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和所有无声无息的关乎自身秘密的名词一样,从没有真正的减少或增加。只是被刺激、膨胀然后又消隐。在低欲望高需求时代,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从自然物质中提取刺激,激发人的物欲的需求,如食物、衣饰、住房等。我们其实都能理解为这些毫无必要,可总有一刻我们依然在渴望也在沉醉其中。我们之所以努力工作、生活、成长、了解社会,了解世界和内心,多是为满足自我的欲望,为了证明自己是多么幸福,好像这样之后我们才能罢休。
——题记
1
又是一个周末的夜晚,玲花早早的洗漱上床,等着丈夫留流像往常一样轻柔的将她揽入怀中,然后幸福的闭上眼睛,重温一份浪漫与激情。
墙壁上的老式挂钟连敲了十下,玲花朝着还在客厅里看电视的留流轻轻的喊了几声。留流应和着说马上就来。此刻,他正沉浸在《蜗居》的剧情中。
房顶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刚开始像珠子一样滴滴答答,不多久形成了一道密实的水帘。
“漏雨了!”玲花一声惊叫,旋即从床上爬起来,她分明地感觉到有水柱似的东西落到了床上并打湿了她的头发。十五分钟前,她刚洗了澡,浑身散发着一股清幽的香气,那是沐浴露和薰衣草的味道。她知道,留流很喜欢她身上的这股特殊的味道。每次拥她入眠,都会令他十分陶醉。
雨越下越大,风也刮得有些猛烈,厨房的后窗似乎没有关严,被吹得晃来荡去。七月的天说变就变,有时候脾性狂野的很,往往令你措手不及又十分无奈。
刚才的一声惊叫,唤醒了正在看剧的留流,他意识到楼顶漏雨,忙冲进卧室察看情况,紧接着跑进卫生间拿来两只塑料盆接雨。玲花裹上了短裙去厨房关窗户,她担心玻璃被大风吹落,雨水潲进厨房。去年夏天也遭遇到这样的一个雨夜,厨房的一块玻璃被风雨晃荡得裂了条缝,至今没有更换。
房顶已经修过多次,结果是越修越没有完全修好,每每外边下大雨室内总是下小雨,漏雨最严重的地方就是玲花所处的这间卧室。玲花最不喜欢的就是雨季。每逢雨季来临,她总会担心房顶漏雨,她是吃过漏雨的苦头的。楼房是三十多年前的老楼,加之是顶层西户,按说花了大价钱三番五次维修是不该再漏雨的,偏偏还是漏雨,不仅玲花窝火,全家人都很烦心。
玲花从留流手中夺过一只塑料盆放在了漏雨严重的床尾,接着让留流将另一只塑料盆放在了靠近卧室门的墙角处。雨水早已将半面墙壁洇湿,雨水的啪哒声砸在墙上挂着的两人的结婚照镜框上,雨滴划过了照片上玲花的面颊,恰似玲花瞬间流出的眼泪。
留流想摘下墙壁上的镜框,不小心把刚接了半盆雨水的塑料盆一脚踩翻。
“这个家我实在住够了,赶明儿抓紧找房子搬出去住!”玲花发着火喋喋不休,“早知道这样,不如租房住”!
遇上这鬼天气,留流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见玲花没完没了的叨唠,心里难免涌上烦意,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住了。女人嘛,面对漏雨这种情况,搁谁见了也会心里不那么自在。
玲花和留流忙着接水闹出的动静惊动了隔壁的公公付承重和婆婆李大花。
付承重本来就失眠,虽早早的躺在了床上,却翻来覆去进入不了睡眠状态。刚才玲花的一声尖叫,他还以为小俩口拌嘴了呢,就不想搭理。他只是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下熟睡了的老伴,李大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身来愣怔了片刻,蹑手蹑脚的走到了卧室门口,她没有开灯,她想先听听动静再决定是否出去。男人付承重悄悄地附着她的耳朵说,是不是玲花卧室房顶又漏雨了?
这栋楼里大凡顶层的住户几乎没有几家没漏过雨的,只是漏雨的程度各有不同。李大花松了口气,三更半夜的,只要不是俩口子闹别扭就行。房顶漏雨了,大不了再花些钱找人修补一下,谁让自家一时买不起更好的楼房呢?
李大花出现在了儿子儿媳面前,玲花正坐在床沿上啜泣。她想同玲花说说话,玲花却将背影甩给了她。玲花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房子,做梦都渴望拥有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她不想再在这个人口众多的房子里委曲求全的住下去。在她看来,渴望拥有一套住房的梦想应该是她人生中最低的欲望,如果连这个最低的要求也很难实现的话,只能令她十分难过。她不知道今后还得在这样的房子中蜗居多久?眼下她甚至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呆下去。
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的玲花想尽快的解放自己,在这个连隐私都几乎无法保证的房子里,她总有种精神将要崩溃的感觉,她显然已经隐忍了许久。玲花虽是一个不慕虚荣的女人,但她却渴望燃烧,她崇尚自己高度的自由,她希望有自己的隐私,那样才会是正常人的生活。最不能让她忍受的是夏天,她有着自己的洁癖,每次洗澡甚至都担心弄出大的动静,又惟恐这个时候会有人突然敲门来上厕所,这样的尴尬不是没有遇见过,而且是经常发生。
从玲花生气的表情看,李大花知道她又是为房子漏雨的事情心急火燎。作为婆婆,除了廉价的安慰,她一时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去许诺她什么,如果当下她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她一定会倾其所有给玲花买上一套房子让他们搬出去住。可是,家里的情况明摆着,她的确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给他们买房。
过门以来,玲花在李大花心目中一直是个好媳妇,她更是将玲花当成闺女看待。玲花性格温驯,人长得俊俏,心地善良又通情达理,从内心里讲,李大花是非常喜欢她的,可又总觉得委屈了玲花,欠了她许多,这样的姑娘当初肯下嫁到他们家,是他们老付家烧了高香。仅凭玲花不嫌弃他们家人口众多、工薪阶层、结婚时没买新房这几件事,足以看出玲花当初是嫁给了爱情。
塑料盆里的雨水很快接满,李大花端起床上的一盆水朝着卫生间走去,正悄然抹着眼睛的玲花见状忙抢过了婆婆手中的塑料盆。玲花从卫生间倒完水出来,留流紧接着进了卫生间。李大花并没急于回到自己卧室里去,尽管玲花再次催促着她回去休息,李大花依然陪伴着她,安抚着她。李大花想跟玲花多唠叨几句。玲花沉默了。她很清楚,婆婆是个直言快语的人,六十多岁了,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婆婆这人最大的特点是心态好。用婆婆的话说,人这一辈子,啥困难都可能遇上,如果活在人世间一辈子都顺风顺水,人生也就没了啥子滋味。遇到困难不能缩脖子,你越是缩着脖颈往后退,越是无路可退。既然生活是一团乱麻,不如选择释然面对现实、正视现实、努力去改变现实。婆婆李大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却对人生看得透透的,人只要活着,那就要好好的活,再难的事情,也没有迈不过去的槛。
应该说,李大花对待生活的态度和乐观精神还是深刻地影响到了玲花和留流的。留流就很钦佩母亲,不止一次夸赞她是个坚强的母亲,从她身上总能够汲取到前进的动力。玲花没过门时,跟未来的婆婆李大花的屡次交谈中就已感受到了她对人生的理解。那时她就觉得自己这个未来的婆婆真的很不简单,尽管家境并不殷实,却从来不会在孩子们面前埋怨抱怨生活的苦,在她身上感受到的只能是一些令人开心的能量与元素。一个家庭中,可见积极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是很重要的也是需要感染的,这也许就是一个家庭中的“风水”。
窗外的风似乎减弱了一些,雨下的也没有先前那样的急。李大花推开了玲花卧室里的一扇窗想透透气,她感觉到了一股清凉扑面而来。她很快又关上了那扇窗,用不了多久,雨会停下来,她祈盼着。
卫生间的门好像被谁轻轻叩击了两下,玲花的卧室正对着客厅,客厅的一侧是不大的卫生间。以往,小叔子才旺就睡在客厅沙发上。天刚傍晚,才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近期要连续参加多场面试,这段时间不再回家住了,李大花担心才旺不回家的这段时间夜里住在哪里?甚至担心他会不会着凉。
付承重刚才推卫生间的门时,里面亮着灯,门关的似乎有些紧,他意识到里面有人,听声音是留流在里面。付承重小声地催促他快出来,他有点憋不住了。留流走出卫生间的时候,付承重快速闪了进去。
一阵轻松过后,付承重刚才有些扭曲的脸这才缓过神来。他喃喃着,幸亏刚才出来的不是玲花,否则保准又会闹出尴尬。上礼拜的一天夜里,付承重闹肚子,半夜起来上厕所,没敲卫生间的门就进去了。当时他并没多想,随着“啊”的尖叫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玲花此刻正在卫生间里小解,之所以没开灯,是因为卫生间里的灯坏了。玲花也没有想到公公付承重偏偏在这时来上厕所,这令她很难为情。
留流坐在了客厅沙发上。付承重看到李大花在玲花卧室中,知道是房顶漏水,大概是为了打破寂寞,付承重对玲花说,都是爸没本事,让你们担惊受怕又受苦了。说完径自回了卧室,重重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躺在床上的付承重刚躺下又坐起,然后坐起又躺下,他脑子里乱极了。他恨自己没本事,虽然儿子儿媳并没有当面指责埋怨过他,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如果自己是个有本事有钱的爹,那么儿子至少可以少奋斗二十年,可惜的是,自己只是一名技术工人,没有挣大钱的能力,盘算得再好,也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实就这么的残酷。一个人的时候,每每想起窘迫的家境,付承重难免会惆怅。这是一个男人的无奈。
留流并非缺乏信仰没有目标的男人,他已经放平了心态,不再暗地里诘责父母的平庸和无能,他觉得父母之于他是无辜的,除了感恩于父母赐予了他宝贵的生命,他不能再对父母有任何的不切实际的苛求。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终生是贫瘠的,更不希望孩子们生活的不幸福不快乐。作为任何一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们生活的风生水起、幸福美满。留流想到含辛茹苦一辈子养育他们长大成人的父母,内心总会万分感恩。
2
贱贱是兄妹三人中最小的一个,在一家工厂上班,贱贱虽说住单位宿舍,回到家也得占一间卧室。尽管贱贱住的那间卧室也就七八个平米,但如果贱贱不经常回来住的话,家中则会显得不那么拥挤,这也是贱贱参加工作后不经常回家住的原因。
卧室漏雨那晚,贱贱上中班。下班洗完澡,贱贱回到了宿舍。十二点多雨停了,本来那晚没打算回家,刚入宿舍门,贱贱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回家。
上着班时,贱贱心里就不踏实,猜想雨下的那么大,家中会不会漏雨?因为不太放心家里的房子,所以贱贱决定一定要回家看看。
贱贱给一个叫楚芝芙的男同事打了个电话,正巧那个楚芝芙刚到车棚推车,头盔还没戴好,接到了贱贱打来的电话。
楚芝芙是大学生,目前在车间实习,贱贱是他的师傅。天生乐天派的贱贱在甫一听到楚芝芙这个酷似女人名字时有些忍俊不禁,这让生性腼腆的楚芝芙有些纳闷:这鬼丫头,看上去精灵得很,干嘛刚见到自己就那么笑自己?心里这么想,楚芝芙嘴上却没这样说。班长跟他介绍贱贱时说的明明白白,贱贱是全车间最顶尖的技术尖子,你只要好好跟她学,实习期就一定顺利考核过关。
以往下过中班,贱贱跟楚芝芙一起走过多次夜路。楚芝芙回家的路经过贱贱小区外的那条干道。他们两家都住城西,只不过楚芝芙的家比贱贱家稍远点。由于是自己的师傅又是同事,楚芝芙在每次贱贱提出跟自己顺路回家的请求后,他都是极热心的。楚芝芙在暗中似乎也对贱贱有种心动的感觉,只是他不敢也没有表达出来,而是将这种奇怪的感觉藏在了内心深处,他想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至于这个时机的拐点会出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出现,他并不知道。早、中班下班后,贱贱只要想回家了,就会在下班前一刻或更早些时候告诉楚芝芙一声,这对于贱贱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在别人眼里,贱贱跟自己的“徒弟”楚芝芙俨然一对恋人。当别人有意无意间问起楚芝芙两人的关系进展到什么程度,楚芝芙还傻傻地不知所云。别人就会被他的傻劲惹得哈哈大笑。
车间里年轻漂亮的女工不少,大家知道贱贱下班回家时身边总会有一枚帅哥楚芝芙陪伴护送,就很羡慕。闺蜜兰蔻蔻戏虐她,“啥时吃你俩的喜糖?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贱贱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同楚芝芙之间正常的同事关系在别人看来竟被误认为是恋人关系,但也拨动了她内心那根最为柔软的琴弦,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莫名的喜欢上了这个楚芝芙。
一次吃饭时贱贱告诉闺蜜兰蔻蔻,其实自己跟楚芝芙就是纯粹的师徒关系,不可能发展为恋人,但不排除自己多少有点喜欢他。贱贱抛出去的这句话,分明是在试探闺蜜兰蔻蔻的反应。但是兰蔻蔻压根儿不相信贱贱的话,甚至认为贱贱是在刻意隐瞒着她。贱贱的预期目的达到了,她就是要通过欲擒故纵的方式利用兰寇寇的嘴去告诉大家,好让其他女孩都离楚芝芙远远的。贱贱甚至担心,兰蔻蔻会不会也在打楚芝芙的主意。闺蜜兰蔻蔻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在爱情面前,女人往往是自私的,有些时候甚至是绝对自私的,以至于自私到防火防盗防闺蜜的程度。贱贱的心里话此刻是不能完全地讲给闺蜜听的,她也不得不防。
贱贱的确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只要她看上的,就一定不会放过,如何让楚芝芙知道她是喜欢他的,这是一个难题。女人普遍具有一个明显而又隐喻的特点,明明喜欢一个人,面对别人关心时又总是假装的不怎么喜欢甚至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这恰恰说明了她内心真的喜欢。当下,贱贱就处于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态。
贱贱想到楚芝芙实习期满将被安排进处室工作,以后两个人也不会再有天天见面的机会了,这就触发了贱贱的思绪,她实在有些等不及,她恨木讷的楚芝芙这个书呆子竟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事,竟然没有主动地发起对她的追求。贱贱担心夜长梦多,觉得到了该自己主动出击捅开这层窗户纸的时候。贱贱其实早已酝酿好了情绪,她要对楚芝芙进行一次试探,如果她发现楚芝芙对她也会心动,那么,她将迅速出击立即拿下他,让他成为自己的菜。
楚芝芙早早地将电动车停在了大门口,贱贱去车棚取车,楚芝芙打电话告诉她可以用电动车驮着她并将她安全送回家。就在刚才贱贱还在为找一个零距离接近楚芝芙的话题而苦无良策时,楚芝芙竟然主动给她送上了一个“枕头”,贱贱难以抑制住心中的惊喜。她想要的正是这个桥段。
门卫老王跟楚芝芙打了声招呼,笑问他是不是在等女朋友?女朋友是不是一个叫付贱贱的漂亮的女孩?楚芝芙一怔,他想解释,门卫老王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害羞呀,我可听说你们都那个了”。门卫老王哈哈的坏笑起来,楚芝芙不想理会这个门卫老王,他觉得没文化的人真的很粗俗,俗不可耐。
贱贱摇曳着身影走了过来,报之以楚芝芙莞尔一笑,旋即坐上了楚芝芙电动车的后座,故意当着门卫老王的面扮了个鬼脸,顺势搂紧了楚芝芙的腰。门卫老王得理不饶人地冲着远去的楚芝芙大声地说,“俺没说错吧,你小子还不承认,果真艳福不浅”!
一路上,楚芝芙骑着电动车,付贱贱搂着他的腰始终没有松开。刚下过雨的夜凉丝丝的,道路有些湿滑,有些路面积水深一些,车轮溅起的水花落在了渐渐的连衣裙上。贱贱娇嗔地轻轻捶打着楚芝芙的脊背,边捶打边说他真坏。
楚芝芙将电动车骑得并不快,付贱贱揽他腰的手依旧锢得紧紧的,楚芝芙不得不使劲向前趔趄着身子。付贱贱暗中窃笑。
付贱贱最终忍不住笑出声来,楚芝芙回头问付贱贱究竟笑什么?付贱贱言不由衷地说,“我在笑一个聪明的大傻瓜”。笑声划过了寂寥的夜空,飞出去很远。
短暂的沉默过后,付贱贱松开了手,这令楚芝芙轻松了许多。再过几个路口就到付贱贱家楼下了。付贱贱正在跟自己的心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决定就在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跟楚芝芙挑明关系。为了得到自己喜欢的人,她宁愿放下自己的矜持。
3
客厅里的灯亮着。除了二哥才旺不在家,一家人都在客厅里坐着。夜色这么深了,竟然都没有丝毫睡意,从每个人阴郁的表情看,大家的心情好像都好不到哪里。
从进门那刻起,付贱贱就感知和印证了家中漏雨的猜测。她径直走进大嫂玲花的卧室,床上的铺盖卷早已凌乱地堆放在一角,屋顶上还在往下渗着水,砸在盆子里的声响在这寂寥的夜晚听起来格外的刺耳。
玲花跟贱贱打了声招呼,问贱贱是否饿了?贱贱感恩于嫂子的这份关心,走过去拥抱了下嫂子,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胛,似是一种无言的安慰。玲花将一杯蜂蜜水递到了贱贱手中。贱贱瞥了眼一旁的大哥留流,留流面无表情。
刚结婚那阵,因为房子问题留流当着老爹的面曾发泄过一通,玲花甚至也埋怨过他不该对爹发那么大的火气。不知怎的,那次发火,留流竟然没有控制住自己,至今想来,留流都有些后悔。生气归生气,作为父亲,付承重除了几声无言的叹息,又能说些什么?留流的意见是让老爹付承重给他买房付个四十万的首付。起初付承重是答应的,不多久就变卦了,这令留流很郁闷,为此跟老爹吵了一架。吵闹过后,留流就没有再提过买房的事。
一家人蜗居在这么小的房子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婚前,留流曾信誓旦旦地向丈母娘和老丈人郑重承诺过要给玲花买房,丈母娘也答应他们买新房时会尽力帮衬。老爹突然间的反悔,又不肯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令留流一度很不开心。那段时间,不仅留流有些郁闷,付承重一下子也消瘦了许多。李大花知道男人承受的压力,其实她心里也很苦,但又不能轻易地向谁去诉诸心中的“秘密”。
因为买房,留流一度诘责过老爹付承重,付承重内心刀扎一般。儿子的话没错,付承重总觉得自己不配当爹,混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甚至给孩子买不起一套房子。
才旺大学毕业后,没有考研,他不是不想深造,他唯一的想法是想早一点工作,早一点减轻家庭重负。老爹作为一家之主,肩负的压力他是清楚的。兄妹三人上大学期间的学费都是老爹一分一分地积攒起来的,这份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孩,付承重对贱贱是很稀罕的。她刚生下来时身体不好,付承重担心她活不下来,给她起名字时特意找了个看相的。看相的人说,不如叫贱贱吧,听上去不太好听,命里却金贵得很哩。付承重就依了看相先生的建议,上户口时毫不犹豫地填上了付贱贱的名讳。贱贱长到三岁后极少生病了,一直健健康康。付承重紧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在三个孩子中,付承重更多了些对贱贱的关心与偏爱。这种来自父亲的呵护与关爱并不意味着对她的过度溺爱。小时候贱贱调皮,付承重也不是没有打过她,巴掌落下来的时候,只不过大都是一些象征性的动作。对待顽皮的留流和才旺哥俩,付承重的拳脚没少落在他们身上。从那时起,付承重就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毕竟,他有两个儿子,将来买房娶妻将面临着很大的压力。
以往提及买房的事,贱贱总是第一个反对,理由是有能力就买,没能力也别逞强,父母不该不欠咱们的,不要把他们逼上绝路。这次她能改变主意,积极支持大哥留流买房,不知怎么想的?玲花和留流对视了一下,玲花没有说话。母亲李大花在一旁插了话,“要不,还是买吧,早晚也得要买”。李大花咽了口唾液,接着说,“在城里买房,眼下好点的学区房价格仍在一万多以上,位置偏点的价格也便宜不多少,还远离学校”。李大花记得玲花跟留流多次提及过的学区房,她认为真的要买房就得要买学区房,多贵都得要买,将来孩子就近上学方便。
新楼房开盘动辄上百万,李大花和付承重其实看过的楼盘不下十几个,事实上以他们目前仅有的财力是买不起这样的房子的。即使贷款,也是没有偿付能力的,付承重所在的轴承厂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工资都很难发出。玲花当初萌生买房的念头时不是没考虑过贷款,问题是公公能给拿出多少首付来买房她心里没底。如果完全靠她跟留流的那点工资来买房根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就是一辈子不吃不喝也还不起。再说,当下年轻人买房,又有哪个父母不是全力支援。玲花清楚公公的家底,家里所有的钱一旦给自己买了房,今后才旺和贱贱怎么办?所以,这些现实的问题摆在这里,不是当爹娘的不管他们,而是真的经济拮据、捉襟见肘。在买房的问题上一旦想开了想通了,玲花反而觉得心里宽绰了些,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抱怨。自己跟留流年轻就是资本,正是拼事业的好时候,玲花相信自己跟留流只要努力奋斗,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拥有自己的房子的。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渴望买房却又一时买不起房的年轻人此刻同他们一样呢?她说不好。幸福的生活都是奋斗出来的,玲花坚信靠别人是靠不住的,要想生活得幸福,惟有依靠自身不懈的努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闺蜜豆由的老公是一位小老板,他们有着自己的公司,住着自己的别墅,生活过得幸福而优渥。几年前闺蜜豆由搬进别墅区时,家里还雇请了两位居家保姆,这样的生活似乎才叫有品位的生活。玲花就非常地羡慕豆由,女人们在一起,话题永远会停留在谁比谁更美丽,谁比谁过得更幸福上。大家私下里认为,豆由之所以命好,是因为她嫁得好,找了个比她大十多岁的有钱的老公。玲花不止一次的想,留流要是像豆由的老公那样有很多的钱该有多好。至少,自己现在的生活也会像豆由一样过得潇洒、自在、舒心。
每想到这些,玲花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尽管她知道这也许只是一个梦,别人的生活即使过得再好,除了羡慕之外,也不会属于自己,接下来自己还得面对现实去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一点,玲花内心深处还是比较清醒的。
4
已是凌晨两点,一家人各自回到卧室睡觉。
玲花重新铺了下床,尽管心里仍有些烦躁,没有丝毫睡意,她还是躺在床上静静的想着自己的心事。
留流想靠近她、拥抱她,玲花一把将他推开,要不是房顶漏雨破坏了好的心情,玲花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接纳他的。此刻玲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情绪,留流只好知趣地背对着玲花躺下,不久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大花几乎一夜未眠。付承重则睡得死沉,李大花捣他好几次都没有将他捣醒,她想让他陪自己说说话,他却像死猪一样睡得正香。李大花自言自语,这个老东西以往总失眠,今晚怎么了?
早晨,七点。
餐桌上摆满了碗碟。李大花熬的小米粥散发出扑鼻的香气。昨天下午蒸的槐花馅的包子也已在笼屉里馏好。一盘酱黄瓜、一盘肉丝豆角外加一碟疙瘩咸菜丝和几个鸡蛋放在桌上。
留流在刷牙,牙龈似乎有点出血。李大花走进了卫生间,留流说,没事。李大花转身走进厨房,拿来一调羹盐沫,示意留流将盐沫洒在牙刷上,然后重新刷一下牙齿,并说这种方法消炎杀菌止血很管用,自己以前牙龈出血就用的这种办法。
玲花将小米粥盛到碗里,摆好了筷子,这时她似乎感觉突然有些内急,将碎花布围裙扯下后搁在了餐桌一角。公公付承重由于闹肚子此刻正蹲在卫生间里。玲花在卫生间再次撞见公公,自然感觉非常尴尬。
玲花下楼去了。
玲花由于内急,不得不下楼去两百米外的公共卫生间解决内急的问题。
付承重匆忙从卫生间出来,李大花瞪了他一眼。仅凭这个杀人的眼神,付承重就感觉自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尽管这又是一次巧合,这样的尴尬瞬间今后还会不会有,谁也无法预料。尽管李大花知道,付承重并不是故意的。
玲花回到了餐桌前,李大花示意她赶紧吃饭,并将剥好的一枚鸡蛋递给了她。玲花问公公是否吃完了饭?李大花朝着卧室的门驽了驽嘴,玲花会意,便不再吱声,闷头吃起饭来。
为了化解尴尬,李大花给玲花讲起了她当年在农村老家上厕所遭遇过公公也上厕所的事情。玲花就笑,玲花猜测这顿早餐公公也许并没有吃好,他只是为了避免尴尬躲回到卧室里。
玲花和留流去上班了,家里只剩下了付承重、李大花、贱贱三人。
5
贱贱还没起床,当娘的心疼女儿,明知贱贱叮嘱过自己早餐不要再喊醒她,李大花还是忍不住去推了推她,贱贱睡得正香。
上午九点,贱贱醒来后去卫生间梳洗打扮了一番,李大花瞟了她一眼,催促着她去吃早饭。付承重走出了卧室的门,贱贱喊了声爹。贱贱好像有话对父亲说。贱贱示意老爹坐在沙发里。贱贱说,“爹,娘,我要郑重地向你们宣布一件事情,我恋爱了!”
“你恋爱了”? 付承重及李大花眼前一亮,追问道。“我是说,万一哪天我如果恋爱了,你们会不会一定反对”?贱贱莞尔一笑。“不过我要告诉你,无论你选择的恋爱对象是什么样的人,一定得找一个靠谱的你爱的更爱你的,这比什么都重要”。付承重的话也说到了李大花心坎里。当爹妈的,都希望儿女们好。
女儿恋爱了,李大花有些讶异、也有些窃喜、惶恐之余仍有些隐忧。此刻她不知如何去盘问女儿有关男孩的细节情况。她只知道女儿一向是挑剔的,一般的男孩女儿是瞧不上的。所以,李大花并不担心女儿的审美判断和鉴别能力,她真正担心的是男孩的人品、职业、家庭背景、经济条件,这点在她看来尤其重要。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男孩领家来让我们看看”?付承重沉默良久后问贱贱,“你恋爱了也好,卸下了我一块大的心病,姑娘大了,早晚得找婆家,不中留”。
“算是相亲吗”?贱贱歪着脑瓜。李大花接过话茬,“就想见一见,难道不可以吗”?
“暂时不行,你们想见人家,人家不一定做好了见你们的思想准备呢”。贱贱调皮地说,“找个时机吧”。“这么给你们说,是我最先看上他的”,“不过呢,我还没有向那个我看上的男孩进行过表白”。李大花一怔。不解地看着贱贱,“你这不叫自作多情吗?人家男孩说不定还看不上你哩”。“他敢!这个你崩瞎操心,只要我付贱贱看上的人,那就一定是我的”!贱贱咯咯大笑。
贱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楚芝芙将付贱贱送到了她家楼下,是看着付贱贱走进楼梯的。他跟付贱贱约定了暗号,等她上楼后,打开了卧室里的灯,楚芝芙然后再离去。
昨晚回到自己的房间,付贱贱并没急于开灯,她想捉弄一下这个书呆子楚芝芙,她想自己站在房间里的暗处去看站在楼下灯影里的楚芝芙究竟能站在那里多久才会离开。她愿意享受这份少女怀春的独有的情怀与心境。五分钟后,贱贱才去开的灯,随后她收到了微信语音,那是楚芝芙的声音。贱贱没有进行语音回复,她只是冲着楼下的灯影里的楚芝芙挥了挥手。
贱贱在朝楼下挥手时无意间被李大花发现。当时李大花挺纳闷的,深更半夜的贱贱在同谁打招呼呢?尽管她很纳闷,但也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当时贱贱看到嫂子玲花的卧室漏雨,就赶过来安慰嫂子玲花。结果这么一冲淡,李大花忘了问贱贱刚才冲楼下谁挥手的事。
“亲爱的妈咪,你的眼睛好毒好毒耶”。贱贱学着电影里的明星撒娇地说,“看来什么也瞒不住您那火眼金睛”。李大花说,“你也不看看我是谁他娘”?“你不就是我付贱贱付大美人的娘吗?我难道连自己的老娘都不认识”?贱贱跟娘开着玩笑,“快说说,你是怎么发现了他的”?
李大花断定贱贱的心上人肯定就是昨晚送她到楼下的那个男孩。
“他叫楚芝芙”。贱贱羞赧地说,“一米八三的大高个,人相当帅气,大学本科毕业,目前在车间实习,自己是他的师傅”。贱贱忍不住向娘如实交代。
“就这些”?李大花笑问,“继续说”。“很快他实习期将结束,分配到技术部门工作。车间领导也将推荐我到品管科”。贱贱说到这里时显然有些难以抑制的自豪,“他已经好像感觉到了我对他的那种暗示”。
“仅仅是暗示吗”?李大花有些焦急,“光暗示不明示可不行,彼此间有好感就不能藏着掖着,那样夜长梦多对谁都不好”。“那也得讲究战略战术”。贱贱不是不认可老妈的话,贱贱的意思是说,目前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还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纸,只是谁最先捅破的问题。
李大花静心想了想,“这个简单,既然你确实喜欢上了那个楚芝芙,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去说,不如先制造一些舆论去包围他”。贱贱一怔,反诘道,“当年你就是制造故事在苞米地里把我爹给俘虏了的吗”?
“你这死妮子,敢拿老娘开涮,看我不打你”。李大花说,“当年是你爸为了追到我才追到苞米地里的,那时我正在地里薅草”。
父母当年的爱情故事,有关的桥段贱贱长大后还是听婶娘偷偷给她讲过的。婶娘告诉她,当年你娘俊着哩,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坯子。他们俩虽不同村,你爹为了将你娘追到手,就趁着你娘家和你爹家两家是地邻,你爹看上了人家了,就经常帮着你娘搭把手去施肥、薅草,一来二去就恋上爱了,只不过后来你爹进了工厂上班。
婶娘每次跟贱贱提及苞米地里她父母当年的爱情故事时,都会笑出眼泪来。贱贱就觉得自己这个老爹年轻时可可真的不够省心,原来,他跟老妈还都是有故事的人,还真是小看了他们。
贱贱笑够了就不想再笑。她一本正经的跟娘说,“其实,楚芝芙对自己是有过暗示的,就在昨晚,就在那昏黄的灯影里,楚芝芙拥抱了她”。李大花窃喜,“傻妮子,说你么好哩,不嫌羞”。
6
几天后才旺参加完多场面试回到家已是中午时分。
李大花正在厨房里忙着捞凉面。玲花用蒜臼捣蒜,切好了一些椿芽咸菜放进了盘里。她又将蒜泥用调羹舀出放在一只大碗中,紧接着倒上了一些醋,淋了些芝麻香油,最后将芫荽、葱花、姜沫放进碗里搅拌。
这顿饭是近半个月来才旺在家吃的第一顿饭。李大花知道儿子才旺很懂事也不容易,大学刚毕业就没闲着到处找工作。才旺显然饿了,玲花将搭配好浇头的凉面端到了才旺跟前。才旺狼吞虎咽吞下一碗凉面后又吃了第二碗。他说他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凉面了。李大花瞅了一个空隙问才旺,“工作的事有眉目了吗”?才旺讲起了应聘的情况。才旺毕业于知名的建筑工程大学,大学里学的是园林设计专业。这次应聘到了聊西市最大的一家建筑工程公司,一个礼拜后正式上班,公司缴纳五险一金。
留流放下了碗筷问才旺,“待遇方面怎么样”?才旺说,“试用期半年,试用期满每月八千多的工资”。玲花说,这可比你哥的工资高多了。
贱贱将凉面刚放到嘴边,突然问二哥才旺,“聊西好是好,就是离家远了点,万一我想你了咋办”?才旺抚摸了下贱贱的头,“傻丫头,想哥了还不好说,语音、视频都行。再说,每个月哥至少回家一次看爸妈和你还有嫂子”。“二哥,真的希望你能挣很多的钱,等你挣钱多了,爸妈还指望你给家里买套大房子呢”。贱贱话题一转,“前天夜里下了场大雨,哥嫂一晚上折腾着接雨,嫂子玲花急得哭红了眼”。
才旺看了哥哥留流一眼,关切地问,“单位效益还好吗”?留流叹了口气,“纺织行业早就限产压锭,效益一直下滑”。“嫂子呢?你们单位效益怎样”?才旺转首问玲花。“还那样,工资倒能按时发,不过不多,每月也就两千冒头。”玲花说。“爸呢?”?才旺问老妈李大花,“还是直接问你爹吧”。付承重皱了皱眉,“受大环境影响,轴承厂的日子还能好过到哪里”?
懂事的才旺知道家里的情况,也了解每个人的情况,当然也知道家中窘迫的经济状况。他郑重地对全家人说,今天说句话放在这里,今后我买房、结婚,所有的事情你们都不用管,我一人就行。
付承重的心五味杂陈。他欣赏才旺的勇气,生活虽然需要勇气和志气,但还是要靠着物质来进行下去。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家中也仅有一套房子,付承重除非不去想那些烦心事,一旦想起来,尤其是想到房子,他就会莫名的烦恼。因为,眼下孩子们再也不是当年的他们了,他们都大了,成家立业了或者即将面临着成家立业,没有可以用来栖身的房子又怎么行呢?当爹的首要责任就是要给孩子们准备一套像样的房子,然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给予不了孩子们想要的东西。
留流所在的纺织厂过去属于部属直管企业,职工最多时有七千多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厂。企业改制后,也曾经红火过一段时间,后来由于管理方式粗放,加之市场竞争激烈,产品质量及资金链、担保圈相继出现问题,效益开始逐年下滑。从事技术工作的留流,以前只是一名技术员,后来担任了技术处处长,肩负起了重任。妻子玲花在离纺织厂不远的酒厂任会计。
留流虽然是企业的中层干部,收入却并不高。玲花的母亲每每想起几个孩子中玲花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属她混得最差,倍感玲花的婚姻的确草率了些。现如今谁家的姑娘下嫁到婆家,最起码也得有一套像样的房子,玲花就没有。所以,这件事情像巨石一样一直压在了玲花母亲的心头,令她为女儿未来的幸福惴惴不安。再看玲花的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哪一个不混出了人样?他们不仅都有属于自己的房子,而且每家中至少都有两套房子。这就是不同的人生,这就是现实差距。
玲花的大姐桐花在热电厂上班,每年也就半年多的上班时间,大姐夫是热电厂副总,家境富裕,衣食无忧,车房兼具。二姐榴花在国电公司上班,是一位副科长,二姐夫在政府部门任职,大小是个领导,日子过得惬意。三姐榆花经营水产生意,三姐夫跑客运,聊西到青城专线,家中富得流油。大哥茂岭是村书记,村里的致富能人。二哥茂禄经营着一家石材厂,算得上成功人士。三哥茂进是中学校长,孩子们也都从事教育工作,称得上书香门第。玲花从来不敢跟哥姐们攀比,她又哪来的勇气同他们攀比呢?她感觉同他们比起来仿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这就是人生的命运与差距。
作为技术骨干,留流其实是很上进的一个人,也是中层干部队伍中的中流砥柱和重点培养对象。这些年来,他负责技术攻关,开发出了不少新产品,一定程度上扭转了企业的亏损局面,称得上是纺织厂的功臣。面对日趋严重的形势,仅靠他一己之力也恐怕很难扭转企业发展的被动局面。留流不止一次萌生过想要离开纺织厂的念头,省外一家公司高薪聘请他,并许诺了四十万的年薪。当他真正下决心要离开时,却再次犹豫了。他走了,他的技术也将跟着他走了。他将要离开的消息在纺织厂传开后,老厂长再三恳求他留下来,也许只有他才能赋予企业一线生机和希望。面对艰难的抉择和干部职工的挽留,留流彷徨过。他思量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在他心底深处,还牵念着纺织厂,牵念着纺织厂里的那些工人兄弟。尽管他只是一名技术干部,在他看来,是企业培养了他,自己不能在企业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企业给自己谋取利益。
既然选择了继续留下,也就意味着一份担当、一份责任、一份坚守,更得要耐得住寂寞和清贫。同时也得要做好各种思想准备。比如,依靠目前的收入,或许在短时间内依然买不起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
就在前天,留流回到家向玲花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鉴于他在技术研发领域的突出成果,厂里研究决定奖励他个人5万元,并在现有年薪标准基础上,增加部分年薪。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玲花很有些激动,有些心花怒放。玲花觉得好像幸福来得突然了一些,离自己的买房梦也更近了一步。
7
半年后,付承重所在的轴承厂最终因经营不善难逃倒闭的厄运。
临近退休不到一年,付承重失业了。当然,像他这样突然间失业的并非他一人,轴承厂三百多名职工一下子全都失去了经济来源。在这些家庭中,又有多少家庭承载着房贷的压力及各种各样的重负?付承重心里是清楚的,但他却无可奈何。
接下来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生存。很多像他这样的职工大都临近退休的边缘,偏巧在这个节骨眼上企业倒闭了,由此衍生出了很多的社会问题。如养老金问题、一次性计划生育独生子女费问题、过渡性安置问题、集资款偿还问题、医疗费报销问题等等。这些问题中,哪一个问题都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平素里跟付承重要好的几个哥们找到了付承重家里,老哥们几个都信服他,就想着能让付承重给大家支个招儿,今后的生计该如何维系下去。老哥们中有个叫猴三的,忍不住骂骂咧咧。付承重劝慰着他,谁希望企业走到破产的边缘呢?要说憋气,付承重更是窝火。
整整一下午,付承重都在同几个老哥们商议如何进行自救的问题。老哥们几个干车工出身,都有着一身好技术,只要大家肯吃苦,也不愁挣不上饭吃。付承重面对蔫蔫巴巴唉声叹气的老哥们,不忘鼓励着大家。
同事老钱愁眉不展,他发愁的是儿子每月四千元的房贷如何还?老张急得是老伴已经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又没劳保,很多治疗费和药品又不在农合报销之列,他已经无力承担昂贵的医药费了。老哥们几个纷纷在他的面前诉苦,付承重目前虽还没有房贷压力,那是因为至今他还没有为儿子买房,大伙身上的压力感他却能感同身受。作为男人,作为家庭的顶梁柱,他何尝不清楚当家的苦。
付承重想起两天前参加的工友老牛头的葬礼。老牛头咽气那一刻,还念叨着没有还完的房贷,儿子单位效益不好,儿媳妇靠卖菜为生,孙子孙女上学、入托都需要花钱,儿子的房贷不得不由他帮着偿还一部分,那种勒紧腰带过日子的生活,老牛头每天都得艰难面对。
面对生存压力,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付承重决心给大家找一条活路,也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挣多挣少无所谓,只要先活下去。他利用自己是上届市人大代表的身份,找到了几个社区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社区书记很认同付承重的想法,联系了一些公益岗位,在部分社区内圈定了服务区域,很快由十几人组成的社区维修服务队宣告成立。
付承重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党员,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带领着大家去克服困难,实现自力更生。电视台记者很快捕捉到了付承重成立的下岗职工社区服务队的信息,并对他们进行了大张旗鼓的专访。电视台一经报道,又有不少社区主动联系了付承重,承诺提供更多的服务性岗位让下岗失业人员到社区服务。付承重成立的社区服务队,经过短暂的培训,主要从事一些诸如维修、看护、水暖、保洁、安保之类的服务性工作,人员也从最初的十几人很快扩展到六十多人,解决了很大一部分需要帮助的下岗失业人员的再就业问题。
付承重虽然不是昔日工厂里的领导,但他却替领导操了本不该属于自己去操的那份心。李大花在付承重忙着为工友们整天找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心里又急又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替别人瞎操心。急归急,这也并不是说李大花并不同情他们,每一个下岗失业的人,李大花都会为他们惋惜和难过。
单位倒闭后,付承重每天早晨或步行或骑着那辆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车要到工厂附近转一遭,他对曾经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工厂是有着极深的感情的。当昔日的繁华不再,目之所急之处荒草凄凄皆尽荒凉时,他禁不住流下了悲伤的泪水。作为曾经的一员,在这座现代化的工厂里,他见证了企业的辉煌,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付承重的心在流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企业会落到今天破败不堪的地步?他实在想不通,也很难想得通,面对依然挂在门口显得孤零零的厂牌时,除了一声叹息还是叹息。
8
玲花的预产期还有不到两个月。玲花娘一大早打来电话,接电话的是留流,玲花正在卫生间。玲花娘在电话里说,她想跟老伴过来看看玲花,顺便催催生。按家乡的风俗,闺女快要生孩子时,娘家娘是要亲自登门催生的。
结婚三年来,玲花之所以要孩子晚了些,主要是玲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后来经过中医调理,玲花还是怀上了孩子,这让玲花异常欣喜,她一直担心,如果自己的身体老是不好,上天会不会剥夺了她做一个母亲的权力?如今,这种担忧显然已成为多余,她很快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为此,她深感骄傲,她愿与世界上每一个她熟悉抑或熟悉她的人分享这份快乐。
留流告诉刚从卫生间出来的玲花她娘要来。玲花只是 “嗯”了一声。玲花的身体已明显凸起并感觉有些沉重,吃饭的时候会有妊娠反应,最见不得油腻,最想吃的是一些酸的东西。李大花想,玲花想吃酸是好事,都说酸儿辣女,玲花头胎生下的一定会是个带把的宝宝。作为家中长子,李大花一直希望玲花能给她生个大胖孙子,这一天她已渴盼许久。
李大花催促留流赶紧去超市买菜买肉,正巧今天是礼拜天有的是时间,一定招待好亲家公和亲家母。留流近前抚摸了玲花隆起的肚子,跟她开了个玩笑,“我觉得现在得考虑给儿子取名的事情”。玲花撇了撇嘴,“男女还不知道呢,咋取名”?留流认真地说,“干脆叫首付吧”。 “小样,看把你得瑟的,你是想买房想疯了,连给孩子取名也联想到房子。你的意思是让儿子生下来就替你付首付不成”?玲花被留流无厘头的一番话逗笑了。
李大花打开冰箱,将仅剩的七八只海参拿了出来。玲花怀孕后,李大花特意去专卖店给玲花买了些海参让她补补身子。玲花对婆婆的关心十分感动。李大花对玲花说,今天奢侈一把,你爹妈来不是外人,咱中午就把这些海参炖了,给你爹妈下酒。赶明儿妈再给你去买一些回来。
玲花想制止。玲花说,这几只海参还是留着你给公爹吃吧,今后也不要再为她买海参了,那么贵,不如积攒点钱,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李大花是一个过日子的人,一辈子省吃俭用,唯独在儿媳玲花怀孕这件事上让她决定要不惜本钱。她给玲花买的这些海参,虽不是价格最贵的,但在玲花看来,这已足够了。每次玲花在吃婆婆做的海参时,总会推让着让婆婆李大花也吃一只。李大花总是佯装自己已经吃过了,其实李大花至今连海参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婆婆也是娘,玲花觉得虽然眼下不是自己的娘在身边照顾自己,但婆婆的爱一点不比娘的爱少。
留流买菜回来刚放下东西,就给妹妹贱贱打了个电话。贱贱告诉留流,正巧中午要带一个人回家,但她并没告诉留流她想要带回家的这个人是谁,就挂断了电话。付承重此刻还在社区服务,他得知中午亲家公亲家母要来,就准备回家。
贱贱进门时刚好十一点。身后跟着一位陌生的男孩。
李大花有些讶异,有些嗔怪,她一把扯过贱贱来到卧室关紧了门,压低声问,“死妮子,好大胆子,不打招呼就敢擅自将男朋友领回家,你也不选个时候,偏在这种时刻凑热闹”。贱贱说,现在不领他来见你们,恐怕要等到一年以后了。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李大花满腹疑惑。
“楚芝芙后天要去南疆学习,一去一年多,你说,今天我带着他来咱家让你们相一相难道不好吗”? “嫂子她爹妈来我也是刚听我哥说的,这不正巧吗,你们也不用额外准备饭菜,可谓双管齐下”。贱贱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李大花亲自给楚芝芙倒了茶水,仔细地端详着他,李大花越看这个楚芝芙内心越欢喜,这个“毛脚女婿”完全符合她的择婿标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聪明伶俐。
玲花跟楚芝芙打了招呼,楚芝芙彬彬有礼地喊了声嫂子。玲花立刻对这个楚芝芙产生了好感,内心啧啧着,贱贱这丫头眼光的确不错!
贱贱逗大哥留流,“你觉得你这个未来的妹夫咋样?不满意的话现在退货还来得及。”。玲花笑的时候,仿佛忘了腹中一直踢蹬不停的小宝宝,这才止住了笑声。
留流瞪了贱贱一眼,怒嗔她“没正形”!留流示意楚芝芙吸烟,楚芝芙说,不会。但他还是掏出了一盒烟打开后递了一支给留流。这是男人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
9
付承重满脸愉悦地走进了家门。
李大花刚才借故打酱油,其实是在外边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早点回来,儿媳玲花的爹娘要来,闺女贱贱的男朋友也已登门。
玲花接到了母亲再次打来的电话。留流马上下楼去迎接。付承重在跟楚芝芙说着话。贱贱说,不如我们一起下楼去迎嫂子的爹妈,那样显得更尊重些。
玲花的爹妈每次来到这里,最怵头的是爬楼梯,每次爬楼梯都免不了唠叨。玲花娘话中有话、含沙射影的意思其实再明白不过,说白了就是嫌玲花的婆家没有给玲花买上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李大花预料到亲家母这次同样会提及房子的事情。显然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席间,玲花娘果真提到了房子。玲花娘说,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你们一大家人还挤在一起住,这样住起来多不方便,是该到了认真考虑房事的时候了。
“攒钱不可能买房的,买房就不能怕贷款,生活有压力才能有动力”。玲花娘不愧是退休教师,看似对人生大彻大悟,话一出口便一语中的。付承重和李大花两口子殷勤地为玲花的爹妈夹菜、敬酒。一直没有说话的玲花爹借着酒劲终于说话了。玲花爹说,我看不如这样,你们家出个首付,我们家也赞助一点,剩下的部分你们家再想办法去银行贷款,这样也算给我闺女一个保障。
玲花不想让爹妈在这个时候谈什么房事,忙示意留流介绍起贱贱的男友楚芝芙。这样话题便可以从房事上转移到贱贱和他男朋友身上。
李大花抢先介绍楚芝芙是贱贱刚谈的男朋友,今天第一次登门,赶巧遇上了你们。楚芝芙站起身毕恭毕敬的跟两位老人鞠躬、敬酒,玲花娘禁不住夸赞楚芝芙有礼貌、懂规矩,并夸他长得不难看。贱贱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玲花责备娘不会说话,哪有这样夸人的,什么是不难看?到底说人家长得好看还是难看?还当了一辈子语文老师呢。玲花之所以这么圆场,主要是弥补老娘刚才的那句在她看来不太体面的话,至少可以化解楚芝芙的尴尬。玲花娘嬉笑着接过了话茬,“俺闺女说得对,小伙子长得是够帅气的,起码比留流强一大截”。留流一愣,尬笑了一下。玲花剜了娘一眼,玲花爹也斜楞了她,玲花娘这才不出声。贱贱这时神补了一句,我嫂子对我哥蛮好的,您放心好了。玲花娘脸一红,讪笑起来。
话题扯到了老二才旺身上。玲花爹说,“听说你家才旺上班了”?
“对”!付承重答。
“在哪上班”?
“聊西市”。
“干什么”?
“负责园林设计”。付承重有些自豪。
“挣得多吗”?
“还行”。付承重应和。
“准备在那边买房”?
“看情况再说”。付承重答。
玲花娘说,“两个儿子,就得买两套房”。玲花爹妈绕来绕去又绕回到房子上。这令玲花哭笑不得。酒过三巡,玲花爹拉起付承重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老弟,不是吹,留流和玲花买房的事,我是不会坐视不管的,我就这一个闺女最小,她的事就是我们全家的事,无论你家多困难,房子的事拖不得”!付承重只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喏喏着。
很多时候付承重甚至不愿当爹。当爹除了责任与压力有什么好的?但是,既然当了爹,这种责任即使想要逃避也是逃避不了的,这一点他很清楚。因为,他也不会选择逃避,他已经无路可逃。
玲花爹已经有些过量,玲花扶他到卧室休息,玲花娘紧随其后跟了进来。玲花娘关上门从包里掏出一大叠钱,附耳小声说,“这钱是催生的,一万块,你好生放着”。玲花不想接娘递过来的钱,玲花娘硬是将钱塞进玲花枕头底下,“这钱你可千万不能让你婆婆知道,她这人鬼精得很”。玲花就笑,她笑娘的小心眼和小家子气。玲花笑着笑着就哭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付承重、李大花、贱贱和楚芝芙四个人。留流说到楼下透透气,付承重知道他是借故去楼下吸烟。贱贱说,今天二哥要在就好了,顺便替我长长眼。李大花提议贱贱给才旺打个电话,告诉他男朋友今天登门了。
“他算得上什么贵客”?贱贱嗤嗤笑着,“充其量他只能算是一个非正式男友”。
付承重示意贱贱不要胡说八道,要尊重客人。
贱贱摸起手机跟二哥才旺视频。
开通视频没几秒,才旺挂断了。贱贱又开了几次,数次都被才旺挂断。很快,才旺回了信息:正在开会。贱贱凑到爸妈和楚芝芙面前,示意他们抬起头,随着咔嚓的一声,贱贱摁下了手机快门,一张自拍照发给了二哥才旺,随后附上了一段说明。
五分钟后,才旺又回了信息:小伙子帅气、阳光、睿智,好眼力!贱贱回复:yes!祝福我们吧。又十分钟后,贱贱再次收到二哥的信息:等哪一天回去,一定跟这位未来的妹夫好好聊聊,好好喝几杯。贱贱回复:即使你大后天回来,恐怕你这位未来的妹夫早就赴南疆学习了。
10
买房的事再次提上家庭议事日程。
那天傍晚刚吃过饭,付承重将留流和玲花叫到身边。付承重说话的语气有些严肃,“我还是决定给你们买房”!
茶几上摆着一个用花布裹着的铁盒子,李大花打开盒盖取出了一叠纸,那是码放整齐的十几张存单,应该说这是付承重和李大花几十年来积攒下的几乎全部家当。李大花将这些存单推到玲花与留流面前,“喏,就这些,你们拿去”。“你们数一数,总共五十四万一千九百七十二元,当然了,包含未到期的利息全部计算在里面”。付承重平静的说。
“给你们买房我和你妈是认真的,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钱给你们作首付,你们再去银行贷些款”。付承重的手似乎有些抖动。
玲花执意不肯收下这些存单,推辞着。付承重说,“我已打算去一家社区当保安,一个月也能挣两千多块钱,正好贴补一下你们”。
那晚,玲花和留流都没睡好。这笔巨款可以说是爹妈一辈子的血汗钱。如果自己用来买房,父母今后老了怎么办?才旺结婚、买房的钱又从哪来?贱贱婚嫁的钱从哪里出?留流觉得,不能因为自己买房的事断送掉爹妈晚年的幸福。一旦他们手中没有了任何积蓄,有病有灾了该怎么办?留流跟玲花权衡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将这些存单退还给爹娘。房子的事先不着急,以后条件好了再考虑买房也不迟。打定主意后,玲花将婆婆给的存单又亲自交还到了她手里,玲花的这份孝心与体恤,直感动得李大花落下了眼泪。
纺织厂虽然效益不太好,但毕竟是一个大厂,只要经营管理的好,还是有着一定的发展前景的。留流一度对这个厂是满怀着信心与希望的。厂长前不久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准备响应号召,到国外办事处去从事技术指导支持工作,时间三年。
下定去驻国外办事处工作的决心是很不容易的。父母年纪大了,妻子面临生产,经济基础薄弱,时间跨度较长,居家路途遥远,未知因素很多。当一系列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翻腾的时候,他犹豫过、苦恼过,以至于这种纠结的心结缠绕在他内心十多天都没有最后下定去留的决心。也许,这是一次改变他命运的绝佳的机会,驻外工作丰厚的待遇毕竟对他是有着非常高的吸引力的,他想到了房子,用不了几年,他甚至不用父母资助就能买得起属于自己的房子,给玲花及孩子一个幸福的家。一直以来,这种买房的欲望支撑着他不懈地去努力。留流去国外工作,玲花的心里当然是矛盾的,她希望他去,又舍不得他去。
11
作为最佳人选,厂长当然希望留流能去。厂长深知留流的家庭情况,让他尽快拿主意。
付承重和李大花虽然也顾虑重重,并不十分情愿留流出国工作,但也没有再过分的阻拦留流出国的意念。
留流出国后不久,儿子降生了。玲花第一时间将好消息告诉了留流。其实,在国外工作的每一天,留流都在无时无刻牵挂着他们。
出国前,留流跟玲花商量好了孩子的名字。无论男孩女孩,一律叫付乾坤。留流没事的时候喜欢翻看字典,这个字眼他是在康熙字典上看到的。留流觉得乾坤这个名字大气,加之名字前面的姓氏“付”字,寓意人生的乾坤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家中添丁,头胎又是个男孩,付承重脸上笑眯眯的。这是他们老付家的大喜事。付承重忍不住给那些老伙计们报喜,逐个给他们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自己当爷爷了。
玲花半个月后出院,出院那天,娘家人几乎全来了。眨眼到了孩子满月,付承重将孙子的满月酒摆在了市里一家四星级酒店。才旺专门请假回来招待嫂子的娘家人,并郑重地给了大嫂玲花一个大红包,那是他给侄子的一个见面礼。
贱贱的红包也是不菲。贱贱说她当姑了,有娘家侄子将来可以为他撑腰了。
12
付乾坤半岁时,玲花迎来了一个坏消息,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晴天霹雳。一场意外,付留流为了抢救集体财产,不幸在国外遇难。
半个月后,付留流的骨灰空运回国。
付承重难以承受老年丧子的悲痛与重压病倒了,他从此失去了儿子,儿媳失去了丈夫,孙子失去了爸爸,岳父岳母失去了女婿,弟弟妹妹失去了哥哥。付承重一下子病倒了并且病得不轻。李大花其实在三年前就诊断出了乳腺癌,目前也已濒临晚期。留流的离世,就像是在她的伤口撒上了一把盐,加剧了她的病情。李大花后悔的是当初没硬下心来及时拦阻住儿子留流去国外工作。留流要是不去国外工作,也就不会死于那场意外。虽说他是为了抢救集体财产而死,厂子里给按照工亡标准处理了后事,即使赔付再多的钱也不能使人起死回生,摆在她眼前的只能是是血淋淋的现实。
李大花住院了。
李大花被安排在付承重同一间病房里,那样可以方便照顾。才旺和贱贱不得不请了长假伺候爹妈。
李大花于三个月后闭上了眼睛。这次她的病情突然加重,痛失爱子是很大的诱因。三年多来,她一直咬牙隐忍着自己乳腺癌的严重病情,她担心的是怕钱花光了病也根除不了,索性隐瞒了病情。付承重之所以一直未下给留流买房的决心,就是顾虑到老伴李大花的病情,可他又不能讲给他们听,他宁愿自己隐忍着内心的巨大苦痛,也没有将李大花的病情透露给任何人,这是李大花再三恳求他一定要为她保守好的“秘密”,李大花甚至拒绝和放弃治疗,她每天其实是强忍痛苦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私下里只是吃点药维持着自己生命的存续,内心该是多么的强大。
婆婆出殡那天,玲花抱着儿子乾坤在坟茔前哭得死去活来。两位亲人的相继离世,给了玲花沉重一击。玲花似乎已经哭干了眼泪。吃奶的孩子每次咀嚼着她的奶头的时候都会饿的哇哇大哭,玲花已经很久没有奶水了,乾坤需要用奶粉和辅食养活。
13
家庭的变故,贱贱本来计划好了的婚期只好一拖再拖。
有关付留流工亡赔偿问题,社保局那边也很快将赔偿金划拨到位。
面对烫手的这一百多万元巨额赔偿,玲花的心刀搅一般。她已经计划好了,等孩子稍大一些,等公公病情稳定了,自己搬出去租房住,这套房子留给老二才旺,他更需要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玲花回到了娘家。
娘怜惜地对玲花说,“闺女,娘的家今后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娘和你几个哥哥姐姐都不会嫌弃你”。玲花抱着娘大哭一场。娘说着说着竟也忍不住大哭起来,“玲花呀玲花,你咋这苦命哩”?
在娘家住的那段日子,玲花不放心家中的公公,尽管公公有贱贱跟楚芝芙照料,她还是牵挂着他们。玲花告诉母亲,自己得回去看看公公,要亲自照料他。留流走了,婆婆也走了,万一公公再有个好歹,那可咋办?玲花娘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一个劲的抹着眼泪。
晚上一个人的时候,玲花哄着孩子自言自语,她告诫自己,无论将来生活得多么艰难,这笔钱的一部分留给公公用来养老,另一部分留给孩子,到时供孩子将来上大学、买房、结婚。
留流周年忌日那天,儿子乾坤会说话了。玲花带着乾坤来到了留流坟茔前上坟,荒草凄凄,乾坤望着爸爸的坟头,奶声奶气的叫个爸爸不停。乾坤叫着叫着就哭了。在场的每一个家人、亲戚全都泪如雨下。当时的场景,即使石头人也是会落泪的。
留流的坟茔在婆婆李大花的坟茔前面。娘儿俩的坟茔紧靠在一起。玲花摆好供品,先是给婆婆李大花的坟头烧了纸钱,接着又在丈夫留流的坟前烧了纸,并将带去的白酒浇奠在地上。白酒是留流生前最爱喝的那种酱香型老酒,玲花还给他摆上了一盒好烟。眼泪几乎快要哭干了,才在贱贱和才旺搀扶下很不情愿地离开留流的坟茔。
此后很长时间,玲花不愿再提及房子。在她看来,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相对于房子,人的生命在任何时候都更加脆弱,更加弥足珍贵。在这个超现实、低欲望时代,人生真正的幸福其实是活着与站立。令她不明白的是,明明自己想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的要求并不多高,为什么命运却偏偏那么无情的捉弄了她?
玲花决心从失去亲人的阴影中尽快地走出来。未来她还有很长的路需要自己去走。至少她不是孤独的,所幸的是,她还有儿子付乾坤相伴,虽然眼下儿子还很幼小,但至少那是她活下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