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豆蔻
“哪,小袁,这两天再麻烦你把储物间收拾下,里面乱七八糟,多少年前的旧东西,等你分类整理好给我看下,没用的就扔掉!”老妇人舒服地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边看手机,一边给家里的钟点工布置活计。
“好的尤阿姨,我这边把地拖好,马上就去收拾!”袁方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立刻答应道。
老旧的教师公寓,一楼采光还不错。二十年前的福利分房,九十几个平方,格局不怎么好,不过公摊少,老两口住着挺宽敞。找了钟点工,既然是按钟点收钱,当然单位时间利用率最大化,一刻不让她闲着。
“早就想彻底打扫下的,一想到工程量太大就下不了决心,我这个腰又不好。正好你来了,真能干,做事又快又好,一星期就把我家收拾得滴光!”
“尤阿姨过奖了,我只是尽力,到哪家我都尽心做事。”袁方看主家对她满意,心里也很高兴。
袁方今年36岁,穿一身运动服,围着大围裙,本来长得不错,双眼皮,大眼睛,但眼泡微肿,面容憔悴。她每天上午9点到12点做钟点工,下午2点半到11点半在超市当理货员,一天排得满满当当的,觉都不够睡。
年轻时,人家都说她长得俊,现在为了生活,什么也管不了。怎么办呢?老公挣不到钱,又抽烟喝酒样样来,还有两个娃要养!
这是她新来这户人家上工的第二个星期,雇主尤卫红是退休教师,六十多岁,微胖身材,烫着卷发,保养得很好,有文化也有修养,就算对钟点工,也客客气气的。袁方就喜欢这种有文化的人家,不想做那种暴发户类型的,仗着有几个钱,处处虞气指使。尤阿姨家老夫妻两个,听说唯一的儿子在外地,不常回来。本来家里都是自己收拾,但不久前扭了腰,所以才请了钟点工帮忙,打扫打扫卫生,再烧一顿午饭。
袁方是实在人,干活舍得出力,明明地拖一遍就干净了,她非要再拖一遍,直拖得地板闪闪发亮。明明边边角角看不见,即使敷衍了事也没关系,袁方非要把家具挪开,彻彻底底弄得干干净净才罢休。这一切,尤卫红自然也看在眼里,对这个钟点工十分满意。
老头子整天一吃过饭就没影,找他的棋朋牌友们一决高下去了。交代过袁方,尤卫红就出门买菜去了,留袁方一个人在家打扫收拾。通过一周的观察,她觉得小袁人很不错,再说了,家里既没有现金,也没什么贵重东西,没什么不放心的。
袁方拖好地,涮干净拖把,放阳台上吹着,就开始打扫尤阿姨说的那个储物间。小储物间位于次卧阳台隔壁,前几日没有在意,听说是单位盖房时额外赠送的几个平方留着放杂物。袁方是做家务的一把好手,动作麻利,一周就把家里给打扫得清清爽爽了,连卧室壁橱里的衣服都给叠得整整齐齐。所以尤阿姨才会让她把平时不常用到的地方,再收拾利亮。
“咿呀——”袁方打开了储物间的木门,带起了一小阵灰尘。墙壁的最上面有个小小的窗户,可是起不了多大作用,里面黑洞洞的,和阳台刺眼的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袁方定了定神,让眼睛适应了一下,才看清了里面的大概。储物间只有几个平方,一辆旧摩托车占了半壁江山,角落里还堆了很多过去的东西,书啊,哑铃啊,旧篮球啊,磁带啊……说到磁带,估计现在的90后,00 后都不一定认识,却是70后80后的青春记忆。什么流行歌,都是储存在那样神奇的小方盒子里的。过去,街上有专门的磁带店,每个年轻人都会买很多磁带,用录音机或者随身听来听音乐。
袁方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开始,她还很奇怪自己为什么这么奇怪。直到她看到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从十几年前的记忆深处好不容易检索出来,让她汗毛孔直竖,忽然浑身冰冷,特别是指尖。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天气很热,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恍如身在冰窖,指尖都是冰冷的。
每盒磁带上,都龙飞凤舞地签着名。“吴忧”“吴忧”“吴忧”……
她忽然有点眩晕。
造化弄人。
再也想不到,做工会做到吴忧的家里!
对她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辆金城125摩托车,当年她曾经坐在后座,吴忧背着她穿行在苏南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非常拉风。买的时候要上万块钱,现在估计卖废铁能值三四百就不错了。
那个旧篮球上,写着“吴忧之球”,是自己的字迹。字很丑。袁方初中毕业,本来也写不出好看的字。
吴忧喜欢打篮球,白天没空,晚上在灯光下的篮球场打,那个球场平时也没人维护,周围都是杂草,一不小心球打外去天黑不好找,第二天早晨就被人捡去了。袁方帮他买了个球,用粗记号笔写上名字,人家看到名字,果然就不好意思捡了。真没想到,竟然留到现在。
斑驳的字迹在旧得掉了皮的篮球上若隐若现,一些前尘往事重回到眼前——
十几年前,袁方初中毕业就到苏南打工。刚开始在服装厂,做缝纫工。后来服装厂效益不好,就应聘到一家私人小作坊里做“自由针”,什么叫自由针呢?就是在衣服鞋子上、被罩床单上,自由想象绣出花来。袁方心灵手巧,很快就学会了,缝纫机就是她的画笔,“哒哒……哒嗒……”手底下一会儿绽放一朵小梅花,一会儿飞起一只金孔雀。还有一些衣服被罩上机器不好缝的边边角角,也由小老板从大老板的工厂里包下来,再找人手工来做。
这个小老板就是吴忧,上初中时成绩很好,当年流行考中专、中师,考不上的才上重点中学,因为毕业了可以转户口又包分配。但中专毕业的人运气不像中师毕业的好,吴忧中专毕业分在一家工厂里,不久工厂效益不好就接近下岗的状态,办了停薪留职来苏南闯荡。他的母亲是教师,父亲是工人,所以也算有点家底,带了一小笔启动资金开始创业。
吴忧头脑活络,能说会道,从大老板手里接了活计,又招了十几个女工来加工,生意做得很不错。袁方就是那十几个女工之一。起初,吴忧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比别人长得俊一点,做起活来手脚麻利。慢慢地,吴忧就发现了她和其他人的不一样来。别的女工做完要做的活计就走,袁方总是留下来帮忙打扫卫生,把乱七八糟堆在一起的做过的和没做的衣服分开整理好,方便第二天其他人来上手就可以开工。她们都是计件拿工资,有的活计好做,有的活计难做,别的女工都会嘟囔几句,袁方却总是不声不响就把难做的活计做了,有时还会帮别人的忙。
总而言之,就是肯吃苦,不计较。吴忧觉得袁方真是个好女孩,就喜欢上她了。
袁方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家孩子,姐妹两个,因为家里没有兄弟,袁方很小就要帮父母干农活。下田回来,还要锅上一把,锅下一把烧饭,到井边提水里洗衣服。袁圆和袁方姐妹两个拼命干活,父母却总是愁眉不展,因为不时要忍受庄上人特别是大爷大婶家的讥笑。在农村,没有儿子就相当于“绝户头”。两家因为鸡毛蒜皮闹了矛盾,而大爷家生了两个儿子。父亲甚至后悔没把袁方送人,好再生一个,说不定能生个儿子!
巧得很,吴忧和袁方是老乡。苏北同一个县的,不过吴忧家在城里,袁方家在农村,两人过去并不认识。袁方由一个表姐介绍,到吴忧的小作坊里做活,袁方表姐的丈夫和吴忧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
吴忧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一双小眼睛贼亮,脸上的青春痘过了青春期还赖着不走,总之是其貌不扬。袁方呢,身材高挑,眼睛又黑又大,是她们庄上的一枝花。所以,吴忧觉得自己能找到袁方挺满意。刚开始,他们保持着基本的雇佣关系,袁方叫吴忧“吴老板”,后来两人好上了,吴忧就不愿意袁方这么称呼他了——
“什么吴老板,吴忧,吴忧!你就喊我名字,不要叫吴老板!那不都和人家一样啦?”有时袁方改不过口,吴忧就故意装作很生气地训斥她。
“吴忧,你名字真好,姓吴的叫什么都不好听,比如吴用,吴能,怎么想起来叫吴忧的!无忧无虑的感觉!”那时的袁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生,只有20岁。
“别想那么多,我爸姓吴,我妈姓尤,我不叫吴忧,就叫尤物了!”吴忧说起话来幽默风趣。
“我的名字不好,圆的怎么也成不了方的!还是袁圆好,我姐叫袁圆,所以我只能叫袁方了!”袁方叹口气。
“没事嗒!我好了你不就好了吗?”吴忧把她往怀里一拥,仿佛在安慰一个伤心的小妹妹。
袁方在答应和吴忧处朋友之前,是有言在先的。袁方说自己家姐妹两个,姐姐已经出嫁,自己是要在家的。言下之意,要招女婿。吴忧呢,一颗心在袁方身上,满口答应,说让他哥给老吴家传宗接代。
后来,袁方才知道,吴忧是独生子,哪有哥哥?他妈妈是教师,当年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了一个。他说的哥哥,是大伯家的堂哥。
吴忧妈妈在知道他们的事后,自然不同意,反应激烈——儿子找了个农村初中毕业的缝纫女工就算了,还要到人家当上门女婿!放出话来,坚决不准吴忧这样胡来!
吴忧才不吃她妈那一套,说就当她没生这个儿子!一心要和袁方谈对象。心想,先把婚结了再说,他妈就这么一个儿子,两年一过还不就心软了。至于倒插门,吴忧从小生活在城里,没有农村那么浓的封建思想。他想得开,生一个孩子,跟谁姓不一样?跟谁姓都一样疼,老了一样让他养老!实在不行,就交罚款超计划生育生两个,一个跟一家姓。吴忧觉得自己这边,一点问题都没有。
再也没想到,问题会出在袁方这边。
母亲不同意,吴忧自然也不敢把袁方带回家,当面呛起来,以后不好处。袁方父母呢,听说闺女谈了个小老板,还是城里人,又愿意倒插门,就赶紧督促袁方带回去给他们把把关。
吴忧最近做了一个大单,挣了笔钱,买了辆万把块的金城125摩托车。十几年前,能买起摩托车的就是有钱人。吴忧很喜欢他的摩托,没事就背着袁方出去吹风,那种感觉,就和现在开着奔驰宝马一样。
吴忧开着那辆黑色的摩托车,带着一大包礼物去了袁方家。“突突突突”的摩托车声,在闭塞的小村里自然引起一阵震动。后来村里风言风语,都说袁方傍上了大款。
见了面,吴忧自以为在袁方爸妈面前说话做事小心翼翼,一点岔子都没出。没想到,坏就坏在他的手机上。那个诺基亚手机,一会儿响一下,一会儿响一下。每次一响,吴忧就拿着手机,到门外和人家打电话。他最近生意很不错,所以经常有人联系业务打到他的手机上。
当时手机没有普及,铃声是和弦都是卖点。一个手机一两千块钱,工薪阶层一两个月的工资。电话费也死贵,五毛钱一分钟,还双向收费。普通人特别是农村人都没有手机,吴忧自己做生意自然要配手机方便,他自己买了一个,给袁方也买了个。袁方起初不肯收,但吴忧说这样和她联系方便。不仅经常打电话约她出去玩,还会发短信息给她,化不开的柔情蜜意。
饭桌上,手机响过五六遍之后,吴忧没有注意到,袁方爸妈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吴忧走过之后,爸妈就说,看着他也不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太精,太滑了!闺女这么老实,肯定把不住,以后迟早要吃亏。后来,他们又听袁方的表姐说,吴忧是独生子女,父母根本不同意他来倒插门。这下,袁方爸妈彻底不同意他们的来往了。人家就一个儿子,凭什么来你家来当上门女婿?这不是胡闹嘛!
两人必须断!
他们不同意袁方再去苏南打工,让她把工钱结清,赶紧回来!
不久,袁方被父母逼着回了老家。
既然双方父母都不同意,那结果只能这样了。她不能像同村一户人家闺女一样和人家私奔,丢尽父母的脸,让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两个月里她恍恍惚惚,几乎不吃不喝,一夏天过去,瘦了二十几斤。
武侠小说有种药叫“断肠散”,普通人吃了会死,却可以解情花之毒。现实里没有断肠散,人不会死,中了“情花”之毒人只会暴瘦。小说里为了爱情经常寻死觅活,现实里的人却还要把日子照常过下去。“为了爱情!”说都不好意思说出口,白白惹人笑话。
后来,听说吴忧两年后结婚了,对象是苏南一户人家的女儿,家境不错。吴忧母亲很满意,门当户对。又过了两年,袁方也结婚了,对象刘军也是农村人,在县城打工,挣钱不多,老实巴交的,对袁方不错,袁方父母觉得刘军是老实人很让他们放心。最关键的,刘军家弟兄三个,来一个当上门女婿一点问题没有。
袁方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姓袁,一个随了男方姓刘。两人都到县城打工,挣了点钱付首付买了一套小房子,也在县城安下家了。
日子水波不兴,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袁方,即使你到80岁,如果过得不好,我都会去找你的!”当年,吴忧红着眼睛对袁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袁方听了,只觉得肝肠寸断,然而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们俩不搭嘎,我过得再不好,也不会找你。”
吴忧慨叹道:“还是我们的姓不好,一个姓吴,一个姓袁,合起来就是无缘……”
和吴忧分手时的对话,袁方每个字都记得。然而,记得又怎样?她轻叹一口气。只知道,自己不能再来这里了!
袁方用抹布仔细地擦了那辆旧摩托车,把东西大致归置了下,就到了烧午饭的时间。尤阿姨买菜回来,进来看了一下说:“不急,明天再接着收拾吧!”低头看到了那个旧篮球,随脚拨了出来:“儿子多少前的破烂还收着,待会扔垃圾箱去!”
袁方一声不吭地退了出来。
烧好午饭,菜盛好摆上桌,把炒菜的锅刷掉,灶台也抹干净之后,袁方垂着眼说:“尤阿姨,不好意思,我家里忽然有点事,明天不能来你家了!”
“啊?家里出什么事了?”尤卫红很奇怪,“那你几天能来呢?”
“以后……估计都来不了了……”袁方嗫嚅着。
“这怎么行!明天谁来给我烧饭呢?你怎么冷不丁地就不来了呢!”
“我回头跟公司说一下,明天给你重派个钟点工来……我家里确实有事……实在不行,上周的工钱不要了……”袁方拎起自己的小包,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怎么行,工钱我回头让家政公司算下转给你!”尤卫红跟在后面喊道。百思不得其解,仔细检看了家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丢失。
第二天,新来了个钟点工。做事粗粗拉拉,地板都拖不干净,还嘴巴不饶人,让她不要这么讲究,过去水泥地也住了多少年。气得她当天就打电话给家政公司,再换一个。
又换来的那个做事倒是细致,就是太慢了,磨洋工,刷拖把在卫生间都要半天。每天没干什么活,就到烧午饭时间了。烧好午饭拔腿就走,从来也不帮整理厨房,灶台上溅了油,瓶瓶罐罐盖子用完不知道盖上,饭后尤卫红还要收拾半天。
尤卫红经常想起袁方这个钟点工。还竟然发痴,她婆婆真有福气,这么个好儿媳妇,又能干,又和气。转而想到自己的儿媳妇,好吃懒做,不愿出去上班,整天打麻将,家里乱七八糟也不管!简直和小袁不能比!
儿子生意做得不错,在苏南买了房安了家,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来。最可气的是,儿媳妇也是独生子女,生了娃,因为隔得近,经常住在父母家,尤卫红自己平时想看孙子都看不到,他们一大家倒是热热闹闹!孙子也在苏南上学,因为见面少,和自己一点也不亲。
关键是,他虽然姓着儿子的姓,称呼外公外婆也一样叫“爷爷奶奶”!
唉,自己白养一个儿子!倒像是倒插门,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