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光
(散 文)
作者:伏 鸿
对父亲目光的最初印象,是一张戎装照上的。
照片上4个人,父亲在后排右边。他戴着大盖军帽,左口袋盖上方的胸章有“中国人民解放军”7个字。“中国”两字上行居中,其间有空格。
我血气方刚的父亲帅气、英俊,目光坚毅而有神。
这张照片至今悬挂在老家主屋墙上的镜框里,我每次回去,都要凑过去看一看。
拍这张照片时,这个世界上还没我,也没有哥哥姐姐们。时间应该是父亲刚刚起义那阵儿。
识文断字后,每次听到“炯炯有神”这个成语,我脑际立即浮现戎装照上父亲的目光。
父亲沉静而坚毅的目光,很多年来,都是我战胜困难的力量源泉。每逢跋山涉水,四顾黯然,父亲温暖的目光会驱散阴霾,照亮我前行的路径。
从模糊记事起,我就拿父亲当下的目光与戎装照上的对接,尽管眼皮有些松驰,但沉静与坚毅依然一一不仅英气逼人而且洞穿肺腑。
我们家孩子多、劳力少,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年终了不仅分不到工分款,反而要倒给生产队缴钱。
比物质的拮据更难熬的,是还要承受“劳力多的给劳力少的当儿子”的指桑骂槐。听到这些话,父亲灿烂的目光不时地掠过云翳,像乌云飘过天空。原因是大哥和大姐已够半个劳动力了,父亲却让他们去读书。
母亲委屈得垂泪。父亲则不为所动,目光异常坚定而且深邃:“反正我的儿子、女子要念书的。”
到后来,生产队长喊着父亲的名字说:“你把够劳力的儿子、女子送去念书,是将来想当老太爷吗?”母亲泪流满面地说“这气不好受,叫娃娃们不要念书了吧。”父亲双眉紧锁,嘴角紧闭,满脸的惆怅。他好几夜睡不着,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我能想到父亲的痛楚与煎熬,能想到父亲目光里的惶惑。最终,他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看着母亲的泪脸,沉缓地说:“再苦再难,也要让娃娃们念书。”尽管饱受生活和心灵的双重压力,但在父亲坚毅目光的护佑下,大哥、大姐一直读到了“文革”停课时,三哥、四哥后来也读完了高中。
一个曾经驰骋沙场的男人,居然为子女读书而隐忍欺凌,那如炬的目光哪儿去了呢?满眼的豪迈哪儿去了呢?笑呵呵的甜蜜哪儿去了呢?
我刚参加工作时,被分配到“苦瘠甲于天下”核心区域的偏远山区教学。我执教的学校里,教师们做饭与洗脸的用水,每天只有一茶壶,由后勤管理员在水缸前给教师分配。缸里的水取自院子的水窖。水窖的水由县教育局派拖拉机从很远的河中去拉,每月拉—次,每次一大橡胶囊。我们把洗菜水沉淀了,留着,洗锅时再用。
假期里,我向父亲诉苦。他轻描淡写地说:“这算啥苦?!我在军队打败仗了,什么苦都吃。不要说吃不上饭,坟地里睡觉也是家常便饭。快去好好工作吧。”说最后一句时,父亲的目光严厉威武,容不得辨解。似乎一个首长给士兵下命令,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那目光仿佛督战队的刺刀,寒光闪闪;那眸子如同督战队的枪口,弹洞幽幽。
我牢记他的话发奋教学,一年初三带罢,学生成绩优异,我也博得了好评。
父亲的目光有时候也很温暖。抱养到同村人家的姐姐时常来我家,她返回时,父亲有时候站在大门口目送,直到望不见姐姐的小背影。其实我还有一个与她双胞胎的姐姐,大约五岁左右抱养给新疆的姑姑了。离开临洮时,母亲问:“你还回来吗?”四五岁的姐姐根本不知道拐弯抹角:“再不回来了。你还像明年把我屁眼上打的流血呢。”母亲顷刻崩溃泪奔。那是前一年姐姐淘气了,母亲顺手拿起一把伞打她,恰好伞把上有个钉子,划烂了姐姐的小屁股。后来母亲想起姐姐的话,就难过流泪。看着母亲的泪眼,父亲目光里是盈盈的歉疚。
我上小学二三年级时,姐姐从新疆来临洮读书,先上村子学校,后到县城中学。那时候,父亲总想方设法地让她高兴。后来姐姐成家了,好多年才从新疆回来一次,姐姐回来的日子就是父亲盛大的节日。他的目光总是笑呵呵的,看不到曾经的军人硬气,看不到长者应有的架势,荡漾着自心头溢出的蜜意。
大姐的女儿是第一个孙辈孩子,备享了全家人的疼爱。她刚会走路就到我们家,一直长到上学年纪。后来上高中,又到临洮县城。父亲每周都去送一次吃用,直到她参加高考。父亲对孙辈的疼爱与关怀,从大姐的女儿一直延续到哥哥、弟弟及我的孩子。他用充盈着爱的目光,营造了全家的和睦,也酵发了儿女及孙辈的孝心,被传为佳话。
我明白了,有爱的目光是柔和的,即便父亲这样刚毅的男人也不例外。
令我诧异的是,待我婚后去探亲时,父亲的眼袋凸显了,目光也渐渐地失去光彩。我的心“咯噔”一锯。
父亲的目光不再炯炯有神了!
是因为我为成婚而离乡背井吗?是因为一个姐姐因父亲不经意地应承同村社员的请求而另一个姐姐因父亲与姑姑兄妹情笃抱养出去了吗?是因为生活中那太多太多的磨难与无奈吗?我的心简直碎了。
父亲戎装照上坚毅而有神的目光,到他离世前夕,早已经踏遍苍穹无觅处了。只是那飒爽英气与不屈神采,还穿透眼球顽强地散发出来,萦绕在屋子里、萦绕在院子里、 萦绕在子女孙辈的脑海里 ……
该文发表于2018年第五期《飞天》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