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星空有些空旷寂寥,一弯月牙儿斜挂在天际,时而穿过云层,时而露出脸来,看上去若隐若现,扑朔迷离。
乔叶伫立在窗前,仰首凝望着夜色。她已经站在这里好久了,昨晚的一场雨,将黑夜濡湿了,正散发着潮气。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又好似在追忆着什么。她的嘴唇嗫嚅着,没有人知道此刻她在跟谁说话,又是在说些什么。她就这样一直呆呆地站立着,大概是站久了也站累了,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怅然地叹了口气,并没有急于回到客厅中,而是陷进了一旁的藤椅里,目光依然望向远方。
夜,深沉,深邃。虽是初秋时节,栖在高枝上的蝉鸣不时传来聒噪的声音。乔叶习惯了这种叫声,乡下的蝉鸣比城里的蝉声叫得更加欢快。乔叶还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就喜欢听这种叫声。只不过在这样一个寂寥的夜晚,乔叶似乎有些腻烦了这种声音,她在静静地想自己的心事,也在想一个人,一个在她看来可以称作为她人生贵人的一个人。
就在一个月前,乔叶刚参加完一场葬礼。葬礼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先前的雇主叶眉。葬礼上,乔叶哭的死去活来,这在别人看来,有些弄不懂的意思,也有人私下怀疑乔叶是否有些作秀的迹痕。既然乔叶跟叶眉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和任何的亲情,仅仅是雇主与保姆的关系,乔叶又何必哭得那样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呢?知情的人表示了理解,同时也会对乔叶投来敬佩的一瞥。对于有些不知情的人,包括叶眉的有些家人,除了感动之余,多少还是有些讶异的。因为他们实在搞不懂一个局外人竟然会在一个葬礼上哭得泪雨滂沱,任凭怎么劝也一时难以止得住乔叶那发自肺腑的真挚的眼泪。就连他们也觉得,乔叶跟自己的亲人叶眉之间一定会有过故事发生。作为叶眉的子女,他们常年不在母亲的身边,母亲生前,他们也只是隐约地知道乔叶曾当过母亲叶眉的保姆,并且处得关系一直很好,就像母女一般亲热。那时,有乔叶在身边伺候母亲,远在国外的叶眉的大女儿苔丝和儿子亚波就觉得省心和安心许多,尽管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在牵念着母亲。
苔丝和亚波三年前一起从国外回来过一次看望母亲。那时,母亲的身体还看上去很好,除了偶尔有几声咳嗽,身体行走不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叶眉心里清楚,在儿女不在身边的日子里,自己必须学会坚强起来,也必须把自己的身体和生活经营好,自己最大的依靠其实还是要靠自己。乔叶那时虽已来到叶眉家当保姆三年多,但保姆毕竟是保姆,也只是雇佣关系,不可能像亲生儿女那样尽心尽力地伺候和照顾自己。叶眉当初之所以下定决心找个住家保姆伺候自己,主要是找一个能陪自己说说话的人,她担心的就是哪一天万一自己的身体出现个意外,身边连个人能使唤的人都没有。好友莲娜就帮她下定了这个决心,并帮她牵线联系了家政公司。
乔叶三年前的那个夏天的傍晚刚来到叶眉家的时候,挑剔的叶眉其实是并没有看好乔叶的。乔叶看上去长相普通,衣着简朴,貌不惊人,话语也不多。初来乍到,试工期间甚至有些反应迟缓,好几次叶眉甚至摸起了电话想给中介打电话辞退了她,但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叶眉还是把刚摸起的电话轻轻放了回去。
叶眉是一位清高的女人,古稀之年的叶眉看上去气质不凡,容貌搭眼一瞧也属于年轻时漂亮优雅的那种女人。如今虽然年纪大了,言谈话语举手投足之间依然难以遮掩的住优雅的气质,这样精致的女人的确具有强大的气场,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威慑力。乔叶第一眼看见她,潜意识中就打了一个激灵,在乔叶看来,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简单,不仅仅因为她的身份,重要的是她的谈吐和那双洞穿人心的犀利的眼神。乔叶旋即在心底深处对眼前的这个女人勾勒出一副清晰的画像: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威严中也不乏有亲和感。
乔叶就这样在叶眉家留了下来。叶眉简要地跟乔叶交代了家中的情况,乔叶听得非常认真。叶眉还拿出丈夫及孩子们的照片给乔叶看,乔叶边小心地翻着影集里的照片,边不时地张大着嘴巴,但她并没有喊出声来,而是抿紧了嘴巴一句话也没说。叶眉却从乔叶艳羡的眼神中看出了乔叶的心思。叶眉告诉乔叶,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是因公去世的。丈夫是一位工程师,也是一位桥梁专家,在一项工程封顶验收中,因一次意外事故不幸遇难了。叶眉忍不住取下眼镜抹了下红红的眼睛,好大一会儿,她接着对乔叶说,她真的很想念他,他是她一生中用真爱唯一爱过的男人,如果有来生,下辈子她还一定会嫁给他。乔叶就有些感动,乔叶在看着叶眉丈夫的照片的时候,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泪水滴落在了照片上,乔叶一下子有些惶恐起来,叶眉好似看出了她的不安,忙拍了下乔叶的肩胛,安慰她说,其实一个人的眼泪是最清澈的泉水,一个人的时候,我的眼泪就经常滴落在他的脸上,虽然他已看不到了,但却依然能够感受到我对他的温度。
叶眉这么一说,乔叶紧悬着的那颗心放了下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那么容易动情,刚到一个新雇主家还没熟悉过来就抹开了眼泪,她暗自嗔怪自己有点不矜持了。
乔叶在叶眉家干到半年多的时候,其实每一天叶眉对她都是关注的。乔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叶眉的眼睛中亮堂着。乔叶有个账本,也有个记账的习惯,月底,乔叶会主动地跟叶眉进行对账,这让叶眉觉得,乔叶真的是一位可遇不可求的好保姆。不仅账管得细,而且不贪不占。从几次自己住院陪护情况看,乔叶可谓尽心尽力,病榻前端屎端尿也从不嫌弃。叶眉好多次觉得过意不去,主动地提出给乔叶加工资,都被乔叶婉拒了,这反而令叶眉很不好意思。
在来叶眉家之前,乔叶所在的另一家雇主也对她很好的。那是一对年轻的雇主,也是通过中介聘请她去做住家保姆的。年轻人刚结婚不久,都在城里打拼,房子是租的,家具也很简陋,看上去并不富裕。年轻人之所以要请保姆,主要是自己的母亲病了,无法来城里替他们看孩子,岳母还上着班并且很忙脱不开身,万般无奈之下,小俩口商议后决定还是请保姆住家。乔叶听到雇主提出的工资待遇时,当时就有些犹豫了,这几乎是自己从业以来支付工资最低的一家。面对一对年轻人眼巴巴的渴求,乔叶的心还是心软了,她仿佛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乔叶鼻子一酸,没有再讨价还价,毅然决然地就答应下来,这令一对年轻人欣喜若狂、感激涕零,他们发誓,等以后富裕点了,一定会加倍给她补偿,感谢她帮助他们在最需要的时刻为他们照看孩子。一年多后,乔叶离开了那对年轻人的家,年轻人的岳母退休了,年轻人松了口气,乔叶也松了口气。乔叶想趁着孩子睡着的时候离开他们,没承想她在最后亲吻一下孩子的时候,孩子这时候醒了。醒了之后的孩子吵着要她抱抱,就像一块糖果粘在乔叶的身上怎么哄也哄不下来。
乔叶好不容易脱开了身,临别,那对年轻人跪在了他的面前,口口声声称她就是他们的亲人,在这个大城市里,只要她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随地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愿意尽上绵薄之力。
叶眉当然知道乔叶在上一家雇主家的表现情况,好友莲娜的外甥女就是上一家雇主那个年轻人的妻子。莲娜跟家政公司的老板娘关系熟稔,当初,莲娜在家政公司挑选保姆的时候,一眼就相中了乔叶,于是推荐给了外甥女。乔叶在业界一直有着很好的口碑,无论照顾孩子、伺候老人、居家打理都是一把好手。最重要的,乔叶来自偏远的农村,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为人质朴憨厚,尤其在吃苦耐劳、专业素养、品行素质等方面经得起考验,这也是业界认可她、雇主争抢着雇佣她的原因。
乔叶的丈夫是一个酒鬼加赌鬼,因为穷又好吃懒做几乎整天不务正业,乔叶再三规劝始终没有回头,并屡次三番地打骂乔叶,忍无可忍,乔叶一气之下跟丈夫离了婚,孩子送回了娘家。为了生存,人到中年的乔叶自己则去了县城学了月嫂证,她决定用自己的实力和能力养活自己,把孩子抚养成人。
一次晚饭后,乔叶陪着叶眉在阳台上聊天,聊着聊着,叶眉话锋一转,问乔叶喜欢什么?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乔叶一怔,过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乔叶说,喜欢自己的孩子,最放不下的也是自己的孩子,真的很希望将来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让孩子来到身边读书,接受良好的教育。叶眉赞许地点了点头,乔叶望着叶眉,有些羞涩,有些局促。
叶眉这时从身后拿出了一本书来,她扬在手中,平静地问乔叶,你喜欢财会?乔叶低下了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叶眉看出了乔叶的心事,和蔼地告诉她,我喜欢你的上进心,只要你有足够的梦想,你可以大胆地去追求幸福。
那天早上,乔叶去市场买菜的时候手机忘在了卧室的床上,刚下楼没多久,乔叶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叶眉起初犹豫了一下,还是摇着轮椅进到了乔叶的卧室接听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孩的哭泣声,并大声地叫着妈妈。叶眉清楚,这是乔叶的儿子蛋蛋想妈妈了。叶眉曾经听乔叶说起过十多岁的儿子,大号叫学思,小名叫蛋蛋,是个很乖很聪明的孩子。
叶眉接听完电话后准备离开乔叶的房间,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无意中看见了一摞夹着纸条记号的书籍摆在了桌面上。叶眉有些好奇,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叶眉还是被乔叶的这些书给惊住了。叶眉怎么也想不到,仅有初中文凭的乔叶已经在偷偷地啃一些晦涩难懂的财会书籍好久了。
叶眉退休前就是一家集团公司的主管会计,后来成为了集团的主管会计师,再后来成为了副总,具有相当丰富的财会专业知识和工作经验。叶眉内心一阵兴奋,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的兴奋,她没想到的是,跟自己朝夕相处了许久的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乔叶骨子里竟然这么要强。叶眉不禁联想到每个月月底乔叶给她报账对账时的情景,在钱款方面,乔叶做到了毫厘不爽,能做到这个程度且心无旁骛的人不是没有,但却十分鲜见。叶眉暗中对乔叶顿生钦佩之情。
乔叶买菜回到家中,叶眉示意乔叶赶紧给千里之外的老家的儿子回个电话。乔叶打完电话很快回到客厅,叶眉递给她一杯茶水,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表示有话要对她说。乔叶不解其意,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索性将手垂落胸前,端坐在叶眉的对面聆听。
“也许我可以帮助你”。叶眉不动声色地盯着乔叶。
乔叶这时已经猜测到了叶眉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她更加局促不安起来,“我只是想尝试一下,也不一定能够成功,但至少我会努力”。
“其实你已经迈出了人生中成功的第一步!敢于尝试,敢于向人生挑战,成功就已经在向你招手”。叶眉眼睛里堆满了笑靥,很真诚地安慰着乔叶,“你年龄并不大,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只要想学,就没有早晚之分,我相信你只要努力坚持下去,你就能够得到你想要的。”
乔叶感念于叶眉的鼓励与支持,经过努力,半年后考取了初级财会证书,不多久又考取了中级会计证书。拿到中级会计证书的那天晚上,叶眉示意乔叶多烧两道菜,她要亲自为她祝贺一下。乔叶是平生第一次与雇主叶眉面对面碰了杯,然后一杯红酒一饮而尽。那一晚,乔叶非常激动,她打电话将这一喜悦分享给了远在乡下老家的父母、儿子。
叶眉看到了乔叶的潜力,她又鼓励乔叶向着注册会计师的目标全力冲刺。乔叶犹豫了,流泪了,此刻她的心情是复杂的,既有感恩感激,又夹杂着不易令人察觉的痛与力,丛生着荆棘与鲜花。
叶眉终于做出决定,在乔叶在她家呆满的第七个年头,她还是决定将乔叶推向社会。叶眉借助社会关系帮乔叶联系好了一家公司,这家公司就是叶眉先前所在集团公司的下属单位,效益一向很好。
乔叶不舍的离开叶眉家,叶眉也很有些不舍的乔叶。但为了乔叶的前途和今后的人生之路,叶眉最终还是”狠心“将乔叶“赶”出了家门让她去那家公司工作,等待乔叶的是一个不错的会计岗位。不过,叶眉还是抱住乔叶动情地说,“叶,我其实早已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家人,这个家随时随地都欢迎你”!
单位离叶眉家不远,乘公交三四站路,虽然乔叶有了工作单位和宿舍,但她却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叶眉,中午和傍晚下班后,乔叶坚持回到叶眉家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还像往常一样帮助她料理卫生,买菜做饭,陪她聊天,乔叶的到来,给叶眉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的欢乐,也令她心中更加踏实。叶眉很多时候都在想,乔叶要是自己的闺女多好,儿女虽然都很优秀,一个个事业有成,但人老了在最需要人陪的时候却都指望不上。叶眉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一辈子干嘛那么要强,非得要将一双儿女送到国外读书,读完书后又都留在了国外。叶眉觉得此生最令自己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儿女培养得太优秀了。假如有一个不十分优秀的孩子在自己身边,自己也不会觉得晚年那样的寂寥和孤独。不过,还好,幸亏身边还有乔叶,看似不是亲生,比亲生不知还要亲多少倍。
叶眉是在生日过后不多久的一个夏天的傍晚去世的。那年,她已经近八十岁高龄。叶眉走的时候,看似很安详。
乔叶给叶眉过完生日,利用休假时间还陪着叶眉在市区和乡下好几个景点游玩过。叶眉每到一处景点,她的心情看上去都很大好。只要她高兴,乔叶就觉得高兴,乔叶这时也已经默默地把自己当作了叶眉的干闺女,并且以闺女的姿态默默无闻地伺候着叶眉,只不过心底深处却从未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任何时候,乔叶的内心都是坦荡的、坦然的、纯澈的,她时刻告诫自己,自己只是一个保姆,绝对不能带有任何的目的性,内心也绝对不能夹杂一丝一毫的污染,这就是山里人的品格。
单位安排乔叶要出差几天去另一座不远的城市对账。临行前,乔叶告诉了叶眉自己将要出差的消息,并计算着时间给叶眉备齐了生活用品。她似乎还不放心,叮嘱叶眉对门的邻居阿婆在她出差期间对叶眉多加关照。叶眉的邻居感念与乔叶对叶眉的无微不至的关心,竟然当着叶眉的面落泪了,她的儿女们也是常年在外生活,有的一两年才能回来一次。对门的邻居显然是在羡慕叶眉的福气,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位保姆。
在乔叶出差的第三天,乔叶接到了叶眉对门邻居阿婆打来的电话,叶眉生病住院了。乔叶顾不上手头的工作,赶紧请假连夜返回赶到了叶眉所在的医院。对门邻居阿婆是在一个上午找叶眉聊天时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都没有开,打电话又没人接,这才预感到叶眉可能出事了。对门邻居果断进行了报警,警察带着开锁师傅很快进入了房间,万幸的是,由于发现及时,经过紧急抢救,叶眉终于转危为安。
乔叶抚摸着叶眉那双干瘪且有些抖动的手,叶眉怜惜地望着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一脸惊恐的乔叶,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叶眉在市立医院住院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乔叶请了长假在医院精心陪护着她,服侍着她。那是叶眉感觉自己最舒心的一段日子,尽管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自己远在天边的儿女,尽管一双儿女也同样在大洋彼岸关注着母亲的病情,对母亲的身体表示了莫大的担忧,但他们却不能立刻飞回到母亲的身边,这份孤寂,也只有叶眉一个人默默地去咀嚼去承受。
在照顾叶眉的每一天中,乔叶将叶眉照顾得无微不至,尤其是饮食起居方面,严格按照医嘱小心服侍,叶眉感动之余非常满意,更加认可了乔叶,也更加坚定了乔叶在她心中的位置。
乔叶在叶眉静养休息的时候并没闲着,她利用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抽空做了大量工作,很多工作其实并没落下。她就是这么要强。那段日子里,叶眉看上去精神很好,身体康复得也很快,乔叶眼窝却深陷了进去。叶眉疼在心里。
叶眉出院了。出院后,叶眉又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乔叶始终陪在身边竭力伺候着她。就在叶眉出院半年后的一天黄昏,叶眉在家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中午,乔叶正在厨房里做饭,饭做好后刚端上桌,乔叶就去卧室里喊叶眉吃饭,叶眉平静地躺在了床上,任凭怎么叫也再无应答,乔叶赶紧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医生看过叶眉之后,简单地说了句料理后事的话就走了,乔叶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乔叶紧紧地抱着叶眉的遗体嚎啕大哭不止。
叶眉的邻居们闻声赶来,楼上的邻居帮着拨通了叶眉儿女的电话。苔丝和亚波到家已是叶眉去世后的第三天中午。邻居们帮着布置了灵堂,叶眉的遗体暂时放进了殡仪馆。苔丝和亚波扑倒在母亲的遗体上悲痛不己。面对此情此景,邻居们一个个唏嘘不止、泪眼婆娑。
发丧那天,苔丝和亚波好几次哭晕过去。失去母亲的悲痛固然令人心痛和惋惜,然而,此生却无缘再与母亲相见。苔丝十分后悔在母亲生病住院的日子里自己竟然没有及时赶回来陪伴在她的身边,哪怕很短暂的时间都没有。苔丝和亚波捶胸顿足,显得十分后悔和不安。
乔叶的眼睛哭得红肿了,她站在了一旁,她此刻的身份有些尴尬,她只是叶眉曾经聘请过的一位保姆,在这个家庭中,乔叶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名分,也没有任何的发言权。乔叶自然很清楚自己的位置,除了内心的伤悲,自己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克制自己的感情。越是想要克制,眼泪却总是不听话的刷刷地滑落不止。叶眉的去世,对乔叶也是不小的打击,她甚至自责没有照顾好她。她曾经去过不少的雇主家当住家保姆,在她看来,叶眉是唯一对她有着深远影响的一个人,她的鼓励,重新点燃了她生活下去的信心,更是给了她敢于同命运博弈和抗争的勇气。她忘不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乔叶在叶眉葬礼完毕后悄悄地离开了叶眉家。
从此之后,乔叶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尽管这个地方曾经令她留恋,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叶眉的确已经走了。自己的存在自然不合时宜,唯有离开才能远离伤痛。
苔丝和亚波是在一个星期后找到的乔叶。
他们要走了。那天,乔叶下班后刚走出办公楼,苔丝和亚波就喊住了她。他们三人来到了一家不错的酒店,苔丝客气地对乔叶说,一定要请她吃顿饭,感谢她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悉心的照料。乔叶当然知道苔丝和亚波的实力,他们在国外都有自己的实业,经济上都是很独立的。
席间,苔丝站起身来给乔叶斟满了一杯红酒,乔叶也礼貌性地站了起来。乔叶喏喏着,面对苔丝和亚波,此刻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乔叶想说是她没有照顾好叶眉阿姨,苔丝却紧紧拥抱了她。沉默。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苔丝率先开了口。苔丝说他们已经预定了返程的机票,几天后就要启程离开了,如果她不嫌弃的话,他们经过商议,决定将母亲的这套房子交给乔叶暂时居住和打理。
闻听此言,乔叶大张着嘴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好的一套房子苔丝竟然交给她暂住或保管,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乔叶有些惶恐,有些疑惑,也有些不安。她不解地将目光在苔丝和亚波脸上逡巡着,她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又为什么对她是如此的信任。
苔丝从包中掏出了一封信,信是母亲生前就已经写好了的。苔丝在清理母亲遗物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这封信。这封信是写给他们兄妹俩的,其实也是写给乔叶的。
叶眉知道自己的生命不会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多久了,她思来想去,觉得应该留下点什么,也许有朝一日孩子们大老远跑回来能够看得到,也许看不到,也许会按照她的要求去办,也许会违背了她的意愿,但无论结果怎样,她都得要将自己想要说的话留下来。她心里装着乔叶,她也忘不了乔叶这么些年来对她的好,忘不了这个普通的与自己毫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女人,至于为什么忘不了她,她说不好,但她只记得她对她的好。如果没有乔叶,她叶眉恐怕早已离开了人世间,指望儿女恐怕永远指望不上。然而乔叶不同,乔叶不是自己的儿女,却胜似骨肉亲情,在她最需要慰藉、关心、照顾的时候,惟有乔叶不离不弃守护在她的身边,给她净面、擦身、洗涮,陪她聊天、逗趣、慰藉,消磨时光,幸福地活着,让她享受到了天伦之乐。
这封看似普通的信算不上什么遗嘱,但却有着同遗嘱几乎等同的分量。
叶眉在信中是这样说的:
亲爱的苔丝、亚波:我想你们!也爱你们,但是我的爱却始终够不着你们。妈知道你们都很忙,忙事业,忙打拼,忙生活,妈也不会怪罪你们,要怪的话,妈也只能怪自己一个人,谁让妈这么些年来这么要强呢?非得要将你们一个个送出国读书,妈没想到的是,你们学成之后并没有归来,反而流连于异国他乡的土地。你们多次让妈出国去跟你们一起生活,妈却很难适应国外的生活,妈知道着不能怨你们。倘若你们俩之间有一个并不多么优秀的话,妈也许会很欣慰,至少,有亲情陪护在妈的身边,妈老了也不会那么地寂寞.......正因为你们都十分优秀,所以妈晚年才会倍感孤独、寂寥。这么多年来,真正填充妈内心寂寥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也许你们听说过,她就是妈早些年请来的住家保姆乔叶。她人极其普通,但却十分真诚、善良,品格高尚,这些都是在实践中妈亲眼见证了的。多年来,乔叶与妈朝夕相处,雇佣关系都能处成了母女关系,这是需要勇气的。妈的眼睛不拙,一向看人犀利并且很准,妈认定了乔叶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且积极上进不慕虚荣不贪沾任何便宜的人......妈决定在我走之后,将这套小房子交给乔叶居住。让她暂时居住,并非是房产赠与,尽管妈也有赠与房产的权力,但妈并不想这么做。不是妈舍不得,妈主要是考虑到你们俩的感受。尽管房子面积不大,但对于乔叶而言,已经足够大了,这套房子可以作为她暂时的栖息地,她最大的理想是想拥有一套在城里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租来的房子,她还要将正在读书的孩子接到城里来继续读书,给孩子创造更好的学习环境.......你们若能将这套房子让乔叶暂时居住、看管,也能省下她不少的租房费用。作为一位母亲,这也许是妈对你们最后的一次请求.......
乔叶看完了那封信,泪水早已糊住了她的双眼。乔叶郑重地对苔丝和亚波说,她不会去他们家的房子里住的,自己可以在外租房,也可以住在单位宿舍里。那毕竟是他们家的房产,自己目前在城里虽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但她已经在叶阿姨的帮助下找到了工作,并且收入也还可以,相信用不了几年自己也能凑够一个首付买上一套小房子的。乔叶执意拂了叶眉的好意,她再三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去住他们家的房子,乔叶甚至建议苔丝和亚波在返程前夕尽快地将母亲的房子租出去或者直接卖掉,那毕竟是他们家的房子。
苔丝几乎费劲了口舌劝说乔叶遵照母亲的遗愿搬进去暂住,也好有个栖身之地,也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同时也算是替他们看着家。乔叶见推脱不掉,也只好提出,在暂住期间,一定按照市场价自己付房租。苔丝笑了笑没有言语。
回到国外后的第二天,苔丝给乔叶打来了电话,苔丝告诉乔叶,她一次性付的三万六千多元的房租,苔丝藏进了小卧室旁的抽屉里,苔丝让乔叶收好,用这笔钱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
乔叶忍不住泪水直流,一股暖意顷刻间涌遍全身,从此,乔叶多了一份异国他乡的兄妹之情,也多了一份跨越江海的信任与牵挂。
乔叶有些不舍的放下越洋电话的时候,苔丝还向她无意间透露了一个消息,下次他们回国度假的时候,要同乔叶一起去房产局把过户手续办了。
乔叶不解其意,懵懂间苔丝却并没有解释得更加清楚,随着一声拜拜便挂断了电话。
夜深了,窗外高枝上的几声蝉鸣还在聒噪着,乔叶在藤椅上换了个姿势后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夜朦胧,月朦胧,鸟朦胧。她想起了叶眉,不知有多少个夜晚,她们在阳台上看星星、赏月光,聆听夜鸟的鸣唱。如今,人去楼空,叶眉却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想到这里,乔叶又潸然泪下。
此后的许多个夜晚,乔叶晚饭后都会在叶眉家的阳台上对着沉沉的夜空诉说着心事,她在回忆着每一个与叶眉朝夕相处的日子,她已经把叶眉当成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也是有恩于自己的老人,她怀念她,无时无刻都在怀念。只可惜叶眉看不到她了,也听不到她在说话了。但乔叶始终觉得,叶眉其实并没有离开自己,她是能够看得到她的,因为她们彼此间心灵相通,至少那轮弯月可以为她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