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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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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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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牌月嫂

金牌月嫂

                   张豆蔻

“哗啦啦……”

天上大雨如注,地下一片汪洋。天和地,被雨水缝在了一起。

四条腿木床的周围都是水,沈英无奈地抱着还没满月的儿子缩在床的一角,给他喂奶。那床像一只千年老龟伏在水中不动,龟背上除了沈英和儿子,还有洗衣机、大衣橱下层拖出来的棉被、衣服之类杂物。床前地下,脚盆、拖鞋之类常用物件理直气壮地在水上飘着;平时不见天日,隐藏在家里各个看不见角落里的旧报纸、碎布条之类的垃圾,也趁着水势贼眉鼠眼地溜出来看世界。

下水道年久失修,夏天雨量一大,水短时间排不出去,全汪在这一块了,旧厂房改成的职工宿舍全部陷落在水里。一排宿舍住了五户人家,每家都是一个大通间,前做厨房,后当卧室,讲究点的人家拉了道布帘子,帘子后面就是床。沈英家住东头,地势最低,家门口用沙袋打了坝子,水还是不断地从缝隙里冒出来流进屋里。只好从厂里借了台小水泵,“咕嘟咕嘟”地往外抽水。

八九十年代,能有这么个小窝已然不错,唯一不足就是每家上方都是通的,厂房改宿舍时图省事,只砌了几道墙,上面房梁处还是空的,不隔音,放个屁都能听到,夜里往尿盆里撒尿都要憋着劲,不敢太大声。

“老k!”

“幺鸡!”

隔壁传来男人们打扑克的声音。

一淹水,就变成男人们的狂欢,互相串门探问着:“你家怎么样?”“你家水到哪里了?”晚上,老婆孩子休息,男人们彻夜不睡,打扑克,吹大牛,借着看水情,正好有了熬夜的理由。哪年夏天雨少不淹水,男人们还觉得失落。

“刘胜!死来家!”沈英想把丈夫喊回来帮忙抱娃。但不知怎的,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一样,怎么都使不上劲,喊不出声。哎呀……怎么啦?

正着急间,忽然——

“哇……哇……”

婴儿尖利的哭声像锯子一样,一下子把沈英的梦锯成了两半,也乾坤大挪移一般,硬生生将她拽到二十几年后。

她发现自己睡在别人家的欧式豪华大床上。

“哗啦啦……”窗外果真在下雨。

在化肥厂地势低洼的宿舍区住了十几年,一下大雨就担心家里会进水,她坐月子的那年雨尤其大,眼睁睁看着水差点涨到床沿。所以,虽说后来搬离了化肥厂宿舍,还是经常做家里被淹的梦。实在是印象深刻,楔子一般打进她的记忆里。

夜,粘稠得跟冲调得很浓厚的牛奶似的。沈英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但半梦半醒之间,已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条件反射地将宝宝抱到了怀里。身边,那宝妈也醒了,伸手开了台灯——

“嗒”的一下,黑夜被刺死,床头附近的小半个房间活了过来。

普通人的夜是黑色的,但月嫂的夜则像斑马条纹一般,或者像钢琴琴键一样黑白交替。灯光漂白了的墙壁,让沈英从黑夜进入白夜,仿佛吃了一块黑巧克力,又开始吃大白兔奶糖。

“奶奶的,又醒了!”沈英心里骂着。这娃儿白天黑夜睡颠倒了,一到晚上就哭,一放床上就醒,沈英哄了半宿,刚迷瞪一会儿,一个梦还没做完,他又醒了。

“哦,小乖呢?怎么啦?肚肚饿啦?宝儿不急哦,阿姨冲牛牛喝喽——不哭哦——乖啊,宝宝最能干了——不哭哦——”沈英撇着奶腔和宝宝说话,声音里满是宠溺,半是说给宝宝听,半是说给宝妈听。

说实话,对自己儿子,沈英都没有这么耐心过。但当了月嫂,说这些废话成了人家付上万元高薪的一部分,每句话都是一张钞票。她觉得自己的嘴就像取款机的出钞口,不断地往外吐钱。所以,说这些话时,她的愉快是真心实意的,一点不做作。

确实,她整个人就是他们家的自动取款机,儿子和老公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取出钱来。不然,靠着老公那点工资,还要还房贷,全家只能喝西北风去。

沈英一边抱住宝宝安抚了一下,一边利落地扒了一下尿不湿。尿不湿喝饱了尿,长胖了很多,下面的黄色尿显条纹变成了蓝色,提示需要更换了。沈英把宝宝平放在床上,一边逗弄着,一边换尿不湿。

小公鸡可真能尿!纸尿裤换下来有半斤重。现在人享福,不用再洗尿布了。过去人家生孩子,多远就看到了,因为外面气势壮观地挂了很多尿布片。晴天还好,洗完容易晒干,一到雨天就发愁,只能放炉子前烘。沈英记得自己生孩子的时候,买了个熨斗,雨天专门用来熨尿布,算是先进多了。那时候据说也有纸尿裤,可是用的人很少,一是过去的纸尿裤技术不成熟,透气性差,更多的是从经济方面考虑,一个月工资少得可怜,怎么舍得买用一次就扔的东西?

换完尿不湿,宝宝还在哭,沈英屈起食指,在他嘴边试了一下,娃儿眼也不睁,嘴巴就开始找奶头。沈英知道宝宝是饿了,将他抱给宝妈母乳。

宝妈剖腹产,奶水不足,没喂几下,不耐烦地摆摆手:“还是给他冲奶粉吧!”

“不行!两边至少哺乳20分钟,然后再喂奶粉!”沈英断然拒绝。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宝妈们刚生完孩子,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动辄来个产后抑郁症,连忙又轻轻补了一句,“我是为你好的,你现在坐月子不让宝宝多吮吸,以后奶会越来越少的!”

宝妈听了没说什么,继续奶娃。

不知怎的,现在女人产后奶水足的不多,很少有纯母乳喂养的,不是混合喂养,就是纯奶粉喂养。沈英记得自己坐月子时候,也没吃什么好的下奶,两个奶头跟喷雾器似的,儿子根本吃不完,涨得受不了还挤掉很多。就这样胸前还经常湿哒哒的,不注意就往外溢。

沈英估摸着宝妈喂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冲奶粉。冲奶粉也是有讲究的,先放水,和视线水平看刻度,每30毫升水加一勺奶粉。不同品牌的奶粉要求水温不一样,有的要40℃,有的要50℃,还有的要70℃。放过奶粉之后,不能胡乱摇晃奶瓶,因为会产生很多气泡,宝宝吃了容易吐奶,最好是以手腕为圆心轻轻摇晃或者放在手心里搓。

沈英动作娴熟地冲好奶粉,滴在手腕内侧试过温度之后,给宝宝喂奶。喂完奶,把宝宝竖起来,趴在肩头上用空心掌拍嗝。小婴儿的胃呈水平状,贲门功能没有发育完善,吃完牛奶,不把嗝儿拍出来,胃里有空气,一平躺也会吐。忙完这一切,看窗外,天已经快要亮了。

这次沈英带的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宝宝,出生时就有八斤八两,小名叫金宝。金宝确实很金贵,因为上面有一个姐姐已经11岁了,爸爸又是独生子,就盼着能有个儿子。宝妈是高龄产妇,剖腹产,公婆年龄大了,所以请了月嫂来照顾月子。虽说请了月嫂,可是除了宝爹宝奶在家,宝外公宝外婆也天天上门,再加上时不时来探望的亲戚朋友,家里整天人声鼎沸。

看着是热闹,可是对于产妇和宝宝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一是产妇不能好好休息,二就是会给宝宝养成坏习惯。就比如小金宝吧,在医院的几天里,睡了吃,吃了睡,很好带。回家以后,经常被大家抱在怀里。好不容易生个男孩子,长辈们自然很宠爱。沈英劝大家不要总是抱着宝宝,一睡着就要放下,否则以后习惯了,就放不下来了。沈英是直肠子,说话不够委婉,惹得宝奶生了气,一下就把沈英怼回去了:

“怕什么!要你管?我不就是来抱孙子的吗?不抱孙子我就回老家了,24小时抱着,我都乐意!”

沈英火上来了,嘴巴也不饶人:“反正我一个月之后就走了,宝宝不好带,受罪的还是你们!”

宝奶气得眼直翻,心想,还有敢这样和主家说话的月嫂!

谁知才一星期,这金宝就真的粘在人身上了,抱在怀里能睡几个小时,一放到床上就醒。白天还好,几个老人轮着抱,宝宝睡得很香。晚上就糟糕了,谁也没有这个精力一直抱,宝奶再不提24小时抱着的话,全扔给月嫂沈英了。

沈英使出浑身解数,除了常规的抚摸啊,轻拍啊,甚至给宝宝听胎心音,都只能让宝宝睡一小会,一醒就哭。今天这个大雨声,算是“白噪音”,月嫂培训时,据说白噪音是可以让宝宝减少哭闹,安静入睡的,可金宝一放下就醒了。小婴儿饿了哭,尿了哭,困极了睡不好觉也会哭,鬼哭狼嚎,折腾来折腾去,把沈英累得半死!

小宝宝夜里睡不好白天可以继续睡,月嫂就不行了,白天要做家务,洗宝宝和宝妈的衣服,打扫房间,一天做六顿月子餐给宝妈吃。沈英白天黑夜连轴转,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眼睛浮肿,嘴唇乌青,脑袋发胀。过去在化肥厂上三班倒也没有这么累过。就算上夜班,白天还能休息。

月嫂挣的也是辛苦钱,长期熬夜,拿命换钱,沈英曾在网上看到月嫂猝死的报道,自己也觉得才干三四年,身体就差了很多,有时候下了单,说话都觉得费劲,气虚。“上单”“下单”是月嫂的行话,就是“上客户家开始带娃”和“从客户家离开”的意思。

沈英心想这次运气不好,遇到一个难带的宝宝。还不是因为家长难缠?不听劝!沈英越想越生气,心里计算着还剩几天就可以下单。要不是有很快就可以拿到尾款回家的信念,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沈英今年50岁。

听起来很老的年龄。可沈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这么两三岁,相处起来,听她“呱啦呱啦”说话,看她眉飞色舞的神态,感觉比看起来又小这么两三岁。所以,一般人会觉得她45岁左右。她个子不高,瘦精精的,却是个女汉子,修马桶、换灯泡,什么都干得来。明明双眼皮,大眼睛,笑起来一边一个小酒窝,可不笑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很厉害。因为那眼睛虽大,却有点像传说中的三角眼。那个嘴巴笑起来是酒窝显露、嘴角上扬,不笑的时候上唇和下唇闭合处的弧线就明显向下,让人感觉在生气。

但最近几年,不少熟人说她越老越好看了。估计是当了月嫂的缘故,接触孩子,要经常装出笑容来逗孩子,装着装着就习惯了,笑着笑着嘴巴向下的弧度就变小了。自己脾气也比过去好多了。过去,就是火爆性子,一点就着,一言不合就和别人吵起来,还打过几次架。

其实,沈英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实际上心地不坏,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你对我软,我也软;你对我硬,我比你还硬。

沈英出来当月嫂,也是不得已。她20岁进厂,上了22年三班倒,42岁下岗,45岁退休。事业单位退休工资高,企业退休工资低,当时才一千多,五年之后的现在也不过两千出头。要不是又找了份月嫂的工作,她觉得自己连给儿子娶媳妇的钱都攒不出来。

从下岗开始,她干了十几份工作。最初在鞋城给人家卖鞋子,1800一个月。白天卖货,晚上理货。正是冬春交替的时候,冬天的大毛鞋子要收到橱子里,把春款鞋子拿出来。那个精明能干的老板娘让沈英抱着高高一大摞装着鞋子的鞋盒,收到店面后面的壁橱里。

几天下来,沈英感觉胳膊都要累断了,在化肥厂虽说三班倒,但在先化验室,后在污水处理部看水泵,都是轻巧事,哪里干过体力活?而且沈英个子矮,那个鞋盒摞高了,就会倒,沈英搞不懂为什么老板娘垒的鞋盒就不倒,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倒下来的鞋盒砸得劈头盖脸。好不容易干满一个月,沈英就不干了,给老板娘建议要找个高个子的人来店里,自己太矮了,让老板娘哭笑不得。

接下来,在“淮南牛肉汤”打工,2000元一个月。整个店就请她一个帮工,每天切一大盆牛肉,一大盆羊肉,一大盆葱蒜,一大盆香菜。手都被刀磨破了,还要抽空刷碗、抹桌子、端盘子、招呼客人……沈英感觉比在鞋城干活还要累几倍,坚持了两个月实在撑不下去,又炒了老板鱿鱼。

印象深的工作,还有在一家川味大酒店后厨帮工,工资2500。这次干了一年多,本来打算一直干下去,谁知跟别人打架被开除了。

帮厨一共六个人,其中一个四川来的老娘们,胖大个子,整天咋咋呼呼,仗着和老板是拐了八个弯的亲戚,在后厨作威作福。沈英做事刷刮,性子急躁,平时说话做事也不是让人的主,那个老娘们不怎么敢惹她。但另外一个窝窝囊囊的小媳妇就整天受老娘们的气,受气又不敢反抗,经常在沈英这里诉苦。

沈英知道老娘们和老板的关系,就劝她忍忍,明着也不敢帮她打抱不平。谁知,老娘们看沈英和那小媳妇叽叽咕咕,却主动跳出来了,在饭桌上指桑骂槐。沈英哪能受得了这个气?随手抄起灶台上的长勺子就抡了过去。

老娘们没想到沈英真敢跟她动手,因为个子一高一矮,体量一胖一瘦,看着也不在一个级别上。女人打架,不是薅头发,就是抓脸蛋。沈英瘦猴一样,灵活上占了先,几分钟内,被旁人分开的时候,老娘们的脸上已经被抓了几道血痕。沈英头发也被拽掉一缕,不过总算看起来没挂彩。沈英为着摘菜方便,留着半长不短的指甲,又硬又厚,掐个黄叶,去个瓜头什么的,拇指食指一使劲,剪刀似的,随手的事。

打了一架,大酒店也干不下去了,经理不想再要这个危险人物。沈英又去蛋糕店打工,还有点私心,可以吃奶油蛋糕。那些花花绿绿的奶油,小时候想吃买不起,长大了想吃买得起又觉得孩子气。

在蛋糕店干了半年,和老板娘混熟了之后,只要烤坏了的蛋糕,老板娘就拿来给沈英吃。因为老板娘也是新开店,手不熟,又经常要试验新品种,所以经常有烤坏了拿不出手的蛋糕。连着三个月一吃,沈英也吃腻了蛋糕,就带回家喂狗。

沈英那段时间刚捡了条狗。

雪后初晴,人行道上的雪被踩得肮脏不堪。一条狮子狗独自在路边乱转,估计是找不到主人了,或者本来就是条流浪狗。因为浑身脏兮兮的,乱七八糟的长毛都快把眼睛遮住了。看样子,那狗肯定饿坏了,雪里能刨到什么食?沈英手里正吃着煎饼卷火腿肠,就随手扔了点给它,谁知狗就跟定她了,怎么撵都撵不走。

沈英回家上了楼,那狗就在楼道里转悠,一夜乱叫,扰得四邻不安。沈英小时候家里养过狗,不过是一般的土狗,人吃什么狗吃什么。现在哪里再敢养?宠物狗又要打针又要狗粮,再加上什么洗澡、美容,就是个无底洞。

第二天,沈英想把狗带到街上扔了,谁知那狗趴在她脚边“呜呜”“呜呜”地叫,好像在乞求:“收留我吧!收留我吧!”叫得沈英心都化了。她看起来脾气火爆,其实心比谁都软,心一横,穷就穷养,富就富养。把狗带到宠物店,花50块钱洗了个澡,又打了预防针,算是正式收养了。

这狗本来土不拉几的,洗干净之后,被沈英用剩饭火腿肠和蛋糕屑喂得上了膘,看着很是漂亮。沈英用两条皮筋把它遮住眼睛的长毛扎起来,两根辫子在头上摇晃着,人见人爱。

沈英给狗起名“朵朵”,天天晚上带狗出门遛弯。朵朵在她脚前脚后跑着撒欢儿,沈英走它也走,沈英停它也停,不会超过五米远。一路沿街的店铺,沈英有时候进去逛逛,就说:“朵朵,在门口等我!”狗很听话,蹲在门口,等沈英逛过出来了再一起往前走。有时候沈英故意逗它,看路边停个车什么的,躲到车后跟它捉迷藏。那狗一下子变得十分惶恐,左顾右盼,嘴里还低声呜咽。

沈英不忍心,走出来喊一声:“朵朵!这里!”狗一见她,就见了亲人一般,直往身上扑。抱起来,它在怀里蹭来蹭去撒着娇,圆圆的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一般。沈英没想到一条小狗,带给自己这么多乐趣。她经常抱着狗,感觉像抱着一个小婴儿。小狗和婴儿一样,心里可能有数,但不会说话。

沈英给小狗在阳台做了个窝,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一到睡觉的点儿,那狗就赖在卧室不肯走,好不容易用扫帚给撵到阳台,关上卧室门,结果半夜,它就在门外用爪子扒,爪印把门划得一道道划痕,叫得让人心伤。沈英熬不住,门一开,它就窜了进来。有时沈英看它冻得瑟瑟发抖,心一软,就让它上了床。同时推了丈夫刘胜一把:“往里面挪点!”

刘胜叽叽歪歪:“养狗就养狗,怎么能让它上床?你不怕虱子啊?”沈英一声吼:“你没看我都是用海飞丝给它洗澡的?哪里有虱子?比你身上干净!你那个脚丫子臭死,嫌弃狗,你就床下面睡去!”

沈英一发火,刘胜就蔫了。

“一块馒头搭块糕”,沈英是爆脾气,刘胜是蔫性子,和她在一起久了,越发瑟缩了。夫妻关系就像跷跷板,一方力量强了,另一方自然就弱下去了;一方的地位升在上面,另一方自然就降在下面。

那时,儿子正在外面上学,家里就沈英和刘胜两个人。刘胜常说的话是:“你对我还不如那条狗好!”沈英拿眼瞟了他一眼,嘴巴吧唧吧唧,一大串话就出来了:“你看看,你有没有那条狗强?狗起码还能给我点乐子,你除了让我烦心还能干啥?挣不到钱,还喝酒打牌见网友,你还不如这条狗呢!”

如果嘴巴是机关枪,这一梭子下去,正好打在刘胜的要害处。他一听这话就不吱声了,这段时间,他也下岗在家,去打工也干不长,不是他炒人家,就是人家炒他。结婚二十几年来,家里家外大事小事确实都是沈英在操持。

刘胜比沈英大两岁,1988年和沈英一年进的化肥厂。八十年代的化肥厂还是个令人羡慕的单位,工资高,福利好。有个头疼脑热的,去医务室看病打针吃药不花钱。单位还有托儿所、冰糕厂,孩子也沾光。下班穿一身蓝色工作服出来,路边卖东西的都高看一等。

化肥厂男多女少,沈英能看上刘胜,主要因为当时刘胜是正式工,而沈英是合同工。一个正式工和一个合同工的差别就像当时的城里人和乡下人,是天上地下。沈英的爸妈对沈英嫁个正式工也很满意,自家闺女是啥性子心知肚明,看刘胜是个老实头,还嘱咐沈英:“不要欺负人家!”沈英嘴上叫屈:“我哪里敢欺负他?”心里也很得意,家里自己说了算。

他们结婚了,单位就分了一间房子给他们住。看一对夫妻是正式工还是合同工,从住的房子就能看出来,等级分明。正式工是国家正式工人,合同工就是和厂里签订合同的工人。夫妻双方正式工,化肥厂分两间房子,前面还带个小厨房。一方正式工,一方合同工,就分一间房子,没有厨房。双方都是合同工的,不分房子,要在外面花钱租房子。

刘胜和沈英一样在化肥厂上班,虽说是正式工,不过是在包装车间包装化肥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又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蔫茄子,不中用的“老好人”。所以干了很多年,和他一起进厂的人都提拔了,他还是原地踏步。

后来,沈英也“转正”了,但就像过去农村户口的人希望变成城市户口一样,有人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个城市户口“农转非”,到最后,城市户口竟然掉了价,和农村户口没什么差别了。

单位效益不好,沈英和刘胜前后脚买断工龄下了岗。化工企业,产品对身体有毒副作用,女人45周岁退休,男人要到50周岁,退休才能有退休工资。沈英下岗后三年办退休拿退休金,刘胜下岗后44岁,要没有工资等六年。沈英伶牙俐齿很快找到了工作,刘胜却脸皮薄,不好意思去干那些卖东西、饭店打杂的事情。开始找的活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不长,最近两年在一家加油站干加油工,一个月三千块钱。

从结婚起,刘胜的工资就上交给沈英家用,沈英再给他零花钱。刘胜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打个牌。打完牌,赢钱的邀大家一起喝个酒,他只好跟着去。老实人不会讲“酒经”,人家一劝就喝,一喝就多,回家不是吐得到处都是,就是尿得到处都是。老吃人家的饭喝人家的酒不过意,自己下次再回请。所以他那点零花钱,不知不觉就没了,再伸手找沈英要,沈英指着他鼻子骂,他也只是蔫不拉几,下次该打牌还打牌,该喝酒还喝酒。

儿子成绩不咋样,勉强考了个大专,学费、生活费一大笔开销。还有买房子的房贷还没有还清,八地要用钱,双方买断工龄的那一点,细着细着,就用得差不多了。

一句话,沈英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和主心骨。

不仅是自己家里的,还是娘家的。沈英下面有个弟弟,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生下来就是残疾,双腿畸形,好不容易养大了,也只能抱着板凳在地上爬。沈英从懂事起,就是姐姐的保护神。父母忙着在纸盒厂上班,没空管他们,沈英就带着姐姐和弟弟在家前屋后玩。有调皮孩子冲着姐姐指指点点,甚至扔小石子。沈英又跳又骂,甚至冲上去拼命,把那些男孩子都吓得屁滚尿流。姐姐一辈子没结婚,就是做手工活挣点零钱。父母也是企业退休,工资不高,所以沈英时不时地还要贴补娘家。

所以,后来当蛋糕店老板娘因生意不好关了门之后,沈英听说月嫂工资七八千甚至上万,毫不犹豫就去当月嫂了。其实,沈英最没耐心,也不喜欢伺候人,可是架不住工资高啊,“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家里最缺的就是钱了。

月嫂也不是随便就能当好的,先要通过体检,拿到“健康证”,再交三千块钱,公司负责培训,学习各种照顾产妇和育儿的知识,通过考试,才能拿到“月嫂证”。以后,还可以考“育婴师证”、“厨师证”、“小儿推拿证”等等,拿的证越多,客户就越愿意出高价聘请。

一个好的月嫂,不仅要体力充沛,更要有专业的技能和护理经验。既要熟练掌握产妇的营养搭配、产后康复方法,也要懂得产妇心理特点,进行产后抑郁心理疏导。既要掌握新生儿基本护理操作方法,也要了解新生儿常见病症的表现和急救知识。所以,月嫂不仅是抱个孩子喂个奶洗个澡那么简单,还是需要很多专业知识的。

不过,在沈英这种小城市当月嫂的,不是下岗工人就是无业人员,一般文化水平高不到哪去。网上说有大学生毕业当月嫂,估计是极少数。现在的年轻人,娇气得不得了,谁愿意去伺候人呢?又没生过孩子,看到屎啊、尿的,还不有多远躲多远。所以,当月嫂还是以四五十岁的大妈为主,街上卖水果的、店里打扫卫生的,说不定培训个把月后,就在产妇家当月嫂了。因此,月嫂公司也清楚,书面知识学还是要学的,主要看手熟。前头两三家做得不太好,给婴儿洗澡都手抖,八九家一做,也就差不多了。

所以,在“好月嫂”公司,月嫂一般是按照干的时间长短分级别的。一大面照片墙,分几种级别几种薪酬。客户来了,就根据资历,按照片来挑选。刚开始干,是初级月嫂,照片下面的标志是一个铜牌,月薪6800;照顾十个娃以上,客户评分高,甚至送锦旗的,月薪8800,照片下面一个银牌;照顾二十个娃以上,经验更丰富的,客户反映好的,是金牌月嫂,月薪10800。当然,这些只是客户和公司签合同的钱数,公司要抽20%的提成,月嫂拿80%。即便如此,在沈英居住的五线城市,这个就是高薪了。

沈英高中毕业,文化水平在月嫂中算是不错的。又很好学,有单接单,不上单的时候,她就去学东西,考证书。现在她是“金牌月嫂”,除了公司的抽成,一个月8000块钱。月嫂这个行业,默认一个月等于26天,相当于每周歇一天。有钱人家不仅用一个月,还有用42天的。更有豪气的老板,把月嫂一包半年。

都说要“干一行,爱一行。”沈英干了十几行,才觉得当月嫂是她最爱的一行。甚至后悔,怎么不早点停薪留职专业做月嫂。沈英觉得做月嫂有以下几个好处:首先,工资高;其次,供吃供住。再次,可以提升下自己的眼界。

能请得起月嫂的人家,一般都是经济条件不错的。沈英在化肥厂宿舍住了十几年,后来贷款买的商品房也不过九十几个平方。而在客户家里,动辄一百多平方,双阳台,甚至是别墅。虽说不是自己家,住着也舒心,有看人家什么好东西,自己心里就想:“有钱回头我也买一个!”什么滚筒洗衣机啊,双门大冰箱啊,她在主家用了觉得好,一下了单拿了钱,就把家里那些老旧的电器换了新。这次,在金宝家看到小米智能音箱,可以语音控制,让播放什么就播放什么,歌曲、故事、相声、评书,都可以。沈英觉得很神奇,心想回家也买一个,在家打扫卫生时享受一下。

一转眼,沈英在月嫂这个行业干了四年了,带过二十几个娃。现在二胎政策放开了,很多人生二胎,家庭条件稍微可以点的都想找月嫂。沈英是公司的老员工,去年是她最忙的一年,一年12个月,接了11个单。不是沈英想接那么多,而是客户看她有经验,又有“厨师证”“小儿推拿证”,就喜欢点她的单,几个月前就付了定金。有时候上午从一家下了单,下午就到另一家上单。沈英累得腰酸背痛,想歇一歇,但怎么能歇得下来?

“好月嫂”公司老板顾小红,看生意这么红火,沈英这么抢手,命令手下做产后恢复的员工:“给沈英做身体,全身做!”沈英从一家下单,拎着皮箱来到公司,躺在床上,三四个人帮她推拿按摩,捏腿的捏腿,敲背的敲背,沈英在公司睡了一觉,吃个午饭就到另一家上单去了。

沈英当月嫂,经常不着家。儿子今年25岁,大专毕业,也没找到好工作,这年头本科的还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最近在一家手机卖场卖手机,工资加提成三千左右。自己花都不够,又什么都赶时髦,手机非苹果不用,所以经常还向沈英要零花钱。沈英抽个空子就在微信上和儿子聊几句,基本上儿子每天的动向都了解,就盼着他能赶紧谈个女朋友早点结婚。可皇上不急太监急,一问就是还没有,再问就嫌烦。

老公刘胜呢,下了班没事就出去打牌喝酒,还比年轻时多了一个爱好——见网友。过去是QQ,有了微信之后,更方便和陌生人聊天了。刘胜这个人,看起来蔫头耷脑,和身边的人不怎么说话,和不认识的人倒是聊得开。有时,沈英回家找不到他,就知道他见网友去了。

当然,刘胜总是说他们是纯洁的关系,就是吃个饭、聊个天,没有做对不起沈英的事。偶尔,为了表明清白,还把网友介绍给沈英认识。沈英心想,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女人学坏就有钱。”就刘胜那个怂样,半点能耐没有,抽烟喝酒,关键是没有钱,能搞出什么花头?不屑地和刘胜开玩笑说:“你爱在外面找谁找谁,有本事把人家的钱骗来给我花!”

沈英好几个姐妹离婚了,沈英看刘胜窝囊没出息,家里家外都靠自己一个人,这个男人不知有啥用,有时候也想,还不如离婚算了。但儿子都那么大了,半辈子都过去了,就糊着过过吧。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来就想这样糊着过,谁知道来了拆迁。下岗的时候,买断工龄,化肥厂宿舍也三文不值二文地卖给了下岗职工。虽然那破房子只有几十平方,可拆迁了也能分一套小房,沈英准备拿这套房再添点钱给儿子换一套大点的,以后结婚用。

谁知道,忽然听说,原来住在一起的五户人家的其中一户,因为两人离婚了,户口独立,拆迁可以分两套。剩下的四户没离婚的人家坐不住了,一样的房子,一样的面积,凭什么多分一套房?凭空多挣一倍的钱。

这四户人家,坐到了一起,商量出了对策——假离婚。双方另外写了保证书,赌咒发誓,反正拆迁是眼前的事,拿到房子就复婚。当然,平时还是住在一起,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和过去一样。他们这种下岗职工,城市贫民,没有人管那么多闲事。

沈英也和刘胜到民政局拿了离婚证,坐等拆迁。像他们这种为了房子假离婚的人不少,笑嘻嘻地一起来离婚,再一起回家。

谁知道,拆迁拆到他们那一片的时候,因为房价忽然大幅上涨,政府财政不足,暂停了。一停就是两年多,这四户人家心情很矛盾,既想尽快拆迁拿到钱,又想再拖拖,房价已经比过去翻了翻,正在大涨的风头上,拆得越迟,获利越多。反正那房子已经旧得不能住人,不急着拆。

沈英和刘胜老夫老妻了,也说不上什么感情,就是搭伙过日子。她上单的时候,除了牵挂儿子,就是那条叫“朵朵”的狗。真是通人性,沈英在家的时候,每次出门遛弯,就扑上来跟她一起出门。而沈英收拾好行李,准备上单,那狗就知道似的,趴在沙发前一动不动,整个脑袋搁在地上,水汪汪的圆眼睛“吧嗒吧嗒”望着人的表情,简直就能看出依依不舍。狗怎么能分辨出她是要出去上单,还是出门遛弯的呢?奇怪。

沈英有时候抱着婴儿,就会不由自主想到“朵朵”。自己也觉得好笑,抱狗狗的时候想到宝宝,抱宝宝的时候想到狗狗。小婴儿就和小狗一样,不会说话,只知道哭。可是你对他好,他也能感觉到。沈英不能理解媒体上曝光的有些月嫂虐待婴儿,怎么能下的了手的!有些好玩的宝宝,一两个月带下来,离开时简直舍不得。所以,有时候虽然下单了,沈英有空还会回主家看看宝宝。有的小宝宝听到她的声音还会有反应,脸上表情忽然生动起来,毕竟从出生开始24小时照顾的。

金宝算是难带的宝宝了,还好,一个月就要结束了,还有最后三天。

沈英和金宝一家的相处也是慢慢磨合的过程。

刚开始,全家都不适应沈英,因为她不像普通保姆一样,低头做事,唯唯诺诺,主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在自己家里做主惯了,什么事都说一不二,老公和儿子都听她的,说话语气也一向比较强势,当了月嫂虽然努力控制,还是不小心就会露出尾巴来。比如——

初夏时节,前几天总下雨,温度不高,这两天升温,快30℃了。沈英看金宝脸上起湿疹,随手就打开空调降温,宝妈阻止道:

“天气还不怎么热,不要开空调,万一宝宝冻着就麻烦了,再说我坐月子不能受凉,落下病根怎么办?”

沈英不听,继续调温度:“我是为你家宝贝好的,温度高会加重湿疹。你自己只要不对着空调吹,没关系的!别人家的宝妈夏天坐月子都开空调!”

宝妈一下来了火:

“我说不开就不开!别人家是别人家,这是在我家!”抢过遥控器,“啪”地把空调关了。

沈英看宝妈生了气,也反省了一下,自己开空调应该和宝妈商量,不同意就算,犯不着和她呛起来!所以一会儿又主动找着宝妈说话,讨好讨好她。

不过,几天后,天气越来越热,金宝脸上的湿疹也越来越严重,一个个小红点点,整个脸到处都是,空调还是照样开了。带得凉一点,沈英又在宝妈的饮食上调整,鱼虾、牛奶、花生这几样常见容易引起过敏的东西暂时停掉,金宝的湿疹果然好多了。

又过几天,金宝忽然有点腹泻,一天便便七八次。过去金宝是一到两天一次,很规律。宝奶责怪沈英给宝宝洗澡受了凉,洗澡水摸着就不热。沈英当然据理力争,宝宝洗澡水一般都在39-40℃,何况金宝有湿疹更不能受热,和宝奶又闹得不愉快。

沈英仔细观察了金宝的大便,颜色比金黄稍淡一点,是正常的,母乳喂养才是金黄色,问题是奶瓣很多,明显的消化不良,吃进去不吸收。她怀疑腹泻是奶粉问题,因为新开了一罐奶粉,和开始喝的奶粉是一个牌子,不同的是一个是盒装的,新的这个是罐装的。

宝爸就说了:“奶粉能有什么问题?我在市区最大的母婴店买的!”沈英说即使同一个牌子奶粉,有时不同批次,宝宝吃了肠胃不适应,也会腹泻的。宝妈半信半疑,重买一个盒装的奶粉。沈英给金宝每天吃半包妈咪爱,补充肠道益生菌,又给宝宝推拿,腹部顺时针按摩,按揉天枢,推七节骨,补脾经……几天过后,金宝的大便就正常了。

宝爸宝妈都觉得沈英虽然有时候说话不怎么中听,带孩子却很专业。宝奶因为将金宝抱上了瘾,放不下来睡觉,被大家一顿数落,心里也开始信服沈英了。

沈英锲而不舍地坚持“一睡着就放下”的原则,让金宝习惯在床上睡觉。前几天,沈英又让宝妈从网上买了个“抱抱托”来试试,据说是新出来的抱娃神器。像个小船一样的板子,让宝宝睡在里面,大人抱着方便,不容易弄伤孩子的脊柱,白天宝宝睡着了之后,连“抱抱托”一起放到床上,宝宝觉察不到,所以不容易醒。晚上,宝宝实在困了,不用“抱抱托”,也只醒来三、四次,比过去一夜醒来头十几次好多了,坏习惯得到了纠正,总算解决了大难题。

虽说月嫂主要负责照顾宝宝和宝妈,但沈英是个勤快人,只要有空,就帮宝奶打扫卫生,烧一大家子的饭。前年接的单少,她特地去劳动局培训学了“厨师证”,家常菜都烧得很好,最拿手的是“糖醋排骨”,金宝11岁的姐姐馨馨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还特地写了一篇作文《月嫂阿姨》,在学校比赛中获了奖。记叙了有一天,自己在床上看书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到哭声,发现沈阿姨一手抱着弟弟一手帮她盖被子。沈英不记得有过这事,估计就是看孩子睡着了,随手帮她盖一下,没想到被孩子记住了。

总之,沈英现在和金宝一家相处都很愉快。她也很高兴,自己是凭实力让客户满意,不是像有的月嫂,业务不精,只会唯唯诺诺或者花言巧语。宝妈特地从网上花40块钱,给她定制了一面锦旗,中间几个大字——“金牌月嫂”!旁边两行小字——“尽心尽责,服务周到。”

这天下午,沈英把一切都料理好了,金宝也在床上睡着了。大家都很高兴,宝爸就说:“沈阿姨,真是感谢你,宝宝能睡好觉了!这样,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给你放两小时假,我们平时都开车,电动车好久没人骑,电瓶要坏掉了。你骑出去逛逛街,透透气!二十多天没出门,搁我就要憋死了!”

做月嫂的,月子里比较忙,一般从上单到下单,都不会离开主家。但这一次,沈英看距离自己家不远,骑电瓶车也就十几分钟。就说:“好吧,我不逛街,回家看看!儿子这两天和同事去云南旅游了,老公估计也没在家烧饭,我去看看家里的狗有没有吃的,一挨饿就在家乱撕东西!”

沈英骑着宝爸家的电瓶车就回了家。沈英来到楼下,就听到家里的狗“汪汪”直叫。这个点,刘胜应该在上班,家里不会有人的。

“死刘胜,肯定没喂狗!”沈英嘴里骂着,快速上了楼。掏出钥匙开门,没想到却打不开,里面被反锁了。

“奇怪!”沈英一边嘟囔着,一边开始敲门。

好一会儿功夫,门才打开,刘胜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

“睡死了啊!半天才开门!今天不上班啊?怎么没喂狗?”沈英径直往里走。

朵朵看沈英回来了,“嗖!”地窜了过来,扑进沈英怀里。沈英抱着狗狗“小乖”“宝贝”一阵猛亲。没想到那狗,却挣着跳下来,跑到卧室门口扒着房门狂吠。

沈英忽然明白过来了。

冲到卧室,就和一个女人扭打起来。她当月嫂,必须要把指甲剪短磨平,防止伤着孩子。这下吃了亏,等刘胜把她们分开的时候,沈英才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手一抹,鲜血淋淋。头发被抓下来几缕,胳膊上也被抓了几道血印子。对方留着鹰爪一样的长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一张脸像调色盘般化了浓妆。

“都离婚了,还横什么横?!整天不着家,不要怪自己男人找女人!!”那女人嚣张地吐出嘴里的一缕头发,径自走了。

“刘胜——”沈英咆哮着向刘胜冲过去,把所有的怒火都撒在了他身上。

刘胜也不还手,任她又踢又打。

“离婚!这次是真离婚!刘胜你良心给狗吃了!我当月嫂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给这个家多挣点钱?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你给我滚!”沈英嚎啕大哭,折腾了半天,力气也用光了,扑倒在了沙发上。

刘胜自知理亏,一声不吭,抱着头坐在旁边脚凳上。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啊……友情天地,我满心欢喜……”沈英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啊……友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像一阵细雨洒落我心底……那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啊……友情天地,我满心欢喜……”

蔡琴低沉沧桑的嗓音,回环往复。

死寂的家里,简直是震耳欲聋。

沈英拿过手机一看,是金宝爸的,不能不接了。她调整了下情绪,清了清喉咙:“喂……”

“沈阿姨,狗喂过了没有?金宝醒了!你赶紧回来吧!”伴随着婴儿大哭的背景音,金宝爸着急地说。

沈英这才从噩梦又回到现实。

“好的,我马上就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

沈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家里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车骑到金宝家的。

世界变了色。

“啊?怎么搞的,沈阿姨?”宝奶一开门,看沈英披头散发、脸上带伤的样子,吓了一跳。

“哦……”沈英沉吟了一下,“路上遇到个神经病,好好的,上来就抓我。”

好不容易编出个谎,沈英舒了一口气。

“啊呀呀……啧啧……看到神经病不躲远点……那些眼睛发直的,就是精神不正常……啧啧……”宝奶听了直咂嘴。

沈英去洗个脸,用手把头发拢拢,就开始抱娃,努力让自己一切看起来正常。可是,不由自主就露出点马脚。烧晚饭时,切菜切着切着走了神,把手切破了。沈英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那血往下滴,也不知道用东西包。旁边宝奶一声叫,她才把神收了回来,连忙把手放水龙头上冲一下,用卫生纸裹了起来。

“沈阿姨,我看,你是被神经病吓掉魂了!要不要我帮你叫一叫?”宝奶凑过来问。

“不用,不用!我刚才有点走神,想着我家的狗呢!”沈英连忙拒绝。

这天晚上,沈英的夜不像钢琴键或斑马线那样黑白交替了,是一整团的墨黑或雪白,整个人浸在墨水里或者裹在白雾中。那墨水里长出无数条杂草,白雾里生出无数双手来,把她捆扎得结结实实,又使劲地掐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还又出不了声。

一夜无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照在白橡木的欧式大床上,床头靠背暗紫色天鹅绒底子上镶嵌着白莹莹的水晶珠子,泪光似的一闪一闪。再豪华,还是别人家的床。宝妈和金宝还在熟睡,沈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煮奶瓶。

宝宝的奶瓶要天天消毒,是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沈英看着玻璃奶瓶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的沸水中,起起伏伏,起起伏伏,心里定当了些。腾起的热气迷蒙了她的眼,一绺头发耷拉下来,碰在脸上痒丝丝的,她用手迅速撩起,别到耳后,顺势用手腕上的皮筋将头发在脑后窝成一个鬏。

该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等明天下了单,再去收拾刘胜!

(完)

2018年8月15日于梧桐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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