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小学同学一到四年级是在三村小学度过的 。三村小学座落的地方叫松柏角,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建校。至于为何称三村小学,我曾想不明白。我们读书时,该校一共服务着六个自然屯的孩子读书,服务六个自然屯而名曰“三村”,不合常理。后来问知情人,说是现在的栏冲村,曾是栏冲公社,管着若干个大队,其中一个就是三村大队。三村大队管着老虎港、春天岭、田寮屋、旧洋、细冲、罾埠角、松柏角等七个聚居屯。七个自然屯中,三个屯的屯史并不长,另有两个屯是一分为二的。如此看来,在这方土,原只有三个自然屯的屯史是相对长的。人民公社开始时,是大饭堂吃饭的,饭堂合并的原则是年轻的小屯向年长的大屯靠拢,遂成“三村”。或许,这是名字的来由了。
三村大队存在时间短暂,三村小学存在时间稍长一些,也不过二十来年。三村这个名字,再过几十年,也许没有人知道它曾经存在过的了。
作为三村小学的学生和关心者,想其诞生及历史,至少有三个层面是从中可读的。新中国成立后,经过十多年发展,虽历经磨难,但战后的休养生息让人口得到了快速增长。人口增长之后,没有视如草芥,而是积极做到读者有其校,就近入学,愉快享学。同时发挥学校阵地优势,开展全民扫盲脱盲。上述三方面,是三村小学存在的历史性合理,毋庸置疑。
校舍是服务范围内的社员们投工投劳建的。校舍土木结构,主体建材政府投入,生产队集体经济补充不足,比如桁条椽子不足,就是由各生产队砍伐集体林木补充的。学校师资有两类,公办教师和民办教师,都领国家工资,不同的是,民办教师领到工资后,以交产的形式回到所在生产队,生产队再以主要劳动力的待遇分给其口粮和工分粮。这体现了“民办”性质,也补充了学校扩充带来的师资不足,人民当家作主的要求也得到体现。民办教师领到的工资比公办教师稍少一些。
到我们启蒙时,学校已经有七、八年办学史了。学校有五位教师,一位公办四位民办,四位民办有三位来自学校服务范围,一位来自非服务范围。其时,“三村”已不再是大队,栏冲也已由公社改为大队。栏冲大队辖山口、柏林、三村三片区,三片区都分别有学校,民办教师由大队调配,可跨片区任教,体现社会主义优越和大家庭情怀。
开学第一天,我们理所当然没有现今孩子那么娇贵,既不需要家长送学,也不需要陪伴。那时兄弟姐妹多,每家的孩子到了读书年龄,都是自个儿上学去。当然,集体劳动让家长们都得遵守规则抽不出空闲是主因。况且,学校离家近,孩子们入学前对学校环境了然于胸了。村里同时有一帮大小不一的孩子在读,平时都是玩伴呢。新入学的孩子,大多有哥哥姐姐还在本校读书。家里排老大的,有在读的小叔或小姑罩着,也不愁有人欺生。我在兄弟姐妹中排老大,亲小叔升初中了,堂小叔和堂小姑在,所以不怕。
新同学和老同学需去扛自己的桌子和凳子。桌子凳子是条状的,两人或三人坐一桌。假期里,桌子和凳子集中放在一个教室存放,因为全校只有一个教室门窗齐全,能关锁好。其余是门窗俱坏,整齐划一的“开门办学”。
第一堂课,老师就教写“毛主席万岁”,其实当时还没学会拿铅笔,写字很吃力。放学回来的家庭作业,就是把新学的几个字每个写一行。家人吃了饭围拢来看开蒙写字成果,字是写对了,却都在方格里斜躺着,一点也不好看。外婆和父母夸赞我,堂四姑却说:“哈哈,每个字都是睡觉的呢。”
入学前,村里的孩子都没有提前学习文化知识的习惯,连如何执笔也不学。多年后写小诗《村学》以表:学前都不用学/是村里的惯例/孩子跟牛一样 自由/享受着吃和干的意义
肚子越填越大/挤占了学的空间/没人说不好 也没人说不行/哪怕民用的师者/早已是光荣的劳动力
后来 上学了/红领巾的应用题/来了忆苦思甜的老大爷/多少回苦了岁月甜着日子/是出口成章倒背如流的快意
入学不久,忽然听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了,老师连忙给同学们布置任务,回家让家长做黑袖章戴上来学校。学校搞悼念活动,师生们向老人家遗像行了鞠躬礼。大家都很严肃很悲伤,没有人像平常集会那样吵闹。
一年级教室紧靠着老师办公室,每次上课钟响过,老师就到了,一些同学是跟着老师的屁股跑进教室的。该学拼音了,大家都认真、积极,声音宏亮,应该影响到隔壁的二年级了。学声母j、q、x、z、c、s、zh、ch、sh时,初学没觉得有什么,到需要区别时,问题就来了。老师耐心的讲半天,我们还是似懂非懂,经过自我琢磨有点感觉后,就一起大声念,念完后又变成丈二和尚了。
一个月后,拼音这个大方阵好不容易让我们囫囵吞枣过去了。接下来学“木米土立女”等一些笔画简单的字,每个字都有插图,看插图能明白意思。
早读热闹了。每天早课,我们都从“a、o、e”到“木米土立女”,23个声母和24个韵母,外加初学的几个字一起,快速读上百遍。或许是从拼音方阵到汉字方阵过渡之故吧,我对这些字的印象特深,读得是烂熟于心,饱含感情。这些笔画简单意义独立的汉字,硬生生让我们诵读成“五字俗语”。若干年后,我的诗集《春天岭的远方》里的代序诗“春天岭的远方”,即来源于这些“五字俗语”灵感。记录如下:某年某日/自由之花神/在遍地农夫的稻田里/忙里偷闲/种下了美丽的种子/远方 就在春天里发芽/但无迹象表明/在胚芽里/孕育着奇迹
木米土立女/如春江连海平的潮水/经花工用心赋予了要义/像周公的太极图/任由经纬高低/寒暖干湿/这是伟大的神奇/以三千年仰望星空的惯力/以自然的名义努力坚持
早上九点钟的阳光/折射出长江前浪的姿势/面对故事里的花海/个体花苞里的两只狼/游走于心灵的森林湖畔/选喂自如/任由呼啸山庄驰骋万里/再后来/情怀如狐死之仪式般坚守/向着齐鲁的方位/在无限的夕阳下颔首致意
我们的语文课堂 ,除了学拼音和拼读生字之外,其余全用本地白话交流。老师范读课文也是,其它学科就更不用说了,此情形一直延续到初中毕业。低年级课文有一首小诗叫《飞机停一停》,现在还能用本地白话背诵,如改用普通话背诵,反觉得别扭 ,看来是先入为主了。 这小诗如是:飞机飞机停一停/带个喜信去北京/什么事情这样急/什么事情这样高兴/报告领袖毛主席/我今天参加了红小兵/从此立下革命志/反帝反修当尖兵。
这小诗用本地白话念其实是押韵的。至于课文,比如《黄继光》《我的战友邱少云》《战斗英雄杨林》《董存瑞》《雷锋故事》《刘胡兰》等,用白话熟读成诵后,能让人热泪盈眶,浑身充满力量。记忆中,那时一到四年级课文,我们没有哪一篇是不会背诵的。这得益于“读”,早起读,早读读,上课读,午读读,自习读,晚上读,读让大家有了回报,班里和学校开展的诵读比赛,大家都有机会成为优胜者,享受自豪和快乐。心中有了争优的目标,自然是不愿服输的,常常是早上中午都提前来到学校读书,有些人爬到树上,斜躺在树丫上读。等看见老师来了,才溜下来。我猜想老师是不会骂人的,因为树丫不高,而且爬树不是投鸟蛋而是读书。要不,大声畅读的我们,尚能发现老师来了,老师能不远远见到树丫上的我们?可惜的是,除了课本,我们那时可读的书籍太少了,学校连个图书室都没有,错过了读书的好光阴了。
数学课是有趣的,单说放晚学“晚点”时间,即兴组织的小黑板算术速算赛和珠算赛,就能让大家无比激动,跃跃欲试。学习热情被点燃了,也就不用担心家庭作业的那些事儿了。是的,情况就是如此。
音乐课让人兴奋,会拉二胡的黄老师,用大白纸抄写好歌曲,把全校同学集中起来一起学唱。大家唱声量大,也易被感动。很快就学会了《社会主义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团结就是力量》《南泥湾》《刘三姐》《歌唱祖国》《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等,当然还有国歌和少先队歌。自此,能听到校园处处飘着歌声,上学路上也春风得意。
体育课和图画课有点随性,老师既没有讲述,也没要领指导,一节图画课下来,画张桌子行、画个漱口盅行,随意画个什么都行,只要下课时有图画作业交就行。体育课开始,老师在球场边大声吆喝一声,大家集中过来,拿起皮球去投篮或踢着玩,玩得满身大汗。我以为,这是无可挑剔的,试想五位老师五个班,肯定是“全科”了,哪有全科都能得心应手的呢?
师生关系是很好的。有位黄老师,下课后我们可以追着他,用他坚实的手臂当单杠给我们做引体向上。高老师的数学课,冬天可以利用课间去山上拾柴,上课时可以边生火取暖边教学,大家都乐意而为。那时冬天特冷,最冷时节身上穿五、六件单衣,像一片片叶子包裹着的粽子,还觉得冷。高老师“吃螃蟹”很快在本校推广,我想黄校长也是赞成的吧。高老师后来考到外面读书去了,冬天教室温暖的火种却留了下来。
三年级时,语文科来了一位钟老师,也是民办的。正赶上教学课文《冬瓜兄弟》,教生字“藤”的时候,他的发音口型很夸张,嗓门挺大,引得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也笑了。看得出来,为了这人生的第一课,他是很努力去准备的了,只是第一次上讲台的缘故,有点紧张。钟老师后来不教书了,改革开放后成为自由职业者,做过多种营生,再后来是经营小商品批发零售发了财,提前进入小康生活了。
黄校长是一位慈祥而威严的人,这一点不假。上我们二年级数学,有一次在课堂上很严厉地批了我一顿。事情是这样的:上课时,我的腋窝不知为何总像被人扭痒痒,酸痒难忍,遂喊出一句:“酸痒死了。”他可能以为我是故意捣乱,便停下课来,瞪我一眼,接着是严厉的训斥。奇怪的是,受了批评,腋窝酸痒感却随之消失了。事后我反思此事,应该是在课间时间跟同学互做扭腋窝游戏,刺激太强了,上课也还没有调整回来,遂出现这种体感幻觉。等受完批评,注意力被转移回来,却好了。我后来参加工作当了老师,他对我说,既然为党做教育事业,就积极向党靠拢吧,后来当了我的介绍人。他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人生的指路人,生命中的贵人。
课余,我们是贪玩的孩子,学校后山林子里纵横交错的羊肠小道,全是我们的作品。野生的山芭蕉、山辣椒、猫眼子、杨梅子、萝檬子,是我们时常惦记的美味,路旁随手可弯下来装上机关的小山木,是我们的亲密友仔。学校对面的小山塘,是我们戏水的福祉,愉快的乐园。
我堂小叔考初中那一年,他们班居然有两名同学考上县立重点学校——实验学校。一个小小乡村教学点,一下子有两人考中,其冲击力对于本地人来说,绝不亚于我国人当年对许海峰夺冠的那一箭。几年后我们上了初中,每每被同学问及就读小学,当我们回答说来自三村小学时,问方肃然起敬,表示自己读小学时,老师经常以三村小学为鞭策,让他们学有榜样。我才知道,我们曾经做过一回“名校”学生了。
三村小学自己呢,也确实被自己震撼心扉了,师生的劲头足了,要“动床板”了。何为“动床板”?“动”在本地白话中与“企”和“立”的含义相近,意思是为了读书,宁愿少睡甚至不睡,把床板企起来立起来,倒逼学习。跟传说中的“头悬梁锥刺股”差不多吧。
我们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弄潮儿了。那时起,学校要求大家克服困难,晚上来学校自修。学校没有电,家里当然也没有电。晚自修的光源来自于煤油灯。各家父母立即为孩子备好去学校自修的油灯。我三年级那年,大妹子上学开蒙了,一年级的大妹子也去自修。几天后,又有人提出早上应该来学校晨读,晨读完毕后回家吃早饭。晨读头一天,跟大妹子同班的韦三妹,公鸡才打鸣第二轮,就来到我家拍门,我们全家被她叫醒,一问说是要去晨读了。家里大人笑着说,现在才凌晨三点呢,晨读不会那么早的,韦三妹才很不情愿的回家了。我猜她后面肯定是睡不着觉了。
如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内卷”了,但这样的“内卷”,却让我们在四十多年前,成为乡域内的“名校”。人为名累,食为资迫。几千年来竟然如此没有新鲜的事!我们又怎能以一个“内卷”概括得全?
像黄校长,他顺着三村小学师生们的热情而为之,顶多是个“白加黑”的榜样吧!我们崇尚千年前的凿壁偷光,赞赏头悬梁锥刺股,难道不是这种精神的延续?难道我们只要崇尚个体的觉悟,不欣赏群体的觉醒?
义务教育的真正“内卷”,恐怕不是某区域某些人的自然竞争,而是打破这种自然竞争的节奏和规律,利用权和利去圈定,去“分巢投料”的行为。孔夫子主张因材施教,有人说“分巢喂养”就是最好的因材施教。如果这成为我们的共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如果这还不是我们的共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小学时光难忘,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