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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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936年3月12日，东征红军总指挥部在毛泽东同志的亲自主持下，在山西省孝义县郭家掌（今属交口县）召开了团以上干部会议，做出了兵分三路，迅速东进、南下，发动群众、扩红筹款、积蓄抗日力量的重要决定。3月16日，红一军团主力兵出大麦郊，以迅猛动作直扑南同蒲铁路线，其先头团于3月18日一举攻占南同蒲线枢纽——南关车站。
第一章 红军来到董家岭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淡淡的阳光钻过云层，薄雾般撒在董家岭这个典型的黄土高原依山而建的层叠式村落灰蒙蒙的街面上，几乎没有一点点生气。一切都那么懒懒的，散散的。正午时分，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开始冒出了青烟，到饭时了。
一向以好吃懒做闻名全村的赵富贵刚刚从黑乎乎油腻腻的被窝里钻出来。此刻，20岁出头的他蓬头垢面，两只眼睛几乎要被眼屎给粘得睁不开了。下炕胡乱洗了把脸后，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他立即开始翻找所有能吃的东西。然而，他最终还是失望了。笼屉里空荡荡的，快要散架的饭柜子里也是如此。带着一丝的希望，他来到院子里，想催促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老爹赵家声给自己做点饭吃。大饭时的不做饭耗甚了？难不成真要饿死一个才高兴？赵家声此刻正靠着墙根打盹呢，冷不丁让儿子这一嗓子给吼醒，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一股火气顿时上来。吼你妈屁了吼，一天就知道穷吼，你回去看看瓮里瓮外哪里还有一把米面？做饭做饭，叫我拿吊做饭？赵富贵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枉然了，他只恨恨地丢下一句“都饿死拉倒”就走出家门，双手插在棉袍袖口里，一步步踱到了村中央。唉！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老子这么大个人，难道就这样叫活活饿死？他四下里瞅了瞅，决定还是去同宗的赵喜旺家看看。他婆姨长得俊，人水灵，就是用脚和出来的面那也让人觉得香，最关键是赵喜旺人老实，胆子小，好糊弄。好，今天就是他家了，就这么定了，他奶奶的！
推门进去，窑洞里雾气腾腾，笼屉里的酥肉红烧肉碗碗散发出浓浓的香味。赵喜旺端坐在炕头，他婆姨吕春桃正往炕桌上摆放碗筷，两个儿子都不在，大概还在村里疯耍。
哈哈，算是又让我给赶上了！赵富贵腿一抬，鞋也没脱就上了炕。喜旺家的，有啥好吃好喝的都端上来，他奶奶的，三顿并一顿，爷都快饿得走不动了！
吕春桃把筷子往桌上一摔，瞪了赵富贵一眼说，你难道是吃上狗屎了，咋一说话就满嘴喷粪呢？你给哪个使爷呢？谁答应你了你就上炕？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家做的饭也不多，还不够喜旺和孩子们吃了，你去别家吃去！赵富贵没羞没臊地说，咦！你瞧瞧你这态度，咋就这么不好客了，对待客人还能这样？老实对你说吧，你这个样子可是要遭老天爷报应的……吕春桃抢过话说，是要遭天火烧的吧？话说三遍淡如水，你还有啥招就都使出来吧，我今天还真就不怕你了！以前赵富贵总拿天火烧威胁别人，答应他便罢，如不答应，夜深时自家院子便会莫名其妙着火，逮啥烧啥。赵富贵说那是天火，其实大家都知道是赵富贵这个大无赖干的。
天火烧都不怕，你总有个怕的吧？比如说，你就不怕你家那猫蛋狗蛋突然有点意外啥的？赵富贵一脸的无赖相，眼中隐隐露着凶光，直直地盯住吕春桃说。
咳，咳咳，我说你个破老娘们家家的就不能少说两句么，本家里道的来也来了，坐也坐了，一起吃就是了，咱几个少吃几口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又不是啥大事，你撵他干甚！还不快去喊猫蛋狗蛋回来吃饭？赵喜旺被赵富贵吓住了，赶忙喝止住自家婆姨。随手把烟袋递了过来，又讨好地划火柴给赵富贵点上。
忍忍忍，你个怂货就知道忍！一年到头他来吃得还少？拿得还少？我看这个家迟早要被他吃净拿败，哪天等到他动手解你婆姨裤带了，我看你还忍不忍！吕春桃边骂边啪地一声把门摔上出去了。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隔窗户骂道，那么大个大老爷们，天天就指靠吃人家的，臭不要脸，也不怕吃得噎死！赵富贵只顾抽烟，也没再搭话。这边赵喜旺下炕起了笼，又去后窑端出来半坛高粱酒，陪赵富贵吃得油嘴圆肚。
酒足饭饱后，赵富贵满意地揉着肚子，放开八字步往自家走去。快到堡门了，迎面见一队人马穿得破破烂烂，肩上扛着枪正穿过堡门往村里开进来。赵富贵以为又是土匪来抢东西，吓得“妈呀”叫了一声掉头就跑，早被两个战士追上带了回来。为首的红军排长倪凤鹏跳下马来说，我们又不打你又不骂你，你跑啥子？赵富贵斜着眼说，我害怕么。战士说，我们一不是土匪，二不是国军，又不吃人，你怕个啥嘛！把帽子摘下来，对赵富贵说，看见没，红五星，红军！赵富贵疑惑地看着他，一脸的茫然。倪凤鹏对赵富贵说，老乡，你不要害怕，我们是穷人自己的队伍，只打地主老财，你先领我们去你家喝口水，咱坐下再慢慢说，你只管如实和我们说说村里的情况就行了，我们绝不为难你！赵富贵这才放松下来，领着红军来到自己家。
进了院子，赵富贵见到他爹，把情况简单说了说。拽过来对倪凤鹏说，我爹，姓赵，大名叫赵家声！倪凤鹏过来握了手，命令战士们就地休息，自己进屋看了看，出来对父子俩说，我看你家穷得真是够呛，你们愿意跟着我们红军一起为咱穷人打天下、争好日子过吗？赵家声说，打仗是要死人的，再说，兵荒马乱的到处跑，打到啥时候是个头？倪凤鹏说，这次情况特殊，昨天打南关时有两个战士挂了重彩，伤得不轻，我们行军打仗带着不方便，想暂时留在你家养伤，我们吸收你们父子两个为红军战士，你们负责照顾好伤员，就地发展革命武装，我们会给你们留足武器和经费，你们好好想想!见他爹还在犹豫，赵富贵说，爹，穷得毬拖地了，还考虑个吊？手里有枪有弹又有钱，我看以后谁还敢惹咱，哪个不服，直接拿枪干！转头对倪凤鹏说，红军头，我看这事有得赚，就这么定了！赵家声看着倪凤鹏，虽说心里还在打鼓，可是想到自己家已经揭不开锅了，父子两个也已经饿开了肚子，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倪凤鹏大笑说，好！有点血性，这才像个爷们嘛！说完上前和父子两个握手，祝贺他们正式成为光荣的红军战士，其他战士都热烈地鼓掌祝贺。倪凤鹏说，回头我派人把伤员和枪弹给你们送来，经费嘛，一会就发给你们！赵富贵说，不愧是穷人的队伍，说话办事就是痛快！倪凤鹏说，好了，废话先不说了，我们下一步的任务是扩红筹款，老赵你说说，本村有没有财主地主？赵富贵抢着说，有一家，有一家！倪凤鹏说，叫什么？赵富贵说，赵老九是大财主，家财万贯，方圆百里都数得上！倪凤鹏问赵家声，老赵，富贵说得对吗？赵家声想了想说，对倒是也对，但是人家只靠做生意挣钱，对咱穷人可是不赖！倪凤鹏说，我知道了。拔出枪来大声说，现在我命令，红军战士赵家声、赵富贵负责带路，立即包围赵家大院！
赵家大院。红军还没进堡们时，早被赵家瞭哨的护院家丁看到。赵老九一声令下，大门紧闭，三道门闩把铁皮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墙上，绣楼顶，碉楼眼都架起了机关枪，十几个家丁各自守护着制高点，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院外。北山制高点也燃起了火堆，冒起了冲天黑烟，看到信号的枣岭胡家大院家丁按照联防约定，全副武装跑步赶来增援。
院墙外，倪凤鹏看得仔细，手一挥，二十几名战士呼啦一下展开了进攻队形。倪凤鹏扯着嗓门喊道，赵老太爷听仔细了，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是毛泽东领导的共产党武装！我们东征来山西的目的是宣传抗日，团结一切抗日力量，开辟红色根据地，建立红色苏维埃政权，打击大军阀阎锡山反动武装！我们已经了解到你赵老太爷的为人，知道你们赵家平时并没有欺压老百姓，所以说你们也就不是我们红军的打击对象！请你们认清形势，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我们仅仅红一军团就有一万多人，昨天打南关也才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想想，你们经得住我们打吗？奉劝你们打开大门，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赵老九在门洞里面说，我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和你们红军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打日本人我们还巴不得呢，但是你们突然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倪凤鹏说，说得好！看来你也痛恨日本人，不想做亡国奴。我告诉你，虽然日军眼下还没有打到这边，但是小日本就是头喂不饱的狼，他们迟早会打来的！我们主张全中国所有人都团结起来，一起保家卫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但是我们拿什么去打鬼子呢？你看看我们的战士身上穿的是什么，这么冷的天还都是单衣、麻鞋，再看看战士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平均两个人才一杆枪，很多战士手里拿的还是大刀长矛！所以说我们需要得到像你赵老太爷这样的开明士绅的支持，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共同揍小日本子，咋样？赵老九说，不就是要点钱吗，你也没早说啊，早说我会把你们堵在门外吗？当即下令打开了大门。倪凤鹏回过头说，所有人原地待命，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院！
见面后，赵老九把倪凤鹏带进堂屋喝茶，又说服倪凤鹏，派管家把红军战士都叫进来休息，吩咐厨师赶紧给红军做饭。又派人去联络枣岭赶来增援的胡家家丁，给了十来块大洋权做辛苦费，让他们原路返回。
吃饭中间，倪凤鹏把吸收赵家声和赵富贵父子为红军战士的想法告诉了赵老九，赵老九沉吟片刻表示赞同。倪凤鹏说，他父子两个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好我们的两个重伤员，中间还得您赵老爷子多多费心！赵老九说，村上就有好郎中，县城里也有些许的西医铺子，只要不是特别要紧的伤，老朽自会在心，一定尽全力治疗！吃完饭，倪凤鹏就安排担架队把两名伤员抬到了赵家声家安顿好。
午后时分，宣传队和征兵队在打麦场上扯起了扩红大旗，村里的青壮年围了一大圈，好奇地问这问那，有几个当场就报名参加了红军。倪凤鹏领着赵老九过来看了看，又一起来到了赵家声家。
炕上的两名伤员听到响动，都努力挣扎着想起身给倪凤鹏敬礼，倪凤鹏紧走两步，把他俩轻轻地按着躺好，又给他俩掖好了被子。赵老九问倪凤鹏，伤着哪了？倪凤鹏指着前炕的伤员说，一班长王红祥，肋部一处步枪弹贯穿伤，大腿叫炮弹皮咬了块肉！又转头看着另一个说，连部文书旬震国，左脚踩土雷上了，肚皮划了个口子，半拉脚丫子没了！赵老九连连叹气，表情十分难过。王红祥说，排长，这点伤不算啥，等伤一好，俺俩立马归队！旬震国说，倪排长，你回去告诉咱连长和指导员，三两月头上，记得想办法通知我俩连队驻地，或者及时派人来接！倪凤鹏面色凝重望着窗外，思索半天才说，有固定驻地当然再好不过了！从眼前形势分析看，日军离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的日子并不会太远。到时候，哪里有日军，部队就一定会打到哪里，关山重重，谁也保不准下一个战场会在哪里！回头看着王红祥和旬震国说，你俩记好了，你们是红军战士，不管在哪都永远是党的种子！将来能继续一起战斗当然求之不得，但是有一点必须明确，你俩伤愈后要不等不靠，立即想办法找寻大部队！实在不行，要依靠当地党组织，就地发展党的武装，坚决打击一切反动势力，坚决抗击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王红祥和旬震国边认真地听，边不住地频频点头。
倪凤鹏把赵家声和赵富贵叫来跟前，对他俩说，你们父子，加上王红祥和旬震国，从今天起正式组建战斗小队，暂时就叫红军队，由王红祥担任队长，你们要一切行动听指挥！明白吗？几个人都同时说，明白了！
赵富贵手里有了钱粮，但还是恶习难改，总喜欢隔三差五去别人家里吃霸王饭，赵喜旺家更是隔三差五有事没事就去转转。加上头上戴的红军帽，手里提的汉阳造，连唬带吓的和以前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性格泼辣的吕春桃不堪其扰，每每找上门来，大吵大闹，指责红军队纵容地痞流氓欺压老百姓。赵家声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儿子说，都当上红军了，算是队伍上的人了，你咋还是这副吊样呢？难道就不怕被执行纪律吃了枪子？赵富贵眼一瞪，枪栓咔吧一拉说，以前你好歹算是我爹，我是你儿子，我总觉得低你一头，现在咱俩都是红军战士了，算是战友，你再咋咋呼呼的训我，爷还认你这个老子，枪子可不尿你这个破爹！赵家声说，反了你个王八犊子了，你有枪不假，难道老子手里拿的是烧火棍？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崩了你这个忤逆子！父子俩眼瞪眼就干上了。
躺在前炕的王红祥急忙劝架说，你俩这是计划要干什么，有这样拿枪口对住自己战友的红军战士吗?将来还指望你们上阵杀鬼子呢，万一走了火，都牺牲了，还杀个吊？排长临走时可是交代了，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们就得听我的！突然提高嗓门大喊，赵富贵！赵富贵一愣，随即一个立正大声说，到！王红祥说，我命令你放下枪！赵富贵答，是！王红祥说，奶奶的，这不结了？你个狗日的！今后再敢欺负群众，可别怪老子军法无情！赵富贵说，爹，听见没？他骂你是狗！把枪挂好又说，爹，我是你日的，王红祥骂我是狗日的，你不是狗是啥？躺在炕尾的旬震国噗嗤笑出声来。赵家声扑过来照儿子脸上就是一巴掌，妈拉个把子的，老子今天就是被开除出红军队伍，也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赵富贵挨了一掌，刚想还手，突然想到对打起来，自己一样可能被执行纪律，再说那毕竟是自己的亲爹，因此不敢还手，只好跑到院里。赵家声说，王队长，我犯了纪律，打了自己的战友，任凭你发落！王红祥说，打已经打了，以后注意就行了！不过，等一会他回来，你最好还是能跟他道个歉。赵家声啪一个立正，冲王红祥敬了个礼，大声说，是，坚决服从命令！
杨树叶子长起来时，得益于赵老九花大价钱从县城请来的西医治疗，再加上赵家声和赵富贵的精心照应，王红祥和旬震国就已经可以坐起来了。两人得空就教授赵家声父子一些基本的战术技能和理念，父子俩倒是学得十分认真。
赵老九也没闲着。他受王红祥和旬震国的委托，又想到倪凤鹏走之前的安排，早早就派管家带个伙计前去联络倪凤鹏和红军。管家和伙计起早贪黑走了好几天才到黄河边，接连找了好几个渡口，都被把守渡口的晋绥军给堵了回来，不得已只好回来复命。见到赵老九，管家眼泪汪汪地说，老爷！自打东征红军走后，晋绥军就加强了对黄河渡口的封锁，我们几次想办法偷渡都没成功，还差点让那些当兵的当作共产党探子给抓起来，身上带的盘缠也都让造光了，我俩一路讨吃要饭，九死一生才活着回来！赵老九安顿好他俩后，来到赵家声家见到王红祥和旬震国后说，王队长，不是我赵老九不尽力，实在是过不了河哪！我那管家和伙计为了过河，来来回回找了所有的渡口都没能过去，可怜的连饿带吓，都快耗成猴子啦！王红祥说，叫九爷您费心了，也实在是辛苦您那管家和伙计了！我相信倪排长他们一定也会遇上同样的困难，再加上俺俩这南方口音，看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去了！赵老九说，当下也只能是再等待时机了，你俩伤好之后，不如就先安心在村里待着，生活上的事有我呢，咱走一步说一步！
伤好之后，渡口封锁力度有增无减，河对岸更加音信全无。王红祥他们无可奈何，唯有声声叹息。好在有赵老九的全力支持，几个人日日苦练，不但练兵搞得红红火火，还以扩红名义吸收村里几个青壮年加入队伍。赵老九看在眼里，每每把自己的护院家丁带来场院一起训练。王红祥把红军编为一班，把家丁编为二班。管家对赵老九说，老爷，您这蹭练的功夫，不会是和赵富贵那货学的吧。赵老九说，放你娘的屁！他那是蹭吃蹭喝，无赖不要脸，咋样就能和我一样？再说了，这就好比老母鸡抱窝，一个鸡娃子是带，一群鸡娃子不也是个带？
（作者：王建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