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即社会。
—题记
父亲说,进入了单位,也就意味着你从此真正地走向了社会,混得好与不好全靠自己用心把握和感悟。
牛钢至今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刚入职时父亲对他说过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起初,牛钢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甚至私底下认为父亲的话有些明显的多余,他那时只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潮澎湃、血气方刚,压根儿没有深刻地体会到父亲的谆谆教诲和良苦用心。毕竟,父亲是曾经的过来人,无论从职场经验、人生阅历等各方面衡量,父亲都是有着相当的发言权的,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十几年后,牛钢再次回味起父亲当年曾经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他顿觉道理是那样的深厚,仿佛父亲有着先知先觉似的,预言竟然是那样的精准。直到这时,牛钢从内心才第一次真正地对父亲佩服的五体投地甚至顶礼膜拜。在他心目中,父亲就是个老江湖,什么都懂,很多事情看破却轻易不去说破。什么都知道,但是却没有一句闲话是从父亲嘴中流露出来。在牛钢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是一个微笑的人,一个看上去十分严谨又不失随性的人,这样的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看不清、猜不透、摸不着,看上去平易近人,其实像是隔着一层面纱,又像是雾里看花,让人想接近又不敢随便地去接近。牛钢一度认为,父亲是神秘的,神秘就神秘在几乎没有得罪过什么人,顶头上司也好,下属群众也好,同事也好,亲戚朋友也好,总之,在大家的心目中落下了一个好人缘。父亲的这种本事,的确够他学一辈子的,甚至一辈子也学不来。
父亲退休前在D局,牛钢现在工作的单位在H局。牛钢当年考入H局的时候,是局里唯一的硕士,局长拿他当宝贝似的格外看重一些,这令牛钢十分感动,发誓一定要在单位里好好的干好工作,向父亲那样混出个人样来。父亲退休前一直是D局的副局长,虽然排名在八名局领导里不怎么靠前,但看得出父亲是知足的。父亲一向是知足常乐、无欲无求的那种人。
中秋节那天,牛钢携妻带子来到了父母家团聚。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孙子乐乐一把抢过爷爷的报纸扔在了一边,乐乐想让爷爷给他讲故事,在爷爷面前,乐乐总是喜欢撒娇,深得爷爷的喜爱。刚才的一幕,恰巧被牛钢看到,他有些愠怒地责备了乐乐,乐乐就撅起了小嘴,冲着爸爸扮了个鬼脸。牛钢说,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怎么能随便抢爷爷正在看的报纸呢?我看该打!牛钢的父亲忙制止说,孩子嘛,闹着玩哩,没事,没事。说归说,牛钢的父亲还是平静地对乐乐进行了一番教育,指出他随便打扰别人、抢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乐乐就很知趣地跟爷爷道了歉,并向爸爸也承认了错误。
乐乐去阳台上找奶奶玩去了,乐乐的妈妈在卧室里接电话。客厅里只有牛钢跟自己的父亲。父亲边翻看着报纸边好似漫不经心的问牛钢,究竟怎么了,大过节的,看上去一脸的惆怅,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如果你有什么心事的话,一定得讲给老爸我听听,说不定还能给你支上一招。牛钢只顾低着头,并没有急于说话。牛钢的父亲用眼睛的余光瞥了他一眼,作为父亲,尤其是在官场叱咤多年阅人无数、历练经年的父亲,牛钢的这点心事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敏锐的眼睛呢?牛钢的父亲显然并不急于想知道答案。他清楚,用不了多久,顶多是在一阵沉默过后,牛钢这小子会主动地向自己坦白交待的。知子莫若父,对于儿子,他是再了解不过了。牛钢的面部表情其实就是丰富的晴雨表,高兴的事情纵使他想刻意地隐瞒也瞒不住。颓废的事情搭眼一看他的表情就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在牛钢的父亲看来,年轻人在单位在职场经常碰碰壁其实也好,起码挫挫锐气,省得总是那么心高气傲。要知道,单位里什么样的人都会有。在单位里,无论遇见什么样的人,都是一种见识、一种学习、一种历练、一种成长。换句话说,年轻人不经风雨,又怎能轻易地见到彩虹呢?说得就是这个道理。所以,吃苦是福,很多时候,吃亏更是福,重要的是,一个人身在单位、处在职场这个小社会中,需要做好各种各样的思想准备,要学会适应,学会吃苦,学会隐忍,愿意吃亏。因为,吃苦能磨练一个人的意志,吃亏能使人看清另一个人的嘴脸,隐忍则能平息祸端。这样理解,人生就容易接受的多,也不至于会再那么痛苦与纠结。
本来,中秋节过节原本打算在酒店订上一桌家宴,事前,牛钢的母亲没有跟牛钢的父亲商量就擅自做了主张,没想到却引来了牛钢父亲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奚落。牛钢的父亲盯着牛钢的母亲训斥个没完,牛钢劝解父亲,取消就取消吧,干嘛动那么大的肝火,至于吗?不就是一顿家宴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牛钢的父亲以前几乎是从来不在家轻易地发火的,即使在单位里也从不轻易地发火。他有着他的处世哲学,发火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轻易地发火不仅不利于解决问题,反而会助推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稍有点头脑和水平的领导在单位在职场几乎从来都是心平气和、润物无声。在单位里在职场上牛钢的父亲都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不知怎的,在家里他却并没有做到,还是忍不住发火了,尽管他在家中冲着老伴发火也并不多见。
牛钢的父亲这次在家中发火是有原因的。自己虽然退休了赋闲在家,可儿子、儿媳仍是单位中人、职场中人,老伴高调地未加请示就擅自主张在市里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预定了房间,这将预示着什么?这将预示着缺乏政治头脑,考虑问题太过于肤浅。稍有不慎,说不定会给儿子、儿媳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牛钢的父亲急就急在这里,生气也是生在这里。在他看来,一向谨小慎微的老伴怎么在这种时候如此糊涂呢?尽管在节日里订上一桌家宴没什么大不了,可在外人看来会如何评价和揣测呢?虽然花自己家的钱没错,也不是用公款进行消费埋单,一旦遇上熟人或者并不很熟的人或者别有用心的人那就说不清楚了,还是注意影响的好。儿子在H局大小也是个领导,儿媳茉莉在J局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而且还是实权部门的中层领导,如若没有这些标签贴着、身份罩着,即使一家人在酒店里偶尔聚聚餐也没什么。牛钢的父亲之所以倍加谨慎自有他的道理,以前在D局任职的时候,他就几乎吃过这方面的亏,所幸经过上级调查核实,那次也只不过是别人举办的家宴,只是将他邀请了去,人还未到酒店,半路上遇到家中有事他不得己离开了。正是这阴差阳错的一幕,洗白了自己。做东的那人事后落实的确是因私聚餐,也的确是花的自己的钱,这事最终才尘埃落定。
父亲的用心良苦,牛钢又岂能不明白?他暗自佩服父亲的谨慎,父亲的老诚持重和举轻若重。他也在不断地反思自己这么些年来在单位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遭受的磨难,遇到的挫折。他觉得,父亲的经历真的够他学习一辈子的,那是一种为人处世的睿智所在,大智若愚。他又与父亲的性格截然不同,他自认为自己是有着棱角分明的人,父亲的棱角则被多年在单位的历练磨得失去了锋芒。换言之,父亲早已成为了水中的那方鹅卵石,随便摸摸哪里都是滑溜溜的,并不扎手也不伤人。牛钢记得一次跟父亲开玩笑说父亲是属鹅卵石的,属于有性格没有个性的那种人。父亲笑了,父亲的笑中同样隐藏着大大的智慧。父亲对他说,鹅卵石的性格其实挺好的,鹅卵石的性格本身就是它的个性,只不过被岁月的河流和泥沙冲洗得多了,看上去才显得失去了锋芒,似乎也不再那么凌厉。其实不然,鹅卵石的智慧就在于能够随方就圆,能够变通而又不失原则性。
牛钢的母亲和媳妇忙着在厨房里烧菜,牛钢想进厨房里搭把手,被父亲制止了。牛钢知道父亲有话要说,忙正襟危坐,准备洗耳恭听。在父亲面前,他一如小时候那样的拘谨,心里的话想说给父亲听又不想说给父亲听。父亲很多时候尽管沉默不语,但也并不代表对牛钢在单位的表现情况不关心,相反,牛钢在单位的表现他是摸得一清二楚,置于消息的渠道从何而来,天知道。当一个父亲真正关心自己的儿子时,他会想尽千方百计打探任何有关他的消息,哪怕负面的消息也不放过,这就是当父亲的责任,生怕儿子在单位、在职场误入歧途、犯下错误,走了弯路。
乐乐在一旁玩耍的时候,忽然走到爷爷身边,咬着爷爷的耳朵耳语了一阵子。牛钢的父亲忍不住看了牛钢一眼,似乎在等着他主动地交待些什么。牛钢瞪了乐乐一眼,批评乐乐不要跟爷爷胡说八道。乐乐反驳说,你就是跟妈妈一大早就吵架了,你甚至还摔坏了家里的玻璃杯,所以我要向爷爷告你一状,看你今后还敢凶妈妈。
牛钢见父亲一直盯着自己,就有些很不自然,忙解释说,最近单位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自己心情也不太好,回到家没有来得及主动去搞卫生,三言两语之下就惹着了茉莉。
牛钢想以这种说辞企图隐瞒自己想要真正表达的思想,他并没有当着父亲的面说清楚在自己在单位里遇见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显然在父亲看来是有意避重就轻搪塞他。父亲叹了口气,循循善诱着,说吧,家里没外人,说出来兴许你会痛快些。良久,牛钢终于讲出了心里的话,他说出这些令他不快的话的时候,心里感觉突然敞亮了一些。父亲思衬了一下,望着内心有些惶然的儿子牛钢说,以前我不是叮嘱过你吗,说了不算的事不如不说;看不惯的人或者看不惯你的人尽量远离;需要表态的事情能不自己表态就坚决不要胡乱地表态;一定要学会沉默,沉默能够让人都读不懂你、猜不透你,更能有效地保护好自己。当然,单位都是复杂的,职场更是错综复杂的,要学会驾驭自己的情绪,更要学会与上下级之间沟通好关系。越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局势下,越要稳住自己,坚决不能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比如,清正廉洁的底线思维一定要筑牢思想的防线;吃拿卡要更是坚决要不得,在岗就要尽责,在单位不一定出人头地,但一定要恪尽职守,还要灵活有度,只要不违反原则,不触碰底线,你完全可以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工作,堂堂正正地做好自己的人就行。
父亲顺手折叠好那张报纸放在了一边,他接着话茬继续同牛钢往下聊。父亲说,工作不都是一天能干得完的,干工作要张弛有度,不能让别人找出毛病来,干就要干好。工作之外的事情,能少掺和就不要掺和太多,能不掺和当然最好。在单位你掺和的事情多了,就很容易落下口实,别人就会暗地里研究你,私下里揣摩你,半途中算计你,一旦有着什么冲突,同事间就会成为敌人,上下级之间就会形成隔阂,那种滋味是很难让人忍受得了的。在单位里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学会守嘴守心,无关自己痛痒的事情不要管,闲话谣言不信也不传,关系到领导之间的事情不要轻易地挨边,更不能站错队,你只管装聋作哑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没有一个领导喜欢多嘴多事的人,有些事情即使看见也要装作没有看见,在单位混得最差的人其实是那些整日里无所事事、怨天尤人的人。在职场觉得自己最不如意的人其实是那些好高骛远、侍才放旷的人......
牛钢经过父亲的一阵“点拨”之后,顿觉自己心胸豁然开朗,随后一扫脸上郁郁不欢的模样。
中秋节过后,牛钢回到了单位。
回到了单位的牛钢在别人看来完全地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牛钢见人就微笑,遇到比自己职位高的领导点头微笑。遇见同级的领导也是微笑,遇见下属还是微笑。牛钢的微笑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不仅领导在琢磨他,同事们在琢磨他,而且下属们也在一个劲地琢磨他。因为大家都不明白的是,先前的牛钢并非这个样子,先前的牛钢在单位动不动就喜欢发火,动不动就喜欢训人。仅仅是过了一个中秋节,牛钢却一下子变了,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牛钢为什么突然会变了呢?又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呢?他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或者受到过什么高人的指点?这种突然间的老诚、持重和成熟大度的确有些让人不适应、不习惯。
大家在私下里纷纷研究、猜测他的时候,第六感觉告诉他,其实,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牛钢认为,自己好像一夜间成熟了,这种莫名的成熟,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上因为什么?
牛钢永远记住了父亲的一句话,在单位里,坚持原则、灵活有度、低调做人,认真做事,团结和睦,收敛锋芒。牛钢在想,六十岁上,父亲退休了。自己离六十岁至少还有二十几年,今后的路长着呢。眼下,有着父亲的叮咛和瞩目,他能够走得稳妥一些,始终走不出父亲关切的目光,万一哪一天父亲走了,自己会不会半途而废呢?当然,他绝对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无论父亲在与不在,人生的路他都将走好,一如既往地大踏步地走下去。
在牛钢看来,单位既是学校,又是复杂的社会,他将在单位里继续成长、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