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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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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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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蔻年华》

张豆蔻

“铃——铃——”

“请监考老师进入考场。”

铃声就是命令。三十八岁的窦蔻夹着试卷,和一大群人一起,从考务办公室进入各个教室。

窦蔻不算漂亮,可是很有韵味。皮肤白白的,声音柔柔的,说不出哪里好看,但和一排女人合照,也能最先跃入你的眼帘,给人的感觉犹如月光下的白荷花,不容亵渎的感觉。

窦蔻穿着米色的蕾丝裙,脚下一双平底鞋。平时她总是穿高跟鞋,可是昨天监考会议要求一律不能穿,理由是高跟鞋的鞋跟敲击地面时发出的声音,会影响到考生考试。

高跟鞋的声音怎么会影响考试?窦蔻不以为然,想起自己当年中考时,窗外树上的知了声。“知啊……知啊……知啊……”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不知道多少只知了挣命地吼,似乎要拼个你死我活。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听过去,依然震耳欲聋。

现在的考生似乎太脆弱了,考场外一小时前就开始封路,到处都是“禁止鸣笛”的标语,周围的工地也停止施工几天了。仿佛连知了也接到通知,少言寡语了。这年头,知了声越来越少,断断续续,似乎只有一两只在叫。校园里楼多了,树少了,混凝土把地面封得严严实实,就算蝉蛹在地下顶得头破血流,也没法见到地面上的太阳。

“请监考老师当众验示并启封试卷袋,检查核对科目、数量、印刷质量,无误后分发试卷、答题卡和草稿纸。并指导考生填涂答题卡上的姓名、准考证号。”大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给所有监考老师下命令。

……

不到半小时,窦蔻就把要做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一个半小时怎么过?

窦蔻双手撑在讲桌上,眼睛望向后黑板。黑板上空无一字。中考布置考场时会清场,就是所有带字的都会擦掉,有时甚至把教室里名人名言的标语牌,都用白纸蒙上,教室墙壁仿佛举行丧礼一般,素白一片,不给考生一丝可能投机取巧的机会。

但窦蔻打发时间有自己的办法——

就是胡思乱想。

眼睛明明是看着全体学生,可实际上谁也没看,别人只会看到她在认真监考,不会想到其实这个人已经神游八极了。

窦蔻想起了自己见识过的第一次中考,虚岁十三,刚上初一。1990年还是1991年?窦蔻也不想细算了。

那天下课时,班主任刘老头说:“窦蔻,课后来我办公室!”

窦蔻很惭愧自己现在忘记刘老头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同学们私下里都是这样叫他,但窦蔻一次都没有和别人这样称呼过刘老师,因为觉得不够尊重。

刘老师是教语文的,花白头发,国字脸,红脸膛,身材魁梧,六十多岁了,腰杆还挺得很直。他有两副眼镜,一副近视镜,一副老花镜。平时走路戴近视镜,上课看参考书戴老花镜。据说退休前是另一所学校的校长,现在缺人,又把他返聘回来的。

“窦蔻啊——” 刘老师眼上卡着老花镜,从批改的作业本中抬起头来,声音带着一丝宠溺。

窦蔻是刘老师最喜欢的学生,上课时常常讲几句,就望望窦蔻。他的参考书摊在讲桌上,老花镜挂在鼻子上,从眼镜上方的缝隙看同学们的反应。窦蔻身子坐得笔直,总是能及时接住他的目光,有时还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遇到疑难问题,前面几个回答不出来,刘老师就喊:

“窦蔻——你来说说!”

如果窦蔻回答对了,刘老师就说:“同学们要多向窦蔻同学学习!”如果窦蔻也回答不上来,刘老师就说:“看来这个问题确实有难度……”

“你放假三天,家里有没有什么事情?” 刘老师和蔼地问。

原本第二天就要开始放假的,初三同学中考,要用到初一的教室。连放三天,同学们都很高兴。窦蔻是住校生,刚听到放假的消息也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了!窦蔻的家在十几里外的矿区,平时一周才能回去一次。

“我家没有什么事!”既然老师问了,肯定是学校有事了,窦蔻乖巧地回答。

“没事就好,学校初三中考,要每个班出一个学生来帮忙,我想想还是把你留下来。”

窦蔻让同学给妈妈带个话,就独自留下来了。第二天,各个班留下来的学生先开了个会,然后每人领了一条毛巾和脸盆,就开始干活了。先两人一组从食堂抬来小的保温桶,每排教室前放一个,里面盛的是绿豆汤。下面放着几个白色的搪瓷茶缸。考生口渴时,就直接拿茶缸接点绿豆汤喝。窦蔻很奇怪的是,绿豆汤竟然是红色的,不是绿色。

正是六月份,天热得很,考试这天更是一丝风都没有。教室外面种着的杨树、柳树、梧桐树所有的树叶子一动也不动,一只只知了像暗哨一样钉在树的某个角落,肆无忌惮地“知啊……知啊……”叫着,然而人却看不到它们究竟在哪里。不计其数的知了同时在耳边扯着嗓子叫,人就好像给关在一个巨大的无限延展的琴房里。

在每场考试结束后,窦蔻就端一盆水,里面放条白毛巾,给考生洗脸。教室里连电风扇都没有,一场试考下来,用凉水洗个脸自然是很舒服的。愿意洗脸的同学排队洗脸,水浑了,窦蔻就去换一盆。

上午十点多,有人通知窦蔻去厨房帮厨。

窦蔻走进学校食堂的后厨。地上湿漉漉的,两口超大的锅,里面的锅铲就跟挖地的铁锨一样大。锅旁还摆着大蒸笼,那是同学们蒸饭用的,他们的饭都是自己淘好米,放上水,放在正方形的大蒸笼里,由师傅抬到大锅上蒸熟的。

每天中午一放学,大家就要疯跑去抢饭盒,去迟了,饭盒或碗就会被调皮的男生拿走,有的女同学在米饭上蒸一块红薯或者南瓜。然而去迟了,发现米饭中间只剩下了一个坑。

有一次下雨,窦蔻跑得慢了点,饭盒不见了,肯定是被不住校回不了家的人偷拿走吃了。好在食堂的大师傅很好心,把丢了饭盒的几个同学带到家里凑合了一顿。

所以,下课抢饭盒是很重要的事。

窦蔻是班级少数几个有手表的同学。那是一块金色的钟山牌机械女表,连表带都是金色的,走时很准,就是每天都要上发条,不然就会停掉。窦蔻至今觉得妈妈怎么舍得给她买一块手表的,让同学们羡慕得很,而且不是几块钱的电子表,那块钟山表要五十多块钱,花了妈妈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每天中午快下课时,前后左右的同学就开始问窦蔻:“还有几分钟下课?”窦蔻有次被问烦了,故意不告诉他们,结果同位刘平说:“你要不告诉我,我就吃橡皮。”窦蔻不理他,没想到他真开始吃橡皮,眼看着一块橡皮被他吃一半了。窦蔻吓死,赶紧把时间告诉了他。刘平咧嘴一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吃橡皮!”

刘平是喜欢窦蔻的,这个她知道,可是平时不怎么搭理他,故意装作不知道。有一天窦蔻的手套忘记在抽屉了,刘平赶快拿去戴了,跟同学说:“间接握手!”被窦蔻追着在教室跑了几圈才要回来。

窦蔻在后厨帮大师傅削土豆。削了半天才削好一个,一个胖胖的大师傅看见了,说:“你这样削到哪天?”拿起一个土豆胡乱削几下,“扑通”一声扔到盆里去了。窦蔻看那个土豆,好多皮还没有被削干净。可是没办法,食堂一顿饭要烧的土豆太多了,像窦蔻那样还真不行。大师傅一边催,同学们一边加紧削。窦蔻加快了速度,虽说不像第一个那么认真,也比那个师傅削得干净多了。

中午,窦蔻在食堂享用了一份免费的午餐。虽说不过是两个菜,一个清炒绿豆芽,一个土豆烧肉。实际上,只见土豆,不见肉。窦蔻已经很高兴了,平时吃饭都是只打一个菜,还要花钱。

三天结束了,没想到刘老师拿了一张十元钱钞票给窦蔻,说是中考帮工的钱。窦蔻简直开心透了,原来免费的午餐已经很高兴了,竟然还有工资!而且不是小数目,十块钱呢!当时,食堂里,二两的馒头一个一角钱,一份炒绿豆芽三角钱。所以窦蔻看来,十块钱就是一笔巨款了。

她骄傲地把钱拿到妈妈面前:“妈妈你看,我也能挣钱了!”忘记了当时妈妈的反应,反正很多年后,妈妈都一直记得窦蔻第一次挣到十块钱的事,肯定当时非常惊喜,所以才印象深刻!

窦蔻就读的学校,位于徐州市东郊。

那是一所被绿色农田包围的学校,因为所在的村子叫“可恋庄”,所以老百姓都叫它“可恋庄中学”。小孩子听“可恋庄”就是“可怜庄”,还编了个顺口溜:“可怜庄,真可怜,一个馍馍吃三年。”当时不觉得,离开了那里,窦蔻才知道“可恋庄”名字的魔力,果然让人恋恋不舍,留恋多年。来学校就读的大多是附近村子的农民子弟,窦蔻家所在的矿区最近的中学就是这里,所以煤矿的孩子也来这儿读初中。

学校就在马路边上,高高的门楼正中间,写着“徐州市黄山乡中学”,接着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种着梧桐树和法国梧桐树。树长得很茂盛,道上基本晒不到太阳,一小块一小块斑驳的树影,像金币一般闪着光。夏天林荫道上非常凉快,同学们喜欢在树下做游戏和上体育课。

窦蔻至今记得老师跟同学们说起“法国梧桐树”时,声音里的骄傲。听听,法国,肯定比中国梧桐树尊贵多了。长大后,窦蔻才知道所谓的“法国梧桐树”就是“法桐”,又叫悬铃木,根本不是什么高贵树种,某个季节还会毛絮乱飞,令人讨厌。

而中国的梧桐树呢,在古代地位很高,传说是凤凰住的树,“风兮归来,非梧桐不栖”,有名的古琴“绿绮”、“焦尾”,就是桐木做的。梧桐树秋天的时候,枝头会长出一只只小船,每个小船的边缘都长着几个小圆豆豆,就是梧桐子,梧桐子是可以吃的。

秋天到了,林荫道上落满了树叶。每天早晨,都有几个学生拿着大扫帚在扫林荫道。周六下午两节课后,就是大扫除时间。那时还是六天工作制,上学的上班的都要上六天。校园里所有的落叶都要集中到一起,点火烧掉。这也是同学们最开心的时候,谁不喜欢烧火呢?树叶烧起来了,一种奇异的东西也烧起来了。小孩子喜欢玩火,年轻人也喜欢,因为小孩子和年轻人身上都有火。火更愿意接近火。年龄慢慢大了,那种火就渐渐消失了。

从烧过的灰烬里,能够找到喷香的梧桐子。用树枝从灰烬里拨拉出来,不顾烫手,剥开来吃。有时吃得嘴上脸上都是黑灰,大家相视而笑,真是快乐极了!

林荫道的尽头,并排种着两棵大树,估计有好多个年头了,树干很粗,窦蔻跟同学们一起叫它“绒花树”。因为树上会开一种像小伞一样的粉红色绒花,风一吹,小绒伞飘飘悠悠,从天而降。绿绿的叶柄,粉嫩粉嫩的花丝,实在太美了!

窦蔻喜欢捡没有弄脏的“绒花伞”夹在书里,香味久久都不会散去。多年以后,窦蔻才知那树的名字叫合欢树。唯一不好的是,树上会长一种长条状的白色虫子,细细长长的,白鞋带似的挂在树枝上。窦蔻第一次看到时吓了一跳,总是害怕会落到头上。

林荫道的西边是学校的校办工厂,据说是生产粉笔的。东边是大操场,操场上的草长得很快,每年暑假开学的第一天,学校都会通知学生带工具到操场上拔草。大家都很开心,嘻嘻哈哈地,边玩边用剪刀、镰刀、废旧锅铲等工具把草拔下来,用大筐抬到垃圾池里倒掉。

操场边上还长着一种像星星样的小蓝花,小小的,四个瓣,每个瓣上能看到细细的花纹,非常精致。这种花还有一种奇怪的好处,就是捏住花瓣轻轻一提,整朵小花就从花托上脱落下来,夹在笔记本里星星点点的很漂亮。长大以后,窦蔻才知道被自己叫了很多年的“星星花”有个洋气的名字——“波斯婆婆纳”!原产西亚至伊朗,是外来物种。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个圆形水池,里面垒着假山。夏天,同学们喜欢到到水池里蹚水玩,一下课,水池里都是人,假山上还爬着几个。很奇怪,从来没有老师来制止过。水池的西边是一排瓦房,是初一年级。东边是一座三层的楼房,初二初三学生上课的地方。瓦房后面是食堂,食堂后面是男生宿舍。楼房后面是教职工宿舍和女生宿舍。

看看,二十多年过去,黄山中学就一直住在窦蔻的心里,从来没有变过。转学后的窦蔻曾无数次梦回校园,甚至有几次醒来发现泪流满面。昔日的老师和同学也成为梦中的主角,夜夜出演。

人,真是奇怪的生命体。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或许一辈子都难以忘怀,会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轻扣你的心扉。人睡了,梦醒了;心睡了,心灵醒了;意识睡了,潜意识醒了……

窦蔻的身份很特别。至今,窦蔻还觉得自己没有故乡,到哪里都是异乡人。

窦蔻出生于徐州,但不能算是徐州人,徐州是著名的煤都,各地都在那开有煤矿,窦蔻的父母便是Y县煤矿的技术人员。所以徐州同学都叫窦蔻Y县人,然而窦蔻的父母又不是Y县人,是从S县过去的,所以煤矿的小伙伴们叫她S县人。徐州人喊他们Y县煤矿人“蛮子”,Y县煤矿人喊徐州人“侉子”。小学时“蛮孩子”和“侉孩子”经常发生“战争”,“侉孩子”还编了顺口溜:“蛮子蛮子,屙屎砸蛮子!”窦蔻等“蛮子”们奋起反击:“侉子侉子,挎屎吃!”

窦蔻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语言天分,跟同学说徐州方言,跟Y县煤矿小伙伴

说Y县方言,回家跟爸妈说S县方言。所以,窦蔻的英语特别好,入学第一次考试,竟然考了满分。窦蔻的妈妈在家长会上发言说,希望窦蔻将来能当个翻译!妈妈穿着当时流行的黑色健美裤,粉蓝色外套,还很年轻,三十几岁。正是和窦蔻现在差不多的年龄,有这样一个乖巧争气的闺女,一定很骄傲吧!

窦蔻在黄山中学有个外号,叫“公主”。

她初三转学回Y县读书,有天自习课,窦蔻跟同位说起,那个城里胖姑娘,直接就跟她说:“你外号叫公主?怎么可能?你不配!”

窦蔻立刻讪讪地,不知怎么搭话。

怎么会不配?我过去的外号就是“公主”!

在城里同学看来,窦蔻这个从矿区回来的姑娘简直就是土包子一个。除了成绩好,既不会玩,又不会打扮,怎么能当公主呢?当时有个规定,学生必须回原籍参加中考,即使窦蔻初三在徐州读完,还是要回Y县中考。爸妈害怕两地教的不一样,所以提前把她转学回Y县。

那正是Y县二中生源最差的几年,好学生都上一中了,考不上一中的学生上二中,所以学风不好。窦蔻转学来,父母托人找关系,说上一中要1000块钱转学费,上二中,要200 块。简直是抢钱!黄山中学一学期的学费75块,窦蔻交钱的时候还替父母心疼。

窦蔻自恃成绩好,觉得学习主要靠自觉,虽说很想上一中,但还是让父母选了二中。来了才发现学习氛围跟黄山中学不能比,真正验证了黄山中学物理李老师给她的灌输的观念:城里孩子大都没志气,又懒惰又贪玩。

李老师有个同学在徐州市区某校当数学老师,所以经常会把那里的考试卷拿过来给窦蔻他们做。李老师总是用鄙夷的语气:“城里孩子就知道玩!不想学习!这个试卷他们最高分才八十几!”而窦蔻、马一龙他们几个都能考在九十以上。

窦蔻转学到Y县二中,连向老师请教问题,都会受到同学讥讽:“你怎么有那么多问题问老师!”放学了,同学就结伴骑车到体育场玩。窦蔻每天放学孤独地走路回家,新得了个外号——

“书呆子”!

初三一整年,窦蔻过得都很郁闷,除了拼命学习,就是给黄山中学同学写信。

其实转学之前,爸妈也征求了窦蔻的意见。 窦蔻一心想离开黄山中学,其实也有原因的,一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个马一龙伤了她的心,第二是因为她听说自己这次期末考试,排名在年级五名之外。

初一的时候,她一直是年级第一名。上了初二,第一有时会被马一龙夺去,但她还是不会低于前三。窦蔻觉得,再这样下去,初三还不知道会排到第几呢,早走早好,留一点体面。

“公主”这个外号,是马一龙起的。初中时代的窦蔻并不是那种班花校花之类的漂亮女生,只是长得清秀,皮肤很白,眼睛明亮而干净。活泼起来很活泼,文静起来很文静。

开学第一天,窦蔻穿一身粉红色的套装。上身是短袖尖领衬衫,下身是肥大的裤裙,那个布料不知是什么材质,缎子般闪闪发亮。衣服是妈妈照着裁剪书做的,当时成衣很少,衣服大多数是裁缝店加工,式样单一。妈妈手巧,会看裁剪书,家里有好几本诸如《上海时装》的裁剪书,能做各式漂亮衣服,有时自己做衣服买布料时,会多买一点,给窦蔻做一件。

呵呵,就是二十多年后所谓的“亲子装”啊!窦蔻记得妈妈有一次做旗袍,剩下一块浅紫色的绸缎布料,给窦蔻做了一件上衣,像现在唐装的样子,掐着腰身,滚着边,连扣子都是妈妈用针盘花的,满满的宠爱!窦蔻想来,自己当时也是比较引人注目的吧。

开学不久,同学之间还不怎么熟悉。一天晚自习课间时,窦蔻忘了是告诉马一龙什么事了,估计是老师让他搬数学作业本什么的,马一龙是数学课代表。没想到马一龙单膝跪下抱拳,学着电视上的动作:“遵命,公主殿下!”

旁边男同学对着窦蔻起哄:“公主!公主!”窦蔻羞红了脸。第二天,大家都知道窦蔻的外号是“公主”了。虽然这个外号很不错,但窦蔻生气得很,干嘛给人乱起外号?直接去报告老师了。

刘老师听了,笑眯眯地看着她:“公主不好吗?过去皇帝家的女儿才能叫公主呢!”窦蔻心想:“我爸又不是皇帝,我算哪门子公主呢?”但嘴上不敢说出来。

现在想来,马一龙真是长得丑,黑黑瘦瘦的,个子不高,黄黄的小虎牙,有点地包天,只有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贼亮贼亮。经常穿一身当时全民流行的运动服或者他哥哥淘汰给他的旧西装,太肥大了些,越发衬得他瘦不拉叽的,人送外号“马排骨”。

窦蔻弄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是因为他成绩好,会唱歌吗?还是因为他身上有点邪气?他从来不是正正派派的好孩子,嘴里偶然还会冒点小脏话“我日!”“我操!”多年后,窦蔻才听到一句话——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十三四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虽然窦蔻长大以后才明白,这种喜欢与爱情无关,不过是朦朦胧胧的好感。当时,“早恋”这个大帽子扣在谁身上,都会压得人抬不起头。琼瑶小说很流行,可是妈妈不让窦蔻看,言之凿凿,矿上某某女生原来学习很好,迷上看琼瑶小说,成绩一落千丈。窦蔻很听话,当时竟然一本琼瑶都没看过。但家里有一套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是爸爸买的,窦蔻从小学二年级就开始看,看了几十遍,简直快能背下来了。金世遗、李沁梅、厉胜男、谷之华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是她男女之情最早的启蒙。

班里有好几对同学互相喜欢。

虽然风气保守,老师和家长拼命压制,但就如巨石下的草芽,该萌动的还会萌动,该生长的还会生长。

窦蔻是那种标准的乖乖女,按照正常的审美观点,她应该是喜欢班长许昌平的。许昌平听说是抱养的孩子,可是养父母对他很好,只有他一个孩子。他不仅长得五官端正,人也正派,又很努力,品学兼优,从小学一路班长当上来的,在鼓号队都是前面拿指挥棒的那个。喜欢许昌平的女生很多,比如三胖啦,刘露啦,每次调位置,心里都盼望老师能把自己调到许昌平附近,可许昌平只喜欢李艳。

李艳长得蛮水灵,双眼皮,大眼睛,眉梢稍微向上吊着,而且是个百灵鸟,每次学校联欢会都会表演节目,还会唱黄梅戏。窦蔻也表演过节目,现在看来实在是小儿科,但当时却是流行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学校组织学生看《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大家都哭得稀里哗啦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就是主题歌。

《神雕侠侣》和《射雕英雄传》是前几年热播的香港连续剧。大家都迷翁美玲,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唱歌本,贴着贴画,抄着歌词。贴画大多数是翁美玲演的黄蓉,黄日华演的郭靖,也有陈玉莲扮演的小龙女,还有黎美娴、刘嘉玲、赵雅芝等,不过比较少。

内地才开始放港台剧不久,大人孩子都为之疯狂。当时,徐州电视台正在放《决战玄武门》,里面的翁美玲演了一个不会武功的村姑,至今记得她要求一心练武的黄日华回乡下:“你种田,我养鸡。”

同学们下了晚自习,都偷偷溜到穆姐那里看电视。14吋的黑白电视机,头上顶着长长的天线。穆姐是宿舍管理员,单住着一间小房子,里面挤满了人,窗户口还趴着几个。

有一天,正在看电视,忽然不知谁喊一声:“万校长来了!”大家吓得四散逃跑。窦蔻跟几个同学跑到旁边的露天女厕所里,万校长抓住了几个人,并在院子里喊:“还有谁?出来!”

别的同学都在暗地里没动,窦蔻低着头从厕所里出来了。还是从小受的教育:诚实才是好孩子。窦蔻每学期开学要上台几次领奖状和奖励的作业本,万校长也认识她,插着腰质问道:“窦蔻,你怎么也在偷看电视?”窦蔻头都不敢抬,心想,这下惨了,肯定要做操时公开批评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也不见动静,万校长似乎忘了这件事,窦蔻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热播的《雪山飞狐》也很好看,片尾曲《追梦人》同学们都会唱:“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印象深的还有电视连续剧《十六岁的花季》,是青春校园剧的先驱,虽然当时窦蔻他们还不满16岁,但反映校园生活的电视剧过去没有,所以很受同学们欢迎。从这部片子之后,好像人们才用“花季”来形容少男少女。窦蔻最喜欢的人物是陈菲儿,至今还记得电视剧的主题曲:“吹着自在的口哨,开着自编的玩笑,一千次的重复潇洒,把寂寞当做调理……”当时还很羡慕欧阳严严,知道的第一个复姓就是欧阳,还很遗憾自己不是复姓。

温兆伦演的《灰网》深入人心,那首主题曲《随缘》风行一时,不怎么擅长唱歌的窦蔻都能用粤语一字不漏地唱下来:“原来爱得多深,笑得多真,到最后,随缘逝去没一分可强留……你你我我随缘曾邂逅,笑笑喊喊想起总荒谬,进进退退如何能永久,冷冷暖暖都必须承受……”

当然,那时候歌坛最流行最火爆的,是台湾偶像组合小虎队。“乖乖虎”苏有朋,“霹雳虎”吴奇隆,“小帅虎”陈志朋,是所有少男少女的偶像。每个宿舍里都贴着他们的宣传画,三个人摆出各种造型,简直帅呆了!受同学们欢迎的歌有《青苹果乐园》:“周末午夜别徘徊,请到苹果乐园来,欢迎流浪的小孩……”还有《爱》:“把你的心我的心,穿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们,自由自在地恋爱!”同学们唱到这一句的最后,总是不由自主地声音低下去,毕竟,在当时保守的环境里,“恋爱”两个字也是不太好意思说出口的,说出来,也不敢太理直气壮。

马一龙很会唱歌,流行歌他都会唱,还唱得很好听。

下课的时候,他们几个男生会在走廊上练习走“太空步”,还有传电、擦玻璃什么的,动作都是跟电视上学的,肯定不怎么标准吧,可是已经足够大家尖叫了。

元旦到了,同学们互送贺年卡,窦蔻人缘好,收了一大叠。当然也送出去不少,2角钱一张,零花钱都用来买卡片了。班级开联欢会,教室里用五颜六色的拉花布置得很漂亮,桌子全推到墙边围成一圈,上面放着瓜子花生等零食,紧张的功课压力下,难得轻松一次,同学们都很兴奋。最受欢迎的节目就是几个男生一起跳的霹雳舞和马一龙唱的歌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同学们狂喊!马一龙也很大方,让再来一个就再来一个,反正会唱的歌很多。窦蔻这时候觉得他特别潇洒!对,就是潇洒,马一龙虽然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很潇洒!

就是因为这个,让窦蔻动心的吧!也不全是,班里还有其他男生会唱歌跳舞。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马一龙学习好,每次考试,窦蔻和马一龙都是班级第一、第二,把第三名分数甩开一大截,窦蔻是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马一龙是副班长兼数学课代表,也算是惺惺相惜吧。窦蔻就喜欢好学上进的男生,也有其他几个学习一般的男生偷偷喜欢她,可是窦蔻就假装不懂不知道。

每天晚上,学校都会上晚自习,记得常做证明题,证明∠A=∠B,或者A部分面积等于B部分面积。有的题目很难,他们头挨着头在一起研究,通常是马一龙先想起来,然后讲给窦蔻听。马一龙是个异常聪明的人,窦蔻觉得自己成绩好,就是因为用功,而他,不怎么用功成绩也很好。有时候,窦蔻故意不让他教,憋着劲要自己想出来,想了好久终于做出来了,不禁欢呼雀跃!

不知道那时候晚上为什么经常会停电,每人桌前一根蜡烛。他们还会自己制作蜡盒,把蜡烛融化在铁盒里,另外捻一根白线芯来点着照亮。从远处看,整幢楼都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一扇扇窗户里都透出昏黄的光来,白日里毫无美感建筑物变得玲珑剔透起来。每次停电,大楼里就一声惊呼“欧——”,忽然来电了,又是一声大喊:“欧——”

当时功课很紧张,经常考试。

考试是窦蔻一生的噩梦,就如戴在头上的紧箍咒。虽然得了真经之后,被取了下来,但勒进肉里的伤痕还在,永远不会痊愈。成年以后还会经常梦到考试,不是梦到时间快结束了,题目还没做完,被急醒了;就是梦到试卷发下来,考了很低的分数,被吓醒了。

每次考试结束,马一龙都会过来问一句:“公主,你考得怎么样?”

别人已经不再喊窦蔻这个外号了,变成了马一龙的专属。有时候,会喊她“蔻蔻”。在家里,爸妈总是连名带姓“窦蔻”、“窦蔻”地称呼她,仿佛不带一丝感情。“蔻蔻——”而马一龙那么轻柔地叫她,让她每次答应“嗳”的时候,都觉得很特别,不由自主地微笑,仿佛有一根羽毛在心上轻轻地拨过。

上课时,窦蔻坐在前面,经常忍不住回头偷看他,他发现了,目光相接,就相视一笑。下课时,窦蔻跟同学们在教室前跳皮筋或者玩游戏的时候,马一龙也来和她一起玩。上课铃一响,大家一起哈哈笑着冲向教室。

如果说表白,也有过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算数。

课间教室里乱哄哄的,窦蔻在讲台前擦黑板。一回头,看见马一龙和许昌平从教室外走来。

“I Iove you!”马一龙路过窦蔻身边的时候,忽然这样对她说,表情很奇怪,和他有一次把坐在秋千上的窦蔻推得很高吓得直叫时候的表情类似。

“什么?”窦蔻一脸懵懂,只听懂了第一个单词“I”和第三个单词“you”。窦蔻不知道什么意思也很正常,他们初一才学英语,初一的单词表上还没学到“love”,只学过“like”,听小虎队歌曲《爱》的时候,也没在意英文是什么。

马一龙没再说什么,笑笑走开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啊?”窦蔻茫然地问旁边的许昌平。

“你单纯,不懂。没什么!”许昌平很宽厚地回答,既没有起哄也没有嘲笑她。

长大后的窦蔻还觉得好笑,人生遭遇的第一次表白,自己竟然没听懂!没文化,真可怕!

等到窦蔻知道“love”是“爱”的意思的时候,也没觉得马一龙是真爱她,估计他才学会了“我爱你”的英文说法,忍不住想找人卖弄下。碰巧,当时对窦蔻有那么一点好感,就现学现卖了,还有种恶作剧的意味。

仅此而已。

“早恋”是中国人发明的词语,国外没有早恋一说。

何为早呢?自然而然发生的,就本该如此。青春期男孩女孩的这种喜欢,是很美好的情愫,不应成为一种耻辱。窦蔻当年为了自己竟然喜欢男生很有罪恶感,觉得犯了大错,很羞愧,像地下的小老鼠一样守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

窦蔻当了老师,高年级孩子也会递纸条啊,互相传“某某喜欢某某”啊,窦蔻总是很宽容,告诉学生:

“喜欢别人是件很美好的事,就像一个5岁的孩子,喜欢一个布娃娃,整天带在身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喜欢她,但是到了15岁,25岁,就会发现喜欢的东西已经悄悄变了……”

“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如果因为那个布娃娃,不好好学知识和本领,长大了再遇到更喜欢的东西,就没有能力得到了,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窦蔻觉得这样说,比强迫孩子扔掉布娃娃,生硬地命令:“不准喜欢布娃娃!”效果要好得多。

可惜,当年没有人这样疏导过窦蔻,她只能自己经历青春的阵痛。

少女情怀总是诗。

窦蔻之所以没有叫“窦小花”,或者“窦小红”,是因为窦蔻的爸爸当年也是个文艺青年,窦蔻家至今保存着1979年或1980年的《青春》《十月》《人民文学》,爸爸还写过小说,虽然从来没有发表过。窦蔻搬了好多次家,妈妈都把这些旧杂志收得好好的,一收几十年,纸都变黄发脆了。爸妈两人个性都强,平时经常吵吵闹闹,从这一点,可见妈妈对爸爸的感情。

爸爸告诉窦蔻,她名字谐音“豆蔻”是一种花,有一个词叫“豆蔻年华”,所以才给她取这个名字。窦蔻喜欢花,但生活中从没有见过豆蔻花,想象肯定是种绝美的花。

直到读师范,窦蔻才读到杜牧的诗句:“娉婷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原来“豆蔻年华”是形容少女十三四岁的时候。

古人都是按虚岁算的,在肚子里的时间也算一岁,窦蔻想想,自己的豆蔻年华就是在黄山中学读书的那两年。

只不过,在豆蔻年华时候,窦蔻不知道自己是豆蔻年华。

昙花一现的豆蔻年华,如梦幻般华美、轻灵,转瞬即逝。70后女人的豆蔻年华里,虽然也有青春的悸动,爱情的萌芽,但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更没有接吻,只有淡淡的喜欢,和淡淡的酸涩……

窦蔻在黄山中学的学习生活,其实是很苦的。但身在其中时,一点也没觉得。真苦而不觉得苦,其实就不苦了,反而有一些大人无法理解的小乐趣。

窦蔻是住校的,记得第一个学期的住校费是5元,大家都还觉得贵。每天早晨五点半响起床铃,校园的大喇叭里就开始放音乐,记得有首《风》,台湾歌手文章唱的:“我是风——风——,匆匆与你——相逢……”还有《恋曲1990》:“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学校有一台双卡录音机,但是只有不多的几盘磁带,有时同学们也可以把自己家的磁带带到学校放。然后开始跑步或做操,天还是黑的,等蒙蒙亮的时候,就开始进班级早读。

早读课之后,住校生就拿碗到食堂吃早饭,走读生回家吃饭,中间的时间只有短短的50分钟而已。走读生大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一来一回,时间也很紧张。

早饭是学校蒸的馒头,稀饭,一点咸菜。食堂前有间小店,平时是上锁的,只有早晚开饭时打开。卖麻团、油条、烧饼之类。有一种最贵最好吃,叫做油馅子,2毛7一个,面里裹了粉丝葱姜之类在油锅里炸出来的。窦蔻也喜欢吃,但舍不得常买,从小就是懂事的孩子,不想浪费父母太多的钱。

小店还会出售小零食,果丹皮8分钱一个,山楂做的卷,味道很好。一种红色的黏牙糖,一根根的封在透明塑料纸中,长长地挂在绳子上,一分钱一根,买几分钱的,就用剪刀剪几根给你。窦蔻最常买的是五分钱一袋的“酸梅粉”,里面是酸倒牙的粉末,不是喜欢吃,而是因为里面会附赠奇形怪状的小勺子,还没有小拇指长,勺子把上通常是刀戈剑戟十八般兵器。窦蔻曾收集了好多小勺子,没有事就把玩,有时还会跟同学交换。

如果运气好,晚上吃饭时,会有人骑自行车来卖“蛙鱼儿”。“蛙鱼儿”不是真的鱼,凉粉做的,一个一个灰灰的纺锤形小疙瘩,两头尖尖,用铁桶盛着,卖的时候用勺子舀出来,兑上酱油、醋、味精、辣椒粉,最关键的是,还有剁得很碎的榨菜。两毛钱一份,味道好极了!

同学们拿着瓷缸或饭盒去买,总是央求:“刘老板,饶点吧,再饶点吧!”刘老板个子不高,干瘦干瘦的,很会做生意,学生让饶他就饶,用勺子在桶里荡一下,撇起不多的几个蛙鱼儿,但足以让穷学生心花怒放了!

中午饭后,有时会有修钢笔的人来。一辆自行车后面搭着一个小腰柜,可以换笔尖,笔杆摔裂了也可以换,还可以花两毛钱在钢笔上刻自己的名字。当时钢笔的牌子不是“英雄”,就是“永生”。只见那个中年男人手拿刻刀,眼睛几乎不用看,一两分钟就刻好了,又拿出红的黄的绿色的粉末,在笔杆上一抹,名字就显现出来了,下面还带着一朵小花,或几茎小草。马一龙有创意,让那人在名字上面刻了一匹马,下面刻了一条龙,非常漂亮!不过,收了三角钱,因为难刻。

同学们下课喜欢玩游戏,“丢沙包”“跳皮筋”“岔(音)大步”“革(音)瓦”“赛赛赛”等。革(音)瓦,类似于跳房子,在地上画一个图形,然后单脚一格一格地把瓦片踢过去。“赛赛赛”是一种拍手游戏,两人相对,先手拉手,说:“赛赛赛!”然后开始拍手,每次一人手心向下,一人手心向上,正好拍在一起,一边拍一边唱:“3 1 23 1 2| 353-| 321235 |3212-|261261|222-| 5321232| 111-|”这个游戏也可以多人一起玩,围成一个大圈,两只手分别和旁边的两人拍。同学们配合默契,拍手的时候眼睛不看,也正好拍到位置,并且反复多次不败。人多力量大,唱的声音也很响,引得更多的人来观看。

窦蔻最喜欢玩“岔(音)大步”,至今不知道那个“岔”字怎么写,应该是个动词,意思和“跨”一样。小伙伴们先手心手背分成相等人数的两组。在地上画一条起始线,一组人员全部跨三步后单脚立定,另一组队员跨两步单脚立定去拽他们,被拽下来的人就败了,如果没拽到,第一组就进入跨四步行列,后面的人跨三步去拽,有时候能进行到十几步。如果被拽下来了,另一组就开始跨步让第一组拽。因为这个游戏,跳远成绩一直不错,一步跨好远。

每次窦蔻玩“岔大步”的时候,马一龙都会加入其中,还一定要和窦蔻一组。其实,男孩子是不怎么玩这个游戏的,一定是因为喜欢她才一起玩的吧,窦蔻心里有点小欣喜。

体育课上,男生去抬四条腿的“鞍马”,地上铺着垫子。跳马时,先助跑,到鞍马前双手一撑,身体从上面跳过去。男生一般没什么问题,“完喽……死喽……”女生则喊成一片。排队一个接一个跳过去,每个女生跑过去的时候,男生都会发出一声怪叫,让女生心里更紧张。窦蔻还好,虽说个子不高,每次都能勉强过关,估计是“岔大步”的功劳。

体育孙老师很有趣,做动作示范“屁股”不说“屁股”,说“殿部”,“抬起殿部”,什么是“殿部”呢?“殿部”“殿部”地叫了一年,大家以为身体上真有一个部位是“殿部”。窦蔻后来才恍然大悟,是“臀部”,中国字认半边,这次真是错上天了。可是,没敢给老师纠正,不知道孙老师还要“殿部”多少年。

有时候,老师还会让学生练习仰卧起坐,每学期要测评,达到多少个才能过关。窦蔻觉得黄山中学的教学真不错,音体美都是专业教师上的,美术老师姓“鹿”,是个长发美女,教同学们画画时近大远小的透视。地理薛老师很厉害,随手在黑板上画地球,像圆规画的一样圆,画中国地图,跟书上的不差分毫。植物学课上有显微镜,动物学课上有动物标本,比起二十几年后的中学也不差在哪里。

当时的徐州因为有煤炭,乡镇就像苏北县城一样繁华,乡村中学的教学设施配置得也很好,篮球排球需要的时候,都是一筐一筐地抬出来。而转到Y县二中,体育课就是在操场上玩,有时同学们带点花生红薯在操场上拔草烧着吃,老师也不怎么管。

窦蔻初二时800米的最好成绩是3分33秒,全班女生第四。第三是顾小蕾,跑到最后一圈时,窦蔻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胳膊和脚在机械地运动。有时鼓劲想超过小蕾,但她跑快小蕾也跑快,她跑慢小蕾也跑慢,最后只能保持原来的次序跑到终点。

顾小蕾是窦蔻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两人都住校,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上厕所。黄山中学上午一节早读课四节正课,下午四节课,晚上还有两节晚自习,然后就到宿舍睡觉。宿舍是一大一小两间房子,窦蔻和小蕾住小房间,其他十个人住大房间。

小蕾家住在离窦蔻家矿区附近的坡里村,坡里村很多人都姓顾。小学的时候,窦蔻以为顾是中国最大的姓,因为坡里小学一个班一半的学生都姓顾。

坡里村附近有条大河叫“不老河”。传说,一条小白龙从天上受伤掉落在地上,附近的村民不仅不伤害它,还给他送吃的,白龙伤好后,腾空而起,原来躺的地方就变成了一条大河,永远不会干枯,所以叫做“不老河”。窦蔻和小蕾星期天经常一起去河边玩,水流丰沛,清澈见底,蓝天白云倒映水中,美丽异常。

窦蔻生活能力不强,妈妈的观点是:只要学习好就行了,其他的事长大再学也不迟。所以,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家务活都不会,头一次蒸饭,竟然忘了放水,蒸出来一碗夹生米。

顾小蕾却很能干,所以平时小蕾打水窦蔻就打水,小蕾洗衣窦蔻就洗衣,每周上学放学也和小蕾一起骑车结伴走。窦蔻记得她家有一口土锅,小蕾在上面炒带到学校的菜。通常是土豆丝,还有很多红红的辣椒丝。一次,她边炒边唱:“555335,土豆炒辣椒,你爸爸爱吃,你妈不让炒,你爸一瞪眼,你妈一叉腰,两口子吵架,我来瞧热闹……”把窦蔻笑得直不起腰。

窦蔻一直比Y县人能吃辣,就是在徐州练出来的。

窦蔻有时候也会带土豆丝,但是窦蔻家的土豆丝都切的很细,窦蔻的外婆刀工不错。小蕾家的呢,粗得简直像一根根小棍子。窦蔻觉得还是粗的好吃,不要炒太熟,大半生的口感好。而在窦蔻家,那是行不通的,土豆丝切得粗,就会被人笑话。

早读课上,窦蔻跟小蕾互相抽背课文。记得当时要求背诵的课文有《老山界》:“半夜里,忽然醒来,才觉得寒气逼人……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

还有《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

有时一起背英语:“Long long ago there lived a king.He loved horses……”是国王画马的故事,当时英语书的封面上就画着一幅图。还有什么《猴子和鳄鱼》的故事,鳄鱼想吃猴子的心,猴子骗鳄鱼,自己的心忘在树上没带来……

初一放假之前,刘老师在期末总结会上说:“我开学时就说过,谁考了年级第一,就奖励他二十块钱东西,第二奖励十五,第三奖励十块。窦蔻同学两次都考年级第一,所以我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奖给她两本字典。”

两本字典,现在还在窦蔻家书橱里。一本是《现代汉语词典》,一本是《英汉词典》。每一本的扉页上都写着:

奖给

初一年级组学年考试第一名

窦蔻同学

黄山中学初一(4)班班主任赠

刘老师没有署名,只署了班主任,所以窦蔻忘了到底叫刘什么。窦蔻一直很感谢刘老师,后悔自己记不住老师的名字。他用当时工资的十分之一来买奖品,真是大手笔!窦蔻当了老师,也会买奖品奖励学生,心里还惭愧没有刘老师大方。

刘老师的字写得很漂亮,有老私塾先生那样的严谨。每节课后,趁着黑板还没有擦掉,窦蔻就喜欢拿粉笔在刘老师的字下面模仿。学生的字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跟老师的字相像。窦蔻能写一首好字,就是得益于刘老师吧。每学期,窦蔻都要帮班级出黑板报,当时也没有什么版式设计的书,都是自己想着出,几个同学说说笑笑,几天才能出好。窦蔻至今记得有一次黑板报的两边写了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窦蔻在学校还吃过一盏灯。

徐州元宵节有蒸灯的习俗,先用面捏成型,插根裹了棉花的火柴当灯芯,再上笼蒸,最后往灯里倒些香油。最常见的灯像个厚底的花边小碗,已很漂亮,到了“生肖灯”面前就逊色不少,“老鼠灯”最有趣,贼头贼脑的老鼠歪着脑袋,将尖嘴伸到油缸边正要偷油喝。“龙灯”最精巧,龙头上竖着两只角,花椒粒做的眼睛活灵活现,一层层盘起的龙身上用剪刀密密麻麻地剪出小尖儿,像极鳞甲,好不威风……

元宵夜,孩子们聚到一起,比比谁的灯漂亮,看看谁的灯明亮,还要瞧瞧谁的灯花结得大,据说灯花最大的人今年最有福气……说说笑笑玩玩闹闹之中,灯里的油烧干了,灯壁也被烤得又黄又亮,看起来很诱人。老人们往往劝孩子们把灯吃了,按他们的说法——“吃灯眼亮!”

窦蔻家是外乡人,不会蒸灯,看徐州孩子玩,非常羡慕。初中住校的那个元宵节,食堂的大师傅竟然蒸了许多灯,虽然只是最普通的小碗灯,仍然让她兴奋不已。窦蔻花五角钱买了一盏,宝贝似的捧回宿舍,在室友们都进入梦乡之后,依然固执地守着那盏灯,小心地剔除灯花凋谢时落下的灰烬。如豆的火苗颤动着,发出微弱的光,桌面上,一小团灯影轻轻摇晃……

当火光像眼睛似的轻眨一下熄灭时,大约已是半夜了。就在黑暗中,窦蔻拿起灯轻轻地咬了一小口——仿佛实现了一个多年的愿望——味道没有想象中的好,硬硬的略带点咸味,大约和面时加了盐,细嚼之下好像真有点他们说的香味。

窦蔻知道,徐州在她的生命中,意义已经不一般了。吃过的那盏灯,一直没有消化完,硬硬的,成为胸中隐隐的痛,似乎在提醒着什么。那飘忽的灯影也一直在梦中摇曳,摇出万缕情丝,剪不断,理还乱……

在黄山中学,印象深刻的事情还有几件——

有一天晚上,宿舍进了贼。

凌晨时分,窦蔻和小蕾在同学顾丽丽的尖叫声里醒来。

顾丽丽说看到了一个黑影,原来以为她是做恶梦,后来看到宿舍门大敞着,才知道真的进贼了。检查一下,丢了几样零碎东西和钱,顾丽丽挂在床前的电子钟不见了。那种钟圆圆的,能挂在脖子上,像秒表一样,当时挺流行的。

窦蔻心有余悸,她的钟山表就脱下了放在枕头旁,小偷没有发现旁边的小房间,所以没进去。如果真的被偷了,窦蔻估计要后悔得扇自己几嘴巴。

大家都吓得不敢睡了,开着灯睁眼到天亮。

窦蔻是室长,第二天一早,就去报告老师了,最终也没抓到贼。从此后,每天晚上睡觉,大家都用几个凳子垒起来,把门挡住。

还有“绝育针”事件,当时也把大家吓得半死——

谣言是从哪里传来的呢?谁也不知道。

一天中午,一条消息在校园里不断蔓延。

说中国人口太多了,计划生育也控制不了,所以要强制给学生打一种预防针,男生打太阳穴,女生打肚脐眼,打过以后长大就不能生孩子。

打针的针管非常粗,所以一不小心会出人命。

听说,王庄中学已经打过了,还打死两个学生了!不远处的吴集中学也打过了,也死了几个人。

一时间,校园里人心惶惶。

同学们在一起商量办法。

有人说学校后围墙不高,打针的人要是来了,就翻墙逃走。

马上有女生要哭了,说爬不上墙头。

男生这时也显示出义气来了,说如果打针的来了,我们男生用肩膀把你们女生先顶上去,然后再翻墙跑。

听得女生心里热乎乎的。

下午的几节课大家都没有心思上了,也不敢问老师。心里揣测老师肯定是会执行上级命令的。

“打针的来啦,大家快跑!”不知是哪个同学叫了一声。

正是课外活动时间,窦蔻在操场的秋千架前玩。抬眼看去,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女人骑自行车进入校园。

大家都慌了,犹豫着要躲到哪里去。

顾小蕾把窦蔻一拉,两人就躲到厕所后面的夹缝里去了。两人手握着手,大气都不敢出。厕所和围墙中间隔着几十厘米宽的夹缝,有时候她们玩躲捉迷藏会躲在里面。

黄山中学的厕所也是有趣。一排四个门,每个门都像一个花瓶的样子。分男生厕所,女生厕所,男教师厕所,女教师厕所。大概是学校觉得老师在学生面前上厕所,有损师道尊严吧。窦蔻也不能想象自己尊敬的老师,蹲着上厕所的样子。

窦蔻一直乖乖地上女生厕所,直到初二时,来了大姨妈,就跟着发育早的女生去女教师厕所了。那年头虽说有生理卫生的课,但好似从来没有上过,只发了一本书,看着都脸红。女生对此都讳莫如深,一个说:“我那个来了。”另外一个女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说起一个男生流氓,是因为听人说,他说“某某尿血!”然后所有女生都羞红了脸,开始骂那个男生“不要脸!”

也不知躲了多久,放学铃声响了。窦蔻和小蕾只好慢慢从夹缝里走出来,一头汗。

“打针的人走了吗?”窦蔻问一个同学。

“不是打针的人,是杨梅妈妈!”那个同学笑着说。

班级同学杨梅,小学有篇课文叫《我爱故乡的杨梅》,男同学总是故意大声背这篇课文,惹得杨梅满教室追着打,一边追,其实心里还有点得意。她的妈妈窦蔻认识。是乡卫生院的护士,下班后没换衣服就来学校找班主任有事的。现在脱了白大褂和白帽子,正在教学楼前的树下跟杨梅说话。

“阿姨,你知道打绝育针的事吗?”窦蔻鼓足勇气问。

“莫有的事儿!”杨梅妈妈坚决地说,“都是人瞎传的,要打针我们卫生院还不知道?”

虚惊一场。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

晚饭过后,陆续有家长来学校找孩子。因为听说黄山中学也给孩子打针了,还有学生被打死了。

晚自习上,有几个同学被家长带回家了。

窦蔻家远,那时电话还是稀罕物件,所以也不好告诉父母。晚上睡觉,宿舍同学都在忐忑中。

第二天一早,又有十几个同学没来。更多的同学被家长陪着来找学校,都是听说了绝育针的事。

万校长如临大敌,手拿着一个扩音器跟家长解释:“绝对没有的事!不会给学生打这样的针的!”

好半天,家长们才半信半疑地散去。

班级只剩下二十几个学生。

每个老师来上课时都辟谣,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慢慢地学生也回来上课了。每人写一份检查!

多年以后,窦蔻还很奇怪怎么会有那样荒唐的谣言。然而上网一搜,竟然九十年代初,全国很多地方都有过这样的谣言。

“黄山中学的万校长是个强奸犯!”

“强奸了几个女学生,还让一个怀了孕,被抓起来了!”

几年后的一天,妈妈从报纸上抬起头来,表情严肃地对窦蔻说。窦蔻愕然,想再听下文,可是没有了。妈妈说了这两句话就闭了嘴,只是多看了窦蔻几眼,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女儿有没有受过伤害。做父母的,提到“强奸”之类的字眼,总是讳莫如深。豆蔻也不知道怎么个强奸法,电视上放到这个镜头,总是一压到床上,然后就没有了。

万校长大约五十岁,国字脸,个子不高,看着很和气。怎么会强奸女学生呢?窦蔻很吃惊。但当时,窦蔻也没怎么多想,毕竟“强奸”这个词,离她很遥远。

又过了若干年后,窦蔻才开始后怕。

世界充满了偶然与无常。人生长河,布满了险滩暗礁。一不小心,就改变了河的流向。有些不起眼的小事,可以云淡风轻地过去,也可能激起千层浪。或许,因为一些特殊的契机,小事就会变成影响命运的大事件了。

感谢马一龙。

如果不是他,或许,差点,自己就成了那些倒霉的女生中的一个。

那天下午,学校通知团员开会,会议地点在教学楼3楼会议室。当时,当上团员是莫大的荣耀,能选上的个个品学兼优。全班只有窦蔻和李艳、许昌平三个团员去开会,马一龙平时有点油条不守纪律,所以入团申请还没被批准。三楼会议室旁边一扇小门过去就是个天台,会后,大家就在天台上玩。

一会儿工夫,万校长来了,大声训斥:“谁让你们到天台上去的?”听到的同学都从门里跑出来了,窦蔻慢了一点,“啪”的一声,天台的出口被万校长锁住了。锁了门之后,万校长就走了。门里只剩下窦蔻一个人,天渐渐黑了,窦蔻急哭了,不知怎么办。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在拍门:“公主!公主!”

窦蔻听出是马一龙的声音,可没勇气答应,又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真的犯了错,随意上天台,被校长抓住,太丢脸了。

“蔻蔻!蔻蔻!”马一龙喊。

窦蔻还是不敢吭声,只是蹲在地上哭。

“蔻蔻,别哭了!我带你出去!”一个异常温柔的声音。窦蔻简直不敢相信,泪眼朦胧中,抬头一看,马一龙站在他面前。多年以后,窦蔻看《大话西游》,说到至尊宝会驾着七彩祥云而来,现在回想当时的感觉,她看黑夜里那个冒险来救她的人,就如驾着七彩祥云一般。

原来,李艳看窦蔻被锁在门里,就带马一龙来找她。

天台跟外面的走廊只有一墙之隔,走廊的栏杆是水泥砌的,只有二十公分的宽度。马一龙爬到走廊栏杆上,身体悬空翻过隔开走廊和天台的那道墙才进到天台上。

——在那一刻,他也是真正喜欢她担心她的吧。长大后的窦蔻心里想着。否则怎么会冒这么大的危险?三层楼呢,一掉下去,命就没了。

漆黑的夜,天边有一轮新月,新月的上方还有一颗亮星。楼顶显得和天空那么接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摘下来。窦蔻觉得自己似乎身在一条空船上,四周是无边的大海;又觉得自己像在一个孤岛上,周围还是无尽的大海。总之,是与世隔绝了。

还好,有人愿意来陪她。

马玉龙哄了窦蔻好一会儿,总算让她把眼泪收住了。不知道万校长什么时候会来开门,弄不好会第二天早晨才来。窦蔻鼓足勇气,决定跟马一龙爬出去。

“别怕,只要不向下看就行了。”马一龙小声地叮嘱着。

多年后,窦蔻依然清楚地记得这句话。

李艳在外面等着,马一龙原路先出去。窦蔻颤颤巍巍地爬上栏杆,站直身体,一手扶着这面的墙,一只手把住另一面墙。忍不住瞥了一眼楼下,一瞬间,她有点恍惚,甚至想从楼上跳下去。总算明白为什么马一龙会那样嘱咐她了——他自己肯定也看过了。

二十多年后,窦蔻还在想,13岁的自己怎么能有勇气从三楼翻墙出去。如果当时不跟马一龙出去,晚上万校长会不会来找她,会不会产生可怕的后果?万一马一龙或者窦蔻当时一失足,从三楼摔下去,会不会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幸好,没有如果。

也就是几秒钟时间,窦蔻就到了天台外的走廊栏杆上,向下跳的时候,马一龙和李艳把她接住。

窦蔻瘫坐在地上,又抹了一会眼泪,才被两个人劝走了。

过了几天,学校周日组织团员到皇藏涧活动。一辆大货车带着一车学生开去,学生都坐在车斗里,风呼啦啦吹在脸上,眼睛都不容易睁开,然而大家都很兴奋,一边唱歌,一边聊天。路边大片大片紫色的桐花盛开,芳香扑鼻,美艳异常。

皇藏涧据说是某个皇帝躲在深涧中,躲过了追兵才命名的。大家爬了山,围坐在一起表演了节目才回来。晚上回来后,学校不开火,窦蔻就住到李艳家,只记得李艳家满院子都是鸡屎鸭屎,养了鸡鸭却让它们随便在院子里跑,怎么不把他们关关好呢,窦蔻当时是这样想的。

晚上,两人准备关灯睡觉时,李艳忽然表情怪异地对窦蔻说:“告诉你件事啊,你那天,从栏杆上跳下来的时候,我看到马一龙盯着你下面看……”

“哎呀,你说什么啊!”窦蔻羞红了脸。窦蔻正穿着那天的花裙子,裙子上有很多叶子和藤蔓,还有一只只眼睛。多么奇怪的花纹。

李艳的家和马一龙的家都住在可恋庄里,他们都不住校,上学放学经常一起走。李艳要带窦蔻去他家看看,窦蔻没有勇气去。

谢辉把马一龙揍了一顿。

在窦蔻转学以后。

马一龙也知道谢辉为什么揍他,所以既没报告老师,也没找人再打回去。

窦蔻和谢辉成为兄妹,是因为她的车。

那时候一般人都骑黑色的永久牌大自行车,前面有一条大杠,骑的时候腿要从身后抡一圈,穿裙子不方便又不雅观。为了窦蔻上初中,妈妈特地托人买一辆凤凰牌女式斜杠自行车,比平常自行车小一号,前面的杠是斜的,一抬脚就能上车。车铃铛也很漂亮,大自行车是一个趴着的大圆铃,打起来声音发闷,不响亮。窦蔻的车铃铛是两个半圆竖着拼起来的,一拨,“铃……铃……”非常清脆。

窦蔻很爱她的新车。

学校规定住校生的车都停在食堂旁边废弃的大礼堂里。这个大礼堂没有顶,只剩墙了,不知道怎么没有拆掉。有人会偷车铃铛,同学们都把自己的铃铛盖拆下来收着,等骑的时候,再装上去。窦蔻费了半天劲,才拆下来一个半圆,心想,另一半肯定就是拆不下来的。结果周六放学回家骑车时,发现自己拆不下来的那半个铃铛,已经不翼而飞了。窦蔻把自己拆下来的半个铃铛装上,生气地回家了,直到好久以后,爸爸才帮她配到了另外半个铃铛。

又有一天,学校要交资料费,还没到周六,可是窦蔻没钱了,必须回家一趟。下晚自习,已经八点多了。借着月光,从礼堂里推出车,觉得有点不对劲,一看,车胎瘪了。

怎么回事?周一来的早晨才打的气。

窦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窦蔻,怎么不走啊!”

窦蔻抬眼,和顾小蕾家一起住坡里村的谢辉推着车在她面前。谢辉家住得远,却没有住校,天天下晚自习骑车回家。他个子高,平时坐在后面,常常跟别人打架,成绩也不怎么好,窦蔻对他一向是敬而远之。

窦蔻告诉他,车子不知道怎么没气了。

谢辉支好他那辆永久牌大自行车,接过窦蔻手里的车一看:“你的车气门芯被人拔了!”

窦蔻这才发现自己车子的气门芯真的不见了。

“怎么办啊?”窦蔻很着急。

谢辉抓了抓脑袋,说:“要不,我帮你拔一根吧,谁叫人家拔你的呢?”

“那怎么行?”窦蔻不肯。

“这时候你上哪找修车的?”

谢辉说着,已经进了旧礼堂的大门。

这时,一群初三学生放学进礼堂推车了。

“谢辉!谢辉快出来!”窦蔻叫着。

然而已经迟了!

“你怎么拔我的气门芯!”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

等窦蔻跑进去,谢辉已经跟人打起来了。

“你们别打了!”窦蔻哭喊着。

两人一会儿就被同学分开了。

“你给我等着!星期天场上见!”那个男生恶狠狠地说。

“等着就等着,怕你!哪个不去是孬种!”谢辉也毫不示弱,边说边拉着窦蔻离开。

学校东墙外就是旁边村庄的公场,边上立着很多草堆。有时在教学楼上就能看到很多人在打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脱粒机,人们把麦子或稻子喂进脱粒机嘴里,就从另一头高高地喷出麦粒稻粒来了。那时候,学校农忙时节还会放忙假,一般是放一周。在黄山中学上学的都是当地的农民子弟,大忙时节要回家帮忙,窦蔻家没有田,但也很喜欢去农民收过的田里捡麦穗。

麦场上经常有人打架。有时是单挑,有时是打群架。学生们一个星期集聚的摩擦和怨恨,都约到星期天的麦场上发泄一下。麦场地面拍得很平整,用滚子压得很实在,能看到很多麦壳稻皮,摔一跤也不会受伤。

窦蔻哭得惨兮兮的,反倒是谢辉安慰她:

“没事,没事!你别哭了!”

半天,又来了一句:“我以前也没拔过人家的气门芯。噗嗤一声,声音那么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被人发现才怪!”

窦蔻被逗得破涕为笑。

车胎没气,窦蔻只好让谢辉带她回家。

要从地上跳到骑行着的自行车后座上,对窦蔻而言是个挑战。她只坐过女生的车,小跑几步,一只手拽住人家的衣服,一只手扶住后座,使劲一跳,就能上去了。可谢辉是男生,窦蔻不好意思拽他,虽然谢辉把车子骑得很慢,但窦蔻尝试了几次还是上不去,反倒差点把谢辉的车子弄倒了。

“算了,我还是走回去吧!”窦蔻嗫嚅着对谢辉说。庆幸还好天黑,不然给他看见,脸肯定像块大红布。

“那哪行?十几里,要走到半夜!”谢辉只好从车上下来,看路边有一块大石头,谢辉一脚踩在石头上,一脚撑地,让窦蔻在后座上坐稳了,才把车骑起来,一直把窦蔻送到坡里村Y县煤矿门口。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树梢,仿佛泼了一地白银,只看到路两边的一棵棵杨树飞一样地向后倒退。

窦蔻回到家敲门,妈妈很惊讶:“你怎么回来了呀!”

窦蔻只说没有钱了,车胎坏了,坐同学车回来的,妈妈也没再问什么。

他们约好第二天五点在矿区门口见,因为五点五十早自习就开始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月亮也不见了,路上黑乎乎的一片。窦蔻来到矿门口,谢辉果然在那里等她。

煤矿有钱,大门两边的柱子上通宵点着两个200瓦的大灯泡,每个灯泡上面有一个圆形的罩子,看起来像一个人戴着斗笠。

谢辉推着自行车立在那里,影子拉得长长的。

窦蔻暗自庆幸没有同意让妈妈送她出来,要不然给看到,又要旁敲侧击了。

看到她,谢辉也没有吭声,只是把自行车掉了个头。窦蔻也不知道怎么和他打招呼。那年头,不熟悉的男生和女生在一起真的觉得很窘。

又用同样的方式上车。窦蔻心想着,有空一定要练练怎么不拽别人的衣服上车,真是太糗了。

从这件事,窦蔻觉得谢辉很讲义气。

窦蔻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去公场打架,不过不打不相识,谢辉竟然跟那个男生成了哥们儿。有一次,窦蔻看到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男生的世界,窦蔻看不懂。女生有了一点小口角,能好几个月不说话。男生昨天看他们打得很激烈,说不定第二天又抱在一起称兄道弟了。

班级里有好几个男生喜欢窦蔻,她能感觉到。

可是窦蔻不觉得谢辉喜欢她,因为对她总是坦坦荡荡。应该是有一种这样的感情吧,不是爱情,只是把对方当做兄妹。窦蔻长大以后对此还有点怀疑,男人和女人,除了爱情还会有别的感情,真是奇怪。

有一天,谢辉递给她一支钢笔。这是一支很好的钢笔,金色的外壳上,从上往下刻着一条龙。除了明信片,窦蔻跟同学之间还没有互相送过这么贵重的东西。窦蔻不肯要,可是谢辉说他没有妹妹,这支笔是送给妹妹的。

窦蔻只好收下了。作为答谢,窦蔻会盯着点谢辉的学习。

有时,谢辉刚要出教室玩,窦蔻就说:“谢辉,作业拿来我查!”

谢辉有时乖乖地把作业递给她,有时抓抓头,就回去把没做的题给做了。

再考试,谢辉的成绩有了点进步,窦蔻比谢辉还高兴。同学们也知道窦蔻和谢辉是兄妹关系。

十一

还有几个同学让窦蔻印象深刻。

一个是徐霞,长跑健将,800米和1500米都是学校冠军,每当徐霞上场时,大家都非常激动。马一龙有时还会安排几个同学趁着递水陪跑一小段,在最后几圈时,陪跑确实能给人很大的安慰,裁判看到了会制止,但也不会太苛责。长跑结束后不能骤然停下,徐霞每次从赛场上下来,都会被同学们像女皇一样拥着,再慢走一会。

运动会一开三天,不用上课,开心极了!窦蔻是通讯员,经常给班级写报道,写在小纸条上,立刻递到广播台,现场播报,比如:“初二(4)班的徐霞同学,马上你就要走上1500米的跑道,希望你能稳定发挥,再创佳绩!为班级争光添彩!青春拥抱梦想,拼搏成就辉煌……”听着自己的稿子被播出来,窦蔻和同学们都非常高兴,大家都有很强的集体荣誉感。

另一个是邻班的钱红艳,窦蔻忘记是怎么跟她认识的了,奇人一个,明明是女生,但从哪看都像男生。她给自己改名“钱伟”,自称是同性恋,喜欢班级的一个女生谢珊珊。有一天晚上,哭着来找窦蔻,说自己失恋了,窦蔻记得她满脸的泪水。有一次出去春游,钱红艳带了相机,那时候相机还是很少见的,大家也难得拍张照,她拥着窦蔻合照,别人后来看照片都问窦蔻,怎么和一个男生搂着拍照,因为她下身土黄色肥肥的灯笼裤,上身黑色休闲西服,眼上戴着黑色蛤蟆镜。

初二下学期,隔壁班转来一个女生林翠芝,是从徐州市区转来的,特别时髦,留着“蘑菇头”。“蘑菇头”比常见的“学生头”短一些,发根部向里卷着,刘海反翘式。这个发型好看但难打理,反翘必须要用电吹风吹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吹风吹多了,林翠芝的头发黄黄的。在那个头发以黑为美的年代,显得不太健康。

据说林翠芝的父母是卖衣服的,所以她衣服特别多,几乎一天一套。有一天,她还穿了件蕾丝的公主裙,据说是伴娘款,要五十多块钱,普通人的半个月工资,引起同学艳羡!

学校里的同学大都是当地农民家庭,没有什么好衣服穿。连窦蔻这样矿区的孩子,家长也不是特别给他们打扮的。窦蔻也很羡慕林翠芝,有那么多好看衣服。

这个天天换衣服的女生,自然很快引起男生的注意。

后来,听说马一龙也喜欢上了林翠芝。

后来又听说,马一龙给林翠芝写了三页纸的情书。

从来没给窦蔻写过。

窦蔻心里有着淡淡的失落。

他们不再一起做题目,下课时也各玩各的,不和对方说话。

有一天,晚自习,马一龙给窦蔻扔了一个纸团。

窦蔻的心怦怦直跳,慢慢打开一看:图上乱七八糟画满了一团毛线,中间画着一把大刀。

下面一行字:快刀斩乱麻!晚自习第一节课后实验楼见!

两个惊叹号,像两个小炸弹。

窦蔻很紧张,因为马一龙从来没约她到什么地方过。

去?还是不去?

下课铃响了,窦蔻知道宣判的时候到了。

窦蔻让顾小蕾陪她去,课间只有十分钟。

到了实验楼前,小蕾停下了,窦蔻独自进去。

不过几分钟,窦蔻就低着头出来了。

小蕾问:“怎么样?”

“他说不喜欢我了……”

这一段情节是二十几年后,小蕾帮她回忆起来的。窦蔻很奇怪,摊牌这个这么重要的事件,怎么在她记忆里是一片空白。

小蕾很搞笑地说,如果用漫画来表示,当时的画面是这样的:马一龙穿一件黑披风,背对着窦蔻,插着腰,衣摆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窦蔻可怜兮兮地低着头,在他身后不远处。一道闪电劈下来,中间几个字:“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窦蔻和小蕾大笑起来。

笑归笑,窦蔻还记得当时自己心里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惆怅,人也沉静不少,有时候听课就有一丝走神。但依然装作无所谓,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不久,期末考试来了。

马一龙年级第一,窦蔻年级第六名,这是两年来窦蔻的最差成绩。其实,也不仅因为马一龙不喜欢她的事影响,窦蔻文科好,初二理科越来越难,虽说花了很大功夫,有些难题目做起来还是有点吃力,名次退后也很正常。

又不知从哪来的消息,说马一龙从来就不是真的喜欢窦蔻,是看她学习比自己好,故意让她上当的。

当然,这可能是的同学们猜测,不一定是马一龙的真实想法。窦蔻至今不相信,十三四岁的少年会有这样的心机。他看向自己的温柔的眼神,明明就是喜欢的意思。

所以,这时候,当爸妈跟她商量的时候,窦蔻立刻就决定要转学。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说快刀斩乱麻,就快刀斩乱麻。

暑假放了几天后,学校就开始补课,因为要初三了。窦蔻开始也参加了补课,直到爸妈把转学手续办好了。

窦蔻在走前两天公开了她要转学的消息。

顾小蕾是第一个知道的。

多年以后,顾小蕾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两人坐在长板凳上,窦蔻说:“我要转学了,转回Y县去。”小蕾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两人一起哭了好一阵。

窦蔻当时还没见过专门印制的留言册,买了一本皮面日记本,让大家写留言。同学们都很舍不得窦蔻离开。窦蔻把本子递给马一龙的时候,他分明有一点愣神,嘴唇动了动,但也没说出什么,随即掏出笔在本子上写了几句“友谊长存”之类的赠言。他非常吃惊,从没想到,窦蔻会转学,虽然自己宣称不喜欢她了,但面对离别,还是有一丝怅惘。

同位刘平送了窦蔻一个钥匙串,谢辉送了一个笔记本,郑重地写着:送给窦蔻小妹。实在走得太匆忙,估计一些同学还不知道消息,窦蔻已经跟妈妈回了Y县。窦蔻心里有一丝得意,心想看着她空空的座位,马一龙估计会有一丝歉疚。

后来跟同学们还通过信,窦蔻听说自己写了信回去,一个班的同学都抢着看。李艳写信告诉窦蔻,她走后第二天,谢辉下晚自习就在路上截了马一龙。

估计,是因为窦蔻走了他心里难过吧。

马一龙挨了几拳,也没说什么,大家心照不宣,谢辉这是为窦蔻出气呢。这件事,谢辉从没跟窦蔻提起过,窦蔻在信中也没好意思问。

窦蔻1993年以年级第二的成绩从Y县考上了中师。当时中专中师的分数很高,远超重点高中,因为三年毕业后就可以转城市户口分配工作,相当于端上了“铁饭碗”。爸妈填的志愿,窦蔻一点没管,从小就是听话的孩子,遵从父母对自己命运的安排。

当年都是最优秀的学生才能考上师范当老师,而现在,都是考不上其他好学校,才填师范志愿当退路。然而,考中师中专的后来证明有点目光短浅,当年如果考高中上大学,或许会有更好的前途。

Y县二中4个班考上重点中学和中专中师的总共只有4人,考上普通高中的也没几个,其他人就去读职中技校粮校了,当时的粮食系统、商业系统都有自己的学校,职工子弟三年毕业后包分配,有份工作。

黄山中学当年中考取得历史最好成绩——也是4个班,二百人左右,中专中师和重点高中、普通高中一共考了59人。然而剩下的人呢,大多数是选择不上学,进入社会。

许昌平考上了中专,马一龙上了重点中学,李艳、小蕾上了普通高中,后来都考上了大学,马一龙还是名牌大学。窦蔻听说了很羡慕,自己要是考高中,肯定也能上大学。谢辉没有再读书,开始打工。

窦蔻上了师范还跟许昌平、谢辉和顾小蕾通信,徐昌平说他在南京读中专的事情,果然是班长,上了中专也依然是班级干部,组织同学去雨花台游玩。小蕾就是说说高中的生活,谢辉的信最多最勤,称呼依然是“窦蔻小妹”,他开始打工,频繁换工作,有时是电工、有时是漆工……

过去全靠写信,有电话的人家很少,更没有手机。

慢慢地,慢慢地,窦蔻就和徐州同学失去了联系……

十二

“离本场考试结束还剩15分钟。”

窦蔻从黑板的空白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来。

二十几年的时光,就在这吞吐之间化为乌有。

光阴荏苒,工作、结婚、生子,生活琐事填满了每一个日子,原以为只是存于脑海中的回忆,没想到有朝一日,记忆中人会复活,来到现实。

那天,窦蔻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所在地是南京。

“请问你是窦蔻吗?”一个女子轻声问。

“是的,你哪位?”

“我小时候有个同学叫窦蔻,但我们失去联系二十年了,请问你曾经在徐州蓝山中学读过书吗?”

“是啊,是啊!我在那里读过书,你是谁啊?”窦蔻在这边喊。

“我是顾小蕾。”她在那边喊。

两个人在电话里吼了一个多小时。双方都处于亢奋状态。小蕾是1997年大学毕业的,那时本科生还很抢手,投了简历,好几个地方要她,她就留在省会南京一家事业单位了,现在有房有车,日子过得很不错。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啊?”窦蔻很奇怪地问小蕾。

“上网百度的啊!没事我就搜下‘Y县窦蔻’!”顾小蕾很得意,“把年龄、身份不符合的排除掉,再打电话去所在单位问号码。错了好几次,今天终于找到你了!”

“大海捞针啊,你!”

窦蔻使劲笑,使劲笑,笑得忍不住。笑得眼泪出来了。

眼泪出来了。

再也止不住。

豆蔻年华一去不复返!

窦蔻有次一家三口路过徐州,已认不出路,全靠导航,黄山乡已变成黄山镇,可恋庄、坡里村这些地名也消失了,到处都拆迁,看不出一点旧貌。

她的豆蔻年华,再也回不去了!

后来,窦蔻也尝试着在网上搜搜其他同学的名字,谢辉啦,李艳啦,许昌平啦,同名同姓的很多,搞不清哪一个才是。最后搜的是马一龙,此时马一龙在窦蔻心里已然轻如羽毛,只有放下了,才会觉得轻松。窦蔻常常会做梦,梦到回黄山中学,梦到去坡里村找小蕾、谢辉和许昌平,但一次也没梦到去找过马一龙。长大了,才知道那种朦胧的好感,淡淡的喜欢,就像前行中虚无缥缈的晨雾。晨雾很美,也最容易消散。

然而能确定身份的也只有马一龙,在网上能搜到,是因为他是徐州市某重点中学的北京同学会会长,供职于北京一个听起来名头很响的部门。那所重点中学正是马一龙当年考上的学校,二十几年过去,他已然成了学校的骄傲。

窦蔻觉得自己读书的时候,是农村学生的黄金时代。

农村孩子不比城里孩子自卑,乡村学校的教育也不比城里学校差多少。只要努力,好多农家子弟可以跳入龙门,就业相对容易,房价也没涨上天,像小蕾、马一龙他们一样,很快能在大城市立足。窦蔻这样考上中专中师的,也都在小城市分配工作,过着相对体面的生活。

现在的乡村学校要衰败很多,稍微有点头绪的家长都把孩子转到城里读书了。窦蔻所在的Y县,甚至有的偏远乡村学校老师比学生多,一个班只剩几个人,好多村小、乡村中学被砍掉了。真正在乡村学校读书的成绩好的孩子也凤毛麟角,就像一条流传很广的微信《寒门再难出贵子》,农村孩子即使考上大学,毕业后,眼界和实力与城里孩子相比,找工作也不乐观。房价暴涨,农村父母支持有限,以他们的经济实力,在大城市买一套房子也是难上加难。最近正有一个新闻,西安交大研究生毕业,放弃外企20万年薪卖凉皮,也是一个农村娃,他对记者说“即使我年薪30万,在上海买套房,过有尊严的生活也很难。”

窦蔻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地下的知了——

过去头上只是薄薄一层土,顶破了就能有机会歌唱整个夏天,现在能找到头顶有土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到处都是坚硬的混凝土。

唯一的好处是,人们对成功的看法更加宽容,挣到钱就是王道,考上学校找到工作已不是唯一出路,不像窦蔻他们当年那样,不考上学校就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窦蔻用一下午的时间,在网上搜啊搜啊。窦蔻想,他们如果知道有人在网上一遍遍地搜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会觉得很温暖很感动?马一龙单位的号码,百度上有,但窦蔻没有勇气像小蕾那样打电话过去。

即使找到了他,又能说什么呢?

问他还记不记得二十几年前的窦蔻?问他当年有没有喜欢过她?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全都是废话。万一人家回答:“窦蔻是谁?”还会变成一个笑话。

相见不如怀念。

明知不会再相见,还是忍不住怀念。

有些事从来不用想起,因而永远不会忘记。

“豆蔻年华……”

窦蔻在心里默念这个词。然而别人听到的,只有一声叹息。

……

“铃——铃——”

“本场考试结束时间已到,请考生停止答题!”

铃声就是命令。

窦蔻立刻开始收试卷、答题卡和草稿纸,仔细检查核对无误后,离开教室。

没有一丝犹豫。

光阴似水。

一路向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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