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磨香油

邻居大爷是卖香油的，打我记事起，邻居大爷就走街串巷卖香油。他卖的香油是那种小磨芝麻香油，小时候我真的没少吃过，那是真叫一个香。

前年临近年底的时候，听说邻居大爷去世了，那年他将近九十高龄，在乡下也算得上是高寿了。邻居大爷临咽气那会儿，据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跟随了他一辈子的香油挑子和香油葫芦。儿子似乎明白他的临终要求，赶忙将那副香油挑子和那只油晃晃的香油葫芦拿到他跟前，邻居大爷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使劲地嗅了嗅那只香油葫芦，抚摸了一下那副挑香油的扁担，然后才放心地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听父亲讲，邻居大爷卖香油、磨香油在十里八乡可谓名声在外，响亮的很。早在六七十年代，邻居大爷磨得小磨香油就比较有名，尽管那时邻居大爷也还不到五十岁光景。六十年代末，当时的县委书记下乡来视察工作，在一个村子里正巧遇见邻居大爷挑着担子卖香油。在那个年代，搞副业售卖一些自产的东西多少还是要担着一定的风险的，更不要说邻居大爷家的“成分”还高，稍有不慎说不定会被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县委书记却鼓励了他，肯定了他自力更生的做法，无疑，这极大地鼓舞了邻居大爷生活下去的信心。

迫于一家人的生计，邻居大爷显然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往往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在家磨香油，天还没放亮就挑着油担子踏上了四里八乡。很多时候是一大早出去，到了很晚才能摸着黑收工回来。正是由于邻居大爷从事着这一营生，他家的日子在我们村算得上是过得最好的，几个孩子都先后娶上了一房房好媳妇。先前破旧不堪的土坯房也悄悄地翻修成了红砖屋，他家的日子直惹得全村人艳羡不己。跟他平辈或者免辈的几个人也不甘示弱，偷偷地琢磨着也私下里开起了香油坊，但折腾一阵子后最终都是无果而终。究其原因，后起的几家香油作坊主要是恨穷不起家，在香油里掺杂使假太多，时间久了，不仅失去了村民们的信任，更重要的是自毁前程，硬是自己断了自己的财路。邻居大爷家的小磨香油依然卖得起劲，就是始终秉承了真实、诚信、童叟不欺的经营之道，所以一直以来才红火如初，大家认准的就是他的诚信品牌。

邻居大爷一辈子识字不多，仅认识的几个字也只是做生意后迫于无奈不得己才学的。尽管他识字不多，没有文化，但是头脑极其活络，卖油算账几乎是张口就来，人送外号活算盘。

在我的印象中，邻居大爷十分的慈善，他很喜欢我们那一帮半大小子。有时候上学放学路上遇见他卖油，我们会很好奇地看着他拿着那只特制的油葫芦往人家玻璃瓶子里灌油。买家的玻璃瓶看上去很大，但奇怪的是总也装不满。那时，虽然我不知道香油的价格，但觉得一定会很贵，平常人家是吃不起香油的，除了村干部家能买得起那么奢侈的香油，搁到一般人家，像我们家那是断然买不起也舍不得买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似乎隐约记得曾经尝过香油的滋味，毕竟时间久远了些。七八岁的时候，香油究竟是个啥子味道，还真的给忘记了。所以，每次遇上邻居大爷卖香油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会禁不住地抿紧了嘴唇，上下颌动着干咽着唾液，恨不得趁邻居大爷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舀上一葫芦香油猛喝下去，好狠狠地解解馋。因为邻居大爷的小磨香油的确具有强大的诱惑力，十几米之内你就能嗅到那种特殊的芝麻的香气，搁谁谁能受得了那扑鼻而至的香气呢，更何况我们那帮小子压根儿并不具备任何的诱惑力。由于心心念念想着尝尝香油的味道，我们几个家伙就商量着如何算计邻居大爷的香油。机会终于来了，那次放学路上遇见了邻居大爷卖油回来，由于内急，邻居大爷说要去蹲下茅坑，让我给看着香油挑子，我禁不住一阵狂喜，忙示意几个小伙伴们趁着他去不远处蹲茅坑的机会把他卖剩下的香油喝了。邻居大爷回来的时候，我们几个坏小子竟然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竟然还傻傻地夸赞着他的香油真够香的。邻居大爷看到我们一个个油光光的嘴唇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旋即脱下鞋底准备开打，我们这才如梦方醒般的四散逃离开来。我们各自逃回家后其实内心是惴惴不安的，生怕邻居大爷找到家来告状，那样的话，一顿挨打也许是难免的。出乎预料的是，邻居大爷竟然没有那么做，此后再遇见他，他竟像没事人似的并不再旧事重提甚至诘责于我们。由于偷油喝当时喝得猛烈了一些，好几天肠胃有些受不了，几乎没有食欲，我们这才知道邻居大爷家的香油真够厉害。

逢年过节的时候，父母也会从邻居大爷家打点香油过年过节。父母打香油时一般不会太多，有时候二两，有时候四两或者半斤，最多的时候记得打过一斤香油，那还是父亲当民办教师转正那年，家里的经济条件好多了，母亲自然地就大方了许多。再后来母亲打香油的次数多了，饿了的时候，我会在煎饼上滴几滴香油，然后蘸着芝麻盐卷煎饼吃，那味道，绝了。

邻居大爷其实并不小气，他会在大家买他家香油的时候，在足量的同时，特意地舀上小半勺香油赠送给大家，图希的就是个和气。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邻里邻居的，不图希赚钱，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去邻居大爷家串门，正赶上他在磨香油，我突然问了他一句，你磨得香油果真都是真的吗？你敢保证从来都不掺假吗？邻居大爷一怔，旋即用力地戳了一下我的额头，好似苦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答复我。一阵沉默过后，邻居大爷还是跟我讲了实话，要说以前卖香油没掺过假那是假的，因为以前没有那么多的芝麻......要想养家糊口，也只能掺点假。不过，邻居大爷向我信誓旦旦地保证，自从很多年前掺过一次假后，他的良心一直是不安的，他觉得坑买他香油的人良心上过不去，此后就坚决不再掺假了。邻居大爷还告诉我，其它村子里那些个卖香油的，他真的不敢保证没有掺假的成分，不过，他卖得香油绝对是货真价实的、童叟无欺的。市面上已经很少能买到真正的像他磨得那么好的真香油了......

邻居大爷虽然远去了好多年了，但我每次想起香油，尤其是在菜肴中淋上几滴芝麻香油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想起儿时偷喝他的香油的情景。遗憾的是，大爷毕竟还是离去了，再也品尝不到他亲自磨得那滴滴真正的、纯粹的、纯真的小磨香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