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枝为景

霜降过后，秋一天比一天凉，也一天比一天深。只是中午的时候，太阳仍没个正行，有时候把风驱赶开，将空气晒得很热。刚穿上的秋衣不得不又脱下来。有时候像三岁的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冷风嗖嗖。

想想季节是挺有意思的。秋天的一片落叶，静静地躺在地上，轻轻地呻吟着、诉说着，哀叹着、惋惜着，大概它不甘于就这样沉睡于土地上，也不甘于被风调戏、被浮尘与厚土掩埋，它只能无助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春天里的那些美好，想着自己年轻时的一些事情。当它真正觉得自己老了的时候，它没有想到那棵大树竟抛弃了它，让它无家可归、生无可恋，最终归隐于大树的脚下，化作燃烧的肥泥。

落叶其实是醒着的。那棵大树并非有意地舍弃它，那是它不得己才做出的必然选择。即使大树想苦苦挽留它，风也会横插一脚予以粗暴的干涉。大树只能默默流泪，因为它已无能为力，它清醒地知道，树叶毕竟也是自己的孩子，就像它身上绵延出来的无数的虬枝，四通八达地伸向无边的天际一样。大树作为母亲，它是热爱自己的孩子的，就像热爱自己的生命，容不得枝叶经受世间的白眼、踩踏和蹂躏。然而季节是说一不二的族人长者，这些生离死别和生命的阵痛想必也是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要迟早经历的。落叶擦干眼泪，它不想再让母亲为它过分的担忧，它不停地安慰着自己，就算是睡一觉吧，睡着之后，做一个好梦，来年的春天自己又会成为那个盎然着生机的少女。

枝桠对叶的相思泪水涟涟。一片叶子经过短暂的四季，它的生命荣归故里，没有仪式，没有告别，没有祝语，惟有枝干对叶的思念。大树作为庄重的老人，它清楚地知道，无论叶子还是枝桠，它们都是它亲爱的孩子，它生育了它们、养育了它们，又刻意装扮了它们的美丽。大树是看着孩子们长大的，从生命中的萌芽、嫩黄直到长成满树的绿色，孩子们给它增了光彩，使它活得容光焕发。风送走叶子的时候，起初只是一片，后来成为两片、三片.......直到所有的叶子都被不正经的风肆意地摧残、卷走，枝桠终于爆出了哭声。哭声是在一天夜里传出来的，音质有些沙哑，马路边、小河旁、公园里、山畔中都回响着它的呜咽。毕竟它们曾经兄妹（弟）一场，毕竟它们血浓于水，毕竟经过了这一番生离死别之后再也难以相见了。作为兄长，枝桠的哭泣、呜咽还是很真诚的。回想它们互为依赖、相互成全、彼此为荣、相依为命的美好时光，枝桠在那些日子里终日以泪洗面、好生难过。

大树失去了叶子，枝桠丢掉了兄妹，大自然中当然还会存活一些生命的颜色，只不过，有些颜色的宿命同样跟枝叶的命运相关，都难以逃得脱季节的蜕变与裹挟。

游走于河岸边，我看惯了树木的执着与坚韧，也看惯了季节的变幻与强硬的性格与个性。深秋真的是说一不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叶子经历了生命的轮回无声无息的睡着了，凌乱的枝桠有的已经变得光秃秃的，任凭风摇来摇去，有的断了胳臂，有的耷拉着身子坠在半空。

我的目光开始游离于树木，视线渐次转移到河面。深秋时节的河面荡漾着层层波皱，就像田垄里刚破土的麦苗，看上去好可爱好温柔。我都有禁不住想要去抚摸一下的强烈的冲动。

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水中的荷。龙山河畔的夏天我是经常来的，我那时来时，徜徉于河边的蜿蜒的小道，目光极力地去捕寻宽阔的水面，没想到竟被那青青的荷叶掩藏了。高耸的荷梗托起了硕大如伞的荷叶，荷叶上不时地滚落下水珠，荷叶粉红着面色，每一片瓣膜都在抒情。几只蜻蜓浮在荷叶上，跃动在荷花尖尖上，活脱脱一幅和谐的生命的画图。

我再来龙山河畔时已是深秋，我在惋惜那些大树纷纷落叶的同时，内心其实不免对河面上的荷有些莫名的担忧。我不希望它们也像周边的树木那样一夜凋零，变成残枝，那样看上去，着实有些令人心生惆怅。可是，我是挡不住秋天的任性的，深秋像一个古怪的老人，它不会给任何人留下丝毫的情面。我看到的和夏天的河面是截然不同的画图：荷花谢了，荷叶被霜打过之后恹恹怏怏的卷着边叶呈现出棕褐色蜷缩着。荷梗半绿着身子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沉在水中，河面上夹杂着一些被大风刮来的叶片。哦，原来秋天是这样一幅图景，不忍直视，又不得不去直视它几眼。

就在内心感觉悲凉之际，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目光中重新焕发出光彩。

不远处的柿子树上红灯笼挂在上面煞是好看，尽管叶子一片全无，一个个灯笼挑在了残枝上颤颤着，倒映在河水中染得河水也年轻起来。也许是红红的柿子调动起了我的情绪，我对眼前的满河荷梗不再抱有敌意和蔑视，我突然觉得它们顷刻间生动起来，甚至比夏天的景致还要美许多。我在心里自言自语:秋天在丰盈过后，沉淀的是岁月与年轮，也更多了些生命的历练与记忆。只有经历过秋天，才知道其实残缺并非只是一种遗憾，它当然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一种美。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宋朝苏轼题写的《赠刘景文.冬景》点醒了我。赏荷不一定非要在花开正艳、荷叶青青时，倘若你有情趣，深秋时节到河边观看一下树木，站在河畔纵目河面，看那挺立的荷梗残枝也是很美的享受。正所谓春有春的花语，夏有夏的情调，秋有秋的深沉，冬有冬的蛰伏。

风送花香，残枝为景。人生如同四季，亦是如此。一个人从风华正茂到慢慢变老，也是一个生命轮回的过程。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懂得学会适应环境、欣赏自己。

树上的枝桠只是暂时隐匿了自己，河水中的荷梗虽然颜色单调残缺不全，但它们都在暗中不停地蓄积着生命的力，等待着春天的希望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