的撩起灰色的衫子擦着额头的汗,我端起地上泡着花茶的搪瓷缸给父亲,他还是在部队上那样的刚毅和坚强,会心一笑叫我注意安全,这个温馨关爱的笑脸一直珍藏我心中至今……

“胡基”是盖房需要最多的材料之一,也是个技术难度比较大和出力气的活,盖三间对开的厦子房需要打八千多块。刚过完年,春季的雨水较少,是打胡基的好季节。胡基怕雨,一淋雨都前功尽弃,劳而无功,秋天风险更大,胡基打好了淋雨下的打胡基者会欲哭无泪,打好的胡基成了一堆稀泥。

父亲打胡基技术娴熟,一个青石地板,一个胡基模子,一个平头的石夯,一笼草木灰,一个铁锨。提前几天父亲和大大们从北埝上用架子车把土拉到巷道里离庄子不远的地方,洒水后掌握适度,待用手捏能结成团块后可以了。打胡基时支好模,我便抓一把草木灰到里面为了不沾石板,父亲给模内上满粘土,双脚并拢跳到木子上把土用力踏实,拧身提起平底石夯,象跳舞一样分左右两排奋力砸实模子里的虚土,一遍,两遍,用脚把胡基模子一圈余土踢掉,跳下模子时脚后跟自然的把模子的开口顺带打开,一个胡基便做成了,他脖子上为了擦汗搭着一条白羊肚毛巾,擦完汗便躬身小心翼翼的端起胡基按照隔一寸好通风的要求码在堆头上,待晾干备用,经过一个来月乡党们的艰辛劳作,盖房的胡基便准备停当了。

改革开放以来,盖房子的胡基慢慢地退出历史舞台,土房土墙成了历史,好的政策和新的技术使得新材料取代了它。

花秸泥俗称和泥,是盖房中最脏最累的活,由于水离家远父亲每天起早贪黑去挑水来泡泥以保证盖房子使用。和泥分为两种,一种是用黄土和刀砸麦草五公分左右,加适量白灰混合,另一种是用黄土和麦穗壳加适量白灰混合。泥都要经过泡水后堆放保存一定时间,和均匀使用,前一种用于砌墙,抗拉,后一种用于抹墙和做“泥基”,抹墙光而不裂;“泥基”也叫托炕坯,盘土炕炕面用的,形状为方形,先向支的模子里面放一半花秸泥,然后在模子里面放上荆条,起到加固作用,再把花秸泥填满,用抹子抹平,拿起模子,全都做好后,等几天半干时候把坯立起来,继续晾晒,直到干透为止,苫盖保存,光而不裂。

经过两个多月父亲精心的准备,木材的大料,檩条,椽子都已备好。村上有位工艺细致的木匠,在村最南头,我们管他叫长德叔,大荔县人,祖上因水灾定居到我们村,父亲按照礼数拿了一盒点心、两包宝成烟、一包散装红糖上门去请,长德叔就爽快的答应了,开工前看日子要烧香敬神灵,刚赶上习俗“四月八”会,就按照这个时间来放炮动土。盖房是按照祖上的规矩“由外向里”,炮放完后大家投入到热火朝天的盖房当中,有拉胡基的、搬青砖的、和泥的、瓦工、木工、小工、画线的,套大梁的,青砖勾白的等工序,进进出出都是忙碌的乡党们,在几天吆喝声和汗水淋漓的团结努力之下,五层青砖墙根基和胡基土墙成型了,父亲也是忙了东头忙西头,按他的话说忙着也乐着,一段时间的劳累,加上几天都没有刮胡子,父亲似乎消瘦了许多。

一转眼到了立木上梁的时间了,俗称“搭套”,头天晚上木匠们忙碌着对尺寸,做记号,量卯头,保证第二天不能出错。村里头邻居们这家送几个鸡蛋,那家送一盒点心,由于都不富裕也是用最简单的方式表示祝贺,婆带着大妈娘娘他们给帮忙准备凉菜,上完梁要给匠人和把式们喝上梁喜酒。上梁当天一早,村里的小伙子们都早早的拿绳子有的栓大梁,有的绑立柱,有的挪动着檩条。姑父是位铁匠,知道上梁需要长的方形铁钉,打了两天约五寸的大铁钉,早早送来以作上梁之用,不一会父亲来和把式们吆喝声再起,小伙子们按照木匠和瓦工预留的口将立柱和大梁对准,将预留的卯口套好,打上铁钉固定,等檩条上完,最后到屋脊处最后一个大檩条上好后,木匠给包红纸,上面写着“上梁大吉”字样,还有一双红色的筷子用红绳子绑于梁中,清脆的鞭炮声过后,立木上梁工序在正午时分顺利完成,乡党们和匠人们都乐开了,喊着号子说吃“四碟子八碗”了,有几个把式还吼着正腔圆的秦腔,早已准备好简单的菜和酒摆上了桌子,大家伙拍拍身上的泥土,围着地桌坐下来按照传统“壶顶杯”的方式喝酒,父亲传茶给各位乡党们一个个的道谢,心中的喜悦当然也不由自主的表露出来。

此时整个房屋的布局已经全部完成,下来是里外抹泥粉刷,盖穇子盖瓦做屋脊,安门安窗持续了半个多月,一院属于父亲自己盖的房子就展现在家人的面前。由于东西庄子,门朝西开,修了个简单的门楼,前门对开,门墩石左右各一,过了前门房,院子不大,北向两间小房是养羊和牛用的,里屋外围中央,是二门子。在二门上侧的厦房墙壁上,有一精致砖雕神龛加青瓦正反压砌,关中乡党相信,这是会保佑风调雨顺,庄稼颗粒归仓的吉兆。

进了二门子,就是厦子房了,为单坡水,南面隔出两间卧室,北面隔出一间客房和堂屋,小姨夫给三个卧室盘了火炕,连接到背子墙上的烟窗,冬季可以取暖,是土地暖,房子内用芦苇杆和竹席吊的顶子,窗子是木质的方格,白纸糊了可以贴窗花。两边的厦子房,均依高墙而建。两边很高,然后向中间逐渐倾斜,形成一或宽或窄的方形空格,仰头上望,白日可见蓝天白云,晚间可见月亮星辰,地面上就是依房檐落水的大小而建的天井,向巷道外通有蓝砖加固的水眼,下雨排除污水而用。天井深近一尺,青砖铺就,四侧有台青砖垒就,天井中央是我和父亲搬运回来的青石板,叫做捶衣石,平日洗衣,可将衣服放在上面锤洗。

厦子房如为三间对开,那两边会各有两个木柱。厦子房的大部分重量,要用这两根柱子承重。在关中一带,柱子与廪条、木椽的粗细、和青砖用的多少是当时看一家家境的情况如何,也是男婚女嫁家道是否对称的依据,当然现在社会的进步使得这些封建迷信的思想早就取消了。

最后面是一排房子的南北联通的,中间过道通向后院,两边南为上做厨房,北面做储存间,储藏粮食和农机具等,虽然房子光线较暗淡,不太通风,但是土里土气的房子彰显了淳朴的三秦大地的气息、朴实的民风和关中的地域乡土文化,房子收拾好割完小麦,父亲匆匆忙忙就去单位出野外工作了,在他的内心里,是从事地质事业以来用尽毕生的心血和经历为母亲和我们盖的一个温馨的家。

我给父亲写了封信,说搬家到盖的新房里,不久父亲回信同意了搬家……

收到信的第二天搬家进行了一天,到了晚上,我把煤油灯点着,准备关门休息,突然瓢泼大雨降临,母亲和两个弟弟炕的一头,雷声太大我也怕的和母亲蜷缩在一头,母亲提着马灯把水眼前面挡的砖头取开,全身已经淋湿了。

经过这么多年,我深深体会到了父亲顶着压力去西藏高原,出野外,是为了我们生活的更好,也许是老天感动了也为朴实无华的父亲在哭泣着,历经四十年了,父亲盖的房依旧如故和他一样的坚强,我们弟兄三个在这个“土窝里”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但直到他在汉中含泪九泉也未曾看上自己盖的厦子房的最后一眼,这是我留下终生的遗憾,对于我是对黄土的感恩,对古老盖房文化的传承,对家乡无限的眷恋,更是对父亲深切的想念,一切的情感都散发着黄土的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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