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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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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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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头遍

鸡叫头遍

山东淄博、张志成

(一)

从郭村通往县城的沙子公路上,缓缓地行走着一辆地板车,车子上装着一筐一筐摞得像小山一样的红苹果。

车子前面有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前倾着瘦弱的身子,两手狠命地抓着车把子,一根绳子套在她的肩膀上,无情地勒进她薄薄的皮肉里,在她地拽动下,车子慢慢地向前移动着。她的后背湿了,汗水顺着她前额两边的头发,不停地落在脚下的沙子公路上。

她叫岳玉琴,是纯粹的农业户,她家承包了十亩荒地,全部种上了苹果树。在苹果熟了的季节里,她就是用这种方法去县城卖货的。这一车千八斤的苹果,她最少要卖上两天。晚上卷缩在市场的墙旮旯里睡觉的那个人,就是她。

虽然也能赚到钱,她的生命却在无情地预支着。为了赡养公婆和供应正在读大学的儿子,老公因为身体的原因又干不得重活,销售苹果的任务都压在她的身上。

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着两腿发软,头晕目眩的没有力气,估摸着到农贸市场还得有二里路,她停下车坐在地上喘息着,想着攒一攒力气再走。可是越休息越觉着不对头,怎么浑身越觉疲惫呢,这是不是感冒了呀?致使她都丧失了继续走下去的决心,一时觉得十分的沮丧和无助。

因为她的车子稍靠路中,一辆轿车不得不减下速度来,慢慢地绕着她走过去。那辆轿车走过去没有多远就停了下来,从车里走过来一位西装男,很礼貌地问她道:“大嫂,你是不是姓岳叫岳玉琴呀?”

玉琴微微抬起头,看着面前站着的这个陌生人,怯怯地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你有什么事情吗?”

那人笑了笑说:“那就对了呀,”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快速地在上面写着什么,然后撕下一张纸递给她说:“嫂子,你把这车苹果送到这个地方吧,就去找这个人,他会按市场价格全部买下你的货,一分钱也不会亏待你的。”

玉琴接过那张纸,似信非信地读了一遍, 正在她不明所以的时候,再看那个人时,却发现那个人已不知去向。

她拿着那张纸反反复复地读着,感觉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虽然心里疑惑,却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说不定是自己今日运气好,真格地碰上贵人了呢。因为心中有了希望,身上也就有了力气,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站起来,重新背上绳子,向着纸条上说的地址走去。

这是一家纺织厂,她把纸条交给门卫,门卫上一位师傅打了一个电话,接着就看见走来几个人,笑嘻嘻地拉起她的车子就去了地磅房。也用不着她动手,那些人很快地卸货过磅退车重,一会儿的工夫,有人就递给她一张条子,并说:“大嫂,财务科在办公楼一楼五号,你去拿钱去吧。”

这一车苹果总共九百斤,按两块五一斤,她拿到了两千二百多元,竟然比零售价还高出了百十元。她心中十分高兴,确信自己今天是遇到了贵人,她喜滋滋地往外走,和正在往里进的一个人装了个满怀,她诚惶诚恐地站在一边,弯着腰一个劲儿的赔不是,不断地说着“对不起。”

那人看了看玉琴,脸上立马堆下笑容说:“你就是玉琴嫂子吧?我正在找你呢。”他拉着玉琴又回到办公室,拿把椅子让她坐下说:“玉琴嫂子不用怕,我是这个厂子的厂长,名叫孟凡胜,情况是这样的,我的同事们说你的苹果个大皮薄肉厚,大家都很喜欢。可是我们厂子里有一千五百多人,按每个人分十斤的话,你这一车还不够一百个人分得,我是想问你一下,你家里有这么多货源吗?”

玉琴听罢,先是愣怔了一会儿,接着站起来,激动的不断地给孟厂长鞠着躬,一边流着感激的泪水一边说:“有,有,多的是呢,孟厂长,你是我家的大贵人呀。”想着这些日子卖苹果的辛苦,她把这份恩情牢牢地记在心里,流着感激的泪水,默默地走出了办公室。

五年过去了,玉琴再也没有去过集上卖苹果。每到苹果熟了的时候,就会有人来订货,而且都是人家派车来拉的,她只要准备好货源即可。尽管如此,她的心里也总是忐忑不安的,因为这么大的恩情,她两口子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背后的恩人是谁。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是她要报答谁呢?

因为整天忙东忙西的,她很少看电视,本县的电视台她更无暇光顾,她连本乡镇的镇长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看电视了。

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中秋节,玉琴收到儿子的一封信,说他在大学的业余时间里找到了兼职,说他有能力养活自己,嘱咐家里不用给他寄生活费了,也不用给他准备学费了。她两口儿很高兴,她多炒了两个菜,陪着老公喝了点酒,因为心情大好,就打开了电视。

因为她不经常看电视,胡乱找着电视频道,无意间找到了本县的电视频道,竟然看到了一张比较熟悉的面孔,并且看到了一个毕生难忘的名字——李东良。

看样子李东良是个官,因为今天是中秋节,他正在发表一个中秋讲话,中秋节正是秋种时节,他讲话的主题主要是针对农业的。由于玉琴的心情十分激动,守着老公也不敢掉眼泪,只有一句话进入了她的耳朵,“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是一个淳朴善良的阶层,比如我这个县官,就是一位善良的农民用地板车把我拉出来的……”

听到这里,她的心脏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她狠劲憋住一口气,强忍着泪水走出家门,直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一屁股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这悲喜交加和冤屈地哭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是那么的幽怨,那么的凄惨。

这个李东良是她年轻时的恋人,也是她一辈子放不下的人。

(二)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夜里,公鸡刚叫过头遍,在村边的一盘老碾上,碾杆上趴着一个姑娘,额头上滚着汗珠子,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不断地从嘴巴下方落下。

她就是玉琴,那年她十八岁,她这是来推碾的。

那时候白天的人们都在生产队里劳动,推碾推磨的活儿都放在夜里。她家的成份是富农,上半夜是不敢和贫下中农抢碾的。她又是后妈,父亲因为经常挨批斗落下了腰疼病,不能干重活,弟妹又小,每到需要推碾的时候,后妈只要听到鸡叫声,就会咋呼着喊她起床。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用上电磨,隔三差五的就要推碾推磨。今夜玉琴来了月事,肚子疼的受不了,扶着沉重的碾杆一步也走不动。她哭了,她感到是那么的无助,呼天不应呼地不灵的,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她的身后突然发声道:“你哭什么也,为什么不推碾啊?”

玉琴打了一个愣怔,回头一看,见是一张陌生青年的面孔,吓得她一哆嗦,说话都有点说不成块了,“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那青年又重复了一遍说:“你哭什么呀,为什么不推碾呀?”

姑娘见他没有恶意,羞羞地说:“我,我肚子痛。”

那少年得知内情后,指着旁边的一块石头说:“你坐那儿休息吧,我来帮你推吧。”

到底还是男人的力气大,诺大的碾坨儿被他推起来就像玩儿一样,不过看起来他没有干过这样的活儿,他只管推着跑,至于别的程序他却一窍不通。没办法,玉琴只得摁着肚子告诉他,得一边走一边用笤帚从粮食的外围向里面拢扫,蹦到里面的粮食得往外扫,让粮食始终集中在碾盘的中心,这样才能碾得又快又均匀。

虽然是初夏,夜风吹来还是凉飕飕的,汗尽后,一阵凉风吹来,玉琴冷得直哆嗦。此时的李东良推碾累得已是浑身发热,看到浑身发抖的姑娘,很快地脱下褂子披在她的身上,光着膀子又去摸起了碾杆。

玉琴披着他的褂子,身心一阵暖和,泪眼感激地望着推碾的小伙子好生纳闷,他是谁呀?姓啥叫啥呀?在村里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呀?

就这样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只有李东良干活儿出现了错误后,玉琴除了小声地给他纠正外,他们没有多说一句话。因为玉琴家庭出身是富农,她自卑的很,感到没有权利和任何人交往。今夜的事,她有好多话想对李东良说,可是那封闭了好久的心扉,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李东良背着碾好了的粮食,一直送到她的家门口,她才羞羞地说:“劳烦你了,谢谢你。”说完,深深地低下头,给他鞠了一躬,同时,那感激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儿,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

李东良赶忙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矣。”说罢,向她摆摆手,消失在夜色里去了。可惜的是,他们从开始见面到各自回家,在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里,竟然谁都不知道对方姓啥名谁,很是遗憾。

帮别人推了一次碾,对李东良来说不算什么事儿,在那个年代里,无论是谁遇到这种事儿,都会出手相助的。关键是第二天栽地瓜的时候,他一见了玉琴的面就眼前一亮,由于夜间帮她推碾的时候,一个是夜色太浓,二是因为她肚子疼,老是低着头掉眼泪,看到她的长相是朦胧的。想不到今日一见,她长得竟是那么的水灵,加上她面带病容,更显得俊俏,使得李东良顿生爱恋之心。看到她栽地瓜落后于他人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就出手相助了。

因为当着若干社员的面,玉琴很觉不好意思,一丝羞涩爬上了她的脸庞,这使李东良更加着迷。这个画面永远的定格在他的脑子里。

又到了推碾的时候了,大公鸡刚叫了一遍,玉琴就被后妈喊了起来,她习以为常地背起粮食,拿着笤帚向着老碾走去。她刚把粮食摊在碾盘上,那个熟悉的人儿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他二话不说,抢着碾杆就推动了碾砣。

夜深人静,不会再有人来了,玉琴鼓了鼓勇气,羞答答地开口了,“哥,你不是我们村的人吧,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呀?你姓啥,叫什么名字呀?你知道吗,这几天可把人家闷死了。”

“我叫李东良啊,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呀?”

夜色里看不出她的脸红,她低下头,声如轻蜂,“人家姓岳,俺叫岳玉琴呀。人家问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我们村的呀?你是谁家的亲戚呀?住在谁家呀?”

她一下子问了那么多,李东良笑了笑说:“你都没有问到点子上,其实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我就是一个知识青年,到你们的村子里来,还是我爸爸走了关系的呢。”

原来,村革委会主任是他家的远房亲戚,村里只接收了一位下乡青年,就是李东良。主任为了照顾他,把他安排在大队部的民兵值班室居住,吃饭就在五保户家吃,因为五保护是有人帮着做饭的,加上五保户的老奶奶又特别喜欢有人陪她说话,李东良不但吃得舒服,还有老奶奶疼她,真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既然成了村里的一员,顺理成章的也是基干民兵的一员,而且还当上了班长。每天夜里鸡叫头遍的时候,他都必须在村内巡视一遍。那时候社会风尚好,就是家家夜不闭户,也绝不会有小偷的,所谓巡逻,也只是走走过场而已。

他未曾想到,第一次夜间巡逻就碰上了玉琴推碾,听到她嘤嘤地哭声,知道她遇到了难处,忽生怜悯之心,毫不犹豫地帮她完成了推碾的任务。他的这一举动,深深地印在了玉琴的心里,使她终身难忘。

从此,李东良每当夜间巡逻的时候,这盘老碾就成了他的第一目标。故每次推碾的时候,玉琴总会遇到他。虽然李东良每次都说是偶然的,聪明的玉琴却心中暗想,“偶然你个头啊,鬼才信呢。”

想归想,她还不好意思说出口,反而每次见到他都感觉面红心跳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她整日价生活在后妈的阴影里,只有见到他的时候,心里才暖乎乎的,脸上才会出现灿烂的笑容。

从此,李东良帮玉琴推碾成了常态。

时间长了,每当夜晚空闲的时候,玉琴就有点心慌意乱,总是稳不住神,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问后妈道:“妈,今晚上推碾不?”

后妈就会难得地露出一丝笑脸说:“俺家小琴长大了呀,都会替妈妈操心了呀,不用啦,你也早点歇息吧。”心中却骂道:“见鬼了呀,哪有推碾推上瘾的呀?你缺心眼呀?”

李东良的住处和玉琴的住处相隔不远,也就一百多米的样子。

富农就是富农,别的不说,玉琴家的房子多,她自己就住在三间东屋里。这天夜里,她心中有事儿,翻来覆去的就是睡不着。她看了看北屋里没有了灯光,就悄悄地穿好衣服,偷偷地走出院子,轻轻地敲响了李东良的门儿。

(三)

李东良开得门来,玉琴笑嘻嘻地闪进来。李东良眼前一亮,聊斋里美女夜奔的故事刷刷刷地闪过他的脑子,他激动地一把拉着玉琴的手,把她按在床沿上坐好,他自己却站在她的面前傻傻地看着她。玉琴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那张俊俏的脸儿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许久后才羞羞地说:“看么呀,不认识呀,哪有你这样看人的呀,还像个正经人吗?”

李东良打了一个激愣,甩了甩脑袋,把那些聊斋故事抛掉,嘿嘿笑着说:“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啊,我还以为是莲花公主来了呢。”又挑逗地说:“莲花公主,能让我挨着你坐下吗?”

玉琴何尝不愿意呢,只是姑娘家有着天生的酸劲儿,低下头没有吱声。李东良猜着她这是默认了,一屁股坐在她的身边,“谢谢美女夜敲门,我这是上辈子烧了两米长的高香,才有了今夜的相遇,我好幸福啊。”

被他这么一挑逗,玉琴心里甜滋滋的,也放松了她仅有的那点矜持,说:“花言巧语,你就不怕和一位富农子女接触会招惹嫌疑吗?”

“我才不怕呢,毛主席都说了,要有成分论,不能唯成分论。你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说不定比我的思想觉悟还高呢,我还得向你学习呢,咱们交个朋友还不行吗?”

这是他们私下第一次接触,两个人都很聪明,明面上都没有谈论私事,一晚上却都是谈的《红楼梦》里面的故事。末了,当李东良一再夸她长得漂亮的时候,玉琴忽然长叹一声悠悠地说:“长得漂亮有啥用啊,尤三姐可不算不漂亮吧,最终还不是落了个‘揉碎桃花红满地,倾倒玉山再难扶’吗?”

李东良劝她道:“曹雪芹写得诗确实好,可那毕竟是小说呀,现实是人人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人格都是平等的,哪有《红楼梦》里那些剥削阶级的尔虞讹诈?所以说长得漂亮就是漂亮,是你的骄傲,你忘了刚才我都被你的漂亮迷傻了吗?”

这话听得玉琴心里很是受用,嘻嘻笑着抬起头来,忽然问道:“你那桌子上画的啥?”

李东良说:“到明天等着出宣传栏,我在画毛主席像呢,你看看像不像?”

玉琴很惊讶,“你能画毛主席像?可能吗?”她连忙走过去,看到画了一半的画子,惊呼道:“好像啊,想不到你还是位大画家呀,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李东亮与她站在一块儿说:“什么大画家呀,你也能画的。”

玉琴侧过脸,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说:“真的吗?你快教教我呀。”

李东良大喜,站在她的身后,拿着他的小手,握住放大尺的末端说:“这只手只管动作,眼睛要盯准放大尺首端的指针,握笔的手,按照指针下主席像的原图走向动作就行,来,咱们开始吧。”就这样,李东良握着她的左手开始动作,一张毛主席像很快就画完了。在这个过程中,玉琴的整个身体都被他的胸怀包裹着,能够互相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度,也能够嗅到对方身体的味道。

画子虽然画完了,两个人忽然发现所处的局面很尴尬,当时都有点发懵,谁都不想动一动,唯恐破坏了这个幸福的时刻。许久,玉琴的脸儿红的就要滴血,她轻轻地说:“画完了呀,你松开我的手吧。”

李东良立觉这样搂着人家不妥,松开手倒退一步,看着玉琴回过头来的那张羞红的脸儿,悄悄地说:“玉琴,你害羞的样子太美了。”

“你还说,”玉琴瞅了他一眼,捂着脸像做贼似地跑走了。

有了第一次私交,而且很甜蜜,自然也就有了N次了。李东良的脑子很好使,每当看完一场新电影,里面的插曲听了以后,当天夜里他就会写成谱子,第二天上坡的时候,在田间地头上就会被年轻社员们传唱。到了晚上,他就会一个节拍一个节拍地教着玉琴识谱,之后在唱歌的时候,玉琴就是那个全村,声音最响亮嗓子最美,调子拿捏得最准的那个歌手了。

虽然玉琴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在李东良一再推荐下,村革委会主任也很赏识她,就把玉琴调进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成了演喜儿的不二人选,至于那个演大春哥的演员自然就是李东良了。

由于台上和台下都是一样的感情,郭村演的《白毛女》十分成功,誉满全公社。十里八村的人们都对喜儿和大春赞不绝口,说她们本来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呢。

从此啊,大队民兵值班室的那盏灯,总是亮到很晚很晚,即便是不亮灯,牛郎织女星也会听到里面的细语声。

玉琴的父母很高兴,女儿对上了一个知识青年,在那个社会里,他们是求之不得的,即便是女儿彻夜不归,她们也会全力支持的,这也就给他们两个人的接触,提供了毫无后顾之忧的大好机会。

一天夜里,李东良搂着她的肩膀,情到浓处,第一次向她求婚,说:“琴,请嫁给我吧,我无法摆脱对你的爱慕,铁了心非你不娶,在今后的日子里,不管地荒天老,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令他想不到的是,玉琴听到他的话后,却嘤嘤地哭了。她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不停地哭,哭得很是伤心,使得李东良不知所以,六神无主。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搬过玉琴的肩膀,面对着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儿说:“你别光顾着哭啊,你说句话啊,你爱我吗?”

玉琴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说:“爱,爱呀,”但是接下来的还是毫无休止地哭声。在以后的很多时间里,李东良一旦要求玉琴嫁给他的时候,结局和第一次一样,没有答案,得到的只有哭声。哪怕是他们不止一次的有了夫妻之实,李东良再也不敢提出“求婚”这两个字了。他心里很清楚,玉琴心里有个解不开的结,就是她逃脱不了她的家庭成分问题。说到底,如果她答应了他的婚事,那么李东良一辈子的政治前途就会划上句号。

想到这里,李东良心里更是爱她,不但深爱着她这个人,更爱着她那颗纯洁的心灵。有人说,陷在爱河里的人的智商是傻子,李东良果真如此,他宁愿抛弃一切,也不愿意与玉琴分离一刻。

1977年的下半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当李东良收到入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没有高兴,因为这也是让他们两个分离的通知书。玉琴当时紧紧地抱住他,高兴地流下了泪水,以久久的热吻来表示对他的庆贺。

(四)

李东良看着怀中带着喜泪的玉琴,想到就要和他分离,心中犹如刀割,他慢慢地推开玉琴,从衣兜里拿出入取通知书,一咬牙,把入取通知书一下子撕成了两半。

玉琴见状大惊,使劲地抱住他的一只手,恨恨地咬了他一口,然后慢慢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地大喊着,“李东良你个没良心的,是我瞎了眼看上了你,你怎嘛这么不长出息啊,呜呜呜呜,我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再撕了啊,行不?我求求你了呀,呜呜呜呜……”

李东良看着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心疼得受不了,忍不住自己也掉下泪来,他弯下腰,轻轻地把她扶起来,说:“琴,我怕啊,我怕我走后咱们两个再也见不到面了啊。”

玉琴断断续续地说:“不会的,我是相信你的,你曾说过‘不管地老天荒,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今天我也给你一句话,不管地老天荒,我永远也会等着你的。”

李东良听罢,走到桌子前,剪好一张纸条,抹上胶水,终于把那张入取通知书又粘在了一起。两个人经过刚才的心理考验,四目相对,满是泪水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李东良开学后很快就给她寄来了第一封信,在信中,除了表示对她表述贴心地问候和思念之情外,玉琴最上心的是末尾的一句话,“在学校里一切都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吃不饱,一月三十斤的定量只能吃个半饱。”

玉琴读完信心疼的不得了,想到李东良那高高的个头,健壮的身体,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怎么能行呢?她着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坐卧不宁,最后坐在床沿上捂着脸嘤嘤地哭出声来。

这一夜她没有睡着,第二天起来感觉头疼的很厉害,眼睛哭得就像两个大铃铛,连走路都是晕晕乎乎的。她实在是想不出办法,让远在北京的李东良能够吃得饱。

上坡的时候,路过生产队的打麦场,打麦场里堆得到处是山一样的禾麦穰。那时候没有联合收割机,所有的麦捆子都得运到打麦场里,用脱粒机脱粒,脱粒后的禾麦穰发热值很低,用来做饭很费劲,就成了废物。看到这些,玉琴心里一亮,我何不如此如此呢?

收工后,玉琴草草地吃了点东西,拉着一辆地板车就就去了打麦场,她先用绳子把禾麦穰捆成一捆一捆的,再一捆一捆地装在车上,然后用一根长绳子封好车,拉起地板车就上路了。

骄阳如火,就连庄稼都耷拉着脑袋睡午休。在捆禾麦穰的时候,玉琴那吹弹可破的胳膊和半袖衣内,就连脖子上也沾满了很碎的麦芒,在汗水的浸泡下,疼还是小事,那个刺闹加痒痒的滋味,就是个皮糙肉厚老儿头也会受不了的。

去造纸厂的路是慢上坡的,有十里路的光景,又是晌午头,玉琴的汗水从头流到脚后跟,就连鞋子都湿了。到了造纸厂,玉琴大喘着气,找到自来水管子,用嘴接着自来水,恨不得把整个水塔的水全部喝光。然后用水冲一下胳膊,再洗洗脖子和脸,没有经过这个过程的人,谁都体会不到,这一会儿的玉琴,是多么的舒畅和痛快。

三百斤禾麦穰,玉琴手里有了五毛钱,她拉着空板车,唱着歌就像小燕子似的往回走着,她觉着很幸福,是因为爱使她有了动力,是因为有了五毛钱使她燃起了对未来的希望。

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坚持着,整个打麦场里的禾麦穰,竟被她全部清理出来。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对她说过什么,也没有人对她提出异议,这些禾麦穰虽然说是废物,可毕竟是集体的东西啊。生产队长反而很高兴,省下了明年麦收时还得派人清理和燃烧。

过上一段时间,玉琴就会请一天假,她一早就动身,要走五十里山路,翻过两座山,才会走到目的地——一座煤矿。煤矿工人的定量高,那地儿的粮票便宜,一毛钱一斤,有时候九分钱也能买得到。她就在工人宿舍区转悠着,挨家挨户地祈求着人们卖给她粮票,买不到五十斤她是决不罢休的,有时候她赶回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

李东良是幸运的,在他所有的同学中,他是吃的最饱的一个。他深知这些粮票来之不易,就写信询问玉琴,追问她粮票是怎么来的,得到的回信只有四个字“好好学习。”这使得他很是生气和不解,因为他实在找不出玉琴不写回信的任何理由。因为他赖以生存的粮票,在他读整个大学的期间,从玉琴那里得到了源源不断的供应。

事实上,自从李东良上了大学,他总共就没有收到过玉琴的回信。说来他对玉琴的爱还是刻骨铭心的,是那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儿。尽管收不到玉琴的回信,他始终坚持着给她写信,最少是一个星期写一封,甚至是两封。他就这么写啊写啊,一写就是五年,就是他娶了媳妇以后,他还是背着她的爱人,偷偷地给她写信,不过写信时间的间隔越来越长,开头是一个月一封,慢慢的变成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之后随着工作的忙碌和家庭的负担,渐渐地忘却了。

在这五年里,前三年是在学校里,后两年是在大西北的工作单位,他想念着玉琴,经常在半夜里哭醒,才二十五岁的年龄,由于长期的心神焦虑,看上去就像个三十来岁的人了。尤其在上学期间,每逢放寒暑假,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玉琴。玉琴好像会算着他要来找她似的,总是见不到她,哪怕就是在郭村蹲守都不行,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她的去向。

虽然他没有见到玉琴,从郭村人的嘴里,他却知道了那些粮票的来龙去脉。想到玉琴为了他能够吃饱肚子所受得那些罪,他哭得肝肠寸断,发誓一定要找到她,用他一生的爱来报答她。想不到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大西北工作,和玉琴的距离越拉越远。加上找不到玉琴的消息,在父母和领导的高压下,他不得不和他的一位同事结婚。

说来玉琴的心里更苦,她是在用另外的一种形式,表达着对李东良的爱。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对的,如果她以家庭成分是富农的身份与李东良结婚,李东良又怎么能够入党和提干呢?然而要做到这一切,玉琴的泪水绝不会比李东良流的少。就李东良在放寒暑假的时间里,她独自跑到外地,在一个私人的小包工队里打工,连过年都不回家,这其中的苦处,绝不亚于去卖禾麦穰。

虽然1979年全国取消了家庭成分的划分,但是不公平的农业户口和市民户口的差别,还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在她打听到李东良去了大西北后,从来信中知道他结了婚,以手加额曰:“东良啊,我祝福你们,我对你的爱总算是有了结果,我没有负你啊,我好高兴啊,呜呜呜呜……”她强压着心底的苦水,浑浑噩噩的经过了一个月,人儿整整消瘦了二十斤,在姑姑的精心照料和开导中,才慢慢地恢复了元气。

由于超过了结婚的最佳年龄,直到三十岁上,她才和邻村的一位经常向她示好的青年订了婚。那时候穷,她的随身嫁妆中有一个很重的旧皮箱子,上面上着锁,她的老公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个箱子里盛的是啥宝贝。

(五)

在改革开放的推动下,玉琴两口子承包了十亩荒地,几年后长成了一片茂盛的苹果园。在销售苹果的最后五年里,是玉琴发财的黄金时段,她知道是有贵人相助,这个贵人是谁她却无从知晓。

直到这天晚上看了电视,她才恍然大悟,她这个一心过日子从不过问政治的人,第一次知道了城里的县长,就是她藏在心底多年的,始终有着温度的那个人——李东良。这个消息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涛天巨浪,五味杂陈一齐涌上心头,曾经为了这个人哭干了的眼泪,今天晚上犹如决堤的洪水,不可抗拒地流了出来。

玉琴还不知道,在一次县委常委会议上,有人给县长提意见,说他不应该利用手中的权力,给某些企业摊派苹果,说他这是公权私用。

想不到这点小事却使李东良心情大恸,他竟然激动地站起来,红着眼圈儿说:“这件事我完全承认,但是作为这件事的直接当事人,我没有,也不会从中拿一分钱的好处,我只是利用手中的权力,稍微帮助了一个我认为应该帮助的人。这件事她本人还不知道是我干的,同志们可以去深入调查一下,你们就会明白,不用说帮她卖苹果这点事儿,为了她,我就是被枪毙也是值得的。”

玉琴如果知道这次县委常委会议,也许她会破口大骂“李东良你这个脑残,你这是在徇私枉法,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大哭一场后,玉琴的心里平静下来,摇摇头,把这几年想报恩的想法从脑中甩出,再也没有向那些单位送过一车苹果。再说苹果的产量也减了下来,因为儿子接管后,那些苹果树正在重新嫁接中,换茬后的收成还没有批量上市。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玉琴没有去见李东良,李东良也没有给玉琴一点儿私人信息。不过从那日起,本县电视台的新闻,是玉琴的每晚必看。回想起几年前就有一辆县委的小轿车,隔三差五的就在玉琴的果园地头上停上一会儿,当玉琴要过去问话的时候,那辆车就会很快地开走。现在想来,玉琴的心里还是很温暖的。

一个月过去了,从电视里没有看到李东良的消息,玉琴猜测着,他去开会怎么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呢?

李东良去世了,他得的是肺癌晚期,从发现病到去世才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有一天,一位陌生人找到了玉琴,求着她卖给他几平米墓地,他说是城里人,要多少钱都行。因为村里没有公墓,谁家死了人,都是埋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至于城里人,都得托关系找朋友的买墓地。玉琴心地善良,也不在乎钱的事儿,当即就答应了,她只知道那个买墓地的人叫李浩。

想不到第二天上午,在她家果园的四周停满了小轿车,县委和许多衙门里的人都来了,她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去世的人,竟是县长李东良。话说这就奇怪了,一位县长的骨灰盒岂能无处安放?就是放在烈士陵园也是无可厚非的呀。

可是这是李东良留下的遗书,而且写得很坚决,说他的骨灰无论如何,必须埋在他下乡的郭村,也必须埋在一个叫岳玉琴的责任田里。

听到这些,玉琴如遭五雷轰顶,她捂着嘴,迈着晃晃悠悠的腿向远处走去,整整一天没有人见到她。

鸡叫头遍的时候,她才拖着无比疲惫的身体进了家门,看得出她的眼睛肿的还剩下一条缝。她一句话也不说,从床底下拖出她出嫁时带来的那只皮箱子,十分吃力地扛在肩上慢慢地向门外走去。她老公从被窝里伸出头问道:“这半夜三更的,你要干啥去啊?”

玉琴用嘶哑的声音回答他,“不用管,你睡你的觉,我,我去还个账。”

在李东良的墓前,那个皮箱子里有着满满一箱子鼓鼓的信封,玉琴嘴唇哆嗦着,默默地哭着,轻轻地诉说着,“东良啊,因为我是富农子女,咱们两个的认识,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是我对不起你,你这病是我造成的,为了我,你的心太累,太累,太累了啊。”

他拿出一封信,用打火机点燃着,一边烧一边说:“这是你给我写的全部情书,还有我给你写的全部回信——虽然一封也没有发出去,可咱们的心是一样的呀!你在那边慢慢地读吧。”

“东良啊,这哪里是一箱子情书啊,这分明是我们两个一生的泪水呀,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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