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爱情一米

郭泗耀

月光穿过婆娑的树影，倾泻在公园内方砖铺成的地上。

地面散落着一层叶子，踩上去有些湿滑。石凳子旁边是一株桂花树，树株虽然不十分粗壮，舒展的枝丫却透出旺盛的生命力。

田小雨老早就来到了这里，她不时地揉搓着衣襟，眼神游移又显得局促不安，一幅心神不定的样子。

这里是她和胡必成相识相恋的地方。身旁的这株桂花树，见证了他们的友谊和爱情。桂花树下，曾经海誓山盟，今生今世，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彼此一辈子不离不弃。

弹指一挥间，人生中最珍贵的大学四年生活很快就结束了。毕业后，田小雨留在了生她养她的这座江南城市，一年后考取了公务员。胡必成为了心爱的田小雨，也毅然放弃了回到自己北国家乡所在的城市，很快在一家公司应聘从事策划。

爱情零距离的田小雨和胡必成开始憧憬两人世界的幸福生活。尽管租来的房子不算很大，但比起合租房来，他们依然幸福很多。

田小雨的父亲是市里一个局的副局长，母亲是另一个局的财务处长，田小雨的家，可谓是一个幸福的家庭。作为单根独苗的她，从小是父母在蜜罐里泡大的。大二以前，田小雨几乎每月一次都把穿乱穿脏了的衣服打包快递回家，甚至内衣内裤都是保姆帮着洗净熨平后再打包给她快递回来。后来，要不是胡必成坚决反对她的这一做法，田小雨是压根儿不愿意自己亲手洗自己的衣服的。在她看来，家里有保姆，也不缺钱，又何必自己亲力亲为。看到男友这么反对，也只好收敛了一些，从大三开始，一次也没有再把脏衣服快递回家来，父母还认为她也许一下子懂事了许多，但还是不放心，隔三差五打电话催促她邮寄回换洗的衣服，都被田小雨娇嗔地拒绝。

胡必成是农村长大的乡下娃，兄弟姊妹三个。十几年前，农村生娃谁家要是生个带把儿的，那是了不得的事情，可以在全村扬眉吐气。毕竟，乡下封闭，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比较严重。就在父母生了他的两个姐姐后，父亲摄于爷爷的压力，非逼着他的父母生个男娃不可，天遂人愿，不久后就有了他。胡必成的父母为了生他，付出了10万元超生罚款的代价，胡必成的爷爷变卖了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还借了不少外债，帮助他父亲支付了罚款，不仅没有一丝忧怨，逢人边说，俺老胡家也有后了，俺老胡家也终于有后了。就在胡必成半岁的时候，胡必成的爷爷突发心梗走了，那时，胡必成的父母几乎连给老人办丧事的钱都拿不出来，是左邻右舍帮衬着料理了后事。胡必成6岁那年，父亲出了车祸离开了人世，迫于生活的压力，母亲在他8岁那年带着他的一个姐姐改嫁，从此，他和二姐与奶奶相依为命。年长他四岁的二姐精心呵护着他，就这样，在贫瘠的家庭中，姐姐辍学，靠着几亩薄地和做零工赚钱养家，一副弱小的肩头挑起生活的重负，一直供他上完大学。

田小雨刚认识胡必成的时候，第一印象是胡必成成熟、稳重，尽管其貌不扬，但她也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他，而且还是那种没有任何理由的喜欢。

开始恋爱了，胡必成开门见山地说，我家里很穷，你如果真想和我好，你必须考虑清楚，要有思想准备，不能反悔。田小雨明白胡必成的弦外之音，这在她看来，穷并不代表什么，物质上他可能真的是穷光蛋，她相中的，是他的人品、才学，胡必成是班里乃至系里的高材生，不仅成绩好，而且业余爱好也十分广泛，瞄着他的姑娘也的确不少，田小雨想到这里，为自己的快手和慧眼隐隐骄傲，在她心目中，他就是自己未来的白马王子，今后人生风雨中的一棵可以用来遮风挡雨的大树，一棵属于自己的也只能是属于自己的大树，谁也撼动不了，替代不了，更不会被别人夺去。

相比田小雨的理想主义，胡必成则成熟许多。胡必成不是没有想过要考公务员，如果考的话，也有较大的希望甚至把握考上。他之所以选择放弃公务员考试，主要是有自己的想法。眼下，他需要的是经济上的独立，他甚至需要大把的钱，尽管他一向最不看重的就是钱。其实他的内心世界充斥叠加着矛盾，连他自己也纠结不清。奶奶岁数大了，二姐也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浑身是病，想起奶奶和二姐的恩情，胡必成总是眼含热泪，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报答她们。田小雨考上公务员后，胡必成突然感觉到他和她之间可能会出现问题，起码是不对称的，无论职业还是门第，他甚至一度萌生过要不要离开她的念头。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一个念头，他甚至觉得有这样的念头会愧对她，好几次，话到嘴边，他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他真的怕伤害到她，想到她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的爱，他真的不忍心先提出来。

这次田小雨约胡必成在公园见面，从电话的声音分析，胡必成隐隐觉得，田小雨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没有了往日的爽朗，说话也吞吞吐吐，这不像她的性格，一个以往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人的声音。胡必成出差这些天，田小雨一直都是住在父母家里，她和胡必成租住的房子她一次也没有去过，不知为什么，她从心里也不愿意再去，下班后总是宅在家里，这在以往，依她的性格，是断然不会这样做的。由于心事重，田小雨随手打开了手机的音乐，依然是那首熟悉的旋律“。。。。。。谁说爱情那么不堪一击，谁说我又轻言放弃，在人海里，我苦苦觅觅，找你，找你，找的很不容易。。。。。。”这是田小雨最喜欢的一首歌，她几乎听了无数次。再次听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竟不能读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田小雨的心事和烦恼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胡必成出差的这半个多月里，她的母亲托人给她介绍对象，田小雨开始是坚决回避甚至抵制的，说什么也不见任何人，因为她抱定了非胡必成不嫁的心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闺蜜母亲的一次撮合，苟宝乐的出现，令她坚定的心突然一下子发生了动摇。

苟宝乐是发改局的一个副科长，仪表堂堂，家境殷实，更重要的，和她们家门当户对，这对于一向讲究门第的田小雨父母来说，真是上天赐予的好姻缘。一个下午，田小雨半推半就地和苟宝乐见了面，聊了聊，田小雨发现，言谈话语间，苟宝乐具备胡必成的一切潜质，更重要的，胡必成即使奋斗一辈子也不一定具备的，苟宝乐都能在一瞬间拥有，甚至能给予她。苟宝乐的身后，是一个背景庞大的家族关系网，父亲是人社局局长，母亲是教育局副局长，姨夫是纪委书记，舅舅是市立医院院长。

之后的几天，在胡必成和苟宝乐之间，经过再三的权衡，加之闺蜜的不断撺掇，田小雨陷入了痛楚和矛盾的抉择之中，她实在无法割舍这些年来自己对胡必成的那份依恋，又不忍心放下初次接触便有好感的苟宝乐，她感情的天平开始倾斜，她的内心乱如麻，几个夜晚下来，人也憔悴了很多。闺蜜是这样开导她的，别相信什么狗屁爱情，更不要相信什么海誓山盟，人都是会变的，你不变，不代表将来他不变，趁着还没有进入婚姻的围城，还有解脱的机会。

为了爱情一直犹豫不决的田小雨正是听了闺蜜的怂恿和劝告，才渐渐松下了那根紧绷着的心弦。潜意识中，她也觉得，人这一辈子，不能太亏欠了自己，人不都活在现实中吗？田小雨打定主意，决定跟胡必成摊牌，她要从昔日虚拟的爱情世界里彻底走出来，她需要的是现实的土地，这是胡必成至少十几年内无法满足她的，比如，一个像样的婚礼，一座装修奢华的房子，一部好的车子。。。。。。她越来越觉得，人嘛，就得活的现实一点，超脱一点，尤其自己是一个女人。

田小雨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么残酷决绝，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将对昔日的恋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打击，她不敢想象下去，然而，这的确又是她做出的决定，离开他。今天就是抱定了这样的想法才来到公园的。她是来郑重地告诉胡必成，她想和他就此分手，尽管她辜负了他的期待，违背了曾经的誓言。他们之间自从认识到相恋以来从来没有产生过大的矛盾，分手的理由她在脑海里已经想了N遍，她甚至想到过他会发疯般的揽过她，央求她，亲吻她，跪在地上请求她不要离开他。她甚至想过他会扬起手来用力地给她一巴掌。各种各样的情景她都设想过了，她绞尽脑汁也实在想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分手的理由。然而，没有理由有时候会成为最好的理由，当一个人想离开另一个人时，理由甚至是多余的。

胡必成气喘吁吁地来到了公园里，在那株桂花树下，他找到了田小雨。

他以为田小雨病了，刚想伸手把她揽入怀抱，田小雨却本能地推开了他。

胡必成有些讶异。

这几年，田小雨都是被自己宠过来的，他太了解她的习性了，喜怒哀怨全都写在脸上，有时候单纯的甚至没有自己的思想。他没有介意田小雨的表情，一把攥住她的手，放到了唇边，轻吻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田小雨倏然将娇嫩粉白的玉手抽了回来，这又让胡必成吃了一惊。

我们分手吧。

田小雨说话的声音好像很平静。

我们不合适？

胡必成一时张大了嘴巴，嘴唇有些龛动，目光凝视着田小雨，嗫嚅着，却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一天，胡必成不是没有从心里想过，只不过没有想到的是会突然到来。他不明白田小雨为什么会现在提出分手，就在半个多月前，他们还卿卿我我。。。。。。面对冷漠和拒绝，他似乎一下子又明白了什么，他决定不想问她究竟为了什么，因为那样已经毫无意义。

胡必成出差期间，田小雨的母亲瞒着田小雨两次给他打过电话，已经明确告诉他让他远离自己的女儿，女儿已经找到了自己幸福的爱情。

胡必成的平静，已经印证了他自己的揣测。田小雨变了。

你决定了？

胡必成依然平静地望着显然局促不安的田小雨问。

田小雨勉强露出笑脸，刻意躲开胡必成直视的目光。胡必成和田小雨之间只是相隔一米，在以往任何时候，他们之间的距离几乎从来没有那么遥远。

月光时而明亮时而昏暗。起风了，摇动的枝叶沙沙作响，虽还不到深秋时节，清凉的风，也足以让人感觉到丝丝的寒意。

他们对视着，从田小雨抽回手的那一瞬间，胡必成的心就已经凉了。他是一个情感细腻、性格内敛但不善表达的人。对于即将消失了的爱，对于曾经的誓言，此时无论内心再苦，他也会强忍住，压抑着。有时候，表白会显得更加苍白无力。胡必成心里清楚，既然自己给予不了她物质上的富足，拉平不了门第上的尊卑，选择放手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尽管谁也没有讲透、挑明分手的真正原因，那就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一点面子，一份尊重，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爱，彼此又何必苦苦相留？田小雨选择离开，她有权力去改变自己的主意，她更有权力去追求在她看来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真正愿意放手。还有的时候，放手也是一种爱，爱一个人，总比伤害要好。

胡必成努力地挤出一丝笑，笑容是真诚的，也是成熟的，在这笑容背后，更多的是隐含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苦涩。

田小雨也努力笑了笑，两人的笑心照不宣，表达的意义也不尽相同，但无论谁的笑，都不尽自然，甚至夹杂了几许僵硬的成分。

原本零距离的爱一下子相隔一米远的距离，没有了拥抱，听到的只是彼此的心跳，也许还有各自对彼此的默默的祝福。

胡必成最后看了田小雨一眼，他没有再说什么，回转身，悄悄地擦去了脸颊上挂着的不易让人察觉的泪滴，扬起头，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月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