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伏鸿的头像

伏鸿

网站用户

散文
201807/09
分享

脚步

发现父亲的苍老,是从他的脚步开始的。


我在临洮县政协门口偶遇他,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各自走开。也许是鬼使神差,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那个上午,天有一点点阴。县政协门前的马路上铺满了冷色的苍白。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脚步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


父亲十六岁那年,还在读完小(相当于现在的初中),忍不住与同学动了拳头。深知爷爷不容忍惹事生非,父亲不敢回家,在洮河桥边踟蹰发愁。这时候,一支部队经过,父亲死缠硬磨、穷追不舍,就这么跟着走了。大概是年龄太小,父亲先当通讯员,后来被推荐到“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学习。他学了三年军事绘图,由于成绩突出,又被留下来学了一年军事指挥。这段如今令人咂舌的求学经历,既为他返回部队后的快速升迁奠定了基础,也为他后来在政治运动中屡遭纠缠埋下了隐患。他从见习排长到大队长职务上,几乎是跑步就位的,而且年纪轻轻享受了勤务兵伺候的优渥待遇。起义后在新的部队里,他依然享有军职。那时候,父亲的脚步肯定是矫健而生威的。可如今,他的脚步竟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抬眼望去,父亲的背影小了,只有脚步拖沓而沉缓。


父亲写得一笔好字。虽然离世整整二十年了,他的书信还保存在我写字台的抽屉里。那字迹点划遒劲,转折流畅,章法恢弘,气韵飘逸,我这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人只有欣赏仰慕的份儿。我后来总为这么好的一笔字竟只用在给社员记工分上遗憾,也为一个读了四年黄埔军校的人竟用退伍后的余生修理地球遗憾,觉得未免太奢侈了。而他以那样的学识、阅历去修理地球,竟然把活儿干得很精彩一一在庄稼行里样样领先,老是享受羡慕与恭敬的目光。那时候,他的步伐是虎虎生风的,是赶在冰雹之前抢割麦子的步伐,是赶在落雪之前备足草料的步伐,是赶在雷雨之前接回孩子的步伐。可是现在,他的脚步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


朝马路望过去,父亲脚步的力道仿佛被抽去了,拖沓得让人心酸。


父母生育了9个子女,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由于年龄太小,我记得不多。从亲戚邻居“你爸爸你妈妈拉扯你们真不容易”的一再强调里,我隐约感到会有很多辛酸故事。父亲1951年作为全国第一批复退军人,修理地球也就罢了,可是每次政治运动,生产队里总会提及他在旧军队里火箭式擢拔这段历史。父亲被频繁纠缠后能够全身而退,一方面是谨慎的他在1949年随军起义后完好地保存着“起义军人证”,一方面是厚道的他总在最坚难的时候被同样厚道而仗义的人挺身保护。父亲每次过关都让全家人心惊肉跳,而生计艰辛与子女离散都要他一肩担负。我有个姐姐抱养给本生产队的人家,也经常来我们家。有一次,十多岁的姐姐愤怒地问:“为啥六个儿子不送人,偏偏把我送人了?”母亲一个劲儿地流泪,啥话也说不出。父亲默默地站着,望着土屋的纸窗户,觉得说什么都无法让姐姐释怀。我替姐姐不平,咬着牙,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字地说:“我以后就是没有娃娃,也不要别人的。我的娃娃再多,也绝对不送人。”也许这话刹痛了父亲,他的眼圈湿润了,脸上爬满悲戚,仿佛自己十恶不赦。


我到婚娶年龄时,父亲为我的婚房忧愁,远在新疆的姑母也为我的婚房烦恼。我午饭后骑车去临洮县委上班,接了父亲要我寄给姑母的信,见还未来得及封口,就贪婪地想欣赏一番他的钢笔字。父亲讲述了农村生活的坚难,历数了姑母对他的接济与关心,而那句“我的几个孩子死里逃生”的话,永远永远地烙在了我心头,至今想起来都热泪盈眶。


父亲的背影愈加小了,脚步每挪动一下,都十分地费劲。费劲得那么迟滞、那么拖沓,蹒跚又蹒跚。


这次发现他苍老后,我又远走千里之外成婚。四年半后,他永远地离我而去。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父亲的音容笑貌了。


他的脚步,只有他的脚步,在我的脑海里迟滞而蹒跚,蹒跚而拖沓,与他的背影一起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地望不见……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