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有只瓷瓶,早些年脖颈处打上了几只焗钉,有焗钉的地方被抹膏抚平,不仔细看几乎很难瞧得出什么迹痕。
这只看似普通的瓷瓶,当年因我贪玩,不小心将它从条几上触碰到椅子上。万幸的是,那只瓷瓶险些滚落到地上,瓶口至脖颈处裂成了两半。
闯祸之后,我着实吓得不轻。父母听到响声,赶忙从院子里冲进堂屋,当他们看到是那只瓷瓶倒在了椅子上时,母亲当即察看我的手是否被扎破了没有。见我抿着嘴不吱声,也没有见到我的手留出血来,母亲这才放下心。母亲安慰我,没事的,没伤着人就好,不就一只破瓷瓶吗,扔了算了。母亲安慰我的同时,虽然父亲也察看了我的手,但我分明地感觉到,父亲当时脸上的表情顷刻间有些凝固。说不清是斥责还是嗔怒,总之说话的语气里夹杂着嗔怪与惋惜。父亲小心翼翼地捡起了破了的瓷瓶,口中嘟囔着,这么珍贵的东西,竟然不小心被你给打坏了。从小我惧怕父亲的威严,情知自己这次闯祸不小,竟然不躲不闪主动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父亲扬起的手臂并没落下。父亲对母亲说,先收起来吧,等焗瓷的老李头哪天再来村里,想着请他给焗个瓷。
那年,我刚满八岁,记忆中,那是我第一次闯祸,以至于父亲气得想要揍我。
这只瓷瓶其实是有来历的。父亲当民办教师的第三年,去学校的路上,路过集市,一处地摊上就摆着那只瓷瓶。父亲蹲下身,仔细地打量着那只瓷瓶,它小巧玲珑,瓶口精致细腻,瓶身上画着荷花还有几朵莲蓬,父亲竟有些爱不释手,后来一再讨价还价,咬牙以12元的价格狠狠心买了下来。要知道,当时父亲每月的工资才8元钱,在生活都很困难的情况下,父亲不惜拿出全部积蓄,甚至还借了别人的几块钱,这的确是需要些勇气的。父亲拿着那只瓷瓶回家的时候,母亲还是跟他吵了一架。
七十多岁的老李头来村里走街串巷焗瓷时已是半年以后,隐约记得那天是星期天,一个酷热的大夏天的下午三点多。当时,很多人都在村头的大坑边纳凉,由于刚下过几场雨,大坑中蓄满了水,看上去有些浑浊,惟有芦苇丛青涩着身子挺立在水中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父亲听说老李头来了,忙将他请到家中,拿出了用一块碎花蓝布包裹的那只破了的瓷瓶,放在了老李头面前。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似乎对老李头很感兴趣,纷纷围拢到我家院子里,大家都想看老李头焗瓷。
老李头戴着老花镜,一副焗瓷的挑子的两头是两只轻便的木箱子,箱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等他将用具全部摆放出来之后,他这才接过了父亲递过来的瓷瓶,反复地打量着那只瓷瓶,禁不住地啧啧称赞着,说他焗瓷焗了多半辈子,这样好看的瓷瓶还并不多见。看得出,他在称道之余,目光中还流露出遗憾。口中喃喃着,这么好的一只瓷瓶,怎么给弄坏了呢?可惜喽,可惜!
父亲在老李头说这番话时,忍不住扫了我一眼,我竟然有些心虚,顺势低下了头去。我知道,此刻,父亲心里一定不很舒服,尤其是听了老李头刚才的一番话后,内心肯定更不是滋味。
老李头不再言语,他认真地将断裂的一块瓷片重新对着瓷瓶进行对接,然后拿出麻绳沿着瓶颈缠绕捆牢,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准备工作做好后,他又不慌不忙地拿出了类似于弓箭形状的焗弓,用红色信号笔在瓷瓶断裂处结合部做出记号,这才将坚硬的微细的钻头置于瓷部,轻轻地推拉焗弓焗瓷。金属摩擦瓷瓶的声音很轻很细很柔,他不时地朝着钻孔滴几滴水,然后将嘴巴凑近吹去瓷尘。两个钻孔打完后,老李头从箱中摸出一只焗钉,挥动着细长的铁锤照着钉口轻轻地敲打,焗钉经过一番敲打后牢牢地嵌进了瓷片中。如此往复地又钻过几个孔之后,老李头紧接着又将另外两只焗钉钉在了瓶口断裂处。十几分钟后,他在焗钉的地方涂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膏,竟将焗钉焗过的地方修饰的如同原样。
老李头焗完了瓷瓶收拾摊子离开我家时,父亲在讲好的价格基础上额外多给了老李头两元钱。老李头推脱不要,父亲硬塞进了他口袋中。看得出,父亲对老李头焗瓷的手艺是相当认同的,怪不得他坚持多给老李头几块钱。后来,父亲将焗好了的瓷瓶重新摆放在条几上,即使偶尔帮着母亲收拾家务,我都会在挪动那只瓷瓶时格外地谨慎。一晃几十年过去,那只瓷瓶至今还搁在老家堂屋的条几上。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我都会欣赏把玩一下那只被焗过钉子的瓷瓶,为它轻轻擦拭掉表面的浮沉,它依然是那样的美丽、精致、光洁。
如今,瓷瓶还在,美丽还在,老李头却已不在多年了。不在了的,还有他那失传很久的焗瓷的手艺,还有那老李头当年走街串巷焗瓷的吆喝声。
焗......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