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偶遇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不知道那时因为浮躁,还是“非借不能读也”之故,反正没一口气读完便落下了。现在“理性”回想,或许是一种过去聊以自慰的叫做“忙”的东西?或许是作品开头某些“伤痕文学”迹象,让人发生审美疲劳?或许还有其他因素?总之是不好结论了。
如今再泛起读《平凡的世界》念头的,是听书软件推荐的成果。该作品播放量颇震撼人,竟达4.5亿次之多。当然,还跟旧时的一面有关吧,跟目下有空读书有关吧,跟如今唯有读书能让心灵放假有关吧。
《平凡的世界》是黄土高原某区域十年间发生的细事大事。读罢掩卷而思,忍不住坐实了这样的评价:一部中文语系的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代表了一个时代崇高的波峰。
吾读书有个习惯,即读完一本,爱写一首小诗,自由体或古体均可,以表记念和敬意。读《平凡的世界》,当然亦有此打算。酝酿诗情时,觉得一首小诗不足以言表此时之情,便试着多写了几句,聊以释怀。
《平凡的世界》讲述的1975年到1985年,吾也是其中的亲历者,但比孙少平小十岁,又是个南方人。十岁隔代感是颇强的了,何况又有南北差异呢,读起来没有碰撞点可能性很大。爱上孙少平的金秀,只比心上人小了四岁,却一直感到与这位亲爱的大哥哥有隔代感。孙少平后来婉拒金秀火热的爱情,也有过这种隔代感思想。吾之所以先说这个体会,是因为想换个说法感谢路遥先生,是他,帮吾加深了对孩童时期那十年的认知,让吾之人生更趋于完整和真实。
孙少平读高中时,每顿两个黑面膜,是开篇的重要道具,这道具自然而然地把地主成分的郝红梅给扯了进来,从而成就了这对少年男女最初的一段美妙。对于贫穷本身,世俗认为是影响一个人格局的不良元素,但是,造物主偏偏让它因人而异,特别是作者笔下的孙少平,自始至终没有下作和堕落迹象,他的人生格局一点不低,偶尔的恶作剧,也是他平凡中的洒脱。这是否得益于他在父亲和哥哥孙少安的努力下念完了高中?吾想是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年代,念完高中的人其实很多,吾家就有两个叔叔跟孙少平同时代一起念高中。孙少平们念高中,很随便就能够请假回来,帮家里干农活赚些工分再去,可见对于当时的学习来说,在学校跟在家里并不像现在的区别那么大。故念完高中之时,他们实际上同时失去了高中生应有的认知机会。换句话来说,就是那时的高中毕业生是达不到相应的学历水准的,但那不是他们个人之缘故。在作者看来,孙少平的格局,得益于阅读,是的,长持不辍的阅读。阅读打开了他的视野,提升了他的格局,也顺手消除了他贫穷可能带来的狭隘与平庸,形成了那个年代“孙少平式的人生哲学”——贫穷成了富矿,劳动惯为独行,命运交给选择,生命坐标架设在地平线上。
这样的“哲学”理念,首先体现在他的爱情观里:痛苦而理智的应对与郝红梅的初恋之恼,无声的回应了跛女子侯玉英的本位自信,适度而温馨的面对田晓霞成熟理性的爱情缘分,婉转拒绝了金秀妹妹火热的爱情追求,最后放弃可能的城市生活机会,回到他的矿山,回到他认为合适的惠英嫂和明明身旁。
孙少平的“哲学”亦体现在劳动观里:高中毕业后跟千千万万的农村同龄人一样,心平气和的回到农村参加劳动,但又心怀有别于他人的觉悟。这种有别于他人,乃是“阅读”在作祟。比如:乐于去村小学教书为了阅读,装着不认字在揽工汉中寻找机会为了阅读,把自己的户口迁到城市边缘为了阅读,在电影院偶遇两年不见的田晓霞后,马上提及如何解决阅读问题,阴差阳错的被招为煤矿工人后,又为日后的打算调整了阅读等,都表明他的劳动观有别于双水村农民:他,脚踏实地,独立特行,勤勤恳恳,劳动与阅读并行不悖。
孙少平的学识,不能跟直钩钓鱼遇上周武王的姜尚比,也不能跟刘备三顾茅庐的诸葛亮比。但他两次与大哥孙少安在宾馆的不夜长谈,都能够让踌躇满志的大哥改变初衷而言听计从于他,也能让在读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妹妹兰香,深感跟二哥写信为快乐之事,更能让在读大学时的田晓霞,觉得班里竟然没有男生可以跟他相提并论。所有这些,除了亲情和爱情因素,都是他有学识的佐证。
孙少平有男人味,阅读让他的男人味更足,而不是个书呆子。读高中时,分别在郝红梅和侯玉英身上施以过“以德报怨”,奠定了他的男人风骨。做揽工汉后,为了煮饭妹子免受包工头欺凌,挥拳揍了那个包工头,体现了同情弱小的侠骨心肠。在矿洞里,出手教训缺失感恩之心的金锁子,彰显了知恩图报、义薄云天。而这些男人味之总成,让美丽纯洁的金秀姑娘在求爱信中的一句“哥哥我爱你”,做了一个让人哽咽的注脚!
回头再说孙少安。他13岁读完小学便辍学了,失去与青梅竹马的田润叶并驾齐驱的机会。然而,高中毕业的田润叶教书以后,仍对他念念不忘。如果没有世俗的强大压力,促使孙少安先期妥协退出,他俩的情分,是完全可能结出好果实来的。这从后来田润叶幡然醒悟,甘愿面对丈夫的残疾,可见一斑。以田润叶的善良、坚定,以及自我把握人生的力,是完全可能干出一番为自己负责任的大事情来的。
辍学后的孙少安,立下了定要支撑起这个穷家的不灭理想。他做农事能吃苦,上手快,不知不觉成长为队里的劳动骨干,很快当上了生产队长。当了生产队长之后,很快洞察到“大锅饭”已经影响到双水村的农业生产了。当然,以他的学识,不可能知道“生产力发展受到了阻碍”这样的政治经济学表述。但他朴素的哲学认为:村里的劳动和庄稼,上面都不该过多地干预,而应让农民自己放开手脚去干。他这个认知很了不起,让政治家田福军(时任县革委会副主任,后来是副省级领导干部)也认可,心里还暗暗称奇他的见地。当然,此时对他心仪的田润叶也是在场的见证人,而这,进一步坚定她要冲破世俗跟孙少安结婚的决心。
孙少安的认知驱使着他的行动,首先,他敢于从集体土地里分出更多的自留地给农民,让大家放开手脚多打粮食,此举让双水村的农民政治家田福堂(时任支部书记)经过思考后,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中庸策略。因为田福堂深植底层,深刻理解众意难违的含义。尽管孙少安此举换来了被批判的命运,但这让我们想起当年安徽的小岗村,那些自发的底层改革,不但不是盲目的,还是促进某种内生动力的东西。孙少安们的“不安分”,是久困思变的躁动,是渴望冲破地壳的岩浆。
时代,果然顺应了孙少安们渴望的趋势,而顺应这种趋势的维护者田福军们,同样具备良好的审时度势能力。“不安分”的孙少安个体,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办砖厂。砖厂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民和农民企业家注目的舞台,孙少安在这个舞台上,跌倒和重新爬起来继续做大做强,都是一样的真实。获得成功的他,心怀感恩,要回报生命中的贵人,哪怕回报的方式有点不着落和不自量力。前面说了,是有学识的弟弟孙少平让他冷静,实现华丽转身,并偶然而又必然地在身边找到了报恩窗口——捐款重建双水村小学。终于,在改革开放初期,孙少安式的成功者,总算找到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支点。如果我们给孙少安颁发优秀农民奖,可以这样写颁奖词:他,勤劳揣着骚动,善良守着本心,把追求还给远方,把深情留在身边。
可以感受得到,路遥先生非常喜爱孙氏兄弟,他的人生哲学和价值取向,大部分集中在这两个人身上。为了衬托孙氏兄弟作为平凡人的不凡,不惜采用“悲剧美”手法:如对于孙少平,让郝红梅和侯玉英都给机会他以德报怨,让田晓霞意外献出宝贵的生命来了结绮丽的爱情,让矜持美丽的金秀姑娘止于爱的表白,让矿工遗孀惠英嫂深情接纳破了面相的他。这些悲剧式的无奈“真实”,实现了平凡世界爱情观的世俗对等。而对于孙少安,因为他的主动妥协,便让田润叶进入了无爱情婚姻,去实现凤凰涅槃般的自我救赎。更让成功者在实现人生价值、可谓春风得意之时,其亲人贺秀莲患了不治之症。等等。都不由自主地体现了门当户对的世俗观和宿命论。
按照后来的人们的说法,孙家兄弟是中国最勤奋的一代生下来的第一代孩子,他们在红旗下努力地艰苦地成长,却始终不渝地将上辈的DNA——艰苦奋斗,作为主流意识形态去传承,而且,他们都做到了。而吾想,吾辈之身后,是否有如许可以传承的东西呢?吾难以作出确切的回答。
平凡世界里的一切,或许都留下时代的烙印或局限的标签?或许是世俗固有的情景和宿命?吾不得而知。但是,如果没有这些烙印标签情景宿命,作者能向我们呈现什么呢?