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敬与感动

我是看到媳妇留在餐桌上的字条后才不太情愿地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的。媳妇特别交代，一定要绕开菜市场旮旯角里那个瘸腿老头的菜摊，打死都不能买他家的菜，太贵！

那个周末的上午十点，我来到菜市场时，正赶上人多。由于晚上熬了一个通宵写材料，早晨起得就有点晚，索性睡了个自然醒。下楼时，感觉精神有些恍惚，毕竟很久没有熬夜了，乍一熬夜真的不很习惯。我不由得喟叹，五十岁看来是人生的一大坎，没有什么服不服的，看来是有点老了，不服不行。

我溜达着漫不经心的来到了菜市场，一路上没少跟小区里熟稔的老头老太太们打着招呼，我感觉我唯一与他们不同的是，他们除了年纪比我大，同样是买菜，老头老太太们特别喜欢挑三拣四、斤斤计较。我只要看好的菜蔬，从来都不打价任凭人家要多少给多少。邻居阿婆出了名的会过日子，小区里挂了号的“铁算盘”，退休前她在企业干了一辈子会计。就因为我买菜从不讨价还价，邻居阿婆没少在媳妇面前告我的“黑状”，说我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家里的经济大权不能让这样的男人掌握。

有几次遇见跟邻居阿婆一起去买菜，每次买菜，邻居阿婆不跟卖菜的小贩吵个天翻地覆就不罢休，属于一次沾不了光就吃亏一辈子的人，菜市场里几乎所有卖菜的小贩都对她怵头得很。记得有一次邻居阿婆认为菜贩给的菜不足称，把菜贩告到了市场管理部门，她这么一折腾，对有些不法菜贩也的确起到了震慑作用，以前，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个菜市场挨过宰。

媳妇自从邻居阿婆向她告过我一次“黑状”后，我每次去买菜总忘不了千叮万嘱。经常来这里买菜的人都懂得一个道理，小贩往往杀熟，有经验的老人常念叨，别看他们笑得挺甜，得防着点。对此，我只是笑，偶尔也会生发出一阵感慨，要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落下个这样的名声，更何况不一定所有的菜贩们都是那样的人。

我只要去菜市场买菜，只会冲着一家菜摊买他们家的菜，这么些年来，几乎都是这样。紧邻这家菜摊的另一个商贩私底下问过我多次为什么一直以来不买他们家的菜？面对摊贩的诘问，我竟然回答不好。我买菜的那个摊贩他是一个腿瘸的残疾老人，在他身旁，常年还跟着一位失明的老人，那个失明的老人是他的老伴。我平生最看不得弱势的老人，所以也许出于一种同情的缘故，总想买他家的菜。瘸腿老人卖菜时，老伴会默不作声地在一旁摸索着捋着韭菜。

跟卖菜的老人熟稔了，只要看到我走近他的菜摊，老人便能预料到我要买些什么样的菜，他家的菜很全，成色不错，老人说，菜好就是好，别人买不还价，你经常照顾我的生意，每斤菜可以让你一毛。

老人每次给我称菜，那只残疾的瘸腿看似很不灵便，他只是习惯了，我却动了恻隐之心，他称菜时，我无心去看他的称，事实上，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过人家的称，我为什么非要看人家的称呢？除了不信任，还能说明什么？这次买菜，我的心思和好奇积聚到了老人那条瘸腿上。这个问题是萦绕我多年想问而一直没有问也不敢去问的一个问题。我甚至觉得，老人的这条瘸腿，一定藏着什么故事，并且一定也很悲壮。我想弄清原因，哪怕老人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一个搪塞的理由，我都能轻易地会去相信他。可是我觉得并没这么简单。

我买了老人的韭菜、芹菜和几只莴苣后，又称了三斤西红柿，老人算完帐我付了款，旁边的菜贩私底下嘟囔个不停，我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他还是快速地躲开了我的目光，尽管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很可能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清单上的菜一样不少的买好了，临走时，失明的老太太支使老头非要塞给我几只鸡蛋，并说是她养的鸡下的蛋。我哪能要老人的鸡蛋呢？老太太说，孩子，这么些年了，就你买我家的菜次数最多，我虽看不见你，不认得你，但我能感觉得到你很心善，也从不讨价还价，真难为你了，我们家要不是遇到难处，也不愿意斤斤计较。老人欲言又止，当我一再追问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处时，老太太竟然被老头的一声斥责喝住了，老太太的眼角噙满了泪水。

面对这样的两位老人，我不好再说些什么，除了廉价的慰藉，面对对弱弱的他们，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我离开老人菜摊回家的路上，蓦然间觉得手中拎着的菜沉甸甸的，满脑子里都是那位瘸腿大爷常年在风里雨里守摊卖菜的画面，还有那位失明的老人眼角噙满的泪水，我真的不清楚他们遭遇了什么。后来要不是一位经常逛菜市场的老人告诉我卖菜老人的经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卖菜的老人竟然还是一位英雄。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是为保卫祖国西南边陲的一次激烈的战斗中失去了宝贵的一条腿，才落下的终身残疾。老人拒绝了国家的安置，甘愿回村当了农民，在乡下一干就是一辈子。后来，老人还把儿子送到了部队，老人的儿子在一次执行消防任务中不幸牺牲了，从此，老人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去年，村里组织体检，瘸腿老人查出了肺癌，孙子半年前从大学里参军去了部队，老人宁肯有病不治拖着病体也要积攒下每一分钱，他们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刚去了部队上的孙子。孙子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八九岁时，母亲死于一场事故，从此，孙子一直跟着老人长大。

一路上我的心情格外地沉重，那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甚至在菜市场备受欺侮的卖菜的老人的形象想不到会如此高大。他不仅坚持卖自己生产的良心菜、放心菜，而且还一直乐观地生活，我不敢想象他遭受过的几乎所有的苦难，我只感觉到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洪流将要喷涌而出。

临近正午，媳妇从娘家回来，媳妇问我买菜的情况，我给她讲了卖菜老人的故事，媳妇的眼角竟也润湿了。

此后再去菜市场买菜，媳妇一改往昔转遍整个菜市场货比三家价压三家的做法，直奔瘸腿老人的摊位而去。同媳妇一起买菜的，当然还会有更多的人，不为别的，就为着一份崇敬与感动。而我，一直是那个经常光顾老人菜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