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儿
伏 鸿
“对对对,就是中介……”九叶儿对房主的态度,热情得近似乞丐见到阔绰的施主,赶着想说出中介的种种好处,可对方直接挂了电话,没给她丁点机会。
九叶儿望着手机,懵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乳白色的阳光照在铜版纸张的《胡杨广告》版面上,射出淡淡的反光,刺得眼睛不舒服。
九叶儿有些恐惧,要是再接不到活,她的中介公司就要关门了。
玻璃窗外的街道上,行人稀稀拉拉,脸上看不到笑容,好似被欠了八辈子的债,又好似孩子被扔进了井里,反正谁都憋着刻骨仇恨。
九叶儿想退出房屋中介,可是退出后往哪儿去呢?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方向。
她不明白,现在的房主咋这么抠搜,连三百元的中介费都舍不得出。她也不明白,现在的租户咋这么小气,中介帮着租上房子,却为了几百元中介费,闹得几乎要吵架。
九叶儿坐在桌子前,盯着房屋出租栏目小广告,再拨通一个房主的电话。
男房主似乎有特异功能,她刚刚说了一句话,对方就操着浓重的方言,问她是不是中介,她赶忙说,中介能帮你节省很多时间,还能防范租房风险,男房主很不耐烦地说了一个字:“滚”。
九叶儿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下来了。前些年,她也是这个边塞城市中介里的大姐大,曾经把公司弄到上下两层楼,顾客租房干啥的都要排队托门子,这才几年时间,她就走到了员工一裁再裁、办公室一退再退的窘境,现在只留下一间,办公与住宿兼用。
她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岔子,把自己弄到了这个地步。
九叶儿拿过镜子,对着红肿的眼睛,和冲出泪沟的脸盘,再补一个淡妆。她自我要求颇高,哪怕经营狼狈,也不忽略自己形象,必须干练而得体。
浅黄色的阳光在办公桌上流淌。报纸版面上的各类信息,像一群蠕动的蚂蚁,直朝九叶儿眼睛里爬。
肚子适时发出咕咕的叫声,提醒她午饭时间到了。
近几个月,九叶儿不敢再点红烧肉、小黄鱼加米饭之类的外卖了,只能点麻辣烫什么的,因为现有这间房子,已经拖欠了四个月租金。
九叶儿端起手机,划开外卖页面,寻找车站麻辣烫店,可在找到的那一瞬,却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苦笑一下,翻扣手机,放在桌面上。
她笑自己落魄得可怜,居然好久没吃牛肉面了。这里人的早餐,基本上都是牛肉面。九叶儿和同事们去牛肉面馆,不管别人要大宽、薄宽还是毛细,她都会拧过脖子,朝着取饭口,大喊一声:“九叶儿”。时间长了,同事甚至同行都不叫她名字,直接叫她“九叶儿”。
“九叶儿?九叶儿!”会夸人的爱说,说的比唱的好听,王姐说话就跟唱歌似的。不过,今天王姐唱歌似的腔调里,掺杂了一丝丝生硬。
九叶儿笑盈盈地站起来,把王姐迎进,让她坐在镀珞椅子上。“咋不吃饭?”“没胃口啊,王姐。”“唉……”王姐的脸色浮出些许温和,眼睛里荡起怜悯的涟漪,回避开预备的话题,转而与她闲扯起来。
九叶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她清楚,王姐是要房租来了。王姐的儿子找了对象,需要在东南沿海城市买房,几乎借遍了过去的朋友,但是王姐知道九叶儿正在难处,就没向她催讨房租。
王姐是歌舞团首席女高音,曾经红透半个西北,可歌舞团说解散就解散,她被安排到了社区街道办。前些年,靠着老房子拆迁,补给了两套楼房,还有上下两层门店,日子过得不错。可是,她九叶儿退了房,只留了这一间,退出的房子又没有租出去。这时候,遇到孩子在工作地买房子,王姐的钱就很紧了。在半个小时的东拉西扯中,王姐多次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出登门的真实目的。
送王姐出门时,九叶儿搀着她,满是歉意地说,王姐,对不起,对不起!
王姐对九叶儿太好了。好得她为王姐的空手而归感到心痛,痛得放声大哭起来。淅淅沥沥的泪滴,掉在铜版纸张的《胡杨广告》上;泪滴里的太阳,晃着炽白色的光,像江南荷塘里的光斑。
九叶儿决定拉下脸面,借些钱交给王姐,先救一下她的急,毕竟孩子结婚是大事。
她拿起手机拨出了这座城里最大的房地产公司老板的电话。这个钻石王老五,仗着自己有钱有背景,到哪儿都头抬得挨近天边,但却低三下四地追了九叶儿六年,直到近几年彻底死心,才不再给她打电话。温柔的女声语音提示告诉她:对方手机无法接通。九叶儿不死心,把电话打给他的铁兄弟——老板的办公室主任,这才知道,老板因为发不出工资,受到员工起诉被拘留了,在看守所里蹲着。
“操……”从不说脏话的九叶儿,顺口冒出这么一句,把自己都惊呆了。
她不明白,一个市政府所在地城市最大的房地产商,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穷得连员工饭钱都开不起了。在她的印象中,这货虽然跋扈些,脑子还是精明,不然也不会在各有神通的房地产大咖里,稳坐多年头把交椅。看不见的原因她说不出多少,看得见的原因是空房子多得数不过来。
九叶儿拿起小镜子看了看,尽管这几年过得煎熬,但她那张鹅蛋脸依然俏丽。两道细眉又弯又长,直指太阳穴方向;大而凸的眼睛,汪汪的,水波似乎要溢出来;颧骨处白里透红,恰到好处,让很多姐妹羡慕嫉妒。
她自信地收拢手指,“啪”地一声,盖上镜盒,出了办公室兼宿舍的临街门店。
肚子再次叫起来,她看了看手机,已经下午两点多了。对面饭馆飘出浓浓的香气。她朝里望了望,很多桌子空着,只有几个顾客埋头进食。
九叶儿咽了咽口水,转头往前走。秋天的树影落在她肩头,宛如淘气的孩子在涂鸦。
“你瞎呀,信不信我抽你?”一个醉汉撞到九叶儿,身子歪了几歪,勉强站稳后,扭过脖子,瞪圆满是火星子的眼球,朝着九叶儿大吼。
九叶儿感到很无辜:“大哥,是你……”还没等她说完,壮汉的巴掌就过来了。九叶儿闪下身子,躲过了壮汉的粗手,赶紧往前走。路过的人只看了一眼,然后走自己的路,没一个出来替九叶儿说句公道话。
九叶儿本是奔着“车站麻辣烫”来的,竟遇到无端恐吓,气都吃饱了,所以没有一点胃口。再说,已经三点多了,饿劲儿早已经过去。
她呆站了一会儿,取出手机发了条微信,望了眼“车站麻辣烫”牌匾,朝市医院走去。
市医院在北大街,离九叶儿所在的街道不是很远,过三条马路,再转两个弯儿就到。
医院正门入口的横杆霸气地纹丝不动,侧面显示屏上打出“车位已满”四个字。三面的门诊大楼门口,都有病人与其他人进出。中间花园广场上,巨型花坛中间,一只超大紫砂壶朝天喷着水,水帘像柔软的绸缎,发出闪闪的亮光;边沿条椅上,坐着病人和陪护的人。
九叶儿经过广场,穿过正面门诊楼,进到里面气派且精致的办公区,直接上副院长办公室。
她和副院长是一次同乡聚会上认识的,自那次后副院长经常嘘寒问暖,但是她老是保持着距离。
九叶儿好像从小就不喜欢戴眼镜的男人,特别不喜欢戴眼镜的男人中眼睛鼓凸的,所以,言语间总是流淌着一条宽阔的河。
九叶儿按了下门铃,没过多久,门就启锁弹开。副院长端坐在高背真皮椅上,一个肘支在宽大办公桌的边缘,等待着九叶儿。
他的头发吹得很高,也很亮,好像打了发胶。加厚的近视镜后面,两个眼珠鼓得很高,有一些吓人。九叶儿在对面扶手转椅上坐下,半抬身子,显得惴惴不安。
副院长从茶柜里取出茶叶,用茶匙操出少许,填进水晶茶杯,倒上速热器里的开水,给九叶儿端过来。
茶还没有过来,香味儿已经飘过来,一会儿就溢满宽敞的办公室。
“我分管的后勤这块儿,经常要招临时工,我想,把招人中介这事儿,交给你做。反正,给谁做都是做。”
九叶儿站起来,双手合掌,连连说:“谢谢,谢谢。”然后坐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院长啊,实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那个小公司,就指甲皮儿大点,事情却多得很。老是不能及时回复您信息,您多担待,多担待。”
无意间一瞥,九叶儿看到了斜对面的休息室。
“我知道。”副院长好像真的没有介意,继续说:“后勤这块儿摊子大,人员流动性也大,招人的事情一年四季都有,在你的业务里,肯定能占很大一块吧?”
“嗯嗯嗯。”九叶儿不住点头,心里倍感温暖。她心里想,把招人业务给她一个房屋中介,那不是一般的高看。
她一抬头,副院长已经转过办公桌,来到她旁边,拉住她的手,接着,嘴就递过来。九叶儿一怔,立即站起,脸色蜡白,不由地转了下头。“放心,门锁是智能的,按钮在桌下。”
九叶儿没想到局面会是这样的,她闭上眼睛,一脸僵硬,等待天塌下来。在副院长嘴唇即将抵达的那一刻,两股眼泪滚落下来,像溪水一样,滴滴答答。
副院长知道九叶儿是抵触的,说了句:“坐下吧”,就转回对面高背真皮椅坐下。
九叶儿站起说:“谢谢,谢谢了。”然后,搽了下眼睛,转头出了副院长办公室。
行道树叶懒懒地散开,任凉风猛吹。九叶儿的眼窝痒痒的。她忍了几忍,还是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路人停下脚步,惊奇地望过来,从她脸上寻找故事。
她为什么哭?是哭自己执拗得可贵,还是哭痛失一个大单?九叶儿不清楚。
回到办公室兼宿舍时,九叶儿已经不再难过,把医院那一页翻过去了。
她没想到,中午打过电话的房地产老板,已经等在门口。他似乎刚刚捯饬过,胡须刮得很干净,头发理得很短,很明显是想尽力把自己弄精干,但小眼睛里依然难掩倦怠。
“不好意思,刚刚给放出来。”老板边说,边往九叶儿办公室兼宿舍挤。“房地产不是挺赚的吗?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唉,一言难尽。”说话间,九叶儿打开了门。
老板把一扎万元钞票放在桌子上,说:“你把我删除了,我只能亲自送来,你先应个急。”
九叶儿有些不知所措,望着那扎钱,迟疑了一小阵儿。然后,醒过神来,冷冷地说:“你先把人家员工的工资给付了。”老板说:“你更难,先把这钱拿上,救个急。”九叶儿不干了,气狠狠地说:“李满川,你给我听着,你先把带头告你的员工的工资给发了,人家老爹死了,丧事都没钱办,是实在气不过才告的你。”
“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把这些钱拿上,赶紧把房租交了。”
九叶儿气愤地说:“我夏一菡三岁没了爹,七岁没了娘,知道没了娘老子的难受。你欠人家工资,人家给老爹看病没钱,给老人办丧事也没钱,造孽啊。”
“九叶儿……”老板话没说完,九叶儿满眼火星地回怼:“我有名字!走!你给我走!”
老板出门的时候,王姐刚好从门前经过,不过,她没有朝里面望,也不知道屋里发生的事情。
九叶儿是公认的“中介西施”,王姐则是人见人夸的“宝姐姐”,虽然略显发福,即使看背面,也是八七版《红楼梦》薛宝钗扮演者的身型。
九叶儿从窗里望着王姐走远,在一棵行道树前拐弯,走到街对面去,心里说不出的痛。
从早晨到现在,她脑子一直分神,觉得死等不是办法,走投无路就得杀出血路。
九叶儿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想了很久,觉得干别的事儿隔行,还得从中介上找路。
拿定主意,九叶儿给上海、南京、兰州的同学打了电话,还和杭州的堂姐妹、堂兄弟通了电话,说了自己的困境,谈了琢磨的想法。这些同学和家人都给她提了建议。
打完电话,整理好建议要点,九叶儿的心情舒朗了。她伸个懒腰,站起来,这才发现,漆黑的天空已星光点点。
她划开手机页面,找到美团外卖,点了青椒肉丝盖浇饭和一份米饭,好好地犒赏了自己。
九叶儿的房间,用一个墨绿丝绒帘子隔开,前面是办公区,后面是休息区。休息区摆着一张较宽的单人床,床脚位置放着一组衣架。
晨曦穿透窗户,渗过帘缝,落到九叶儿脸上的时候,她一个激灵坐起来,三下两下穿好了衣服。
昨晚脑子里一直想事儿,其实没怎么睡实。她越想越兴奋,思路就清晰了。
九叶儿坐在电脑前,在抖音、快手、58同城等平台上,注册了“九叶儿帮办”公众号,客户发布信息只需要一百元,她负责对接洽谈,促成供需双方合作。
知道“九叶儿”的老客户多,短短几天时间,关注量很快上了十万。随后浏览量一路飙升,屡创新高,再随后接单就接到手麻,九叶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夏总,您好……”一个陌生年轻人走进来,恭敬地对九叶儿说。九叶儿立即站起来,把年轻人让到办公区,拉过镀珞椅子。年轻人说:“我是市医院后勤科的,院长叫我来,把最近要招聘的信息给你,说是半月前和你说好的。”
九叶儿又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赶忙给年轻人倒了一杯水,掩饰自己的慌乱。
年轻人走后,九叶儿以最快的速度,把招聘信息发布到所有“九叶儿帮办”APP上。
九叶儿为自己把副院长想得太龌龊,有点小小的自责,她感激艰难中的温暖,就像感恩仲秋的灿烂阳光一样。
太阳光在办公桌上汹涌,漫过《胡杨广告》报纸,流到九叶儿凸翘的胸上。电脑显示屏顶端的摄像头,把九叶儿的信息送到直播间,传给手机端客户。
市医院这笔订单,让九叶儿的收益暴涨,她一下子实现了命运的翻转。
九月上旬和中旬,九叶儿的收入实现了翻身。
生意越来越好,九叶儿缴清了王姐的房租,又租了楼上一间住宿,楼下这间专做办公室。业务量增长很快,九叶儿又招了一个员工,是文秘专业一本院校毕业生。
王姐找九叶儿聊天,说是下月六号,借着长假给儿子把婚事儿办了,提前邀请九叶儿。还说,长假期间,来看胡杨的人多,酒店肯定订不上,要九叶儿帮忙把楼上的空房间收拾一下,如果亲戚没处住,就在楼上凑合凑合。
正说着,房地产公司老板李满川打来电话,问九叶儿生意怎么样,如果缺钱的话,他给拿过来一些。
九叶儿没好气地说:“不是给你说了吗?你先把员工的工资给开了,大家都不容易。”
电话那头,李满川爽朗地笑着说:“都发清了。”
“啊?”九叶儿惊讶得有点不相信。对方说:“最近,买房的多起来了,日子就好过了。嘿嘿。”
王姐站起来,做了个很神秘的怪眼,挥了挥胖嘟嘟的小手,悄然出去了。
九叶儿记着王姐的托付,和新员工一起,加班收拾好二楼和一楼的空房间,准备给参加婚礼的亲戚用。
长假说到就到,而且和中秋节相连,足足有八天。街上的行人多起来,不论外地和本地的,都笑得花儿一样。
九叶儿从二楼窗口望出去,斜阳照耀下,这座傍晚的边塞城市,呈现出熟透的秋色。
路旁的胡杨树叶变得金黄,透着清漆刷过似的亮色,像抒情诗一样,让人充满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