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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克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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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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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四射

程克强

青桃拎着行李,看着通往村里灰蒙蒙的的小路,两边长满了杂乱的荒草,路的尽头是隐隐约约的石板房,再远处是无边无际起伏的山峦。昨天还在煮开一锅沸水的城市中穿行,今天便回到了像沉入湖底一块青石似的山村,青桃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个多月前,父母接连打来好几个电话叫她回家。

青桃外出打工,出来的时候就和父母闹了别扭,这些年一直是过年才回家,平时也很少打电话。自从弟弟出了事,父母的电话频繁起来。她似乎患上了电话恐惧症,手机铃声一响,心里就一哆嗦,担心家里突然遭遇什么不测。每次手机一接通,就急切地问,有事吗?爹、娘,身体还好吧?问完,青桃涨红的脸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屏住气息等待手机里的回声。隐约听到父亲咳嗽了两声,母亲喘息了一下,然后轮番对着手机说,没事,没事。父母越说没事,青桃越是疑惑地一遍又一遍追问。直到母亲加重语气说,没事,就是想你了。尽管母亲的口气有点生硬,青桃还是心头一热,长吁一口气,语气舒缓了许多。青桃说,我也想爹想娘,可我不能说回去就回去,回去要请假,扣工资;要是回去时间长了,说不定这个位置就让别人占了。人家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好工作,不能说扔就扔了呀。你们再忍忍,年底我就回去。青桃一边拣着好听的话哄着父母,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对父母说她和双怀的事。青桃原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双怀一起回家看看的。可是,弟弟出事后,青桃越来越觉得张不开口了。父母在这个时候不厌其烦地催她回去,一定有隐情。终于,还是父亲把话说破了,爹娘岁数大了,担心你不说,你一个闺女家常年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呀,你也不小了,回来安安生生过日子吧。其实,类似的话父母说过多次,只是口气不同,境遇不同。青桃不知声了,她知道父亲还是没有把话说透。迟疑了片刻,青桃轻声说了句知道了。

和家里通完电话,青桃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父母完全变了,没了一点脾气、一点气性。自己也变了,性子变得越来越柔软,跟父母说话也越来越有耐心。

原来不是这样的。那年,村里一帮媳妇、闺女撺掇她一块儿去省城当保姆。父母死活不让去,爹也骂,娘也拦。青桃又非去不可,脖子硬得跟辘轳把儿一般,脾气拧得像井绳一样,胡乱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心急火燎地就跟人家跑了。而且,关了原来的手机号,弄了个新号码,好几个月不往家里打电话。急得父母满村找人,找跟她一块儿出去的几个人的手机号码。接连打了几个,不是无法接通,就是没人接,父母差点就要报警了。最后,总算是被四满媳妇儿接住了。手机一接通,里面全是乱糟糟的声音,喂喂,在菜市场呢……婶呀,找青桃吧,在一块儿呢。四满媳妇掂着手机喊,青桃,青桃,电话,找你。青桃一听是父母打来的,还有点犹豫。四满媳妇儿把手机往青桃手里一塞,说,快!青桃接住手机,就像接住了一挂点燃了的鞭炮,一句火爆的骂声立刻窜进耳朵,你个死蛮妮子,还活着哩?接着就是底气十足、没完没了的数落和埋怨。青桃插不进话,就烦躁地胡乱拿着手机,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终于等到父母骂的没劲了,只剩唏嘘和唠叨时,青桃才平复一下情绪,将手机紧贴左耳,和父母说起这里的大致情况。可是市场里嘈杂的声音,像癞皮狗一般又不断地搅扰着相隔遥远的通话。青桃就差扯起嗓子喊了,手机那头儿传来的仍是父母“啊啊?啥啥?”的声音。青桃越来越心烦意乱,本来说的普通话不标准,烦躁之间又夹杂进去一些方言,变成了不标准的普通话和方言的混合语。最后索性大声反复说着,不说了……不说了……烦死个人……挂了,挂了。

挂断手机,青桃气鼓鼓的,父母那头肯定也是怒气未消。离开家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通了一次话,双方却似乎都没有把话说明白,也都没有听清什么。也许,对于父母,听到闺女声音,知道闺女在外面还活着;对于青桃,听见爹娘骂她的嗓门还是那么大,说明他们的身板还硬朗,可能就都达到目的了。

青桃把手机交回四满媳妇时,见她冲自己“嗤嗤”地笑,知道笑自己滑稽的语言。她们从村里出来,一般在正式场合,也就是工作和外出时,都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只有她们几个私下在一起,才说家乡方言。这时,四满媳妇用方言对她说,要不你回去吧。青桃也用纯粹的家乡话大声说,俺才不哩!引得周围人回头看她俩。

刚到省城那年,从村里一块儿出来的人还都在一个小区干着保姆的活儿。后来,渐渐地就像铁锅里炒黄豆,欢蹦乱跳地哪儿都有了。有的去了别的小区,有的换了城市,更有的出了国。干的活儿,也不仅限于保姆,有的去了洗浴中心,有的去了洗脚城,有的做了饭店的服务员。最让人羡慕的是三妮,通过一个远房亲戚门路,据说是去了南亚一个国家,在一家公司做内勤管理。只有青桃还留在原来的小区做保姆。说实在的,这个小区,位置有点偏僻,周边连个像样的商场、好玩的地方都没有。在屋里有点憋闷,出门了又无处可去。青桃也想换个地方、换个工作,只是做活的这家是个半瘫子老太太,青桃年轻、勤快、有力气,伺候得很周到,这家主人对青桃很满意。青桃一提不干,人家就加钱,搞得青桃再不好意思开口了。一直做了两年多,老太太驾鹤西去,主家对青桃千恩万谢,青桃才迈出这家门槛。随后,青桃在一家小餐馆干了小一年,又去了一个叫“纤华”的洗浴中心做按摩。青桃委实不愿意做这一行的,可不做又能做什么呢?引荐她来这里的四满媳妇说,做吧,这是家很正规的洗浴中心,就是按摩,不做别的。青桃紧张地说,按摩我都不会,别的更不会。四满媳妇说,你还想做别的呀?看青桃没有反应,又说,简单,好学,我带你几天就会了。青桃在“纤华”跟着四满媳妇学了一段时间按摩,便被编为09号按摩师,连同照片悬挂在洗浴中心大堂。这让青桃感到确实很正规,但照片不是用“一寸免冠照片”,而是专门拍的要求摆出一定姿势的全身照片,这又让青桃感到很别扭、很不舒服。不久,她发现这儿除了按摩,确实有“别的”,青桃才想起四满媳妇所说“别的”含义。其实,按摩之外也可以做“别的”。青桃就亲眼看见有的跟客人偷偷相约出去整夜不回来,还听说有的直接和客人长期住进了公寓里。甚至,她还发现四满媳妇也跟客人出去过。青桃惊讶之后轻叹一声,再不看不问不打听,只默默地、一心一意地给客人做着按摩。

一天,青桃接待了一位中年客人,谢顶、黄牙。青桃很不情愿做,但客人点了她的号,必须做。青桃忍受着黄牙满嘴喷出的酒气和脏话、荤话,以及时不时碰碰她的胸,摸一下她的手,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直到后来黄牙放肆地说出要包养她,还说什么跟我一年,比你一辈子挣的钱还多。青桃再也忍不住了,“蹭”地站起来,说了声对不起,我不做了。扭身走了。结果青桃自然受到“纤华”管理层的严厉训斥和处罚。

夜里,青桃一个人站在楼顶,看着喧嚣了一天的城市,似乎刚刚进入高潮。忽然,远处的夜空接连绽放出几簇烟花。青桃最喜欢看烟花了。家乡的烟花叫烟火,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燃放。本村和周围村庄都有,但燃放时间都比较短,只有在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夜晚,镇上燃放的烟火时间稍长,看得过瘾。小时候父母每年带着她和弟弟到镇上看烟火。伴随着“嗖嗖”哨响,烟火拖着长长的火龙冲向高空,四射绽放,漆黑的夜空瞬间被染得五彩斑斓。弟弟两手捂着耳朵,一直往后躲。青桃则挣脱开父母,站在一个小土包上,伸长脖子尽情观望。临近尾声,燃放的烟火达到高潮,密集地冲向夜空,一个火点绽放一片烟花,顷刻,大半个夜空被接二连三、层层叠叠绽放的烟花织成璀璨的幕布。青桃仰着小脸痴痴地看着,嘴巴、鼻子、眼睛、眉毛都充满了笑意。从烟火燃放完,到回到家里,青桃一直沉浸在兴奋之中。

小时候,青桃看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是想象中城市的华丽灯火,无比羡慕又遥不可及。现在,青桃置身于城市灯火夜景之中,看升起的烟花却倍感陌生和渺茫。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遍全身。再看偌大的城市穿梭的车流、匆匆的人流,朝着不同的方向、地点奔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宿,或者说是宿命,而自己可能永远游离在城市之外。青桃不禁轻叹一声,忽然想,如果下午的客人顺眼点,干脆让他包养了算了。念头只一闪,青桃吓了一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在每天遇到的形形色色的客人里,有一个来做按摩的男人摘下眼镜----按青桃家乡的话来说是“脱了眼镜”,往按摩床上一趴,就不停地发着牢骚。青桃一边给他按着,一边时不时接住他的话茬,应付一句。做完按摩,那人竞提出要抱她一下。青桃心“别”地一跳,楞在那儿。那人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拥抱一下。见青桃仍没有反应,那人就直接上前把她揽入怀里。青桃吓得大气不敢出,两手僵硬地悬在半空。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陌生男人抱住,感觉时间好漫长,直到那人戴上眼镜走出按摩间,青桃瞥一眼留下的一百元,才回过神来。后来,那人再来,每次都点她的号,按摩完照旧抱抱她。当青桃再拿起一百元的票子时,叹了口气,心放轻松了些。

年底,青桃回家过年。走在静静的青石铺就的小街,刚转过一个弯,忽见一个男人身影一闪,钻进了街旁的小巷。青桃正疑惑这人是谁,却看见前面两个村妇只顾站在街边说话,隐约像是在说这家男人有了相好……那家女人混上了个老板……谁家的闺女没结婚就……青桃最讨厌背后议论人,走到跟前话音突然停止,两人有点尴尬地向青桃打招呼。青桃红着脸,低着头,不去辨认是谁,胡乱“嗯”了一声,匆匆走开。

这次回家,父母还托媒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对象。当然,每年回家都有这项内容。不过以前青桃说不见就不见了。这回看来父母是决意不让她由着性子来了,天天骂她,催她、逼她见面。今天不见明天见,这个见了不愿意再见下一个,还有一个竟是离过婚带小孩的。青桃很是惊讶,难道自己真的很讨父母嫌,非要赶紧把她嫁出去不行?难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真的变成了“烂杏”?父亲说,你这情况还想找啥样哩?青桃急得变了腔调,我啥情况?我啥情况?她从父母躲闪的目光里,想起在村街上听到的那些烂嚼舌头的话,自己刚进村都听到了,父母常年在村里,听到的应该更多。青桃在家,从不主动说在哪个地方打工,做的是什么活儿。父母问的紧了,她就粗略地说说。她不具体说,是觉得没有必要,工作换来换去的,都不是啥好活儿,也不想让父母担心。现在看来,父母对村里的议论,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他们有自己的看法、想法。青桃十分恼火,冲父母大声吼着,不去不去,就不去,再也不见了!

父母哀叹道,青桃这死蛮妮子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了,都跑野了!青桃也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野了,但自己这个“野”和父母说的“野”是不同的。父母说的野是说她不听话了,学坏了。青桃觉得是自己野心大了,越来越不想再回到这个山旮旯里,嫁人、生子、老去。

青桃再回到城市打工,目的也越来越清晰。

那个每次按摩完都要抱抱她的“脱眼镜男人”,让青桃知道了,原来好多人来这里是减压的。那些看上去风风光光的城里人、有钱人其实为了赚更多的钱,活得很累,也很可怜。那就让自己可怜可怜他们吧。她对要求抱她的不再拒绝,有时她甚至会主动抱一下做完按摩的客人。这些人有的留小费,有的不留,但大部分再来都点她的号,甚至排号等她来做按摩。青桃边按摩,边和客人聊着天,寻找着有用的信息。不过,最终有价值的信息还是从“脱眼镜男人”嘴里得到的----他与南方一个城市服装厂有业务往来。青桃马上以“老熟人”的姿态和口气,要他安排一个人。“脱眼镜男人”说,你想去?是不是以后不让我拥抱了?青桃心里说,拥抱属于情人或亲人之间温馨的举动,对于你、我都是对拥抱的亵渎。嘴上撒谎说,不是,是自己一个好姐妹。又央求他给好好说说。

没想到事办成了。青桃紧紧抱了一下“脱眼镜男人”,并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声:谢谢。

南方这个城市比不上省城繁华,服装厂也处于城市边缘。

从北到南,青桃距离家乡和一同从村里出来的姐妹们越来越远了。

这个服装厂的牌子青桃知道,算得上是品牌,能去这样正规的企业上班,青桃是梦寐以求的。

服装厂大多数是女工,男工都是司机、装卸工、维修工,再就是跑业务的和管理人员。一个人们都喊他“二坏”的维修工进入青桃的视线。确切地说,是青桃首先被“二坏”盯上了。这个新来的北方女孩,身材高挑、肤色白净、干活儿利索,像磁石一样吸住了“二坏”这块铁。尽管这块“铁”个头不高、面皮黑似铁。但是,他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耐心地告诉青桃厂里的规矩和需要注意的事情,用略显笨拙的举动悉心地为青桃做这做那,也引起青桃的注意。后来,青桃才渐渐知道,其实他叫谢双怀,是地道的本市人,家距服装厂不远,在城乡接壤部,按现在的发展速度,没几年就能进入城市圈。青桃心动了,觉得眼前这个南方大男孩有可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根本性变化。青桃开始还担心那个与服装厂有业务关系的“脱眼镜男人”突然出现了怎么办?会不会搅扰了她的好事?后来青桃顾不得这些了,反正自己是清白的,怕他干啥?于是,青桃对双怀的殷勤做出了主动的迎合,这让双怀受宠得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一天晚上,双怀带青桃到一家新开的悦来居餐馆吃饭。西湖醋鱼、熘鲜蘑两样菜刚上来,立刻勾起人的食欲。两人一边品尝,一边低声细语说着话。忽然,一声“姐”闯入耳内,好像北方的口音,青桃疑惑地打量着走近身边的女子。女子大声说,姐,是我,三妮。青桃仔细看看,真是当年一起出来打工的三妮。三妮说,姐,你还是那样子。但三妮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爆炸式的卷发,粘着长睫毛,涂着红嘴唇,十个手指甲染了好几种颜色,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支细细的卷烟。已经好多年没有三妮的消息了,青桃惊讶,你不是出国了吗?三妮一摆手,去的国家多了,哪也一样,腻了,就回来了。青桃惊喜道,你也在这个城市?三妮轻叹了一声说,是来谈一笔生意。两人正说着重逢的话,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酒气汹汹地走过来,满嘴叽里哇啦的,扬手就扇了三妮一巴掌。青桃听不懂是粤语还是外国语,但肯定是骂人话。男人紧接着又抓住三妮的胳膊拧麻花般地推搡着,三妮发出“咿呀、哎吆”的叫声。青桃被这突发状况搞懵了。这时,站在一旁的双怀突然大喝一声,上前制止那个男人。男人反扑向双怀。双怀虽瘦小,但年轻精壮,身手敏捷,抵制住了酒后男人的蛮力。加之双怀是本地人,已经有正在吃饭的人离开餐桌围过来。男人心虚起来,放开双怀,拽上三妮匆忙离开餐馆。三妮回头连声说着,误会误会,他是我老公……青桃看着三妮脸上的红印,心里感叹,三妮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找这样一个又老又变态的老公?原来大家一直羡慕出国的三妮这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

青桃满心疑惑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看看身边的双怀,又不禁抿嘴笑了一下,轻轻偎依在他的臂膀。

服装厂开业十周年搞庆典,晚上燃放烟花。双怀邀青桃一同观看。一路上,双怀不停地夸赞着服装厂、介绍着他们这儿的烟花。青桃小时候以为只有北方燃放烟火,家乡镇上放的烟火最好;后来才知道南方产烟花、放烟花,规模大、花样多,现在更惊诧于还能让烟花在夜空绽放出各式各样的图案。这个,她只在电视里的鸟巢上空见识过。两个人牵着手、仰着脸专注地看着被烟花照亮的夜空。青桃脸上洋溢着光彩,像孩童时一样兴奋地大声叫着,蹦跳着,指着夜空说,看这个,多好看,还有那个那个,不是厂大门口那个图标吗……那晚,青桃看到了许多与家乡不一样的烟花,看到了与城市华丽灯火互映交融的烟花……

就在青桃和双怀处于情感上升期的时候,父母突然来电,悲声而泣地告诉她,弟弟出事了!青桃外出打工后,弟弟一直守在父母身边,帮父母种着几亩薄地,打理着一个小卖部。山沟里的土地干旱少水,一年只种一季,收不了多少粮食;村里的年轻人多数都出去打工了,人越来越少,小卖部也卖不了几个钱。弟弟是从地里回来,拐到山上想采点野生的连翘,当作中药材卖点钱,不料一脚踏空,从崖上摔了下来。老家的规矩,未成家的孩子死了不能在家停放过夜。青桃回到家时,看到的只是一堆土堆了。弟弟从小胆小羸弱,但父母一直看重男孩。当青桃执拗地要出去打工,骂也不行,拦也拦不住,就由着她去了,就当没有这个闺女。青桃捎回家的钱,却一直给儿子攒着,盼着能娶个媳妇儿回家。对于青桃,有弟弟在父母身边,自己在外总是放心的,就会有更自由的空间。弟弟没了,再看父母骤然间苍老了许多,青桃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方面,青桃悔恨自己在外打工这几年总是和父母怄气,手机通话有时一言不合就不说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对父母的漫骂、唠叨、埋怨,她要么顶嘴,要么不吭不理,对弟弟更是好像没这个人似的。一方面,青桃又觉得自己委屈,一个女孩儿在外多不容易,除了自己花销,剩余的钱全给家里了。父母不理解也就罢了,老是把回家、成家挂在嘴边。回来天上能掉馅饼呀?在村里找一个对象又能改变啥呀?说来说去最可怜的还是弟弟,最可恨的只能是自己,如果能给家里足够多的钱,弟弟就不会上山采连翘卖钱,就不会出事了。

青桃迈出家门,又要到南方打工了。曾经一贯肝火旺盛的父母这次没有骂声、没有阻拦,但青桃分明看到父母被风吹乱的斑驳白发里、沟壑样的皱纹里、泥水般浑浊的眼睛里憋满了孩童般的不满和不舍。青桃从没有见过爹娘这样,心里禁不住一阵儿难过。可南方有一个城市、有一个工厂、有一个双怀,吸引着、催促着她去。来时,双怀还说要和她一起回家,青桃没有答应。在弟弟没了的时候,贸然将双怀带回家,必适得其反。青桃寻思着,将来让父母跟过去,或者让双怀跟她来北方,都不可能。青桃只能买了个智能手机,教父母怎么用,说,虽然隔着远,但通过视频可以天天见面。父母倔犟地不学、不用,依然习惯用只有通话功能的老人机给她打电话。一遍又一遍、接连不断地给她打。不过,父母再不像以前那样骂她、逼迫她回来。青桃从手机通话里也隐隐约约地、或多或少地掌握了一些信息:父母在家没闲着,给她找婆家,让她尽早回来成家过日子。青桃甚至能猜到,父母想让她回来结婚的对象一定是本村的大钢。大钢比她大几岁,父母早亡,独自一人守着一个家、一片地,偶尔出去打点零工。青桃忽然想起,每次回家,好像总有一个男人在盯着她,远远地看她……

面对父母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催她回家,青桃犯难了。

双怀见重新回到服装厂的青桃闷闷不乐,晚上请她到悦来居吃饭。双怀点了四份精致的小炒,一份糕点。服务生问,要酒水吗?紧接着又推荐了本店新上的熬鱼红葡萄酒。青桃忽然说来一瓶。双怀只好陪青桃倒上一杯。青桃以前从没有碰过酒,喝了便感觉到了酒的奇妙,晕乎乎的,还让你把积攒在心里的郁闷从嘴里倒出来。后来,青桃都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了。

第二天,青桃醒来大惊,发现自己躺在似曾相识又陌生的房间里。直到双怀走进房间,才确定是在双怀家。青桃恼怒道,你干什么呀?双怀说,昨晚你喝的太多了,送回厂里宿舍怕影响不好,就……不过,我什么也没做。还说什么也没做,鞋都让你脱了。青桃这才发现,衣服还是原来的样子。青桃想想和双怀认识、交往的这些日子,看着双怀一副无辜的目光,青桃猛地扑到双怀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嘤嘤地抽泣起来。

这年春节,青桃没有回家。她对父母反复解释说,厂里订单多,不能停工,轮流休假,过了年就回去,还买了好多好东西给爹娘带回去。这是青桃头一次在外过年。春节,她在双怀家吃的饭,初六,她和双怀一起看了烟花。初八,青桃就踏上了北去的火车。以前为了省钱,都坐的是K字头列车,这次她早早就预定了高铁车票。她给双怀发了条微信。然后,关掉了手机。

青桃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说,只埋头干活。其实,年前好多活儿,父母都做了。她就帮着娘做做饭,收拾一下屋子。母亲说,你二婶子给你说了门亲,见不见?青桃只一句,听娘的。就不再说什么。

元宵节到了,原来过年放炮、放烟火,现在因为怕污染空气,禁燃禁放。青桃静静地站在小院里,望着茫茫夜空,月亮像一个不锈钢圆盘清冷地挂在空中。忽然,随着一声熟悉的哨响,不知从哪钻出一簇烟花,大胆地将夜空绚丽了一把。青桃心里忽地一亮,渴望再有一簇又一簇烟花腾空而起、四射绽放。然而,没有。天空转瞬归于黑寂。

两行清冷的泪水从青桃眼里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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