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活人的花圈

郭泗耀

在别人眼里，强小强是一个什么事情都敢干的家伙。这种说法虽说有些片面，主要是因为别人不真正了解他。其实这人挺好的，不仅人长得帅气，而且有文化，还喜欢打抱不平。既然别人不了解他，所以他也懒得和人家计较。不过，强小强从来不主动地挑衅，一般都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出一两件不好的事情来。再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特别是当他真的被逼急了的时候，难免一时头脑很不冷静。比如，给活人献个花圈什么的。

就因为给领导送花圈，他这一辈子还有缘和警察打交道，还会在拘留所里面呆上几天。在里面的日子里，审问他的警察都被他气得笑了，说，“你小子胆子还真不小，只听说过给领导送礼的，还真的没见过给领导送花圈的。你到底怎么想的？知不知道这是犯罪？”？强小强当然知道他这种行为是犯罪，因为他就是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专业不对口，不好找工作，他这才极不情愿地来到工厂当了工人。他们单位是一个有着四千多人的大厂，说白了就是一个小社会。由于给领导送过花圈，还因为在里面呆了几天，他一不小心就成了“名人”。也可以这么说，强小强是建厂以来第一个敢给领导送花圈的“名人”。虽然这次事件是负面的，影响是恶劣的，性质是严重的，但他感觉其实并没什么。在他看来，重要的是，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有血性的人，一个敢于申张正义的人，虽然手段并不那么光明磊落甚至有点卑劣，但是也彻底地粉碎了厂里原定的不公正的分房方案，使包括他在内的一些本来符合分房条件但就是一直分不到房子的人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在他们心目中，强小强简直就是英雄。

现在想来，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时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狼胆，反正，事情已经做了，牵头的并且是他，还有另外三个人，是他们一起干的。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那年，强小强二十六岁，大学刚毕业两年，在一线当操作工。

他所在的工厂是大型国有企业，利税大户。由于效益不错，厂里建了不少房子，由于人多，但还是不够分。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小青年，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都为能拥有一间房子想破了头，大家都在憋着劲想分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强小强也为分不到房子的事情而深深地苦恼，论资排辈，只有默默地等。他把申请书递到行政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分房，还是没有他的。刚谈的女朋友提出来要跟他吹灯，这使他很难为情。师傅一个劲地催促他去给领导送礼，他哪会呀。想想师傅说的不是没道理，他狠了狠心，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提着花了半个多月工资买的礼品到了行政科长家。行政科长打着哈哈说，“管分房的不仅我一个，我这里没问题，你最好也和他们分别打个招呼”。搞定了行政科长，连续几个夜晚，强小强又狠了狠心分别提着礼品到了那几个领导家。几个领导说的都很原则，但没完全拒绝他的要求。因为强小强是大学生，大学生可以在分房时适当加分照顾。他心里有了底，就一直耐心地等。听说还有十六户搬迁户腾出了房子，厂里规定除了照顾没有房子的五位劳模外，余下的房子要公开分配。他感觉礼没白送，仿佛现在就拿到了房门钥匙一样高兴。有了房，女朋友还敢跟他提吹灯的事吗？

 很快，仅有的房子又分完了，他还是没分到房，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有点被人耍了的感觉，当即去质问行政科长，“你怎么说话不算数？我的房子呢？”行政科长说，“我也没完全答应你呀，房子少、要求分房的人多，按理说，你的条件是不错，但是有些特殊情况就不好说了。”他又去找分房小组的几个领导，直到分房结果公示当天，很多人在办公楼前“告示栏”围观，也没有他的份。分到房子的人喜笑颜开，很多和他一样多次写了申请分不到房子的人骂骂咧咧。当大家看到名单上有钱小毛、李飞飞和王彤彤的名字时，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指责这次分房弄虚作假，他们凭什么分房，不就是有关系吗？大家都不服气。强小强也不服气。最不服气的是孟晓军，不仅骂了娘，还扬言要报复。

 几个没有分到房子的年轻人就是这样认识的，因为分房，他们有了共同的愿望和牢骚，还紧紧地团结在了一起。强小强提议，既然我们符合条件的分不到房子，也不能让条件还不如我们的人分到房子。他的提议得到了包括孟晓军在内的杜大伟、朱文明的一致同意。在一起喝酒时，一个个大倒苦水，都说礼算白送了，既然礼要不回来了，还不如给分房领导小组的领导再送一次礼。送什么呢？大家集思广益，有的说，干脆送炸药包，用布包上土，再插上一根导火索，做的跟真的一样，一家送一包，就放在他们家门口，吓唬吓唬他们，咱也算解解气。有的提议，瞅准机会，把他们家的摩托车、自行车胎扎了，或者卸一只车轱辘卖了。还有的建议，晚上分别往他们家扔石头，砸他们家的玻璃，看他们以后分房还敢不公正。大家发言的时候，强小强一直在笑，大家见他笑，以为他有什么高招，他否定了大家提出的所有想法，说出了自己早已想好了的主意，“既然都给领导送过礼了，那我们也不差这一次，干脆就送个花圈吧。”大家一听，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接下来，他们几个人趁着酒兴，又秘密研究了行动方案。

 花圈从哪里来？有人提出了问题。这个问题提到了点子上，强小强也一时没考虑好。对这个问题，他们进行了专题讨论和认真研究。方案一，去花圈店买，分房小组的人一家一个。方案二，去野外坟头上偷，关键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花圈等着他们去偷。最后经过集思广益，他们放弃了原打算分房小组的人每家送一个花圈的想法，决定去花圈店买一个最大的花圈，并且在挽联上分别写上他们的名字然后送给他们。

关于花圈在哪里摆放，他们也作了详细分析、探讨。总的原则是，既要出这口恶气，又要扩大影响，让他们无地自容。谁让他们分房弄虚作假愚弄职工，都是他们自找的，活该！在决定了给他们送花圈这件事后，大家都觉得解恨。

大家一致建议由强小强来琢磨挽联怎么写，就在强小强提笔准备写上他们名字的时候，强小强突然感觉有点冒险，他是这么想的，决不能用毛笔写，那样，如果他们报了案，公安就会查，一对笔迹就会暴露。顷刻，强小强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强小强动员孟晓军他们几个从报纸上拼凑好挽联上的字，复印放大后一个个剪下来贴到长条白纸上。 上联是那么写的：沉痛掉念XXX、XXX、XXX、XXX同志逝世。落款是这么写的：公平正义何在？敬挽。他们决定凌晨四点行动，为此，他们还宣了誓，大家点头，表示会坚守秘密，互不出卖。按照分工，他们四人在凌晨四点就聚在了上下班的交通要道路口，趁着天黑，撑开花圈，用胶水粘上挽联，然后用石头压住花圈的三根竹竿，确信风吹不到后，他们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早晨七点钟的时候，如同他们所料，摆放花圈的地方早已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他们几个也挤在里面看热闹，他们最关心的是想听听大家都在说些什么。

保卫科的人很快封锁了现场，公安局的人也很快赶到了现场。分房小组的领导们一个个脸色铁青，气的说不出话来，他们发誓一定要揪出给他们送花圈的人来立即进行开除，消除影响和晦气。

强小强和孟晓军始终坚信这事不会查到他们头上，因为他们是那么小心翼翼，摆弄花圈、在长条白纸上贴字时，都一直戴着白手套，不会留下可以供公安侦破的任何信息，这一点，他们确信做的天衣无缝。

接连一个星期，他们都是在快乐和心惊胆战中度过的。在这期间，厂里决定暂停分房，这就预示着他们获得了初步胜利，他们成功地粉碎了不公正的分房方案，他们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虽然充满了快感，但也并不是一点担心都没有。

那天下午，强小强正上着班，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悄悄地停在了车间门口，两个警察把他带到了局里。和强小强一起来的，还有孟晓军、朱文明、杜大伟。直到这时，强小强才明白，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强小强问警察，凭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

负责审问他的那位警察很幽默，“你真让我开了眼，亏你还是学法律的大学生。”强小强说，“请你回答我，怎么认定就是我们干的？”警察说，“你以为我们警察是吃干饭的，百密难有一疏，说，是不是你的主谋”？警察这么一说，强小强知道兜里包不住火，想了想就说，“是我让他们干的，这事与他们没关系。”警察让他在笔录上签字，他看也没看就签了字。

在里面呆了几天，强小强还有孟晓军他们就都被放出来了。这出乎强小强的意料，他原以为不被判刑也得被劳教几年，没想这么快就被放出来。

厂里派车把他们几个接了回去。除了强小强以外，他们三个都有点害羞。

 从里面出来的第二天，车间主任通知强小强去厂部开会。陆续到来的还有孟晓军他们三个。在座的是所有的厂领导，当然，挽联的名单上的那几位领导看我们的眼神都绿了。强小强预感到他们几个都会被厂里开除。

厂长说，“送花圈这件事，对我们当领导的是一个深刻的警示，它告诫我们，任何的不公平不公正都将引发职工的强烈反对，这次分房，要推倒重来，坚决杜绝裙带关系，要坚持透明、公开，自觉接受职工群众监督。”顿了顿，厂长对着我们几个又说，“送花圈这件事影响是极坏的，你们一定要深刻认识到所犯的错误，改正了还是好同志。你们还都年轻，只要好好工作，我敢保证，企业效益好了，不多久，你们都会住上崭新的楼房。”厂长的话给我们几个吃了定心丸。强小强在会上主动站起来作了检讨，并向在座的领导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按照新调整的分房方案，强小强分到了一座平房，孟晓军也分到了一座平房。分到房的还有朱文明和杜大伟。

 花圈事件就这样结束了。

 后来，强小强在生产一线又呆了几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厂里公开招考一名法律顾问，资格审查时，强小强被刷了下来。他就去找厂办主任，厂办主任也很为难，他也知道强小强是学法律的，想了想对强小强说，“关键是前几年你给领导送过花圈，这样吧，我请示领导后再说，按说像你这样的人是不允许报名的。”强小强觉得，要想跳出车间，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握住。很快，厂办主任回复了他，“你如果觉得自己行，那就报名试一试。”考试结果下来后，强小强是第一名，真正录取的时候，听说会上有的领导不同意，理由就是强小强曾经给领导送过花圈。关键时刻，当年的厂长说了句公正的话，“每个人年轻时都会犯错误，不能盯住那点错误不放，要说气愤，我当然也很气愤，因为当年花圈上也有我的名字。”厂长接着说，“我们现在是选拔培养人才，要不拘一格。”厂长的一句话，决定了强小强的命运，强小强成为了一名法律顾问。

在机关，强小强从干事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做人，认真做事。后来，企业改制，机构精简整合，由于业绩突出，担任了部门主要领导职务。无论在哪一个岗位，强小强都是兢兢业业。他深深地体会到，他来自一线，最懂得一线员工的苦，最懂得广大员工想什么、盼什么，只要有益于员工利益的事情，他都会竭心尽力地维护好。他不知道将来自己会怎么样，但他心里清楚，无论怎样，即使将来肩负再高的职务，也不能忘了职工，更不能侵犯职工的利益。没有什么比公平正义更让职工关心的，关心职工，企业才会凝聚，才能形成战斗力，类似当年他们曾经给活人送花圈的事才不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