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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泗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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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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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县城

姚村李二蛋家狗剩考上了县城里的编制,这可不得了。狗剩是姚村第一个考上县城里有编制的人。姚村虽然不大,也就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深处,在山旮旯里能考出个“当官”的人来,这真的是惊天动地的事情。

姚村的人对“编制”这个词似懂非懂,有点文化的人对街头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就说,“这么说吧,狗剩今后可以不像他爹那样老憨没出息,人家狗剩今后可就是吃皇粮的人呀,一辈子饿不着,也风不着、雨不着。”

村里的人对狗剩的羡慕是难以用语言来言表的,暗地里都把劲使在了孩子们身上,都希望自己的伢儿们将来像狗剩一样有出息,能考上县城的编制好吃皇粮。

狗剩其实是有大名的。

狗剩的大名叫李高进。

村里的人之所以平时不喊狗剩叫李高进,主要是从小喊他的小名喊习惯了。狗剩考上县城的编制那天,狗剩他爹李二蛋就走到街上逢人便说,“俺家狗剩考上编了,县城税务局的编,管收税的,今后不允许你们再管俺家狗剩叫狗剩,俺家狗剩是有大名的,金贵着哩......”

尽管狗剩他爹李二蛋不停地纠正着人们对狗剩习惯的叫法,但他心里乐滋滋的,狗剩真是给他们老李家争了口气,以前狗剩大学毕业后窝在家里准备考编的时候,几乎半个村子里的人都在说风凉话,这下好了,狗剩争气了,全村里的人只有羡慕的份了。

狗剩他爹李二蛋一向在村里不被人瞧得起,不被人看好的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李二蛋懒惰,也不是李二蛋人品不好,主要是因为李二蛋家里太穷。人一旦穷了,就不太受人待见,更没有多少人喜欢跟你来往,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亲戚路过他家门口也都不愿意多瞧一眼,李二蛋虽然十分伤心,但也十分无奈,谁让自己家穷让人瞧不起呢。

李二蛋家穷是有原因的。十年前,李二蛋的老婆翠花下地回来突然得了一场怪病,这一病就是十多年,早已花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去年,家中最值钱的两头牛也不得不卖了用来给翠花治病,几亩薄地便是全家人惟一的经济来源。

狗剩大学毕业后原本计划去南方打工的,他远房的一个姨父一次在集市上邂逅了他,狗剩当时正在集市上帮着老爹卖烟叶。表姨父问询了他的一些情况后说,还是准备一下考个编吧,说不准一用力就能考上。

听了表姨父的话,狗剩先是愣怔了一下,不等他开口,他爹李二蛋就抢话说,“咱农家娃,考什么编,又不一定能考得上,大学毕业了还不照样回家种地?还是跟我学做买卖吧,那样多少来钱快些。”

狗剩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一直闪现着表姨父给他说过的话,狗剩似乎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下定了决心,他偷偷地买来了考编用的所有的书籍,白天帮着老爹打理地里的农活,赶到集市,帮着老爹去售卖一些瓜果菜蔬。

李二蛋知道狗剩考上了县城里的编制还是从村长三魁那里听来的。三魁的外甥牛小犇跟狗剩一样也考上了县城里的编制。牛小犇考上的是县城里的档案局。

当着三魁的面,李二蛋心里没底,他不知道三魁的话是真是假,村里人都清楚,三魁平时爱开玩笑,他的话不能当真。

李二蛋回到家掼下锄头后,还没进屋就冲着堂屋喊,“狗剩,狗剩,你在家么?你个兔崽子,难道你真的你考上县城的编了?考上了也不给老子说说,老子也好替你高兴高兴。”

很久都没有这么高兴的李二蛋没有听到狗剩的回声,但他知道,此刻狗剩一定就在堂屋里,只是他没有搭理他。

狗剩他娘翠花听见李二蛋在院子里吆喝,就随口应和了一声,“驴叫似的,喊啥哩?”

“狗剩呢?”李二蛋迫不及待地走进堂屋,满眼逡巡着,“我问你,狗剩呢”?

“去他二舅家了。”翠花说,“我让他去的,一会儿就回来”。

“你让他去他二舅家干啥,不年不节的”?李二蛋有些狐疑,“难道真的考上了”?

“你猜”?翠花卖了个关子,“算你猜对了,儿子出息着呢”?

李二蛋心里暗自高兴起来,禁不住捶了下自己的胸脯,“怪不得老子今天早上下地干活时,左眼皮老是跳得厉害呢,原来俺家有喜,狗日的村长三魁看来真的没有骗我”。

快要晌午的时候,狗剩拉着二舅年久回来了。

翠花示意李二蛋赶紧捉只鸡来宰了招待狗剩他二舅年久。

李二蛋起初有些舍不得,禁不住翠花斜楞他的眼神,只好乖乖地宰鸡去了。

年久是镇上的老师,能说会道、见多识广,狗剩就喜欢跟二舅唠嗑。狗剩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二舅平时的叮咛。狗剩出息了,二舅当然为他高兴。

那天中午,一家人围桌而坐,李二蛋殷勤劝杯,年久喝了不少的酒,狗剩也喝了几杯,李二蛋平生第一次喝醉了,也喝得哭了起来。狗剩想劝劝他爹莫哭,狗剩的二舅年久示意他不要劝,“你爹高兴哇,你就让他哭几声吧,这些年他饱受的委屈实在是太多了。”

狗剩见到爹哭了,自己也忍不住哭了,狗剩他娘看着他们爷儿俩都在哭,她却看着他们笑了。

狗剩半个月后去县城报到了。

命运从此开始了新的转机。

狗剩自从考进了小县城,来到了税务局上班,眼前的一切几乎都是全新的。全新的环境,全新的面貌,全新的感觉,全新的人际关系。狗剩觉得自己坠入了云里雾里。

上班第一周,还在培训学习阶段,就有人开始惦记上他了。

钱副局长把他叫进了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要给他介绍个对象。

狗剩面对局长的时候,虽然脑子有点懵,但也未置可否。钱副局长以为狗剩同意了,爽快地告诉他,等有时间让他们见个面。

门副局长是在狗剩上班第十天的一天下午在厕所遇到狗剩时,提出要给他介绍一个姑娘的。狗剩喏喏着,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郎副局长显然从一开始就盯上了狗剩。他是在一天中午快要下班时走进了狗剩办公室的,直接将一个姑娘的照片递给了狗剩,让他认真地考虑,尽快地给他个准话。

狗剩其实只想尽快地熟悉业务,干好工作,至于个人的问题,他真的还不想过早的考虑。然而,面对突如其来的“艳遇”,狗剩还是一下子懵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和应对,又该如何抉择。他只是隐约地知道,三位局长给他介绍的三位姑娘,肯定都是优秀的,也都是体制内的,如果他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位,都会得罪另两位局领导,他不清楚后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毕竟,他还是初入职场、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

钱副局长再次找到了狗剩,电话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他,下班后直接去某酒店二楼某包间等他。

狗剩不敢怠慢,下班后直接来到了酒店。

包间里一位姑娘和几位装扮时髦的女人等在里面。

狗剩以为自己走错了,忙退出了包间。那位曼妙的女孩笑岑岑地叫住了他,并主动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狗剩同姑娘握手的时候,钱副局长的脚步刚踏上二楼的走廊。

“舅舅。”姑娘冲着钱副局长亲热的喊了一声。

狗剩心里一惊,明白了姑娘与钱副局长的关系。

席间,钱副局长坐得是主陪,钱副局长将狗剩安在了主宾的位置,这令狗剩很不自在。

钱副局长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十六位客人。

姑娘叫小曼,美丽、动人、知性、热情、活泼。

钱副局长介绍到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时,是这样对狗剩说的,“这是我姐,审计局副局长,小曼他爸,也就是我姐夫,国土资源局局长,姐夫有事来不了。”

狗剩快速地逡巡了一圈在座的所有人,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人也都在微笑着打量着他。

“这位是小曼的哥哥,在人社局当科长,这位是她嫂子,在司法局当主任,这位是她表哥,在公安局当分局长,这位是她表嫂,在地震局当副局长,这位是她三舅家大表弟,在水务局当副书记,这位是她三表弟媳妇,在工信局当科长,这位是她大姑家大表姐夫,在法院当科长,这位呢是大表姐,在检察院当科长.......”

狗剩的脑子快速地飞转着,拼命地示意点着头,这么多的人都在围观他,都在审视他,都在好奇地盯着他看,这让他很不自在。围着他看的这一圈人无疑家庭、社会地位都是十分显赫的。钱副局长不动声色的介绍中,就已经凸显出这一巨大优势。正是在这不动声色的一一介绍中,无疑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震慑和诱惑。

丰盛的晚宴上,钱副局长话说得既含蓄又明白,钱副局长说自己这个大家庭只是县城里十分普通的一个家庭,他欢迎狗剩能够加入到他们这个大家庭中来。

小曼虽有些羞怯,宴席上却也落落大方,她示意狗剩跟她一起敬舅舅一杯酒,然后敬在座的所有的亲戚们一杯酒。狗剩懵懂中觉得不能怠慢,也不敢怠慢,除了响应小曼的提议,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顺从。

狗剩感觉这家人不简单,真的很不简单,如果不是坐在一起,他根本套不清在这个小县城中会有着如此盘根错节的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真是牵一发而动全局,狗剩想着想着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虽然天很热,室内开着空调,但他还是感觉到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狗剩于不久后便与姑娘小曼订婚了。局里的人都说,真的是郎才女貌。也曾有人私下里说,除了他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光看狗剩这小子的人品长相和职业,他们还是比较搭的。还有人说,两个家庭搭不搭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都在体制内,女的看上的男的”。

狗剩订婚后,门副局长和郎副局长见了狗剩后都跟没事人似的。

门副局长和郎副局长不仅没有对狗剩流露出任何的微词,反而对狗剩十分客气,这多少令狗剩有些不自在。他想找个机会分别告诉他们,以谢谢他们的好心,但每逢遇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年后,狗剩升任了局里的副科长。

又三年后,狗剩升任了局里的科长。

狗剩三十五岁那年,升任了局里下属分局的局长。

小曼家一家人每年都要聚一聚,这几年,小曼家的家人们聚会的次数越来越多。舅舅家、姑姑家、大伯家、叔叔家的孩子们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读研的读研,出国的出国,考上编的考上了编,一下子又冒出十几位体制内有编制的吃皇粮的人。

狗剩跟小曼结婚后,只参加过三次小曼家的家庭大聚会。每参加一次,狗剩内心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五味杂陈,总之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大家在觥筹交错中,谈得最多的是彼此职务的升迁、人际关系的培育、发展、延伸......

狗剩觉得,虽然眼下他也是活在体制内有编制的人,但他总觉得自己跟他们似乎并不是一路人。在他的潜意识中,他依然是乡下人,是农民的儿子,他的根仍在乡下,在老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声声吆喝里。

狗剩主动要求到县城最偏远的税务分局去工作,他想远离小县城,远离社会关系最复杂的地方,他只想一门心思地为老百姓们服务。因为,他爹李二蛋就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更是当了一辈子的老农民,就冲这,他也准备一辈子扎根基层,为像老爹那样的老农民服务一辈子。

小县城不大,也不算小,心安的地方才是家。狗剩想得最多的是自己能够一辈子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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