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春 暖 花 开

      文／范广学

石榴的女儿小翠上到小学四年级时分流到了镇上第三小学，学校离村子七八里路，石榴风里雨里接送小翠。小翠上到六年级，石榴收完稻子和花生，把田地流转给了种粮大户。她发朋友圈要在镇上买房子，为小翠陪读。

石榴买了叉街上胡大头的老房子。

大头说，房子后边那块地也是我的，从前是菜园，我种不过来，快荒了，也给你，边上有小水塘，浇水方便，你种菜种花生种黄豆啥的，别让地闲着。石榴说给租金，大头摆下手，笑起来，妹子，钱没那么亲吧？你就别说薄话了。

上午逢集，石榴推出缝纫机在门口支摊，修补衣服，辛苦地挣钱。

石榴隔三差五地送青菜给大头，大头的女儿小雨在县城读高中，只要回家了抽空也来给小翠辅导功课，两家走得很近乎。石榴喜欢小雨，她有时望着小雨发呆：小雨虽说是我的干女儿，可惜没有了干爹，名份上多少有点儿不顺。

大头大骂，百顺那个混帐东西真不知好歹，被那个小妖精迷昏了头，当个小包工头赚俩臭钱都贴小妖精了。这么能干这么通情达理的女人他不知珍惜！

大头去河湾砍艾草，砍了一梱，背回，摊在楼顶上晒了两个日头，他打听到熬新鲜艾杆汤可以出汗，他把晒干的艾杆背到石榴家，对石榴说，你不是说手背常有些麻木吗？这个熬汤喝，出出汗，把身上的寒气逼出来，单方，管用，你试试。

石榴从坛子里掏出攒了两个月的鸡蛋，放进竹筐里，一个，二个，三个……她数一个放一个，六十六个，六六大顺，石榴抑郁了许久的心情有了一丝慰籍。

晚霞如火，白云似雪，石榴锁好大门，到菜园摘了四条嫩丝瓜，㧟着竹筐去大头家。鸟儿喳喳叫，蜻蜓蹁跹飞，她刚走了十多步，一缕风儿挟着花香迎面扑来，撩起她额头上耷拉的一绺长发，石榴激灵了一下，突然想起傍晚去看病人不合适，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明天早晨再去看吧。

上天开恩， 小雨高考超常发挥，对完参考答案，脸上乐开了花，心仪的同济大学似乎在向小雨频频招手。小雨就想着暑假中干点啥事，挣点学费，她联系两位同学，三人在自家里当老师，办起了七年级补习班，开班没几天就出事了，下课休息时有个男生溜到塘边洗澡，小雨找到他时，他已经呛了几口水。小雨在院中用粉笔画了一个圆圈，让男生站圈中央，训道，站直！手放下，不要乱动，今天就罚你站一个小时，看你下回还敢去塘里洗澡不！男生回家发烧生病了。家长知道了情况，来闹，胡大头托街上特有面子的老光贵出来和解，倒贴了一笔钱才算了结，班办不成了，小雨郁郁寡欢，生病了，愁坏了大头，更是愁坏了石榴。

“老妈－－”一声甜甜声音的飘进了院里。小雨来了，小雨一直喊石榴“老妈”，这是喊干妈的称呼。小雨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石榴心情顿时开朗了，小雨，我正准备出门去看你呢。小雨说，老妈，我已联系好了，和同学去郑州干钟点工，开学前才回来，你有时间的话多去劝劝我老爸，他不放心我走，更是舍不得，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他这么长时间，我在县城读书两个星期要是不回，他就去学校看我。他老是偷着流泪，我劝老爸，说我总是要飞出去的呀，他听不进去。

石榴眼圈红了，慢慢地溢出了泪水，她拉着小雨手，不说话，细细打量着小雨。小雨说，老妈，你们这都是咋的啦？我出去赚点学费又不是去丢脸！

石榴破泣为笑，俺小雨长大了，懂事了，好啊！好啊！老妈支持你！

只是小雨哪里知道她是当年躲计划生育时夜里送上门来的弃婴，她只知道老爸说妈妈生下她不久就病逝了。她不知道老爸先天性发育不良，头大个矮，家穷，自卑，没有讨过女人。她不知道老爸得到她的那一刻是多么的惊喜，抱着她去找柳半仙算命，柳半仙说她命中缺水，老爸给她取名“小雨”。她是大头的心尖子，她这么一走，等于把大头的魂也牵走了。

小雨，中午别走了，老妈打鸡蛋丝瓜汤，你最爱喝的。说完这话，石榴抓把稻谷往院中一洒，一只黄母鸡咯咯叫着来抢食，石榴伸手抓住它的膀子，黄母鸡扑腾乱叫。石榴浅浅一笑，燉老母鸡汤正好给俺小雨补补身子。

老妈，这可不行呢，下蛋鸡啊！

小雨，老妈还想粘个光送你去大城市上大学，开开眼界呢。

月光亮堂堂地洒了一地，风儿停了，青蛙咕咕地叫，大头牵着阿黄从牛屋里走出去，他拎着一小捆蒿草。走上塘埂，大头吆喝一声，阿黄快走几步到了前头。走到柳树旁，大头把牛绳拴在凸出地面的树根上，吆喝阿黄下水，阿黄在塘边喝着水就是不下去，大头自嘲地说：哎，你不是水牛，不爱下水，我这是糊涂了。

阿黄卧在塘埂上，大头把蒿草扎了一大把，按着打火机点着。蒿草是半下午砍的，半干，只冒烟不着火，正好熏赶蚊子，蒿烟向四周弥漫。

大头摇着扇子，叼着纸烟，拍了拍阿黄耳朵，和阿黄说悄悄话儿。阿黄是大头去年入秋时买的小牛犊，是条菜牛，当时买了两条，花牛犊返春时突然地冻死了。大头计划着过年卖的，到那时阿黄长得更肥壮一些，能卖个好价钱，能把建房的欠债又还一部分。大头从前磨豆腐游乡卖，盖新房那年累得大病一场，病愈后渐感体力不支，不再磨豆腐了，平时除了开个电三轮出门捡废品外，就是放放牛。几天前他找来牛贩子叶二，叶二背着手围着阿黄转了一圈，猛地咳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

啥？两千，叶二，你太亏我啦！不卖了。大头摇头叹息。

大头一咬牙买了一盒大中华烟去找村长王众，见了王众，大头卑微地笑，王众问，大头，你有事？大头撕烟盒，撕了两下没撕开，王众接过烟，一下子撕开，抽出一根，点着，吐出一口烟圈，大头，是不是有啥难处？

是呢，王村长，还能给我弄个贫困户不？

王众像看怪物一样盯了大头两眼，突然一笑，你大头是咋的了？知道不？扶贫都快进入尾声了。当初评估贫困户时，有人说你在路边盖有一间两层加后院和后房的新房，又养菜牛，你家不够条件。村里给你评上个低保，一年千把块钱也够你买油买盐的了。

大头急了，我盖房欠了一屁股债，到现在还没还清脚，再说了我女儿小雨马上要上大学还要花大钱呢，愁死个人了！戴个穷帽才会更有人关注帮助的。

王众说，大头，你真是瞎着个鸟急，国家有好政策，上大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可以勤工俭学的……

我不懂！王村长，你别跟我玩这些大道理，你是饱汉不知饿汉子饥啊！大头一转身走出了村部。

大头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小雨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没有着落，还得找人来看牛，尽量多卖点钱吧。大头摸摸阿黄汗津津的脑门，流下了眼泪：对不起了！阿黄。

小翠中考555分，秋里要升入县城上重点高中了，上高中花钱大，石榴手头紧，左思右想，没想出好点子来。石榴割了一块猪肉，骑着电动车去了二十多里路的二表哥家，二表哥在门前的山坡上放散养鸡。

石榴说，两年没见了，我就是来看看二哥。

二表哥面露愧色，石榴妹子，让你白跑一趟了，借你的一万块早就该还你了，你二嫂的命薄，病没治好，人也没了，你侄女在读大学，欠着债一直没还清……

石榴打断二表哥的话，二哥，你不要着急，我不是来要钱的，你啥时候有了再还我。

二表哥说，妹子，你放心，你二哥不是懒人，县里来人帮我扶贫，给找了个养鸡项目，快见成效了，有钱了先还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娘俩过日子够难的了。

二哥别想那么多，好好地挣钱，好日子还在后边呢！

回到家，石榴又拨打百顺号码，打了三次才接通。百顺火炸炸的，你还缠着我干啥！我们早就了断了，还好意思跟我提要钱的话，一分都不给！当初我可是净身出户的，草都没带半根走。

石榴大声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你不正混，家里欠了一屁股债，你拍拍屁股走人，债还不是我一点点还的，我一个女人家要种田要养女儿容易么！摸摸心口再想想，这些年来你问过小翠的事没有？小翠也是你的亲骨肉，你真的就不管不问啦？

那头，百顺手机挂了。

小翠，你来，妈有话跟你说！石榴冲着在厨房涮碗的小翠喊道。

小翠甩甩湿手，迈进堂屋，妈，有啥事？

你明天早晨起早一点，坐公交进县城找你爹要钱，要到钱你好上高中上大学，他们一家听说搬到清水湾社区去了，你别老是搂着高一的书看了，也替我分点忧！

妈，这些年我就没见过他了，也不知他长啥样了，他不管我，我也值当他不在了，还是死了那份心吧！再说那个小区那么些楼房我上哪儿找他去。

有手机号就不怕找不到他，去到再联系，你是他亲骨肉，他敢吃你！记着，别进他家门，喊他出来说话，省得看到那个小妖精别扭的慌！

我真的不想去见他！小翠犟起嘴来。

来！石头剪刀布，输了听我的，不许后悔。

好，我出！

哈哈，我剪刀你白布，你输了，我说你还得去吧。

清水湾社区广场上，小翠拨了号，没人接，小翠发了短信：爸，我在广场等你，小翠。一会儿，从大门口匆匆出来一人，小翠一眼认出了他，百顺胖了，挺着啤酒肚。百顺巡视，广场上人来人往，他记忆中的小翠还是从前的模样，他努力地寻找。其实小翠就在离他二三米的花坛上坐着，她扭过脸，泪水一个劲地流，小翠！小翠！百顺喊了两声，小翠嘴唇嚅动两下，一声爸喊出口，双肩耸动起来，百顺一个上前把小翠搂抱怀里，长大了！长大了！百顺捋着小翠秀发喃喃自语。

百顺给了小翠一个邮政卡，告诉了小翠密码。百顺对小翠说，这三万块是你读高中用的，等你上大学了我再给。中午，在小餐馆吃的饭，饭后百顺带小翠去书店和超市，买书买衣服，还给小翠买个华为手机，加了微信，分手时，百顺打个出租车送小翠回去。临走，百顺叮嘱小翠以后有啥事微信联系，不要来家里，我会去学校看你的。

小翠到家刚一下，百顺微信过来了，百顺说，小翠啊，跟你妈说一下，上高中不用租房陪读了，我刚才联系好了，吃住都在校内，在王定老师家里，他家属还做学生伙食，住宿和伙食费我先转交一学年的了。王定老师就是镇边那个村的王众村长的小弟，说起来都认识，我俩是初中同学，我那时还在他家吃过两顿饭，人熟也好有个照应。

石榴赶出电动车要去邮政储蓄所取款，还没动身，街南头的杨四奶奶来了，杨四奶奶是接生婆，早些年接生，如今年龄大了不干了，爱给人说媒。

四奶奶稀客！石榴赶紧把杨四奶奶迎进堂屋。

石榴，和你商量个事儿。杨四奶奶刚一落座就扯上了话题。

四奶奶有活尽管吩咐。石榴给杨四奶奶沏上茶水。

那我就说了。杨四奶奶快人快语，我也是受人委托才来的，考虑好久，还是先和你说说最合适不过了。

石榴心里紧张起来，像有七八个小兔子在突突乱窜，四奶奶是来保媒的吧？

杨四奶奶笑了起来，石榴，你这个媒我迟早是要来保的，这么好的小女子我得保个好人家。不过，今儿个是为大头家小雨的事儿来的。小雨当年是我接生的，也是我偷偷送到大头门口的，那一晚我躲在树后，看到大头把哇哇哭闹的小雨抱进屋里，我才放心走开，第二天夜里我又买了两袋奶粉放在大头窗台上，我听到大头哼着小曲在哄小雨，大头，好人啊！我送人算是送对了。

杨四奶奶说着说着泪水就下来了，石榴，你莫哭，那年头计划生育紧啊！小雨的亲生父亲是村小的民办老师，她上面还有个姐姐，她生父生母想要个带把的，谁知她妈妈偷着生出来又是个女孩，就是小雨，如果留下来就只有做节育手术，小子也生不成了。后来他们商量要把小雨送人，托我来办。说来话长了，老师两口子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小雨，不愿打扰小雨平静的生活，如今计生政策松动了，他们也不想去认领小雨，他们是讲情顺理的人，可是毕竟小雨是他们的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

四奶奶，我能做什么？是让他们认亲吗？石榴问。

杨四奶奶把一个邮政卡放在桌上，石榴，我不敢贸然去见大头，怕大头接受不了，这不，那边父母听说大头到处求人弄钱，又听说小雨去外地打临时工，就给小雨筹了两万元上大学用的，密码是小雨的出生日期，这事儿就只有托你办最合适了，这件事我们得瞒着小雨才好。

四奶奶，养育之恩大于天，您老比我更懂得。这给钱的事儿，在大头面前提都不能提，小雨是他的命根子，谁也别想夺走他的爱！

“大头哥，这一万块给小雨上学用的，阿黄你别贱卖了。”石榴把钱放在大头手上。

大头愣了一下，妹子，你哪儿来的钱？借的吧？我可不能要！

是小翠向她爸要的，给三万，我先取一万给小雨救急，吃萝卜剥一节吃一节，你别想那么多。

唉！ 这个百顺还算有点人性。大头又叹了一口气，这个钱我更是不能用，小翠将来上学用钱的地方多了去，我又一时还不上。

哪个向你要了，这是给小雨上大学用的，小雨虽说是我干女儿，我也没见外，只当是亲生的，我咋不能出一份子。

妹子，好人啊！这份真情，大头我记住了，小雨也会永远记住的！

石榴趁机说，只要我们两家合一，还能供不起小雨读书？

大头忙摆手，极认真地说，石榴妹子，你莫犯糊涂。你想一想，我都快五十了，烂柴一根，你才三十多岁，正是鲜花盛开的时候，你不要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你还可以找个好人家，过上幸福生活的。

石榴扑哧笑了，你个老鬼，想哪儿去了，自作多情，我说的合一，是指同心协力，谁个说同你合家了？

妹子，你别苦了自己，你真得找个好人家了！

石榴背过身去，快步走出大门，两行泪水潸潸落下。

同济大学录取了小雨，小雨从郑州回来的第二天中午，在镇上有名的地隆大酒店订了酒席，宴请了亲朋好友。小雨给老爸买了智能手机，教会了老爸上网，小雨说以后想我了就开视频聊天。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小雨挽着石榴胳膊走向镇文化广场，她说要教石榴老妈跳广场舞，小雨是在郑州学会跳舞的。

老远地就听到了广场上大音响传来了《春暖花开》那悠扬动听的歌声：桃花儿红了／心情也好了／冰封的情感／请解除冬眠……

短篇小说《春暖花开》发表于《速读》杂志202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