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古塔真高呀,高的看着晃眼,高的把塔下一片房屋挤压成一个个小小的火柴盒。可那时候的我们一点儿都不畏惧!
在阳光洒满大地的日子里,我和几个小伙伴儿踏着汽车掀起的尘土,嬉笑着钻进黑洞洞的古塔,摸着螺旋形阶梯,扶着弧形的塔壁一圈一圈往塔顶上跑。阴冷发霉的气味刺激着兴奋的神经,小腿不时被台阶碰一下,发出一声声快乐的欢叫。当强烈的光柱从不同角度射进古塔时,我们就像中了魔法似的一下子被吸到了塔顶。整个县城仿佛一个巨大的沙盘呈现在我们眼底。我们像指挥作战的将军兴奋地指点着,辨认着,哪是商店,哪是邮局,哪是你家,哪是我家。我们眺望远处的群山、烟筒,想象着极远处的世界……
“山后面是啥?”小英子指着蓝天和群山的连接处问。她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女孩儿,可她留着短发,面皮黝黑,和我们几个野小子没有什么不同。
“是北京,我妈说过,过去山就是北京。”妈妈去过北京——听说,我有个表舅在北京工作。这是妈妈的骄傲,讲给我,也变成了我的骄傲。
“北京有咱这儿好吗?”
“嗨,北京可大了,楼比古塔都高。”我吹嘘着。
“那我长大了去北京。”
“不许你去。”
“我就去。”
“你去,我就不跟你好了。”
“那我……不去了。”
我见小英子垂下头,神态忽然有点缅腆,得意地笑了。
我家和小英子家是门挨门的邻居,住在塔下两个最小的“火柴盒”里,小门小院,房屋低矮,只不过我家有两株石榴树为寒舍增色不少,却也因此使小院失去大面积阳光。房檐下、墙角处,甚至院落中常年滋生着绿色的苔藓。奶奶最怕苔藓,滑倒一跤,就喊我来给她捶背,却又舍不得将石榴树锯掉。奶奶说,石榴多好啊,里面的仔抱得紧紧的,一家一户多像是一个石榴呀,咱这一片儿就是一个大大的石榴。
可是,我家的“石榴”并不完整,缺少了爸爸这个石溜仔。那时候,妈妈还年轻,常常在外面干活挣钱,可她一有空儿,就给我买糖吃,做风筝玩。妈妈每天干完活回到家,白净的脸上泛着红光,她俯下身,就用这张脸紧贴在我脸上,于是,我就不愿离开妈妈一步了。
妈妈嘴角时常挂着笑。但有一次,我发现妈妈在哭。那天,天色已昏暗,我玩了一天,又脏、又累、又饿,一头扎进屋子,见妈妈正一个人捧着一张照片在低声抽泣。
“他是谁?”我看见照片上的男人,感到很奇怪。
“他是……我一个好朋友。”妈妈吃了一惊,挂泪的脸很快笑了笑。
“好朋友?比我和小英子还好吗?”
“嗯。”
“妈妈,你哭了,是想他吗?”
“想,很想。”
“他在哪?他还来看你吗?”
“哦,明子,好孩子,吃饭去吧,奶奶喊你哩。”
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了妈妈这个朋友就是爸爸时,我哭着闹着向妈妈要爸爸,妈妈不给,也不告诉我爸爸在哪。我便自己找,当我发现妈妈放照片的秘密是一个小匣子时,我紧紧搂住再不放开了。我有了爸爸。
小英子却没有妈妈。自我有了“爸爸”,常常骄傲地向小英子炫耀:“我有妈妈,也有爸爸,你光有爸爸,没有妈妈。”小英子就哭着喊“妈妈”,她哭得愈厉害,我愈起劲地喊。终于她“哇哇”地嚎啕开了。妈妈赶来,打了我一巴掌,紧紧搂住小英子,声音颤抖地哄她:“不哭,好孩子,不哭,我给你当……妈妈。”小英子当真哭着喊了声:“妈!”,妈妈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再也不问小英子的妈妈哪去了。我好像懂得了,人世间不需要爸爸、妈妈同时存在。
小英子比我大两岁,奶奶和妈妈非让我喊她姐姐,我不,她还没我长得高,凭什么叫她姐姐,小英子痛快,有时倒喊起我“明子哥”来,奶奶就会用掉了牙的嘴一瘪一瘪地笑个不停。
奶奶待小英子比我还亲,经常为她缝补、洗刷。就这,她野跑了一天,衣服常会挂破,稀疏的头发上总是蒙着一层灰土,像一个假小子。自然,我的样子比她更糟。奶奶看着我和小英子并排背着手站在她面前,总是反复说着一句话:“你们俩呀,没治了。”接下去又是笑,拿起脸盆,颠着小脚,到缸里舀水让我们洗。
“冰糖葫芦——”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老在我家门前转悠,用破锣似的嗓子吆喝,惹得我和小英子直吮手指头。奶奶就把枯瘦的手伸进宽大的黑布衣襟里,掏摸了一阵,手攥着拿出来了,我和小英子扑上去,扳开奶奶的手,空的!奶奶便讲故事哄我们,这是奶奶的绝招。
奶奶的故事可多了,最有趣的便是讲那座高高的古塔:“塔底有一口井,井里有一条龙,龙一发怒就从井里探出头来喷水,一口水就能把全县淹了。从前有一天呀,龙从黑乎乎的井里探出头,一张口,到处都是水,人死得惨呀……”奶奶擤了一把鼻涕继续讲:“这时候,一个力大无穷,水性又好的留长辫子的小伙子,头顶着一口大铁锅,凫着水,把锅扣在井口上,那条龙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所有的水又被它吸回去了,救了好多人性命。打那儿起,那口大铁锅就牢牢地扣在井口,再也没发过大水。”
“大辫子姐姐真了不起。”小英子高兴地拍手叫好。
“不是大辫子姐姐,是大辫子哥哥。”我知道清朝男人都留辫子,便反驳小英子。我的反驳得到了奶奶的称赞,小英子有点不相信地低下了头。
“要是我长大了,就把那口大铁锅搬开……”我来了劲,想看看龙是什么样子,信口开河起来。
可是,奶奶被吓坏了:“小祖宗,千万别做这个孽!”奶奶那神情,仿佛我搬开了那口大铁锅,大水淹没了全县人。
我不吱声了,半信半疑。
我们每次从古塔里钻出来,奶奶都一边骂着,一边给我们拍打身上的灰土:“以后别老上古塔,惹恼了龙可不是耍哩。”
“玉茭地都旱得裂了缝,不如让龙吐点水浇浇。”我故意想气气奶奶。“瞎说,你敢!”奶奶立刻唬着脸,举起巴掌,我知道奶奶手举得吓人,落下去就像电影的慢镜头。
黑夜,奶奶一个人出去了。回来时,两个膝盖上沾满了灰土。
古塔底层确实有一口井,也像奶奶讲的倒扣着一口大铁锅。莫非井里真的有龙?龙真的喷一口水能把全县淹没?要是世界上就剩下我和小英子,那该多好……
我忽然产生出把这种想法变成事实的念头。我想了个主意,让小英子在塔根等我,自己朝家里跑去,偷偷地把妈妈洗衣用的大木盆搬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拖到塔根。我不住地回头,恐怕奶奶发现;心扑扑乱跳,恨不得找根绳把心拴住。我让小英子站在盆里别动,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顾不上别的了,像完成一件重大的使命,跑进黑洞洞的古塔。
我用手去拉盖在井口的大铁锅,纹丝不动;我怕掉到井里,侧卧下身子,用脚去蹬那口大铁锅,也不行;我有点着急,急中生智,找了根木棍,使出吃奶的劲,朝锅顶砸去,铁锅年久,早氧化了,“哗啦”一声,全陷进了井里,紧接着一股阴冷的风向我扑来,我一惊,又一喜,撒手扔掉木棍,飞也似的跑出古塔。
小英子似乎故意离开了木盆,我二话没说,猛拽上她一同跳进木盆,木盆正好站两个人。“呜呜,捏疼俺的手了。”小英子哭了。我不说话,屏住气息,等待着庄严的时刻。
斜阳挨着古塔投在我们身上。小英子许是被我的神情吸引了,她停止了哭,瞪大眼睛看着我,腮边挂着晶莹的泪珠。
我们在木盆里站立了许久。可是,并没有龙的出现,也没有水,更没有大水把木盆,连同木盆里的我和小英子一起托浮起来的情景。塔底,只不过是口枯井。
“奶奶骗人。”我再不愿听奶奶的故事了。小英子常拿这件事取笑我,而我一听脸就红。我又感到庆幸,幸亏龙没出现,不然,我永远见不到了奶奶和妈妈。我希望奶奶能讲出新的古塔的故事,奶奶不会,我便闹,奶奶只是叹气,不管我听不听,一遍又一遍地讲:“从前……有一天……”
黑夜里,奶奶又出去了。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小英子每钻一回古塔,奶奶都要趁黑夜没人的时候,虔诚地冲着高高的古塔磕三个头,回来轻轻叹口气。
渐渐地奶奶的话常常用叹息代替。后来,奶奶连古塔的故事也不能讲了。奶奶病倒了。临终前,奶奶断断断续地对妈妈说:“你,还是和小英子她爸……成了吧……”奶奶浑浊的眼睛刹那间明亮起来,慢慢地转向我:“明子,还有小英子,别老往古塔里跑,别,别……惹恼了……龙,从前,有一天……”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小,嘴角的微笑慢慢僵住了。我“哇”的一声哭了。小英子也揉着眼窝。
奶奶走了,妈妈更忙了。有一天,我和小英子家忽然同时热闹起来,妈妈和小英子爸爸智伯伯胸前各带了一朵大红花,并排站在一张桌前,桌上蒙着红布,两个酒瓶用红纸裹起来,插着一对点燃的红蜡烛。妈妈微笑着,脸上泛着红晕。我明白了奶奶临终前对妈妈说的话。
那一天,我和小英子追逐着,放炮,还故意从妈妈和智伯伯中间跑过。我虽然有点讨厌他,且不能枕着妈妈的手臂进入梦乡了,可是,连晚上我也能和小英子在一起说许多悄悄话了。
我家和小英子家打通了。妈妈不再外出干活儿了。我和小英子也一同上了学。
然而,小英子对我“不好了”,她和妈妈睡在了一起,我被“强迫”和智伯伯睡在一条炕上,他身上有一股难闻的烟味。
我故意在小英子面前撒尿,她会红着脸跑开,我就更来劲,嘴里学着机关枪“突突”的声音,便撒尿边追赶她。她喊着“羞、羞”,妈妈撵上我捉住我胳膊,打我,真怪!
渐渐地,小英子不再和我一起到古塔里玩了。她的衣服也讲究起来,虽然补着补丁,可总是干干净净的,头发也不蓬乱了,扎起了两根小辫。她没事的时候,就和妈妈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帮妈妈干活,真不公平!
她的嗓音也变了,说话老是低低的:“来,明弟,把鞋脱下来缝缝。瞧,都露出脚趾头了。”“明子,试试衣服。这样,扭过身……我看看。”
我一碰到她身子,她就脸红,好看地低下头。瞬间,我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满足。
然而,这种“满足”不久就被她带走了。那天,我发现智伯伯把我的作业本撕成一绺绺,卷成喇叭形的烟卷。我气愤极了,一把夺过来:“这是我的作业本,你赔我,你赔我。”他“噗”地从嘴里吐出个烟头:“赔个屁,饭都没啥吃了,还上啥学。”话语夹杂着阵阵酒味。我忽然记起,他好几天没出去干活了,好像是说工厂下了马什么似的。晚上,我听见他和妈妈争吵,他的声音很大、很凶。我隐约听见妈妈一阵阵极力克制的哭泣声:“你不能……孩子还小……不能让明子退学……他爸就是累死的……”
我恨智伯伯,躲进小屋,从他衣兜里掏出一把烟叶,胡乱卷成烟卷,狠狠地抽,浓烈的烟味呛得我直流泪、咳嗽。晚上,他没有和我躺在一起。
小英子却来了。我有气,不理她。她看看我,又低下头;嘴唇嚅动了一下,又没说出话。我烦得干脆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她并没有躲避我。我模模糊糊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子坐在我的炕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样子很困乏,脸上有明显的泪痕。“明弟,我要走了。”我“呼”地挑开被子坐起来,看见她可怜的样子,我嘟囔了句:“走吧……”又躺下去,索性把脸蒙住。一会儿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从被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小英子捂着脸走了。
第二天,没有看到小英子,我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妈妈也不住地长吁短叹。
隔壁院落空了。曾将两个小院打通的一条过道凄凉地敞着,只有干黄的树叶“哗哗”随风卷来。
秋风中,妈妈鬓角多了些银丝。
我工作了。妈妈干活时手脚不再那么利索了,嘴也爱叨唠。我总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儿时常去的舍利塔,虽出门便是,可缺少再攀上去的勇气。有时,看见古塔,就想起了小英子,想起那些荒唐事,想起小英子叫我“明弟”,我在心里叫了声“英姐”,觉得自己成熟了。
许多年后,我做了孩子的父亲,熬成了单位的一个“中层”。一天,陪同领导接待一个从北京来的商务考察团。当我迎上前去与一个人握手时,旁边有人介绍说,这是我们董事长智英。我不禁一怔,眼前这个衣着入时、微胖、保养很好的中年女人难道就是英姐吗?仔细一看,确有当年小英子的痕迹。我有点激动并带有印证意思脱口说:“英姐!我是明子。”不料对方只“哦”了一声,随即笑道:“看来我真老了”,有人说“你们认识?”,也未引起智英注意。也许我认错人了,也许英姐没认出我,这种场合不便细说。在陪同考察中,我私下向考察团的其他人员打听智英的年龄、家庭、籍贯等等,证实了智英就是英姐。中午就餐时,我又一次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主动离座走到英姐跟前敬酒:“英姐,你不记得了?我是你的明弟呀!”英姐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我想起来了,你是明子?我们曾是邻居。”在座的有人就惊讶地说:“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呀”、“董事长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呀”,有的也干脆直呼“英姐”。在一片热闹的气氛中,英姐始终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微笑,我忽然感到这是一种常见的商业化微笑。我怏怏而退。
考察结束后,还安排考察团参观当地的名胜古迹,自然少不了古塔。如今的古塔已被政府修缮、保护起来,不能随便攀登了。古塔周围建了个小广场,旁边路上人来车往。站在高高的古塔下,我想英姐会触景生情,回忆起我们儿时在一起玩耍时的事情,却发现英姐一直忙于接打手机,甚至连看一下古塔都没有。整个活动就这样匆匆结束了。考察团离开时,按照惯例,双方一一握手告别,也许在室外待的时间久了,我握着英姐的手,感觉她的手有点凉。
接下来几天里,我又找到智英的手机号,拨通了:“喂,英姐,我是明子。”大约过了几秒钟,传来了轻柔的女声:“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一会儿打过去,好吧。”接着是“嘟嘟”的断线声。这时,我猛一抬头,看见高高的古塔,凝望了许久,直到把双眼看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