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

想说说关于龙门的事，查阅与龙门有关的词条，有12个基本义之多：“一即禹门口，在山西省河津县西北和陕西省韩城市东北。二喻声望高的人之府第。三谓众望所归者。四指科举试场正门。五借指科举会试。会试中式为登龙门。六为山名。在河南省洛阳市以南。七亦为山名。在四川省广元市东北，又名葱岭山 。八是司马迁出生于龙门 ，“龙门”指代司马迁 。九是古楚国都城郢都门名。十泛指都门、国门。十一谓堤坝合龙前的缺口。十二是县名，属广东惠州。”

中国的古代有“鲤鱼跳龙门，身价百倍”之说，此中之龙门，亦有三地：一谓晋陕大峡谷南端，二谓洛阳龙门山，三谓伊阙。均指向的核心价值观是：一跃成龙，百倍身价。

但我想说的龙门，与上述均无直接关联。说无直接，便隐含间接，故以为其中的某种联系，应是中国龙文化自信的泛成。我说的龙门，是钦州市辖下的龙门镇，那个曾经的龙门乡，龙门公社。

龙门在我心里可谓难忘。她曾经有过辉煌的昨天。她的魅力在于曾经是个军港。小时候去龙门，很大程度上为了看军舰。那时，经常看战斗故事片，但其中军舰的镜头少。《渡江侦察记》我方是木船，敌方是军舰，看军舰没有感觉。《无名岛》我方的军舰小，敌方的大，以小胜大，虽胜犹憾。《甲午风云》敌我双方的军舰好像不相上下，却一败涂地，看得让人生悲。唯有在龙门看军舰，真实，比一部彩色宽银幕战斗故事片更好看。

钦州湾在龙门与簕沟相望处，海面收窄成一个口子，靠近钦州的一边叫茅尾海。茅尾海在本地很出名，人们口头上形容某处很宽很大，爱说：“哇，像茅尾海一样”。茅尾海宽阔，被龙门和簕沟收窄后，还在口子上星罗棋布了小青丘，成了“主径湍流径径通”奇观，人称“龙门七十二径”。

众所周知，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一度想贯通大江南北，妄图利用中国富庶之地以战养战，故在向南推进同时，组织军队从北部湾登陆，以期南北合击达成战略意图。民间有传，当时的政府军判断日本人很可能是在龙门登陆，为了阻断其图谋，便于钦州湾口沉石以塞，却收效甚微。日本人或见我方有了准备，或慑于“龙门七十二径”地形复杂，怕有伏兵，遂从企沙疏橹登陆。登陆时，日本人特意用飞机轰炸了茅岭大陶的大屋屯。战争针对一个没有驻军的自然屯投炸弹的战例不多见，也许跟大屋屯是民国初期军阀邓本殷的家乡有点关系，传说中此时的他，正率领“江浙游击军”在无锡一带抗日。

于我看，日本人不在龙门登陆，怕中了埋伏是一方面，毕竟从企沙登陆只是正面受到阻击，而在龙门登陆可能是四面受到阻击。但与其说日本人怕伏击，不如说怕龙门的水况复杂，存在着进入容易退出难之忧。

龙门港港池深且窄，退潮涨潮水是一样的急，因此不易淤塞。相传孙中山先生曾飞过此上空，叹钦州湾可为天然之大良港。

孩提时去龙门次数不少，却没有传说中的审美疲劳。人在渡船上看军舰，距离感适宜。看高射炮盖着炮衣，看水兵在甲板上操练，看值勤兵冲洗甲板，看船楼上飘扬的红旗，看舰舷出水孔出来不知咸淡的水花子……一切都那么明了而神秘，让人向往。

家乡人去龙门的渡口有两处，一处是火筒径埠头，另一处是阿妈窿码头，阿妈窿也先后有两个登船点。早前赶火筒径埠头的渡船，起初是帆船，遇上风力不济，需要加棹。船主装了柴油机后，机声突突响，对渡客交流有所影响，但速度快了，能在龙门多逗留些光景。后来大多人选择阿妈窿渡口，因为这边离家近，省了脚力。

渡船在半途有时遇上军舰出入，船老大提醒说：大家坐好抓稳啰。果然，军舰带起的浪涌，把渡船摆弄得像颠簸的摇篮似的，大家笑着、骂着，激动的快活着，这样的偶遇毕竟不多，刺激。其实军舰早发现渡船了，减了航速，要不然大家就不能笑骂由人了。便联想起语文课本里描述的乌苏里江上发生的故事来：我们的小木船战胜了苏修的大炮艇！想象就知道乌苏里江的渔民是真英雄，革命气概了不起，生活也不易。

渡船除了偶遇军舰，还会遇上大鱼，究竟什么样的大鱼不清楚，人们叫它“摆风鱼”。摆风鱼常常出现在渡船不远处，露着一截大尾巴在海面上少停，孩子们见了就喊叫，大人忙止住：别喊别喊！把它弄恼了会过来掀翻船的。据说它最讨厌人叫它“爬灰公”，为什么有此绰号，不得而知。孩子们起初深信不疑，喊多了没见来，就不怎么信了。但仍然不敢过分的放肆。这鱼是否与后来钦州三娘湾盛传的海豚之美有关，也无从知晓，只是好久没见过那群“摆风鱼”了。

去龙门看军舰是精神享受，当然也是物质享受。如说小孩子是为了军舰，大人们可不是，大人们为了买和卖，买生产生活用品，卖劳动成果。于我的印象里，父母亲拿着家里种的大豆去兑换面食是最为深刻。

顺便说说大豆吧。早春吃过年饭，如果碰上风和日丽，春天岭山坡上，便人欢牛叫、鸡鸣狗吠、鸟虫啁啾了。人们赶早在地里种下粟包（玉米）。粟包生长的后期，在株距间，应时间种大豆。收了大豆，又要准备种番薯了。人勤地不懒，村民的生活就这样周而复始。

收粟包砍杆子时，大豆长出老高了。没有杆子遮阳的庄稼地，大豆疯长，杂草也疯长。来不及把粟包归仓，母亲说，你们兄妹分工好，放牛的放牛，除草的除草去吧。除草？当然是除大豆地的草了。除豆草，我乐意！收了豆，能去龙门换面食看军舰，那可是好玩意儿！

天气已经很热了，在地里除草，不是享受，是煎熬。那些无名杂草，夹杂着豆叶特有的绒毛，很快和汗水混在一起，让人发痒，起搔后停不下来。可是为了那些“好玩意儿”，值了。

海军某师部在龙门，驻军不少。宣传墙说：军民团结如一家，试看天下谁能敌！是的，军民鱼水，融洽情深。在龙门，常听见振奋人心的军号声，听懂的人说，这是起床号，那是早餐，这是操练，那是午休……不知是否准确，反正我分辨不出来。周末街头，常见三五水兵也在放假，他们着装整齐，白蓝相间的平头帽，缀着五角星，飘着蓝色的带子，帅气的水兵服像打开的“V”，让人忍不住一番好打量，心里充满好奇与崇敬。

在粮仓门口等父母亲兑面食出来，肚子已收到明确的通知，中午时分了。紧靠菜市场的三条窄小的斜街，人们摩肩接踵。在粉店选择吃一碗猪头骨汤粉，很享受的事，如加两个包子，跟过年差不了多少了。至于另加小半碟猪耳朵肉，那是后来参加工作教了书，特意来龙门享受一番留下的记忆。

吃饱了便去逛菜市场、逛供销社吧。菜市场横七竖八的小摊点，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土制咸菜，豆制品蔬果制品居多，花样却数不清。咸菜味的香让人流口水。如果还没吃饭就来逛，要抑住口水，有点难。

有一会是换大牙的时节，牙疼痛难忍，找菜市场旁的牙医店要求拔牙。牙医起初不肯，说痛着的牙不能拔。我觉得长痛不如短痛，便诚心求牙医。牙医拗不过，注了麻药，真拔了。叮嘱中午晚上千万不能吃，以防感染。那天，是我平生第一次没去逛，担心饿着肚子受不住诱人的咸菜香出了洋相，何况嘴里咬着棉花团呢。

逛供销社商店，是想看有无喜欢的连环画。龙门没有专门的书店 ，供销社有卖书专柜。四大名著连环画，革命英雄故事连环画，都在这遇见。每回买一本，是知足，能买两本，是喜不自禁了。可惜那时没有意识读原著学原文，仅是量力而行、量体裁衣了。事实上，有了那意识又能如何？只可惜那些集得好好的连环画了，后来外出读书时，妹妹们不懂得爱护，都弄没了。

刚上初中时，意外的原因休了学。跟着打工的六叔和晚叔在龙门生活两个月。每天要去找一位有名的老中医把脉吃中药。两个叔叔所在的工组伙食对我很合口味，感觉每顿都能大快朵颐，又感觉每顿又要有所保留，现在是不好肯定了。只记得叔叔后来是为我付了伙食费，不过我想，无论如何，是占了他们和他们的工友的便宜的，所以至今心存感激。

住龙门两个月，理应有很多故事，但也许是病人身份，也许是手头拮据，也许是没有同龄人可识可交可知，总之，只记得每天定时的军号声，记得偶尔的军营开放电影日，记得一本不知从何而来的《麻衣神相》。那近在咫尺的供销社，明知里面物语如蜜，却无力相对，也就没有去看望它们的兴趣了。

几年后，为了生计的父亲来到钦州县船厂锯木，那时锯大木的机器没普及，造船用的木板需人工锯开。县船厂是在龙门北村，这里能看见秀丽的阿公山，能看见翻着白浪的茅尾海，这山这水，是父辈们留下故事的地方。为了拿学费，我特意来寻父亲。工场内堆放着横七竖八的大木头，有的木头恐怕连两三个人牵着手也抱不过。父亲锯的木，需要几位工友密切合作，用滑轮组慢慢的拉起来，垫上枕木，再用支撑架稳，确保万无一失了，才能锯。父亲锯木是半路出家，打三叔下手。三叔多年锯木，是把好手，弹墨放线，样样精通。我本想问父亲和三叔，锯木上手还是下手更难一些，然而终于没有出口。临别时，父亲把压在衣服内袋带着体温的五十块钱给了我，又和三叔上工去了，两个清瘦的肩膀，一上一下的拉着大锯，显得颇沉重。俩人都为各自一大家子苦苦支撑着。我想，此中的艰辛，无论上手下手，长时间劳作，定然腰酸腿疼，绝非易事。我为自己想问的那个念头感到羞愧。

若干年后，我独自来过龙门，带着怀旧的心情。那时军港撤了，部队移了。参过海军的堂兄说，他当兵是在榆林港，在跟越南人在西沙发生冲突那回，他所在的舰艇受命前往支援，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如果军舰是从龙门港出发的呢，那不更误事吗？看来，龙门撤军港是时代发展变化之需。撤了军港的龙门，颇显萧索、寂寥，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淡淡的愁。

后来的今天，又来龙门，带着父母双亲。陪看扛着大豆登过的码头，陪看长长的七十二级石阶，陪看兑换面食的老粮仓，陪走步行小斜街，走菜市场，寻牙医店、粉店，登上军号常响的神秘之所，还要看看县船厂要看看阿公山……好多没影子了，好多实体犹存，但记忆都是一样的清晰。与其说是陪伴，不如说是共勉。

新建的龙门大桥，主跨不久前合拢了，可望今年通车，西桥墩就是在县船厂旧址上建立起来的。大桥气势如虹，在茅尾海口，架起一个高大上的方方正正的“龙门”，让人不由自主想到“鲤鱼跳龙门，身价百倍”的说法了。此情此景，龙门，这个曾经热火朝天后被遗忘的角落，又遇上百倍身价的机缘了。这从码头边新开辟的停车场、休闲亭看出来；从修旧如旧、新中怀旧看出来；从敝帚自珍，惜故如愁看出来；从青山隐隐，绿水悠悠看出来……

忍不住吟上一首题为《龙门》的小诗：花潮茅海钦湾淼/百径争流相间来/横渡飞虹承势运/龙门此跃名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