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不容易

郭泗耀

二愣爹吧嗒着旱烟袋，吸了一锅又一锅，老伴忍不住翻过身来，一个劲地咳嗽不停，“老不死的，就知道抽，呛死人！”

二愣爹终于不太情愿地放下那长长的烟杆，开始脱衣睡觉。还没解下最后一粒纽扣，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旁边桌子上的烟杆，“睡不着呀，要不，我出去走走？”

深秋的农村的夜晚，多少有些袭人的寒气，村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叫，街巷里死一般的静寂。

老伴被二愣爹折腾的全然没有了睡意，索性在床上坐了起来，没好气地冲着二愣爹嚷，“对门的寡妇等你哩，大夜晚的，你说你出去瞎溜达啥？”老伴手指戳了一下二愣爹的额头，“睡觉！”

“咋呼啥？不嫌埋汰？怎么把我和对门的寡妇扯上弦？”二愣爹狠狠地剜了老伴一眼，“我还是睡不着！”

“那你说，你为啥睡不着？”老伴气不打一处来，“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哩！”

“我就是睡不着。”二愣爹长吁短叹起来，“二愣这王八犊子，还有二愣媳妇，都不是好东西。不行，我得想法治治他们，最起码也得吓唬吓唬，看他们养老不！”

后天就是二愣爹的七十大寿。

一提起这事，刚才还嘟嘟囔囔的老伴火药味也不那么浓了，她用胳膊肘捣了捣愁眉不展的二愣爹，“快说说，你有啥好办法，能让儿子媳妇回来给咱过寿。”

二愣爹眼前一亮，转过身子，几乎头碰着头，和老伴商量，“要让这王八犊子顾家，心里想着咱们，好好孝敬爹妈，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老伴再也没有丝毫睡意，眼巴巴地盯着二愣爹，“说说，啥好办法？”

“要么装病，要么装上吊。”二愣爹神秘地一笑，“我就不信，这俩王八犊子不会回来。”二愣爹信心满怀，“就这么定了！”

二愣爹话一出口，老伴犹豫了一下，“这事有点不靠谱，装病吧，还说得过去，上吊，不行，万一不小心真的吊死了，我不就成了对门的寡妇了吗？”老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坚决不行！得稳妥点，上吊绝对不行，咱不能因为想儿子孙子就把自己的老命搭上，赔本的事不干。”

“那就先装病，你打电话告诉两个王八犊子，”二愣爹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三年了，他老爹过生日都赶不回来，不该回来的时候反到挺积极，临走还大包小包地往回带，兔崽子。。。。。。没良心！”

“二愣不是忙吗，在人尖里能混到今天也很不易，”毕竟是当娘的心软，刚才还气咻咻的二愣娘忙替二愣打掩护，“气人归气人，不常回家看看咱，是他不对，咱也得多体谅孩子的难处。”

“再忙有多忙？他老丈人家天天窜，自己的老爹老娘晾在一边不管，像话吗？”二愣爹听了老伴的话，越说越来气，“后天过寿，我要是再见不着我的宝贝孙子和两个王八羔子，我就真的吊死给他们看，你信不信？”由于太激动，二愣爹胸脯急剧地起伏，“让王八犊子丢人现眼，看他还要爹不！”

喘息了一会儿，二愣爹对老伴说，“明天早上你就给二愣媳妇打电话，就说我病了，看看他们什么反应。”老伴咋了咂嘴，“中，中，天亮了我就打电话，后天让他们一早就从城里往回赶，好好地给你过七十大寿。”

二愣爹见老伴很听话，火气消了不少，干咳了两声，一下子掀开老伴的被窝钻了进去，老伴讪笑着想推开他，二愣爹咯吱她，使劲抓住被角，“老夫老妻了，害哪门子臊。。。。。。”

老伴咯咯地笑了起来，嘴里骂骂咧咧，“老不正经，老大年纪，还花心。。。。。。”说着说着顺手牵了一下床头的灯绳。

这一夜，二愣爹睡得很香很甜，虽然上了年纪，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七十多岁的老人，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这一夜，二愣爹还做了个好梦，他梦见生日宴上，儿孙绕膝，他笑的合不拢嘴，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都羡慕的不行，甚至都流出了口水。别人越是羡慕，他越是高兴。

天亮了，老伴先起来喂鸡，接着喂猪，忙活了半天，二愣爹催促老伴，“快给二愣媳妇打电话，嘱咐他们早点回家。”老伴就朝堂屋里挪动脚步，“大清早的，又是星期六，说不定人家还都没起床，慌什么慌，等会儿再说。”

老伴拿起电话的手紧接着又放下，“死老头，就你急，催命！也不让孩子消停。”老伴说着说着就去忙活早饭。

二愣去年刚给家里添置的液化石油气灶，二愣爹愣是不让老伴用，说是危险，万一爆炸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这样，去年的一罐气到今天还都是满满的。二愣爹和老伴习惯了泥巴炉子锅灶的烟熏火燎的味道，二愣爹逢人边说，煤气灶那玩意不中，还是柴火烧出的饭菜香，柴禾不用花钱，过日子不算计着哪行。

早饭后，算计着时间差不多了，二愣爹吧嗒着旱烟，一个劲地催促老伴去给二愣媳妇打电话。二愣爹之所以让老伴给媳妇打电话，是因为他知道在家里二愣说了不算，凡事都听媳妇的。二愣爹就琢磨，儿子惧内，那就谁说话算数给谁打，看她接不接。

电话通了之后，接电话的不是二愣媳妇，是孙子乐乐。乐乐奶声奶气地直喊爷爷，二愣爹冲着电话里的孙子亲得不得了，说话的声音都直打颤，“孙子吆，想死爷爷奶奶了，回来吧，让爷爷奶奶好好看看。。。。。。”

听筒里换了别人，“爹，大清早的，你嚷嚷啥，都还没起床呢。”听声音是二愣。二愣爹一怔，“你说啥，说我嚷嚷，兔崽子，我能不嚷嚷吗，你不要我这个老爹，老长时间不回家了，你不想我和你娘，我还想俺亲孙子哩，王八犊子！”

二愣爹不由分说，在电话里臭骂了二愣一顿，“看着办，明天是我七十大寿，回不回来，给个准信，不回来，以后也不准回来，信不信，我吊死给你看？”

“爹，二愣整天忙里忙外、累死累活，公家的事多重要啊，明天还要开会。。。。。。我们不一定回的去。”说话的是二愣媳妇玉娥，“等忙完这阵儿，我们再回家好好给你补上生日。爹，你就凑合一下吧。。。。。。”儿媳玉娥抢过话筒，不等二愣爹说完，嘭的一声撂下了话机。

“爷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爸爸妈妈明天带我去旅游。”几分钟后，二愣爹意外地接到了五岁的孙子乐乐的电话，“爷爷，你别告诉我爸爸妈妈是我说的，我是在客厅里偷着给你打的电话，我不想去旅游，我想回老家给你过生日，我还想和你一起吃蛋糕。。。。。。”二愣爹抓听筒的手抖动个不停，孙子的一番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寒兮兮的夜里，二愣也就是和乐乐差不多大的时候，二愣突然发高烧，二愣爹吓得要命，硬是用棉被裹紧了他，让他娘抱着，赶上驴车往镇医院跑，直到输上液，高烧退下去，这才放下紧悬着的心。

一晃几十年过去，过去的事仿佛就在眼前。想想自己老来得子，要说不在乎二愣那是假的，其实，二愣爹也不是不懂道理，他也知道儿子忙，也不想给二愣添烦，二愣从一名教师混到局里，着实也不容易，他曾经为有这么一个在城里当官的儿子感到高兴，小山村里多少年没有儿子这么个级别的官了，虽然他套不清正科级是个多么大的官，每每听到街坊邻里夸赞二愣，二愣爹总是笑得合不拢嘴。二愣曾经是他的希望和自豪。

刚才要不是孙子乐乐偷着在客厅里给他打这么个电话，二愣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二愣会糊弄他。童言无忌，乐乐不像撒谎的样子，这一点，二愣爹宁可相信孙子说的话是真的，也不再相信二愣和二愣媳妇玉娥的话。

二愣爹急着想把电话拨回去，想了想，一直颤抖不止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一长串浑浊的老泪无声地咂在地上。二愣爹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垂落的话筒耷拉着线绳，听筒里传出嘟嘟嘟的响声，很快，这响声也停了，变成静音。

这一幕，老伴都录入眼中，她神色紧张地盯着二愣爹，“不回来了？”二愣爹“哼”了一声，“不回来拉倒！”说完，背着手气咻咻地走出堂屋，“我上吊去，看这王八犊子回不回来收尸！”

老伴知道二愣爹的脾气，气话说完了，气也就消了，她并没有拿二愣爹的话当真，以为还是在说气话，就随着走出堂屋，刷碗去了。

晌午的时候，二愣爹还没回来。老伴有些着急，忙唤来侄子庆贵到村头地里瞅瞅。庆贵感到事态严重，就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了西边村头。二愣爹的地离村西头不远，有一条土路斜插过去。庆贵刚一到村西头，远远地就看见二愣爹蹲在田埂上。庆贵喊了声叔，俺婶喊你回家吃饭哩。二愣爹回了回头，并没搭理庆贵，依旧低头吧嗒着抽闷烟。

庆贵隔着田垄只是喊了几嗓子，他想，叔在，可能没忙完地里的活，一会儿回去告诉婶，让婶放心就行，叔饿了自然会收工回家。这么一想，庆贵冲着叔的背影又使劲喊了一嗓子，“叔呀，记着俺婶喊你回家吃饭哩，天不早了。。。。。。”

二愣爹身子动了动，并没回头。

庆贵就返身回家告诉婶，“叔在地里，崩惦记，一会儿就回来。”

“死老头子，犟！饿的轻！”二愣娘噗嗤一声笑了，冲着侄子说，“这不，生闷气呢，嫌二愣不回来，明天是你叔的生日。”

已是夕阳西下，二愣爹还是没回来。

二愣娘伺候完鸡鸭猪狗吃饱喝足，这才又想起二愣爹来，她心里一紧，“千万别出什么事吧？”她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才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莫非？二愣娘自言自语，“不行，我得去村西头地里瞧瞧。”

二愣娘一路小跑来到村西头地里时，祖坟地里的一棵大槐树下吊着一个人，这一看不要紧，二愣娘吓得几乎昏死过去，“哎哟。。。。。。你这个死老头子，你怎么说上吊就真的上吊了。。。。。。” 

二愣和媳妇玉娥接到爹上吊的消息时，正乘车在去N市旅游的高速公路上。要不是娘带着哭腔说爹真的上了吊时，二愣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二愣一家人回到乡下老家已是翌日凌晨三点半。

娘早已休克在床上，床边挂着点滴瓶在输液。

二愣扑通一声跪在爹的灵前，哭得痛不欲生、死去活来，边哭边一个劲地抽自己的嘴巴，只恨自己为什么不答应爹回来，也恨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走得这么快，以至于临终也没能和爹说上最后一句话。

庆贵拍了拍二愣肩膀，“叔去了，哭有球用！哭，叔也活不过来了，没用了，你们都忙，可是。。。。。。再忙也得要爹，再忙。。。。。。也得有家！”说着说着，庆贵激动起来，忍不住扬手对着二愣就是狠狠一巴掌，“我替叔打你，让你长长记性，你连几岁的娃子都不如，你还算人？”

二愣摸着烫呼呼的右脸颊，看了看身旁躺着的爹，又看了看庆贵还在高高扬起的手，一下子扑在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儿子乐乐悄悄地走到二愣身边，“爸爸，将来你和妈妈老了，我也会学你这样，让你和妈妈去村西头地里上吊。”

乐乐的话震惊了满屋子守灵的人。  

二愣一下子羞死过去。

乐乐跑到奶奶身边，边替奶奶擦眼泪边对奶奶说，“有我在，不会再让您上吊了！”

二愣娘一把搂过了孙子乐乐，哭得更加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