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二姐

我从戈壁归来 。

熟悉的村庄不熟悉的人，我下了公交车，前面突兀出黛色的青山 ，夜幕就要降临，山也显得肃穆。傍晚吹起来的山风，让我顿觉清爽。一路的燥热瞬间消失。我沿着泥土小路弯弯曲曲的前行，看见前面打谷场玩乐的孩童们，我想起了“少小离家老大回 ，儿童相见不相识。”的诗句

一边问路一边走，顺着一个孩童手指的方向，我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尽头的一处院落，大红的喜子张贴在门上，我知道，这就是我二姐的家了。

“二姐，”我喊了一声。我远远就看见一个忙碌的背影，尽管臃肿， 但我也认识那是我的二姐。裸露的脖颈处依稀可见当年二姐背着我玩耍时的熟悉的感觉。

二姐回过头来，她惊诧了片刻，忽然泣不成声，过来抱住我，她的泪水顺着我的脖颈处流下来。我抱住我曾经熟悉的二姐 ，眼眶也湿润了。

“咱们回家去坐！”良久 ，二姐放开我，用她那粗糙的手抹干眼泪，洗了洗因哭泣流出的鼻涕 ，顺势就抹在了鞋底上，这情形 ，多么亲切！

“走！”我搂着二姐的脖子，就如小时候她搂着我一样，如今，我已经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像一堵墙一样厚实，足以护住我二姐臃肿的身材。

可是，这么多年了， 我又何曾保护过我的二姐！

进了院子 ，到处都是红彤彤的，我站住叉腰四处观望，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砖木结构的房子，却不认识的来回忙碌的乡人，一声叹息啊！“归来已是异乡客！”

“这婚礼办的好！”我满意地说！

“我可是倾其所有办的这场婚礼，二姐一辈子吃苦， 但是，不能再让你外甥吃苦了。 他以后也要像他二舅一样有出息！”二姐说着就又抹起了眼泪，这次，她是欣慰的泪。

我被总管热情的招呼着，在二姐的陪同下，走进了东屋，我是娘舅， 又是远道而来。二姐早已给我铺好被褥，让我先歇息，她又要去忙了， 明天就是娶亲的大喜日子，今晚需要安排的事情太多了。

我点点头，送二姐出了东屋的门，卸下一身疲惫，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看着灯火通明的院子，看着来来往忙碌的人们，看着满院子红彤彤的喜字。我感叹到：“二姐，虽然你辛苦了半生，但是，也算苦尽甘来了！”

二姐当年学习很好，而且人也长的漂亮。村里人人都说二姐命好， 占全了 ，他日考上大学，就是金凤凰飞出了山窝窝了。

可是，造化弄人 ， 我们弟兄四个，只有二姐没有飞出这山窝窝。

那年我高二，二姐高三。二姐其实大我三岁，小时候为了照顾淘气的我，她迟上了一年学，我早上了两年学。所以， 二姐只比我高一个年级。父亲为了养活一家人，供养四个学生，种了很多地，喂了很多羊，一日用自己买的铡草机给羊铡草，一不小心就把手给铡断了一只。一家人失去了父亲这个重劳力。尽管母亲整日忙碌 ，依然是有做不完的营生。

当时大哥，大姐正在读大学，自然不舍得放弃学业。我和二姐，得有一个辍学在家帮助母亲。我想的自然是应该是我辍学，因为我是男孩子，二姐又是马上就要参加高考了。但是，二姐毅然决然的选择辍学在家， 并且说我是男孩子，应该有出息。

就这样二姐辍学了，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等我大学毕业，二姐才嫁了本村的二姐夫，一边种自己家的地 ，一边帮衬母亲种地放羊。后来父亲走了，母亲也瘫痪了。二姐也因为要照顾两家人，有些入不敷出 ，不得不另想出路。二姐夫学了修车的本领，搬去城里开了个修理厂，日日躺在车下修车，焊接车，眼睛越来越不好使 ，指甲也断了好几个 。二姐不得不去城里帮忙，可是 ，母亲怎么办？

我们都忙，远在他乡，都是公家人 ，上班很忙，没办法带去照顾父母，也没办法请假回来照顾， 只有二姐不用上班，是个闲人，大家商量还是二姐照顾合适。

二姐就带着母亲去了城里的修理厂，她在修理厂旁边的屋里放一张床，母亲整日躺在床上，看二姐忙碌 。二姐给二姐夫打完下手，就跑去给母亲翻身， 喂饭，这样一侍候就是十年 ，直到母亲去世。

母亲去世我也没有回来 ，一是因为路途太远， 二是因为当时有重要工作走不开。后事基本上仰仗二姐料理！大姐大哥回来也是两眼摸黑，一点人际关系也没有了 ，只看着二姐和二姐夫的朋友们帮着忙前忙后。

母亲走后，二姐又把年老的公婆接过去照顾 ，因为二姐夫当年对母亲很好， 所以 ，二姐也自然要照顾年迈的公婆。这一照顾又是七八年，二姐的大半生就是在忙着照顾别人了。

我们都忙 ，总觉得二姐是闲人， 不用上班，照顾父母应该是她，可是我今天搂着二姐进院的时候 ，我的一只手握着二姐的手，二姐的那个手就如锉子一样涩，我才知道，二姐并非闲人，她比我们都忙，不然这手上的茧子和裂纹是哪里来的！

“开饭了！”二姐笑吟吟的进来，喊我吃饭 ，打断我的回忆。

二姐说：“大哥大姐离的比你近，明天才到，今天就你一个娘舅，你坐正面。”说着就拉我坐下。”

院子里摆的几桌酒席，大夏天的，清风凉爽，那席面 ，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吃席，还是传统的十冷十热，那猪肉炖粉条上披着的几片肥猪肉令我馋涎欲滴 ，忍不住夹起来放进嘴里，妈妈的味道啊！曾经的味道！

吃饭期间，一些老的亲友过来和我寒暄，都说十几年不见了，变得都快认不得了。我一边和他们干杯，一边依稀辨认这这些曾经的熟人。没觉多喝了几杯，趴在桌子上我就哭了起来。

人啊！曾经熟悉不过的人后来就再也不能常见了。二姐和二姐夫忙扶我回去休息，我借着酒劲对二姐说着对不起，这些年辛苦你们俩了。二姐夫俨然是一个老头子了，二姐更是没有了当年的风采，黢黑的脸，臃肿的身材 ，随便松松的扎一根马尾，和我母亲当年一样的村妇形象，可是，她才不到五十岁。

昏昏沉沉睡去了，松软的棉花被子，温热的土炕，我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是双亲已不在，醒来已是泪水湿了枕头。

第二日，大哥大姐回来，亲人相聚，嘘寒问暖，觥筹交错， 卧夜长谈。只是时光太短，多少守望物是人非。

离别时 ，我又哭了， 我一个大男人此次回来 ，总是泪窝子浅了 ，这泪水总是不争气的流出。

二姐夫提议让外甥开车送我去机场，我说不用了 ，我坐公交就行。二姐一边忙碌着指挥帮忙的乡人干活，一边豪气的说谁也不用，我自己送。

开了二姐家的四轮车，机场还离二姐家不远。二姐开着四轮车突突地和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曾经文弱的二姐现在是豪爽强悍，是什么样的生活经历改变可一个人的性格？

二姐一路开车，一路和我唠家常， 一边唠一边还流泪 ，我才知道二姐一路走来多辛苦，她虽非公家人，但并非闲人。村里的的地一直种着，城里的店也一直开着，两头跑 ，春忙秋收回村里住，带着瘫痪的母亲，平时去城里，也带着母亲，还带大了大弟的孩子。自己还供自己的儿子考上了大学。都说二姐是闲人，可是，这怎么闲得下来，这比个上班人更忙！

她说完她的境况 ，又说一直担心我，虽然是读了大学，成了公家人，但是在那茫茫戈壁滩，十几年不能回来一趟，比她还苦啊！

我叹口气， 怎么说呢 ，当年读的石油大学 ，去戈壁滩专业对口，我娶了大西北的女人，孩子的户口也在大西北，我已然成了大西北的人了，习惯了也就好了。只是我该尽的孝一点没尽，都让二姐代为孝顺了，一直认为二姐守着家，又是个没工作的闲人，这次回来见了听了 ，才知道二姐多么辛苦，她也并非闲人，我更加愧疚了。

可是，世事变迁，失去的就永远失去了，父亲走的时候我回来一次后再没回来， 错失的已经无法弥补。只有把遗憾和对二姐的感激深藏于心。好在上天善待善良肯付出的二姐 ，二姐现在也算村里的有钱人，日子过得很好，儿子也交代好了，让我有了些许安慰。

我在机场和二姐道别，二姐又哭了 ，泣不成声，说你在那边苦，二姐闲着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还能给大弟看看孩子，给你连顿饭也做不上。说着从车上取下大包小包的东西让我带着，说都是家乡的特产 ，还有席面上的熟食。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何时给我准备好的这些东西，早已放在了车上。我盛情难却 ，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和二姐告别了。

飞机在白云里穿行，下面就是我熟悉的故土， 和唯一留在故土的二姐，二姐儿子已经结婚了，但愿以后二姐做个真正的闲人，不再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