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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海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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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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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养媳

十九世纪末,塞北冬天的北风呼呼地刮,她在天还没亮的早晨里, 穿着单的薄衣,跪在河冰上,小手冻得通红,冰冷的斧头已经让她感觉不到寒意,她心里的寒和手的冰凉已经与寒冬的斧头融为一体的冷。

冰河的对面,从南来了六只狼, 从北来了六只狼,它们声声嚎叫后,开始舔舐冰河的水。她看到十二只狼, 却异常兴奋起来。她跪着喊:“狼啊 ,快过来吃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那些狼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喊声,都抬头看她,眼里油绿的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依然显得可怕。她却像看到了希望,她希望下一刻,狼就过来吃了她,她竟然不惧怕 !还有些期待。她嘶喊:“狼啊,快点过来吃了我吧!”泪水顺着她冻得麻木通红的脸流下来 成了冰河。

可是,狼却看了她一会儿,都转身离去了。

看着狼群远去的背影 ,她悲伤而绝望地喊,:“连狼也不吃我吗?”

狼群已走远 ,空留她的悲痛的哭声在冰河上回荡。

只有山谷回应了她,也是那么悲怆的声音!

她突然停止了哭声,她知道她回去的迟了 ,又会挨一顿打,他们都等着她的冰烧水做饭呢!

她不再悲痛,用力举起那个冰冷的铁斧 ,一寸一寸地敲碎腊月里冻的结实的河冰,终于,敲下了一桶,她跪着把冰装到桶里,起身回去。

可是, 她即使努力站起, 都不能,她单薄的裤子已经被冰冻住了。她心下着急,怕回去得迟了又是一顿打。她用手撑住冰面 ,用尽力气爬起 ,她感觉到她的身子起来了,可是,她看到了她的裤子烂掉了,她膝盖处的肉已经被冰撕下去一大块,露着微红的肉,血淋淋的感觉,她木到没有痛感,她只是不敢再看自己血淋淋般的膝盖。她赶紧站起,步履艰难地超家里走去。

天还是很黑,她推门进去 ,一家人还在熟睡,她赶紧去取柴生火。

她小心地点燃火苗,火苗在柴里窜起,一会儿的功夫就如无数条火舌迅速窜遍整个灶间,柴火“叭叭”地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照着她的小脸,她感到了温暖,她跪着把手伸进灶间,烤着火,搓着她冻得通红的的小手,温暖顺着她的手,传遍全身,仿佛一股热流,让她的全身都得到了融化。她的膝盖反而感觉有点疼了。她看着膝盖的时候,听到炕上婆婆的咳嗽声,她吓得赶紧起来开始烧水,做饭!

她小心翼翼地做饭,生怕声音太大吵到了睡觉的家人。她把玉米面倒进滚烫的开水里,她登在小板凳上,用筷子费力地搅动。热气喷在了她的脸上,在热气弥漫中,她好像看到了娘的脸。娘也是这样的搅着拿糕,在热气弥漫中的脸是那样的慈祥!

饭熟了,大家都起床了。她把玉米面拿糕端在了炕上,一家人开始吃饭。她又开始给狗做饭,那些麸子面和上烂掉的土豆,倒上水,她依然登在板凳上搅动,然后她端给狗吃。她出门 ,狗已经摇着尾巴在等她,她匆忙抓了几口狗食 ,填到嘴里,迅速咽下去,狗食还在热乎中,烫到了她的喉咙。她听到屋里有人喊她,她急忙把狗食倒在狗食盆里,匆匆跑回去,是公公要喝水了。她把已经烧开的水给公公的碗里倒上,她自己蹲在灶旁,开始小心翼翼地看她膝盖的伤口。

小叔子下炕踢了她一脚。说到 :“你等着 ,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昨晚我下地尿尿, 踩着你的背上炕,你闪我腰了。”

她看着小叔子恶狠狠的表情, 已经开始发抖,那些惩罚让她不寒而栗。

中午,小叔子给地主看树回来,她已经做好饭了。她看见小叔子手里销得尖尖的树枝,她就知道她又在劫难逃。她把背给他 ,双手环抱住自己,她咬紧了牙,准备默默承受,那些树枝刺进来了, 刺骨的疼 ,钻心的疼,她的眼泪扑索扑索地掉下来,一下两下三下,小叔子咬着牙狠命地刺她,一颗两颗三颗 ,她的泪珠儿没命地滚落。她跪在灶间的柴上,膝盖的伤口被干柴磨擦的生疼,她生不如死,她想起了那些狼,“狼啊,你为什么不吃了我?!”她心里在痛苦地呐喊。

“好了,快吃饭吧!”婆婆终于呵斥住了小叔子。大她两岁的小叔子才停止了动作,骂骂咧咧上炕了。

一家人开始吃饭,她蹲在灶间的柴火上,等着他们吃剩的饭!

晚上,她终于可以休息了。她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灶下的柴火上,狗儿挨着她,她躺在狗儿身上,感受狗儿体温给予她的温暖,灶间刚刚熄灭的火还有温热,她在温暖中睡去。

梦中,她在爷爷的背上回到了家,她的妈妈替她梳头,给她洗脸。

有人要下地尿尿,踩着她的身子,她被踩醒了。

她听着“哗啦哗啦”的尿尿声,看清了是小叔子,她赶忙撑起自己的身子,等着让小叔子踩着上炕,她不敢再闪了他的腰。小叔子狠劲踩她,上去后嘟哝一句,“这下还差不多。”尿点滴在了她脸上,她用手背擦拭,泪水静悄悄地流出。

她睡不着了,白天被刺的伤口的疼痛和膝盖的疼痛,让她睡意全无。她算着日期 ,爷爷再过两天就可以接她回去洗漱了。

月初的早上,她倒完尿盆,去冰河里打好冰水 ,做好一家人的早饭,喂了狗,她就站在家门口瞭望爷爷。天亮起来的时候 ,爷爷的身影出现在了树林的那头,她飞快地奔跑过去。爷爷俯下身子把她背起来,她在爷爷宽广的背上,幸福地双手抱着爷爷的肩膀,随着爷爷摇摇晃晃的脚步, 像家的方向走去。

娘早已在门口等候,她一把抱住被爷爷刚刚放下的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心疼地把她抱进屋 ,开始一边流泪一边给她梳头,洗脸。娘拿出给她改好的她的旧衣服给她换掉她身上破烂的衣服的时候,看见了她背上的伤口,娘突然哭就泣不成声,说:“都怪你那个爹爹。”

娘又一次讲起那个故事,她虽然听了很多遍,但是不得不听。

“当年啊!如果不是你爹爹哈料面(吸毒),我们哪能落得这种地步。你也应该是大家闺秀。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都被你爹给败光了,没办法,你爹爹只得卖了你我 ,当时 ,你才不到一岁。你这个爷爷给你后爹买下了咱娘俩。当初说好的养你到八岁就不养了,娘也没办法啊!”

说着又用手抹起了眼泪,她用小手给娘擦眼泪。娘说:“也是你该命不好。你爹爹卖了咱俩, 出口内蒙,发现哪里有地可以吃饱饭,一年后回来接你我,说好半夜我抱了你悄悄出去,你爹在外接应 ,可是,我一抱你, 你就哭,一抱就哭,没办法,我只得从窗子爬出去告诉你爹爹走不了,我也舍不得放下你走,你爹爹只好又一个人走了,后来也没有消息了。只能按约定 ,你长到八岁, 去给别人做了童养媳。娘也没办法,你爷爷家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你妹妹还小 ,不然,娘就随你一起去了。”

每次她回来,娘就重复说这些话,好像在向她解释 ,也好像在自我安慰。

她用小手替娘擦泪,自己的泪水更是流了满脸 ,她知道娘也不容易,她不敢和娘说,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这一年,她如活在地狱!

娘给她做了一顿饭 ,她饱饱地吃了一顿,那是妈妈的味道啊!可惜,下午 ,按照约定, 爷爷又要把她送回去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回头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她依依惜别,她趴在爷爷的肩上睡着了,她想再感受一下温暖。

回到家,已经是该做晚饭的时候了。爷爷放下她叹口气离开,她看着爷爷的背影消失在树林的尽头 ,开始熟练地做起来晚饭。婆婆坐在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指挥她做饭,她小小的身影在忙碌着。

她听到了狗叫声,知道公公和小叔子巡林回来了。她害怕小叔子又打她, 她加快了做饭的动作。

晚上,她睡在灶下的柴火旁,狗儿陪着她,她听炕上一家人的呼噜声,想着妈妈的脸 ,睡去。

天还没亮,她就被公公的咳嗽声惊醒,她看看天色 ,是该起来去冰河打冰水的时候了。她蹑手蹑脚起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匆匆走过树林,走过河滩的石子路,她又小心翼翼地走过河边的冰,跪在河中间的冰上开始打冰。婆婆要她到河中间去打冰, 说中间的河冰干净些。

一样的冰冷,她费力地打好一桶冰, 站起来, 一如既往,冰又扯去了她一层膝盖的肉。旧伤未好 ,又添新伤 ,她已经麻木了 ,心里的痛已经掩盖了身体的疼痛。

她两只小手环住桶把,用小小的身子扛着桶,往家里走去。年马上就要到了,她害怕过年!

过年了 ,鞭炮齐鸣!按照乡俗,童养媳是不能在家过年的。她必须头顶上尿盆藏在房子后面, 等过完大年以后 ,她才能回家。

她跪在屋后,头上顶着尿盆,她木然地听鞭炮声此起彼伏,过年是别人的快乐, 却是她最难熬的时候,她已经冻僵了。她盼着时间走快一点,再快一点,过了十二点,她就可以回到她的灶间干柴上,搂着偎依她的狗睡一觉了。

鞭炮响完了,她已经冻僵过去了。她昏昏沉沉中感到温热的舌头在舔舐她的脸,她迷迷糊糊醒来,看见那只狗在舔她,她才知道,年已经过完了。她扶着狗身子,麻木的腿却站不起来。她看到狗咬她的衣服,想把她拉起来。她的腿却木的没有感觉,怎么也起不来,她看见她的丈夫喊着狗的名字走过来,快步过来扶着她,让她起来。她心里暖了一下,心想,虽然都说他是个傻子,但是,他还知道她没有回去 ,出来寻她。傻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像小叔子那样打她就行。

她好不容易被扶着站起来,就听到大姑子在骂她,“自己站不起来?还要男人扶!”

大姑子走过来一把把她的傻丈夫拽开了。她的丈夫却倔强地要扶她 ,说:“这是我媳妇。”

大姑子恨铁不成钢地说 :“就你傻,哪有男人扶女人的道理。”

这样的傻男人,她喜欢!

来年春天,春暖花开,她盼望的好日子来临了。春天的早晨,天气不是很冷了,她去河里打水 ,河水已经消融。她只需轻轻地放下水桶 ,就能打到半桶水,然后她跪下 ,用瓢舀几瓢流动的河水,就轻而易举地打到了一桶水。

离时间还早,她不能早点回去,怕打扰全家人睡觉。她看着河底的沙子,清晨的阳光下五颜六色,在水里闪着光,她饿急了,心想就把这沙子吃一把吧,她脑子想着时, 手已经行动了。她两手捧起河底的细沙,连同河水,一骨碌咽下去,几口以后,她觉得肚子沉甸甸的,不饿了。

她心满意足的站起来,看见放羊的老爷爷站在她跟前,递过来一个干饼子。他的羊在河边不远处吃草。

她说,:“不用了, 我也可以吃草,我上午可以出来拔咕咕英(一种野草)吃。

老爷爷说:“拿着吧,吃饱好干活!”

她也不再坚持 ,拿过来狼吞虎咽的吃下去,她太饿了,干饼子的香味已经让她控制不住。老爷爷叹口气转身去放他的羊。

每天早上,老爷爷像跟她约好似的,在河边等她,给她一个干饼子,那是老爷爷放羊一天的口粮里给她分出来的。她每次说着谢谢,毫不犹豫地就拿过来吃了 。她想,没有这个干饼子,她没有冻死在冬天,也会饿死在春天。

夏天的时候,她的膝盖会化脓, 那些脓不断地发坏,那些脓水每天不断地溢出,老爷爷给她草药,她摸上,她的伤疤好了,可是过几天又发坏,一个夏天,她的膝盖都在流脓,让她疼得走不了路,她想她的命为何这么苦,夏天来临,她终于可以不受冷冻的苦了,也可以摘野果子吃了,却要忍受化脓疮的疼痛。

日子在艰难中度过 ,不觉她长到十三岁了。她除了给一家人做饭,也能去村里富户人家家里帮厨去了,她终于可以吃饱饭了。不仅可以吃饱饭 ,还能给那个家挣到工钱。婆婆的脸色也好多了,大姑子也已经出嫁了,那个大她两岁的小叔子也长大懂事了,不再欺负她了,她生命的春天好像来到了。

她每日在富户家帮厨,听着其他女人们的说笑,手脚麻利地做着家务。她听她们说命苦的人可以去庙里捐一个门槛,让千万人踩,让门槛代她受罪,她的罪过就会减少,命运就会好转。于是,她偷偷存了工钱,一年以后,她去庙里捐了一道门槛。

她捐完后,兴奋地看着前来烧香的红男绿女踩着门槛进出,她的心里溢满欢喜,她想那道门槛代她受罪了,她可以迎来好命运了。

果然,第二年的春天春暖花又开,十五岁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地她迎来了圆房的日子了。

婆婆给她做了新衣服,妈妈为她梳洗打扮。她带着一身的伤疤,穿了嫁衣。本也是穷苦人家的公公给她搭了一间柴草房,她有了自己的家,可以上炕睡觉了。

她的男人人们都说他“傻,”但是她喜欢这样的“傻,”他除了牵着狗出去看那地主家的那片树林 ,回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把看树林挣的工钱也都给了她,她自己去富户家帮厨上工的工钱也不用上交婆婆了。她有了自己的钱,苦难似乎终于过去了。

可是,她的肚子总是疼,渐渐地工也不能去做了,整日躺在炕上肚疼的打滚,还有哪些冻疮来回反复地折磨她,她肚子疼得什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生了一个儿子后 ,后面生了十三个孩子,都因营养不良或者生病的原因早早夭折了。她最后生下一个女儿后,她的身体就彻底不行了。

弥留之际,她看着小女儿许下心愿,希望她的女儿不做童养媳。

她走的时候,才三十七岁,依然是在冬天,雪下了一天。

她没等到新中国吹响胜利的号角 ,但是,她的女儿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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