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小觑那头驴

毛驴在乡下司空见惯，能驾辕耕地拉磨载货。多年以前，农户们将它视作宝贝，尤其七八十年代，村里的拖拉机还不太多，毛驴的作用不可替代，一个村庄养驴的家庭不少于三五十户，毛驴肩负着重要的角色，承载着繁重的任务。清晨傍晚，一声驴叫，往往会引来共鸣，登时响彻整个村庄，村里的老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清脆的嘶鸣，近前给它们搁一把青草，安抚它们一下，便会很快安静下来。

即使几十年后的今天，毛驴在农村已很鲜见，但还是在有的少许村落里或乡间小道上偶尔能见到一两头驴的。这也难怪，很多村庄都搬迁了或者正在面临着搬迁，即便村庄不搬迁，毛驴的作用其实也不大了。农田的春耕秋收、拉货载货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各种机械化的设备完全替代了毛驴，可以说毛驴已经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我所在的村子当年就有不少人家养驴，还在我很小时，最先认识的动物中除了鸡鸭鹅狗猫，就当数毛驴和黄牛了。黄牛体大笨拙，行走缓慢，毛驴体态轻盈、行动敏捷。毛驴与黄牛除了体态的悬殊和不同之外，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感觉它们都有着四条腿，既然是牲畜，也就觉得它们之间没什么大的区别，都是为人服务的。

正是八九岁、十多岁爱惹祸的年龄，一大帮孩子每天放学后除了打架总是闲得无聊，老想着搞点破坏寻求刺激，在狗都嫌的年龄，熊孩子们如果每天不祸祸别人家点什么心中会觉得不那么愉快。在一众熊孩子当中，当然也少不了我。玩什么呢？捉迷藏、丢沙包、打水仗早就毫无新鲜感。“孩子王”三孬提议说，咱们不如玩驴吧，每个人从树上折根树条，照着驴屁股抽打，看毛驴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这一提议竟然得到大家的积极响应，一个个看上去那样的兴奋，殊不知这也为我们今后的玩耍和无知埋下了祸根。驴主人告状后，家长将我们一个个提溜回家轻则痛骂一顿，重则挨上几脚，我就属于经常挨家长几脚的那一个。

一个周末的午后，十几个小朋友在村中央的小河汊里洗了澡，又不愿回家去，在听到一声驴叫之后，三孬就把打毛驴的想法告诉了大家。我们率先挑选的人家是大队书记家的毛驴，他家的毛驴拴在离他家大门偏远的枣树林里，这片枣树林离小河汊较近，书记家的毛驴就成为了我们首选的目标和打击对象。起初我们用弹弓打，后来觉得不过瘾，就拿着树条近前朝着驴屁股抽打。三孬规定，每个人打驴屁股三下，谁不打或者打得不准不疼就抽谁的屁股。三孬带头打了驴的三下屁股，毛驴忍着疼痛只顾闪转腾挪，不时地发出叫声。大家排着队打书记家的毛驴，虽然都怯怯的，害怕一不小心被毛驴踢着，但还是壮着胆子禁不住怂恿和猎奇的心态跃跃欲试。轮到我时，我多少是有些怯意的，生怕被驴弹，因为我分明看到，三孬在最先抽打它时，毛驴显然是被激怒了的，尥着蹶子嘶鸣不止。更为好笑的是，三孬便抽打毛驴屁股，便恨恨地对毛驴说，打得就是你，谁让你家的主人是大队书记呢，就打你！该打！我不知道三孬为何对着大队书记家的毛驴那样愤恨，看上去是在打大队书记家的毛驴，实则像是在抽打大队书记的屁股。直到多年以后，我偶然想起这件事，才听说是三孬他爹因为宅基地建房的问题同大队书记闹得很不愉快，三孬他爹说大队书记仗着有权欺侮他们家，故意给他们划了一处不好的宅基地，这件事情就给幼小的三孬心灵上平添了一道阴影，难怪三孬那么仇视。

在三孬不断怂恿下，每个人都抽打了大队书记家的毛驴，我不是最后一个抽打的，最后抽打大队书记家毛驴的是金宝，也是个倒霉的小子，本来金宝胆子就小，还没靠近抽打，就一不小心被那头毛驴尥起蹶子踢了一脚，幸好没有被毛驴踢到裆部，只是将金宝的腿部踢破了，毛驴的劲看来真的不敢小觑，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一头忍无可忍的毛驴被激怒后发脾气时的样子，心中难免倒抽几口凉气。

金宝是三孬的堂弟，见金宝被书记家的毛驴踢了一下，不由得火冒三丈，索性新仇旧恨一起算，顺势从树上又折了根粗硕的枝条，狠命地朝着驴屁股猛抽。三孬再次抽打书记家的毛驴时，毛驴一下子挣脱了缰绳，旋转身子冲着三孬撞来，一下子将三孬撞倒在地。三孬的头部不小心被地面的石块咯破，连疼带吓哇哇大哭不止。书记家的毛驴朝着书记家狂奔，书记的媳妇听到是自家的毛驴叫唤，忙冲出家门。我们一帮小孩围着地上躺着的三孬不知如何是好，几个胆小的早就撒丫子回家藏了起来。

大队书记和书记媳妇扯住了自家毛驴的缰绳，牵着毛驴复又走进了枣树林。大队书记说，你们一帮小混蛋打我们家的毛驴不是第一次了，如果还有下次，一定会告诉派出所将你们抓起来，让你们连学校也去不成，你们信不？大队书记的话还是有几分威严的，我们知道他是在吓唬我们，当然也信他的话。在我们村，最大的官就是大队书记，我们见过最大的官也是大队书记，他的话我们怎能不信呢？跑是跑不掉的，大队书记说，怎么办吧？你们一个个说说，说得好的话，这次饶了你们，态度不诚恳就要告诉你们的父母，小心回家挨打。我原以为三孬会承认是他带头打了大队书记家的毛驴的，没想到关键时刻这小子一点都不地道，竟然言之凿凿地说是我带头领着小伙伴们打了书记家的毛驴。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算是百口难辨，又不甘心受到三孬的诬陷，忙进行争辩，就是三孬使得坏，不是我！我甚至急得哭出声来，这也是由于受到了三孬的蛊惑，长这么大做得第一件坏事蠢事。

书记媳妇还是挨家挨户告诉了我们的家长，也就出现了挨揍的场面，每个小伙伴均未能幸免于家长的临门一脚，毕竟碍于书记媳妇的面子，当着她的面惩罚我们，也算说得过去。此后，三孬再发动我们去抽打谁家的毛驴屁股的时候，虽然也曾心动过，但还是跟随的多参与的少，调皮归调皮，倒是多加了几分小心。三孬这家伙不厚道、爱推卸责任倒打一耙还是将阴影烙在了我的心坎上。再说毛驴是无辜的，我们又何尝总去招惹谁家的毛驴呢？

多年以后，我这才领悟到，原来毛驴也是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和自己的生活习性及脾气的，我们应该善待它。

邻居大娘在推碾，她熟稔地套好毛驴拉磨磨面粉，那时乡下火磨不是没有，村民们为了省下电费钱，往往会在石碾上碾磨五谷杂粮，家中有毛驴的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至少可以省下不少力气。我家是不养毛驴的，娘在推碾时，往往会沾上左邻右舍的光，别人推完碾了，顺便给我们推一下。以往推碾，我总是会帮衬着母亲，用一根木棍插入碾盘的铁孔里，使出吃奶的力气推碾，大石轱辘转动一圈费劲得很，看到别人家推碾套上毛驴就很羡慕。邻居家的毛驴给我们家拉磨时，我每每看在眼里，却心生很多的悔意，觉得以前不该抽打毛驴，毛驴多么忠厚可爱呀，它任劳任怨、无怨无悔、默默无闻地在磨道里低头拉磨，也只不过给它一把草，就能很不惜自己的力气。

随着年龄增长，加之以后逐渐懂事了不少，我对毛驴的好感与日俱增，发誓以后再也不随意抽打别人家的毛驴了。

舅舅家养着一头毛驴，走亲戚时，我总喜欢去亲近它，尝试着跟它交朋友，它是那样的温驯，像极了绵软的小姑娘，竟然没有一丝脾气。后来，跟父亲提及小时候给他惹过的所有的祸时，父亲说，毛驴看上去很老实温驯，但你也不能随意地去欺侮它，其实它跟人的习性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比如，你不强迫它，你不招惹它，你不抽打它，它就是它，对你也毫无敌意。你若激怒它、虐待它、挑衅它，它也是有脾性的，甚至在激怒之后脾气大得很。父亲的这番话显然是得到过验证的，三孬激怒书记家的毛驴被毛驴一头拱到地上撞得头破血流就是很好的明证。

参加工作走上社会后，面对众多的人和事，面对生活中的烦恼和工作的压力，面对父母的谆谆告诫与教诲，我成熟成长了许多。父亲的话语至今萦绕耳畔：做一个老实人、实在人，凡事懂得沉默，学会收敛锋芒，做到谦逊戒躁，只管脚踏实地干好自己的事情，脚踏实地做人处事才是为人之根本。毛驴虽说是牲畜，但它的本质是勤劳的、良善的，你只要不主动挑衅它，它也就不会主动找你的麻烦。换言之，一个人可以有自己的性格脾气抑或个性，但这是有个重要前提的，人与人之间懂得相互尊重，人也要懂得尊重动物，动物不会说话，但并不代表它没有任何个性。

比如，一只忍无可忍的驴，它一旦受到外界的霸凌与攻击，必然会做出自己本能的反应。驴，有着属于自己的驴脾气。不仅三孬要牢记一辈子，每个人也要牢记一辈子。

驴，除了不会说话，其实什么都懂。

人生，除了沉默沉稳和必要的豁达练达，不招惹是非，隐忍自己则是必修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